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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5期|范晴:月亮自白
来源:《草原》2023年第5期 |  范晴  2023年06月08日08:09

若非父亲将筱优的来信转寄给我,我或许永远不会想起一年前发生在乌有小区的坠楼事件。

筱优是我童年时的笔友,我们通过一本文学杂志相识。筱优住在西海。对崇山峻岭环绕下的小镇孩子而言,西海就像一个虚幻的梦,它遥远地存在着,却比月亮还朦胧。那时,我每天都期待着筱优的来信,听她讲关于西海的故事。后来,我终于来到了西海,却在漫长的时光中,与筱优断了联系。这封信,是我时隔十余年之久,再次收到来自筱优的消息。

筱优的信很长,如此写着:

小七,好久没有给你写信了。当我想到要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时,我翻遍了脑海里出现的每一个人,都找不到让我有倾诉欲的朋友。然后我想到了你。很奇妙,虽然我们从未谋面,但我却觉得你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我知道,你会以一个最恰当的态度聆听我的故事,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但这次我要讲述的故事,与以往所有的都不同,因为它涉及一个人的生命。小七,我需要你担任一次法官,我把我的故事交给你审判。

我要讲述的不是我的故事,而是雪儿的故事。雪儿是我的室友。工作后,我在乌有租了间公寓,房子在四层,附带一个小阁楼。西海有阁楼的房子很少见,我几乎是瞬间就爱上了它。说起来,我对狭小空间的情有独钟,大约始于王尔德的那部小说,我一直觉得道林的阁楼有种神秘莫测的力量,才让画像不断变得狰狞。如果戴上特殊的眼镜,或许还能看见阁楼里画满了邪恶的魔法阵和咒语。

我第一次见到雪儿时,她就在画画。那时她还住四楼。她穿着一件亚麻衬衫,鸦青色长裤,坐在客厅落地窗下,手指、衣服和脸颊上到处是颜料。她的长发用一根细绳随意绑着,几缕发丝不听话地垂下来。见我来了,她有些拘谨地迅速起身,椅子在地板上磨出一道声响。她的皮肤透着病态的白,嘴唇没有血色,她的眼神有些闪躲,怕人似的盯着地面。她问我可否晚几天住进来,等她找到房子后就会立刻搬走。(她因付不起租金而被房东勒令搬出去,我是继她之后的新租客。)我不置可否,只问她是哪的人,她说了一个南方的城市,她说她从家乡一所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孤身来到西海创作。

我微微点头,瞥见她正在画的那幅画,大片的幽蓝,像草地,又像海浪,整幅画笼罩在一股静谧、甚而有些萧肃的氛围中。看进画的瞬间,奇异的失重感袭击了我,寺庙撞钟的钟棰狠撞一下,整个世界都晃动起来。我哽着嗓子,仿佛被蒸干了喉咙里的水分,又看向散落在茶几上的几幅,它们安静地躺着,像一位位合眸沉睡的少女,画上没有具体的意象,只有清冷的色彩与朦胧的线条融成的混沌,有如潜意识的倒映。

我深深怀疑,即使有位画家住我身体里,知晓我一切思想,也不可能画出这般触动我心灵的画。我抬头看雪儿,忽然发现她美极了:苍白的指,纤瘦的臂,怯生生的眼。初见时令人担忧的敏感,与待人接物时的生疏小心,此刻都与一种特别的、名为艺术家的气质相连。我惊觉我正与一颗辽阔、勃发的灵魂共处一室。心脏像绳在拧紧。我意识到我将做出一个冲动的、可能会影响我一生的决定,但我别无选择。我向雪儿表示,我愿意资助她从此的所有创作,她可以继续住在我租的房子里,一心一意画画,无需为生活的琐碎烦恼,而我不要求任何回报。雪儿没有询问原因,很自然地接受了来自我这个陌生人的好意。但她提出要搬进阁楼里,以尽量不妨碍我的生活。我答应了。我需要交代一下我的生活来源,以证明我资助她的说法并非虚言。大学毕业后,我入职了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月薪除去房租外,供给我和她的生活绰绰有余,她创作所需的工具及画纸,也都由我购买。

随着与雪儿的相处,我愈发庆幸自己的决定。雪儿是一位才华横溢的画家,我能从她的画的,颜料与线条的深处,窥见那宁静的不为世俗打扰的灵魂,那灵魂能抚平我的神经,让心获得安宁。意外的是,雪儿的创作生涯并不顺利。她给许多比赛投过稿,无不石沉大海,带画去参加艺术展,整整三日无人问津。遇见我那天,她已逼近穷困潦倒的境地。我曾问雪儿,若我当初没有临时起意让她留下,她打算怎么办?她说,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小七,你知道我为什么放弃了写作吗?我曾受过那么多的阻碍,父亲烧毁我的小说,母亲偷偷改掉我的高考志愿,同学在班上用怪异夸张的语调读我本子里的句子并讥声嘲笑,都不曾阻止我写下去。我像需要空气一样需要写作。让我最终放弃了写作的,不是他人对我的否定,而是,我感觉自己缺少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因了这份缺失,我在枯井下坠,盘旋在我身边的,是层层叠叠的轨道列车,从井口透出微弱的光,我朝它伸手,握不住一片虚无。小七,我时常想,如果世纪是一本摊开的大书,从一九零零掀起崭新一页,那出生于九九年的我们,就是书缝里最不起眼的那列。我们的左手是波澜壮阔的历史,右边是希望熠熠的千禧年,而我们挤在狭窄的缝隙里,于世纪末苟延喘息。

雪儿比我小两岁,我该喊她妹妹。广告公司加班是常态,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凌晨一点到家。夜晚的西海像一只倒扣的墨水瓶,我站在漆黑的海里抬头望,发光的阁楼好像灯塔。尽管我供给着雪儿所有的生活来源,我却时常觉得,我比雪儿需要我更需要她。画笔在洗笔筒里旋起的水声,座椅移动的木头声,阁楼旧地板的嘎吱声,这些时不时响起的声音就像安定剂,熨过我疲惫空乏的身心。我于是泡上一杯咖啡,掏出笔记本电脑,继续白天未完的工作。我的耳朵浸泡在雪儿造出的声响中,已然塑成新的形状,只需听第一个音,我就能分辨出她是在给画架换上新纸,还是在整理或晾晒旧作。那天,我从公司回来,躺在沙发上休息。许是夜晚的魔力,我的听力格外清晰,窗外铁栏杆上落了两只鸟,挂钟的滴嗒声敲打着耳膜,我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忽然一个激灵,浑身冒起了冷汗。

阁楼上没有一丝声音。

那是种近乎诡异的寂静,寂静到好像我的楼上根本不存在一个狭窄的空间,也从未有人在里面画画儿。我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忙从沙发上跳起,冲向楼梯。纷繁念头闪过,像散乱胶卷在脑中搅成一团。我迈上台阶,木质楼梯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实心感使我忽地冷静下来。我放慢脚步朝阁楼走,我没有走得很快,也没有走得很慢,只是像推敲一篇策划稿那样,字斟句酌、仔仔细细地走完了那段楼梯。我在阁楼前静立两秒,抬手,推开那扇木门。

阁楼里没有亮灯,空气都沉睡着。雪儿背对我,坐在弦月形的窗下,手持画笔,对着一幅画作沉思,画上是一汪眼睛形状的湖泊,湖水泛着神秘的蓝,如森林夜,似孔雀羽。我轻呼一口气,如释重负。雪儿专注时,仿佛时间在她身上静止。窗外,月从乌云里冲出来,肆意张扬。桌上,调色盘溢出几抹,摞起的画册旁,插着一株新绽的南苜蓿,几滴水珠悬在叶尖,将落未落。我依稀听见夜莺的啾啼,它们在唱,好美的月亮,好美的月亮。我望着雪儿舒挺的背影,恍惚间看见了一缕遥远的灵魂。

雪儿不常下楼,除了偶尔寻水喝,我很少看见她。不过我在家的时间也很短。如果我养了猫,它定会觉得雪儿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我为数不多的几次在家里见到她,她都在阳台待着,穿着一条到脚踝的长裙,细瘦的胳膊倚在栏杆上,夹着一支烟,指甲的缝隙里还有未干的颜料。雪儿说阁楼唯一的缺点就是不透气,她在里头待久了,常常会闷得慌,需要浮到水面喘口气。雪儿说她注意到我家楼下那两棵槐树,其中一棵只在树冠开花。雪儿说房东太太每天傍晚都会牵着那只大金毛绕小花园五圈。雪儿说曾经有燕子想在阳台晾衣竿做窝,衔了些湿泥与草茎来,却最终没有搭成。我喜欢同雪儿聊天。她的思维灵动、跳跃,我愿意借她的眼睛去观察我生活的世界,她让我觉得现实没我想的那么糟。

没有人曾在我的家里见过雪儿,武越是个例外。

武越是我的同事。那天公司聚餐,他送我回家,我给他倒了杯茶。雪儿正好从楼上下来,穿一条单薄睡裙,赤脚,乌黑长发淌过肩颈。她来问我之前买的颜料在哪。她以前从不专门下楼问我这些问题。我想她大概是沉浸在创作里忘记了一些事情。我把颜料递给她,她接过纸袋,弯眸笑了笑,又朝客厅那边看了一眼。我这时才意识到武越还在那里,我转身看去,武越就这样愣愣地朝雪儿望着,好像一个人在俗世里闷头走着,越过一道奇异的帘,忽然就闯入了仙境似的。他的感情是那样显而易见,他爱上了雪儿,就在方才那短促的瞬间,惊鸿一瞥。

我不记得我是如何把武越请出屋子的了,我只记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笼罩了我,就像小学三年级,父亲发现了我在家偷养的小猫时那般毛骨悚然。我无比清醒地确信武越将会把雪儿从我身边夺走,她会从阁楼上搬出去,住进他的家里,他会向她说许多甜蜜的话,没有一句不是谎言,他会用可怕的东西束缚她,等她清醒过来时已经晚了,这辈子都逃不出来了。她身上春草一样蓬勃的生命力,她永远闪着热情的灵活的手指,她画里萦绕着的梦境般迷离的氛围,都会一点点褪却,最终不再言语,不再动静。我想起后院那具血迹斑斑的猫尸,它的眼睛还是天空的颜色,却不再发亮了。

后来武越多次向我打听雪儿的联系方式,都被我直接拒绝。我甚至不能维持应有的体面,把滚烫的咖啡杯往桌上重重一砸,全然不顾周围还有同事在吃饭,冲他大声说,雪儿是我的远房亲戚,已经回到遥远的南方去了,你永远不可能再见到她。我说完咧开嘴笑了,脸上的肌肉都笑酸了。事后我常常想,那个时刻的我在外人看来,一定像个红眼圈的疯女人吧。

后来雪儿给我看了她那天的画,与她以往的创作都不同,火红的、缎带般的线条溢满整幅画面,每道笔触都灌注着誓要将天地撕裂的激情,像烈阳下燃烧的野兽躯骸,焦黑的烟雾缭绕天际。我感到自己在这幅画前无处遁形,它看透了我的屈辱,我的冷漠,我的平庸,比手术刀更锋利的灵魂之刃割开了我,我的皮囊自然地剥落下来,好像它们从未属于我,我的肠子和脏器滚落出来,在地狱的锅炉里炙烤着,直到最后一滴血被蒸干,最后一根骨头被碾碎。我感觉脸颊淌过一道冰凉,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我连夜回了一趟家。父亲母亲都睡着了,家里安静得像坟地。我走进院子,在榕树的树根旁跪下。我拔掉母亲种了多年的兰花,像一位可恨的盗墓者,朝根茎处探挖。九年前,我把我的小说埋在这里。九年里,它们没有开出挂满文字的花,没有潜入地底朝着大海奔去,只安静地躲在我的小木匣里,像溃败的逃兵,等待着九年后的深夜匆匆赴约的我。

我在月亮下读我的小说,它们是致月亮的诗篇,也是献给我自己的悼文。我想起我是怎样写出人生中第一篇小说的。就是在这样一个月色恼人的深夜,晚归的父亲一身酒气撞开我的房门,用他硬得像石头的手指戳我额头,说你这辈子终究要嫁给别人,你会离开我,变成别人的女人。那时我七岁,听不懂父亲的话,只觉得他突然变成了一个什么别的人,我想象他是一个古战场上持长矛浴血奋战的士兵,他本来是死了的,但穿越到现代活了下去,附在我父亲身上。我的第一篇小说,就将这个可怜的士兵作了主角。

母亲会骂父亲,土语自她口中倾泻,抑扬顿挫,好像一首歌。我扒着门缝,很想告诉母亲,她骂错人了,站在她面前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士兵,父亲去哪了,我不知道,也许他去战场上杀敌了。但她狠狠剜我一眼,嗓音尖锐地叫,睡觉去!我赶紧把门合拢。门外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我跑到窗台前,一下下敲着玻璃。忽然,我看见了一只巨大的猛犸象,就站在后院的院墙外,象鼻比榕树干还要粗,身体比两层楼还要高。它静静地站在那里,浑浊的眼睛望着我。它是来接士兵回家的吗?这可麻烦了。我朝它摇头,手臂在胸前比了个叉。我说,它不能带走那个士兵,因为他已经变成了我的父亲,如果它带走他,我就没有父亲了。听完我的话,猛犸象沉重的头颅微微仰起,对着夜空中的月亮,发出了一声寂寥的长嚎,它的眼睛慢慢合上,又缓缓睁开,一滴浑浊的泪挣脱出来,重重砸在地上。

我把我找回的所有小说都寄了出去,就像往大海里倒一杯水,我不在乎海有没有因此变深,我只知道我的杯子空了。

雪儿又站在阳台上,不知是在看槐树,还是在看燕子。见我走来,她牵起我的手,帮我擦掉泥土,她贴得很近,手指穿过我的头发,她的脸颊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她像个小孩一样,鼻尖蹭了蹭我的鼻尖。她的动作很温柔,我能感觉到她被夜色染得有些冰凉的手抚上我的侧脸,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弯了弯嘴角,眼角溢出一道光,然后轻轻地,轻轻地贴上了我的唇。

我为什么如此肯定武越爱上了她。因为我知道,没有人能抵抗得了雪儿。她是被某个更高的存在派来凡间的使者,她了解你的一切渴望与恨,降在你身上的目光让你自觉是被命运眷顾之人。

我狠狠地掐着雪儿的身体,好像自远方奔来的寻仇者,带着永恒的恨意。指甲陷进肉里,她却浑然不觉疼痛,依旧温柔地拥着我,我在她的手臂上划出长长的血痕,她却拥我更紧。月染红了我的眼眶,夜莺又在啼。它们在唱一首古老的歌,关于最早的逐月者,如何耗尽了气力,攀登那节永远没有尽头的天梯,那是一条漫长、凄冷而壮烈的道路,未曾有人类涉足,却有孤雁与凤凰相伴。那是我度过的最为奇妙的夜晚,别人永远无法理解我在雪儿身上感受到的灵魂的共鸣。没有任何语言能够形容我们的关系,我们是宇宙混沌未分时就烧着的一团火,在漫长的岁月中离散,最终又重聚。

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请原谅,时间的概念在我心里已变得朦胧—— 一天,雪儿从阁楼下来,兴奋地挽住我的手,告诉我,一位外国商人看中了她的画,愿意出高价购买。起初,我有些意外,但也由衷替她开心。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在绘画这条路上下了多少功夫。她没钱参加培训,就买书自学。家人送她去读职业技术学院,将来好当个幼师,她拗不过,夜里点灯偷偷地画。她周围的所有人都在把她往另一个方向赶,而她那么瘦弱的、好像风一吹就倒了的身体,却能在这时爆发出强大的力量,帮她死死握住了手中的画笔。我想,雪儿是被选召者,而我只是在这个热闹的城市里偶然驻足于她的画廊,从此移不开目光的观众。

雪儿难得地打扮了一下。其实她不化妆便很好看,但借由妆容,她旺盛的创作力似乎更热情地展现出来。她去见了那个商人。我回到家时,她正倚着阳台舒展身体。她转头看我,连耳垂都开心得红彤彤的。那个商人要买下她所有的画,帮她在国外办画展。商人还邀请她一同出国,承诺送她进专业的美术学院深造。这实在是太具诱惑力的条件。我轻轻合上电脑,问她,那你什么时候回来?雪儿眼里亮晶晶地闪着光,说,筱优,我不知道,我也许不会回来了,也许像他说的那样,国外的艺术环境更适合我。雪儿说话时,微微抬头望着什么,或许她白天就是这般向往地仰望着那位商人的。

我沉默了。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雪儿会离开我,更别提去那么遥远的地方。我的身体颤抖个不停,于是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我盯着雪儿,能不能不走?你在西海待了这么多年,难道对这座城市没有一点留恋吗?雪儿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拉起我的手,说,筱优,西海是你的城市,我从未有一刻感觉自己属于这个地方。紧接着,她惊呼一声,哎呀,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你为我付出这么多,我希望你能亲眼见证这一切。

离开西海?说什么荒唐的话!我在西海出生长大,这里有我的家乡,我的童年,我一生的记忆。我怎么可能离开?我像沾上脏东西一般甩开雪儿的手。雪儿脸上的兴奋劲儿消失了,眼神变得有些悲伤,她在看雨中燕子的时候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她抱住我,头轻轻搁在我的肩上。我会想念你的,筱优,她说。

有东西破碎了,我听见儿时砸在墙上的瓷碗碎裂的声音。那一瞬间,我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我母亲的天赋。我敛起表情,冷冷地看着雪儿,你不准走。尖锐的话语从我的口中涌出,你以为那个商人真的看中了你的才华?别傻了!他只是想找个理由把你骗出去,然后彻底掌控你的人生。你既没名气,又没奖项,不过是泥地里走出来一个画画儿的,真当自己是个被埋没的天才了?你知道真正的天才都是什么样的吗?梵高一生不受赏识,饮弹自杀。维米尔一生穷困潦倒,在贫病交加中去世。可你呢?你要为摆明了就是骗局的几千欧元出卖自己的灵魂吗?

雪儿蹙着眉头,震惊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位陌生人。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在我的攻击下,雪儿也撕去了她的假面。她纤细的脖子伸得老长,眼睛死死地瞪着我,你疯了吗?如果我不跟他离开,我还能怎样走出去?你知道我这一路有多痛苦,多煎熬吗?被人否定的滋味我受够了,我可不想一辈子都住在这间破阁楼里!

那一刻,雪儿的表情变得很狰狞,若非亲眼所见,我简直不敢相信一张如此美丽的面庞上会出现那般怪异的表情。小七,请相信我,那时的雪儿已完全疯狂了。面对这样一个疯子,我不得不理性起来,只有一种方法能够帮她变回原本的自己。我平复心绪,观察雪儿的位置,她背对栏杆站着,双脚挨得很紧,她的嘴里还在滔滔不绝,眼底一片阴郁。小七,那时的我是前所未有的清醒,所做的每个举动都由理智驱使。我准确记得,我把手放在雪儿的胸口,用尽全身力气,朝前一推,雪儿发出一声野鸭般短促的尖叫,甚至来不及再看我一眼,就落到地面,不再动弹了。我朝下望,她的身体弯成一个扭曲的姿势,头发将脸遮住了大半,流出的液体把她的长裙染成赤色,好像一只鲜红的风筝。

在文学杂志尚且兴盛的年代,每一页的边边角角都会刊有读者来信,将自己的地址留在信中,是一种找笔友的方式。我就是这样与筱优相识的。我们有着相似的文学品位,我们无话不谈。我知道她暗恋过的每一个男生,她知道我藏日记本的抽屉钥匙藏在家门口的哪块砖下。我们曾经约定,长大后要住同一所房子,养一只白毛蓝眼的猫,她负责做好吃的,我负责每天想出一个新游戏。那时我每次去邮局寄信,都是昂首挺胸的。身边伙伴听说我有个住在西海的笔友,往往会发出羡慕的惊叹。筱优让西海变成了一座真实的城市。从她的文字里我知道,原来西海没有海,她们也不睡在水里,而是睡在软绵绵的床上。

当我升上高中,书桌上的山峦从文学杂志变成教辅资料,我和筱优的通信便渐渐不再那么频繁。高考结束,我去了西海,我是我们镇第一个考去西海的大学生。开学前一晚,我坐了22个小时的火车,穿过无数条幽暗的隧道,来到了筱优的城市。第一次在西海坐公交,我坐反了方向,与其说坐反,不如说我压根不知道原来同一路的公交还分两个方向。再后来,我留在了这里。我沉默地将时间收藏于口袋,像一位行走在青石板路的货郎,摊车摇摇晃晃,石巷静谧绵长。我曾以为,在西海我见过足够多的乘客,听过足够多的故事,不会有什么再震撼我的心灵,直到我时隔多年,再次收到筱优的来信。筱优信中提到的乌有小区,就在我家附近。每天上班,我都会经过那套砖红色住宅楼。我从未想过,童年时期的笔友就住在隔我两条街的地方。

筱优在信里详细记述了她是如何将雪儿的尸体藏进后备箱运至郊外掩埋,以及如何清洗了地上血迹的。没人知道筱优的阁楼里住着一位画家,因此,也无人知晓雪儿的死亡。雪儿死后,筱优辞掉工作,搬了家。信里她问道:“小七,听完这个故事,你是如何想的呢?坦白说,直到写完信的这一刻,我仍不觉得我做错了。你大可以把信交出去,帮雪儿的父母找回女儿的尸体。选择权完全在你。我会去南方住些日子,有缘的话,或许我们能遇见。”

我仔细看了看信上的日期。因我老家的房子是栋旧公寓楼,楼梯口的绿漆信箱自我离家便再没打开过,近来公寓楼的居民合议要重新粉刷外墙,拆去丧失用途的信箱,这封落满灰尘的信才得以重见天日。父亲记得筱优的名字——儿时的我总三天两头催他查看来信——询问后,父亲把信件转寄给了我。时移世易,信中的人和事仿佛发生在昨日,现实中却已过了一年。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给我留下的难题。读完信,我并不气愤,也不感到哀伤,只是有些许怅然。我忽然很想念筱优,这位我素未谋面却愿以挚友相称的女孩。

我决定去雪儿生活的阁楼看看。我曾无数次路过这个小区,今天是第一次进来。花园里,我看见了那两棵槐树。一棵开满了雪白的槐花,一棵单在树冠零星缀着几只骨朵儿。槐树下坐着一位老妇人,和一只体型巨大的金毛犬。我走上前,询问她是不是四楼住户的房东。老妇人奇怪地乜我一眼,说,四楼并没有住户,你是什么人?我解释道,我是筱优的朋友,她以前在这里住过,我想来看看她住过的地方。听到这儿,老人似乎放松了警惕,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她望向四楼阳台,语调有些哀婉。原来是筱优的朋友啊,我当然记得她,怎么可能忘了呢?只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谁也想不到她会做出那样极端的事。

花园有猫窜过,金毛犬汪的叫了一声,槐树上扑啦啦飞起几只鸟雀。我的额角冒出冷汗,忽然觉得事情超出了预期。为什么房东的语气像是她知道筱优的事?筱优不是说她处理了雪儿的尸体吗?难道最后还是败露了?我努力平复心绪,接着房东的话问道,筱优她做了什么吗?

房东太太满是皱纹的眉头蹙起,像两条艰难挪动的蚕。你不是筱优的朋友吗?怎么会不知道她一年前从楼上跳了下来?就是因为这件事,我的房子才一直租不出去,大家都不敢住出了人命的房子,可就没人想想这房子的采光多好啊!老妇人说着有些愤愤不平,金毛犬想咬自己的尾巴,她用粗糙的像松树皮的手阻止了它的动作。

我感到大脑一阵眩晕,光线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一些深埋在脑海里的记忆开始苏醒。一年前的某个深夜,我被警笛声惊醒,次日报道出来,竟是一起坠楼事件,地点就在乌有小区。当时看新闻的我,还曾为跳楼者的年轻感到一阵惋惜,但很快便忘记了它。毕竟这座城里,每天都有无数人死去,一条陌生生命的消逝,不足以激起人更多的感情。

“您确定跳楼的人是筱优吗?”我颤抖着问。

“是啊!陈筱优嘛。漂漂亮亮一女孩。好像在广告公司工作吧,每天早出晚归的。筱优是个好姑娘啊,房租永远交得最早,不用我催,屋子也打扫得干净整洁。啊,就是爱在阳台抽烟这点挺让人头疼的,我提醒了她好几遍这样容易失火,她都没改掉这坏毛病。”

“那雪儿呢?”

“什么雪儿?”

“筱优之前的租客,因为交不起房租被赶出去了的。”

“筱优是我的第一任租客呀!我记得很清,三年前,我儿子去国外读书,四楼就被空出来了。房子租给筱优后,再没有换过别的房客。”

“雪儿住在她的阁楼里,几乎不出门,也许只是您没有发现呢?”

我的话音未落,房东太太便夸张地笑起来,好像一把烧开了的水壶:“阁楼那么小的地方,怎么可能住得了人?就算住得了,那么大一个活人在里面,我会发现不了?”

我不愿听信房东太太的话,坚持一定有人住在阁楼里。房东太太笑我荒谬,只是耐不住我的百般央求,她答应带我去四楼看看。这栋公寓起码有着十几年的历史了,楼梯间的窗户用的都是老式的蓝色玻璃。我跟在她身后,终于来到筱优生活过的这间屋子。开门,放眼望去,房间几乎是空的,应该是被清理过,只剩下一些嵌在墙体里搬不走的家具。散落的碎纸屑卷在角落,像是这个屋子最新的租客,瓷砖地面积满厚厚的灰尘,筱优居住过的痕迹早已被蚕食殆尽。房东太太在我身后叹了一声,多好的房型,怎么就没人肯租了呢?

我们没有朝里深入,而是径直来到通往阁楼的楼梯,房东太太挪动她臃肿的身躯,慢慢朝上走着,一边走一边低声念叨。楼梯间泛着阴森森的凉,越靠近阁楼,潮湿与腐木味便越清晰,我搓搓手臂,打了个寒战。伴着朽木的呻吟,我们登上了阁楼。阁楼顶很矮,刚好抵着房东太太的头,我则需要微微弯腰。房东太太握住铜制的门把手,看我一眼,拧开了门。

一阵强烈的风朝我们袭来,灰尘在碎金的夕阳下跳起了癫狂的舞蹈。风稍歇,房东太太徒劳地在鼻边挥挥手,呛了两下,随即发出了一声意外的惊叫。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阁楼的角落,摆着一张老旧的木床。床上铺着被褥,被褥的边有些开了,棉花从缝里挤出来。木床的中央,整齐地躺着一条雪白的长裙,乍看去,就像睡着一个人似的。阁楼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套木桌椅,木椅很旧,大概有人曾长久地坐在上面,边沿的红漆都斑驳了。望着这狭小的阁楼,我仿佛看见了一个月色通透的夜晚,雪儿穿着白裙,坐在红漆的椅上,一根细绳挽着长发,她抬头望窗外的月,拾起画笔,蘸上冷夜的幽蓝。

“真不敢想象!”房东太太叫道,“居然有人能在这么小的地方生活!难道在我没注意时,这儿真住了一个神秘的女人吗?”

房东太太像笼中仓鼠一样在阁楼里转来转去,粗糙的手指划过椅背的裂纹。忽然,她从抽屉里翻出了什么,捧在手中啧啧称奇。那是一叠陈旧发黄的稿纸,凌乱的字迹盈满纸面,每张、每页都写着关于同一个人的故事。一个我读过信后便难以忘怀的名字。我怔怔地靠床坐下,良久,轻轻抚上那条久未有人触过的雪纺长裙,冰凉的布料缠上我的指尖,像一条咝咝吐芯子的小蛇,它蜿蜒的身躯领我经裙摆,过腰间,来到胸口的部位,我愿意相信,在那里,曾跳动过一颗鲜活、热烈的心脏。我闭上眼,想起筱优在信的末尾写下的话:我这一生狭隘、懦弱、庸俗,不曾有片刻触碰真实,唯一能让我甘愿献上全部礼赞的,只有西海的夜空上,那轮金黄的、足以宽恕一切罪孽的月亮。我想再看一次西海的月,站在古老的榕树下,向那温柔的光芒致敬。这便是我最后的自白。

范晴 ,1999年生于江西鹰潭。现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文学创作与批评方向在读研究生。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草原》《北漂诗篇(第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