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鸭绿江》2023年第5期|侯德云:二弟来探 
来源:《鸭绿江》2023年第5期 | 侯德云  2023年06月09日08:16

1

一圈坐了七个人。这是个没有窗户的包间。小迟酒馆规模小,三个包间,都没窗户,四壁贴了岩石图案的墙纸,有鲜明的洞感。临街有两张窗,紧挨窗户,是被木栅隔开的两个散台。散台的餐桌是实木,有三寸厚。老五在靠窗的一个散台之侧,曾面对面跟酒友争吵,脸红脖子粗,把餐桌拍得啪啪响。隔日,争吵的两个,一个嘴角生疮,一个牙龈红肿。

老五是小迟酒馆的常客。老五选择这家小酒馆来招待朋友或被朋友招待,理由有两个,一是饭菜,二是价格,他都觉得还好。还好的意思,前者指滋味高出瓦城餐饮的平均值,后者指消费低于瓦城餐饮的平均值。

老五老婆也喜欢这家小酒馆。节假日,岳父岳母常来老五家视察,老五老婆有时懒得下厨,会直接给小迟打电话,点几道菜,让他送来。小迟是小迟酒馆的老板兼厨师兼跑腿小哥。从小酒馆到老五家,步行不超过四分钟。老五居住的小区叫圣嘉美地,每次去小酒馆吃饭,或从小酒馆叫外卖,按老五老婆的说辞,都叫拉动本地经济。

正月十一,二弟来瓦城探望老五的岳父岳母,事先传话,也想见见老五两口子。老五老婆跟老五说,父母年迈,别让他们张罗吃喝了,咱负责接待二弟,正好借机再次拉动本地经济。老五附议,主动预订了包间。

二弟是老五老婆的堂弟,在滨城郊区安家。二弟坐动车来,坐过了站,又往回坐,行程折叠,拖延至正午才到,比预想晚两个小时。老五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在纳闷,年近半百的人,还犯这种低端错误。

包间里坐的七个人,分别是老五的岳父老孙、岳母老金,老五老婆,老五,老五的内弟孙碧波,远来的二弟,以及老五的女儿小鸥。小鸥不是真名,是她给自己起的网名,就像老五不是真名,而是在亲兄弟中的排序一样。

二弟坐在主宾位置,右边是他大爷老孙,左边是他大妈老金。老五点完菜,进到包间,挨着老孙在旁边的空椅子坐下。二弟咽下一口茶,对老五说:“姐夫太客气,还安排到饭店里吃饭。我这次来,根本没考虑吃饭的事。”

这话说得奇怪。老五不接话茬,笑笑,放慢语速,说:“饭嘛,还是要吃。这方面,你得向你姐学习,我每次带你姐回老家,还没等迈出门槛,她都着急忙慌,一问再问去哪儿吃饭。”

这是老五老婆的一个掌故。老五家兄弟多,每次回老家,老五两口子在谁家吃不在谁家吃,事先都无商量,老五老婆每每为此焦虑。这焦虑还与时俱进,随年龄增长而越发严重,故事不少,连小鸥也知道几个,每次说起,她都乐不可支。

老五老婆挨着老金,坐在老五对面,听老五这样说,脸上挂着不悦,瞪了老五一眼。这一瞬,被坐在老孙对面的小鸥捉住。小鸥瞅瞅她妈,又瞅瞅她爸,抿嘴一乐。小鸥远嫁杭州,这次回家过年,打算多住些日子。正月初九,她撵走自己的另一半,说:“我陪我父母一个月,你没意见吧?”老五闻言动容,心里头好一阵眼泪巴嚓。小鸥是老五唯一的女儿,她是他三十多年的时空伴随者,也是他未来数十年的命运共同体,他珍惜得不知如何是好。

小鸥活得安静,从不主动参与长辈的话题。问她什么才说,不问就静静地待在一边,或看手机,或不看手机。她真的是在陪伴父母,当然有时也陪伴姥姥姥爷。有一天在老五家,老金在午后茶时段,把小鸥的生活细节从头到尾抠了一遍,抠得老五心焦,小鸥却一直笑眯眯。老金早年在幼儿园当过阿姨,后来又在教委的托幼办工作,老五一家,都在背后叫她老金阿姨。老金阿姨身材矮小,却特别擅长俯视她遇到的所有熟人。把别人的隐私当瓜子,她一粒粒捏来消遣,似乎味道好极了。老五亲眼所见,一位退休数年的什么主任,被老金阿姨的软刀子所逼,老老实实承认他在位时搞过腐败。老金阿姨对这一审讯结果还算满意,虎着脸说:“你得对我好点,小心哪天我去揭发你。”什么主任咧咧嘴:“才不怕老姐姐揭发,我早被严重警告啦,哈哈。”

老五说完老婆的掌故,除了老五老婆和二弟,其他人都笑,孙碧波还笑出了声。二弟对老五的话不做任何反应,木着脸,一句铺垫也没有,径直说起他大爷大妈。二弟语速快,无标点,无段落,普通话不标准,还吐字不清。老五支棱起耳朵听一通,却听得半生不熟,大致算来,他能听懂的,只有一半,另一半,不知二弟说的啥。每逢听不懂的桥段,老五的肢体动作和表情就有些怪异,他双手抱肩,仰脖,瞅着天棚,就像他经常在山路上仰望天空一样。无聊中,听见手机叮叮响,老五垂头,伸手拿起。这种时候,他倒是愿意有谁来打扰他一下。打开看,是小鸥发来一张照片,拍的是他,刚才的他。他看见照片上的自己,面孔呆滞,皱着眉头。看罢抬眼,冲小鸥微微一笑。小鸥也微微一笑。

二弟说他大爷大妈腰板直,腿脚好,楼梯踩得噔噔响,不像他妈,腰不直不说,还愣是把平地走成坡地,走一阵喘一阵,50米喘两回。

老五从这番话里听出,二弟到达小酒馆之前,去过岳父岳母家。他们一起踩过楼梯。老五能想象到,二弟的伴手礼一定是酒和茶,他知道他大爷爱酒,他大妈爱茶。没出正月十五,空着两手看长辈,与古礼不合。二弟是读过高中的人,从课本上学过之乎者也,与古礼不合的事,他指定不会去干。何况,受新冠疫情影响,他已三年没来瓦城。

关于楼梯噔噔响那段话,老孙和老金,听着受用,都频频点头。事后得知,老金阿姨对二弟的演讲,也是听得二马一虎,让她一直找不到审问他的把手。

二弟他妈,老五见过多次。早年的“五一”和“十一”,老孙喜欢率领全家老少雄雌,回老家度假。“五一”踏青,“十一”钓鱼,踏青钓鱼之余,再跟两个弟弟说说酒话。老五作为随从,去过不下十次。

老孙的老家在渤海边上一个名叫西孙屯的小村庄。少年老孙,用尽浑身气力,从西孙屯拼杀出去,读了瓦城师范学校,端了公家饭碗。可惜,榜样的力量是有限的,身后两个弟弟都不争气,一看书就头大,陷在那片土地上,挣扎不出。老孙有过感慨: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命里九寸,难求一尺。

二弟他妈,老五得叫二婶。二婶对老孙老金一家的热情,让老五的文学想象力一再发呆。老五永远记得那频频重复的一幕:公共汽车停在路边,发动机轰轰响,老孙老金一家都上了车,弟弟给哥嫂准备的礼物——通常是两蛇皮袋的青菜(春天以小葱、菠菜、小白菜居多,秋天以大白菜和萝卜居多),都在车顶的货架上绑好。公共汽车正要启动,忽听二婶大喊大叫,让司机稍等片刻。老五透过车窗,看见二婶手持菜刀,横跃公路,直奔道南的菜园,站定,弯腰,手起刀落,砍下两棵新鲜的还挂着晨露的白菜,夹在腋下,一溜小跑,送到车门外面。通常是老五老婆脚踩一整车的目光,去车门口迎接白菜,回转身来,再将白菜递给老五。老孙和老金,视线被白菜牵动,面含笑意,一言不发。第一次,老五接过白菜,小心捧着,从西孙屯捧到瓦城,竟把衣袖染绿。以后不再捧它,放到座位下,两脚轻轻夹住,免得到处滚动。那时车速慢,还一站一站地下车上车,晃到瓦城,至少两个钟头。下车时,老五两脚都是麻的。后来老五有了私家车,二婶还是保持老习惯,临开车前再砍两棵白菜,只是腿脚不如以前利落。才几年不见,没承想竟衰落到50米喘两回。

二弟说完他妈的身体,又说起他哥的心情。他没提他爹。他爹去世多年,说起来全是眼泪,不说也罢。

二弟说这个春节,他哥过得纠结,自正月初三起,天天做梦,连做七天,梦里全是祖宗。男祖女祖都有,高矮参差,影影绰绰,面无颜色,黑白老电影一般。看样子,是结伴而来,要个什么说法,却都默默无语。他哥受惊,电话里跟他说,今年春节家里没供宗谱,是不是祖宗不乐意了?他说,就是,还用问?

2

趁二弟喝茶的空当,老金阿姨插上一嘴,问二弟对一个叫什么艳的人怎么看。老五没听清,但能感觉到,什么艳,也是老孙家的什么亲戚。二弟放下茶杯,抹抹嘴,说,那人站不像站,坐不像坐,干什么什么不成,吃什么什么不剩。遭遇红白喜宴,她吃也不像吃,像抢,一点儿脸面都不讲。老金阿姨先点头后摇头,对二弟的答复,不知满意不满意。

菜一道道递上来。老五打开自带的白酒,给老孙倒一杯,给二弟倒一杯,再给自己倒一杯。二弟冲老五摆手,说,姐夫太客气了,还给酒喝。老五嘟哝一句,酒还是要喝的,再无话。

四道菜上桌,老五举杯,客气几句,宣布开席。老孙扯扯老五的衣袖,小声说,不总结一下去年的成绩?老五是文化馆的创作员,前年办的内退,不上班不开会,又赶上疫情闹人,便居家发力,两三千字的小文章,比以前写得多,发表的也不少。老孙心里有文学情结,却苦于写不出,对老五格外高看,人前人后夸赞,觉得家里有了文曲星。此刻见老五不搭理他的提议,便抿一口酒,扭头,对二弟说:“你姐夫,去年发表了二三十篇文章。”二弟瞅瞅老五,接住老孙的话茬:“我姐夫,给瓦城争得很大荣誉……”

“你停下。”老五打断二弟,口气严厉,说,“我的每个字,都是写给自己的,跟瓦城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不自作多情,你也别替我多情。”老五知道自己的话不好听。他还有更不好听的,忍住没说。写作对他,是个爱好,打发无聊而已,往别处咧咧,全扯淡。在他看来,二弟说的那种话,要多幼稚有多幼稚,初中生说,可以,高中生说,勉强,活到一大把年纪,像他这样胡子白了一半,还说这话,那是装嫩。装嫩是不可饶恕的。故而,他从来不说装嫩的话,也听不得别人在他面前装嫩。谁说跟谁急。有时嘴上不急心里急。

偏偏这种嫩话,常有人在老五耳边念叨,让他心烦。

二弟话锋受挫,立马转移,说起三叔三婶。二弟的三叔三婶,也是老五老婆的三叔三婶。二弟说,今年他给三叔三婶拜年,三叔当面问他:“你跟我说实话,我算不算成功人士?”

二弟嘚嘚嘚,只顾说话,吃碟里空荡荡。老孙搛起一块排骨,嗖一下,扔进他的吃碟,说:“你吃菜。”老五以为老孙对二弟有所不满才扔排骨,几天后听孙碧波说,那是老孙的习惯性动作。孙碧波还说老孙的吃饭动作也异于常人,将一坨食物缓缓移向嘴边,移至两寸距离,嘴巴倏尔张开,手腕一抖,食物入口的同时,筷子向外飞速弹出,快似闪电。正赶上吃饭,孙碧波说完,还亲自演示一番,肢体稍稍夸张,引起一阵爆笑。小鸥掩口,笑得歪倒。老孙也笑。

老五纳闷,这么多年,跟岳父一桌上不知吃过多少饭,咋就没注意他的肢体动作。

二弟说他没直接回答三叔的话。他说他不知道三叔是不是成功人士。他说他只知道自己不成功。他说他不成功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不该结婚,二是不该生孩子。接着他说起一个名叫曲美乐的女人。说起曲美乐,二弟的语速越发加快,鞭炮般噼噼啪啪。老五的听力跟不上,索性闷头吃菜喝酒,不知怎么,心里却浮出跟三叔三婶交往的一幕一幕。

“五一”踏青“十一”钓鱼的游历项目已终止多年,三叔家杀年猪的项目却年年都在上演。每年杀猪,三叔都提前邀请老孙老金全家来聚。老五不是每次都去,有了私家车,去的次数才增多。老五对三叔印象颇佳,对三婶也是。

三叔是个兽医,干的是技术活儿。驴马骡牛、猪狗鸡鸭、大病小灾,都能治。有些他能治好,有些治了也不好。治好的,是治疗手段高。治不好的,是死劫光顾,神仙来了也没辙。其中的道理,跟医院一模一样。三叔读初中时,校长为提高升学率,叮嘱全体老师,要把全部精力用在尖子生身上,其余人等,将来能骟驴骟驴,能骟马骟马,管他们做甚?三叔是差等生,这话让他记了大半辈子。巧的是,他离开校门后,真就赶上机会,学了骟驴骟马的本领。也不光是驴马,所有家畜他都能骟。这辈子,牛卵马卵驴卵猪卵,他不知吃过多少。那货炒了下酒,口感别样,滋味别样,拿山珍海味不换。

在老五的印象中,三叔很少来瓦城。记忆中仅有的一次,是来参加一个婚礼。婚宴上老五跟老孙和三叔坐到一桌,借着满堂喜气,大喝一顿。那时老孙的酒量很大,老五的酒量也不小,你劝我劝,三叔喝得有点高。当天下午,三叔回家后,跟猪干了一架。猪有百十斤大小,饿得跳圈,溜进二婶家的菜园吃菜。三叔用麻绳将猪拴住,想牵它回家。猪舍不得那些青菜,嗷嗷抗议。三叔冲它咆哮,大喜的日子,你闹什么闹,再闹提前宰了你。说罢当了纤夫,屈身拱背,硬把那头猪拖了回去。猪脖子让三叔勒出一道血痕,三婶心疼,在一旁大喊大叫。当年腊月,三叔和猪的故事,成为杀猪宴上的最大笑料。三婶说,要不是她上前阻止,三叔非把那头猪勒死不可。

三叔在家中享受知识分子待遇,溜溜达达活到七十大几,脏活儿累活儿从不伸手。两个女儿都走出村庄,大女在瓦城,二女在省城,都成了家,还都孝顺。三叔别无负担,想喝喝点,想吃吃点。像他这么成功的,西孙屯还有吗,有几个?

老五随即想到三婶。在老五心中,三婶是勤劳的代名词。

老五还记得三年前他去西孙屯吃杀猪菜时目睹的一幕。

三婶喜欢在饭桌上跟老金阿姨聊天。每次去,两人都聊得花开满地。老五插不上话,却听得仔细,心说,这也是深入生活啊。

三婶一个人种了自家的粮田和菜园,一个人养猪养鸡养鸭,此外还常去周边的企业打工。海边成片的育苗室,忙时需要很多短工。周边的果农,授粉摘果季节,也需要大量人手。三婶每年至少有二百天是给别人打工,冬夏两季的农闲,每天都在育苗室里忙碌。

如此重大的新闻,让老金阿姨的审问冲动霎时爆棚,忙不迭问道:“你一年,能挣多少钱?”

三婶说:“没准数。只要肯干,一天170到200,中午管饭。一年五六万很轻松。还当天结账。年轻人用微信,叮一声,工钱就进了手机,有意思。”

三婶的大女儿插话:“我不让我妈出去干活儿,她偏去,怎么劝都不听。”

三婶说:“我能干。周边谁家想用人,都是先找我,让我给他招工。”

老五老婆说:“三婶这是当了群众领袖了。”

都笑。三婶接着说:“我现在要是五六十岁就好了,还能干好多年。”

老金阿姨问:“你今年多大?”

三婶说:“69。”

老五吓一跳。他没想到三婶这么大年纪,依然是个抢手的“打工妹”。

红袜,绿裤,花棉袄,眼前这位头发稍稍有点凌乱的三婶,让老五肃然起敬。

老金阿姨问:“你整天干活儿,累不累?”

三婶说:“我没觉得累啊。要是累,我早就不干了。”

老金阿姨说:“我不如你。”

老五老婆说:“我也不如你。”

三婶咧着嘴笑,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隐着无限的妩媚。

老五在心里头问,在西孙屯,三婶算不算成功人士?

3

老五把注意力重新移到二弟身上时,二弟还在谈论曲美乐。吃碟里的排骨还在,老五断定,就是老孙搛给他的那块,证据是,碟中别无残骨。排骨之外,有一段鱼刺、两片蛤皮,以及零星的红色粉末。这证明二弟搛过鱼、蛤蜊和麻辣豆腐。看不出,他是不是还吃过别的。

曲美乐是二弟的老婆,老五从未见过她。印象中,老五好像没参加过二弟的婚礼。应该会有婚礼,而且,指定会在西孙屯举办,老五怎么就错过了呢?

老五竖起耳朵,用力去听二弟,辨识率提高不少,差不多有六成。二弟说他这人,根本不适合结婚;即便结婚,也不该把家安在滨城城郊;即便把家安在滨城城郊,也不适合生孩子。二弟说他跟曲美乐之间,分歧太多,太多太多。三观不合啊,怎么得了。他说她怎么就把孩子当富二代来养呢,书法、美术、音乐、舞蹈,这个班那个班,哪个班是省油的灯啊。

二弟为了证明自己不该结婚,还举出一个单身的例子,是亲戚家的女孩,叫个什么莉,三十大几,单身一人,父母逼婚,坚决不从。五年前买了轿车,据说价格颇高。经常自驾游,想去哪儿去哪儿,潇洒到云彩上去了。二弟说,你瞅瞅我,连台摩托都没有,还背着一堆外债。二弟说他失眠,一夜夜睡不着。不光失眠,还掉头发尿黄尿。这些,都是婚姻所赐。

老五也是事后知道,二弟负累很重。他极少回家,宁愿回西孙屯小住也不回自己的家。从年轻时到现在,他换过四次工作,果树示范农场会计、盐场会计、园林绿化公司员工、外资企业员工。外企这个,干得时间最长。

下午一点半,二弟的舌头还围着曲美乐打转,老五这边却非得离席不可。一朋友跟他约好,下午两点,去茶馆小聚,谈点事情。老五守时,朋友圈尽人皆知。看看时间不早,老五端起酒杯,打断二弟,说:“下午两点,我有个约会。我敬杯酒,二弟随意,我干了,先走一步。”

老金阿姨问:“你有什么事?”

没等老五回答,二弟抢话,说:“还不到两点。”

老五一愣,说:“我步行过去,需要一点儿时间。”

老金阿姨又问:“你去哪里?”

老五说:“昨日重现。”

“昨日重现是什么?”

“茶馆,也能喝酒喝咖啡。”

“你去见谁?”

“刘铭。”

“刘铭是谁?”

“一位文友,写小说的。”

“他写得好吗?”

“好。”

“找几篇给我看看。”

“好。”

老金阿姨的追问得到满足,一时无话。

老五再次端杯,直视二弟,说:“敬一杯,我干了,你随意。”

二弟将两手端在胸前,呈颤抖状摇动,边摇动边说:“不不不,姐夫的身份,给我敬酒,不合适吧?”

老五一时尴尬,酒杯僵在手中,不辨二弟话中真意。稍顿,换了角度,说:“二弟,要是我敬酒不合适,那就你敬,还是那话,你随意,我干了。”

老五言罢,一仰脖,干了杯中酒。喝完,起身搭围巾,穿羽绒外套,再不看二弟,走到包间门侧,扭头对老婆说:“菜不够再点,别忘了结账。”言毕大步离去。一路纳闷,二弟怎么装了一脑袋怪想法。

4

老五跟二弟,一度有过密切接触。那时老五还年轻,才三十出头,在文化馆编文学内刊,专发本地作者的小说、诗歌、散文,有时也发评论。一年四期,每期64页。刚开始当编辑,老五在每篇作品的稿签上,都字斟句酌写上不少于300字的审读意见。半年后知道,主编,也就是馆长,对老五的300字看都不看,只例行公事地签字。这事,说好听点,是对老五的业务水平放心;说难听点,是根本没把刊物当东西,连牛卵马卵都不是,顶多是个狗卵。馆长的兴致,一直放在剧团那边。剧团女性多,她们中的一些,一言一笑都能点燃馆长的事业之火。老五后来不写审读意见,提上去的稿签,只写两个字,“可发”。主编学样,也签“可发”,区别在于,馆长的“可发”,比老五的“可发”大一圈。

二弟那时在果树示范农场当会计。他是高中毕业后去农场的,据说里边有老孙的推荐之功。事情真假,老五不知。不过二弟每次进城,必去探望老孙,倒是属实。二弟偶尔也去文化馆,到老五的小屋里翻看文学杂志,包括老五亲手编辑的内刊。二弟在内刊上发现一个熟悉的名字,用手指指给老五看,问那人是哪里的。老五瞅一眼,是个女作者。老五告知二弟,作者的通信地址是柳镇的一个复印社。二弟说那就对了,她是我高中同学。转瞬,二弟又说,她能写,我也能写。老五说好的,你写完拿来我看。

二弟爱好文学,老五知道。那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爱好文学的年轻人,比20世纪80年代少很多,但时不时还能遇见几个。老五在二弟家见过一个简陋的书架,架上书籍,多为世界名著,以作者论,有雨果,有福楼拜,有莫泊桑,有巴尔扎克,有契诃夫,等等。

二弟表态要写,老五当然欢迎。发谁的稿子不是发啊。他考虑过,二弟要真是那块料,他不妨下点力气,用心培育一回。当时文化馆用人心切,无论做工务农,还是灵活就业者,只要能在公开发行的报刊上发表几篇作品,便会被当作人才,聘到馆里工作。这事有过前例,老五门儿清。

不多日,二弟拿来两篇小说给老五看。手写稿。用的是绿格稿纸,每页三百字的那种。笔画极用力,纸上压痕明显。每个字都大过方格。一篇用了八页纸,另一篇用了十五页纸。老五先看短的。点支烟,埋头看。二弟坐在一边看老五。老五看了三页半,抬头,吐一口烟,看也不看二弟,对眼前的墙壁说:“写这两篇稿子,你用了多长时间?”

二弟回答:“一天。上午一篇,下午一篇。”

老五扭头盯住二弟,说:“下回用一个月,好好写一篇,拿来我看。”

二弟从此不写稿子,也不到老五的单位里来。

几个月后,老五老婆传话,二弟在老孙面前嘟囔,说他在姐夫那里丢了脸面。老五闻言无话,只嗤了一下鼻子。

转年初春,二弟丢了农场的工作。是莫泊桑惹的祸。有人来买苹果树苗,赶巧场部只坐着二弟一人,其他人不知去了哪里。来人跟二弟商谈,二弟不敢拍板。来人看见二弟桌上有本《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来了兴趣,也不征求二弟意见,拿起翻看,边翻边说:“对,就是这本。”

二弟眼睛放光,说:“你也喜欢居伊·德·莫泊桑?”

二弟说起外国作家,从来都用全称,巴尔扎克不是巴尔扎克,是奥诺雷·德·巴尔扎克;福楼拜不是福楼拜,是居斯塔夫·福楼拜。二弟第一次跟老五谈文学,口中一串串的外国姓名,弄得老五很不爽。老五对外国姓名过敏,从来记不全。

二弟每次说起那些拗口的外国姓名,都要配上肢体动作。抬臂,屈肘,将右手食指伸到眉毛高度,手腕陡然一拧,在虚空中,像老师批卷那样,打个钩。

二弟在来人面前打完钩之后,表情越发生动,搬椅子倒水,请来人坐下长聊。

二弟桌上的那本莫泊桑,是20世纪80年代的老版本,灰绿封面,两层白色方框,框住中央的白色网格,网格上方,一溜宋体字书名,个个端着庄重。来人抚着书的封面,跟二弟讲了一个跟莫泊桑有关的故事。

彼时年轻,来人在乡下读初中,一日鸿运当头,路边捡到十块钱,心跳咚咚,藏住掖住,挨到星期天,骑了父亲的自行车,去县城新华书店购买名著。从住地到县城20公里。十块钱买两本,剩下两毛,忍饥不食。归途遇雨,脱了白衫蓝裤,将书包裹。狂奔到家,发现两本名著,一本湿了封面,一本湿了封底。湿了封面的,便是这本莫泊桑。

二弟听完,呼一下起身,趋前一步,向来人伸手。来人愣住,随即醒悟,是要跟他握手的态势,也赶紧起身,把手递上。两手紧紧一握,似老友重逢。

紧紧一握的尾声,是二弟亲自去了苗圃,挖出数十棵树苗,免费赠送来人。挖树苗时被人发现,隔日上报给场长。

二弟为人实诚,账上从不做假。场长让他做也不做。在场长看来,不做假账的会计绝对不是好会计,于是借了树苗事件,将二弟驱出场部,降为工人。二弟丢了脸面,当天辞职。

二弟辞职后去了一家私营的盐场,还是当会计。不到一年又出事。盐场拖欠盐工工资已久,盐工焦灼,频频讨要。老板住城里,很少来海边。二弟等于是实际上的负责人。盐工找老板难,找二弟容易。一日连着一日的吵闹,把二弟闹得头大,遂将一笔盐款开了工资。老板闻讯大怒,差人将二弟掠至别处,暴打加囚禁,逼他追回资金。二弟当夜未归,亲爹乱了方寸,上炕下地,下地上炕,折腾一夜。急火攻心,旧病加新疾,至天亮,瘫倒不起。送至瓦城医院,身子已然凉透。

二弟远遁,连续数年,不在西孙屯露面。亲妈想跟他说句话,比走一趟蜀道还难。

那一回,脸面丢得太大。至今想来,二弟的右眼皮还跳。

5

二弟有过一个女友,叫李春芳。乡下说辞,叫对象。二弟在农场上班时,耳濡目染,懂一点儿果树栽培技术,最在行的是剪枝。二弟说起他哥做噩梦,捎带着也说到剪枝。他说他给他哥家的桃树杏树剪过枝,当年果子累累,差点压断枝条。他是炫耀自己的手艺。正是这手艺,一个回合,就征服了春芳她爹。她爹都服了,春芳哪敢不服。

春芳家住东孙屯,与西孙屯相距两支烟的工夫,是家中独女。春芳她爹路过西孙屯时,见一果园挂果甚多,心生羡慕,逮人打听,找到二弟。二弟屈尊指导一回,春芳家的果园也面貌一新。春芳她爹请媒婆提亲,要将独女许配给二弟。言外之意,是招个养老女婿。二弟听完媒婆的巧言,眨眨眼睛,脑袋里过电影,把春芳苹果样圆溜溜的胸脯和屁股重播一遍,脸上刹那着火,忙不迭地点头。

二弟和春芳,这周你来我家,下周我去你家,逐渐熟络,还背着人,偷偷抱过几回。两家长辈按祖宗的规矩,给他们办了定亲酒,算计着,等秋后卖了苹果,就热热闹闹把婚事给办了。

秋野苍苍,就在忙着摘苹果的当口,二弟却毅然决然提出跟春芳分手。春芳一惊,赶紧捂脸。她捂得住脸,却捂不住眼泪。她的眼泪像下雨天屋檐上的水柱一样,哗哗往下跌。原本处得好好的,怎么突然搞了分裂?众人惊问,答复是春芳没文化,连维克多·雨果都不知道。二弟说:“我怎么能跟一个没文化的人一起生活?没有共同语言啊。”

一连数日,夜色里,西孙屯的每盏灯下面,都有上了年岁的人向年轻人询问维克多·雨果是个什么物件。年轻人一查,知道了,原来是跟西孙屯屁关系都没有的法国老头。上了年岁的人不愿意了,他们对二弟骂骂咧咧,说春芳不知道那个什么果,能耽误生孩子还是咋的,平白无故扯个什么里根儿楞。年轻人跟着起哄,给二弟起了个外号叫孙文化。

孙文化是西孙屯的一个梗,动不动被人拿来逗闷子。老孙刚退休时有个执念,想回西孙屯开个农家书屋,用他的话说,是为新农村建设贡献一点儿力量。不料此一提议顷刻遭到全家反对,老金阿姨一语道破全家的心声:“怎么,你也想改名叫孙文化?”

二弟逃离西孙屯那几年,只跟老孙保持联系,每个春节都来老孙家拜年。二弟他妈探到消息,事先埋伏在老孙家,等二弟敲门进来,一下子扑上去。母子见面,哭一阵诉一阵,诉一阵哭一阵。二弟从中知道,他曾经的女友春芳已经嫁人,争气得很,转年就生了大胖小子。一说大胖小子,二弟他妈的眼泪又下来了,她作势要给二弟下跪,求他结婚。她说你哥生了俩女儿,你要是不结婚,你爹这支人就绝了后,你让你爹绝后,你的脸面往哪儿搁?二弟搂着他妈,不知是累是急,额上全是大汗珠子。二弟最终拗不过他妈,寻了个吉林来的打工妹成家。这妹子知道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尽管没说出全称,二弟也颇感欣慰。二弟他妈卖了家里的果园,加上他哥借他的一笔钱和自己的积蓄,好歹交了房子的首付。打工妹像春芳一样争气,转年也生了大胖小子。谁知有了大胖小子,二弟跟打工妹的关系却迅速变冷,在奶粉、尿布等等问题上,他们从来没有达成一致意见。总而言之,这个家庭的领导班子很不团结。二弟一气之下,住到厂里,再不回家。他回不回家打工妹不在乎,她只在乎他的钱回不回家。至于打工妹整日做什么不做什么,二弟也不在乎。

老五那天提前离席,半途生出不忍之心,觉得自己对二弟的态度过于刻薄。晚上回家,向老婆打听二弟,得知自己走后,二弟将杯中酒一口干掉。之前他光顾着说话,没喝几口,杯中剩下至少三分之二。二弟把酒干掉,脸膛刹那间涨红,比红玉苹果还红。他将两臂附上桌沿,把脑袋搁在手臂上。一桌人不吃也不说,都在看他。静默一阵,二弟抬头,脸上湿漉漉。二弟抬手抹脸,对他大爷说,我得走了。说罢起身,匆匆离去。包间的门,打开又关上。老孙瞅那门,愣一瞬,摇头,叨咕一句,这孩子,彪了。本地语,彪,就是傻。

二弟是怎么回去的,老五没问。问了老婆也未必说得上来。另一件事,老五觉得重要,问了。他不问不行,不问不足以平息心中的疑惑。那就是,二弟连家都不回,干吗还维持着婚姻?老婆说,这话老金阿姨曾当面问过他。老五急问,他怎么说?老婆回复,他说是为了脸面。

【作者简介:侯德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百花洲》等全国数十家报刊。出版《天鼓:从甲午战争到戊戌变法》《伴我半生:一个人的微阅读》《寂寞的书》《那时候我们长尾巴》等小说、随笔、评论集十六部。获《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小说奖等多种奖项,有作品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和军事历史好书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