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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6期|旧海棠:抬钢琴(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6期 | 旧海棠  2023年06月07日07:40

旧海棠,本名韦灵,安徽临泉县人。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当代》等刊。出版有小说集《秦媛媛的夏然然》《遇见穆先生》《返回至相寺》,长篇小说《消失的名字》。

抬钢琴(节选)

旧海棠

问题不是在哪一个具体时刻形成的,但需要在一个具体的时刻下决心解决它。

这个下决心的时刻应该是什么时刻?

从三月到五月,王琴瑶三次表达想谈谈,都被吴家铭糊弄过去了。中国人常说一句话叫“事不过三”,大概就是说“三”是期限,是约定俗成,“三”到了也就是期限到了。

虽是期限到了,王琴瑶自己也没有想到解决的办法,只是满怀希望地想跟吴家铭谈谈,打破一下僵局,找一找方向。

就这么过也能过一阵子,除去房贷,王琴瑶的收入刚好还够一家人的基础开支和两个女儿的花费。就是,一切刚刚好。但她心里明白,这个刚刚好是因为大女儿上了高中,住校开支不大,补习班也只剩一科英语,一周只在家住一天半,想多报都没有时间。可是,小女儿秋上就读初一了,将来为了考上好高中,势必要上各种补习班,以现在他们家庭的经济情况,怎么报有点考验她跟吴家铭,报几科、报什么级别的班,需要好好拿捏,还像以前给大女儿报补习班那样,不问贵贱,哪儿好去哪儿,那肯定是不行的了。

夏初的雨黏人,落不到身上皮肤也发潮。王琴瑶看雨小了,无视一段水洼,穿上高跟鞋举伞朝车走去。

上了车,坐上驾驶位,把脚从鞋里抽出来,她低头看汪着水的高跟鞋,对自己说:“王琴瑶,你这还是想换鞋了!”

王琴瑶弯腰移开高跟鞋,把鞋往座椅前拉了拉,顺手从座椅下摸出两只一次性拖鞋。两只廉价感十足的拖鞋,连左右都不分。她满意这对拖鞋,还把它从快捷酒店里带出来是因为鞋底硬,好踩刹车。太软的鞋不行,硌脚。她想用这双廉价鞋每天提醒自己,“你的日子很不好过,要赶快解决问题。”

鞋是上个月的事了。她去异地出差,谈物流合作,对方的接收仓在郊区,又恰巧在机场旁边,她为了第二天好赶飞机,没往市区去,就住在了附近。那地方像是一个新的开发区,四处荒凉,天黑下来,只有一条街道有灯光,某快捷酒店就在这条街上。她住了进去,不是第一次住这个档次的酒店,但这家酒店实在是太差劲了,像空房子里只放了一张床那样家徒四壁。卫生间也简陋得不行,还好有马桶和花洒,有洗面盆和镜子,像个卫生间的样子,乍看觉得能对付使用。可是镜子上印着的红花还是提醒着她什么,红花里夹杂着腐化的黑,加上灯光暗,电流嗞嗞作响,这一切的氛围营造使那面镜子更像是五十年代的遗物,使整个卫生间的气氛非常诡异。这么差,王琴瑶还是咬咬牙住下来了,因为明天一早还有很多事等着她,她得赶第一班飞机。就是这家快捷酒店的一次性拖鞋。她拿走它时,真的只是想到下飞机还要开车,让脚能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当真的穿上它时,王琴瑶才赋予它新的功能,那就是提醒她,“这样匆匆地奔东赴西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停一停?”

高跟鞋的鞋垫是真皮,雨天路上不顺,到家用了一个多小时,这会儿皮子发起来了,鞋垫下面的一层软毡也发起来了。并不是多远的路,王琴瑶停好车又换上这样的鞋回家,脚面还是被挤出一道深沟。她用毛巾擦了脚,换了家用拖鞋,去了衣帽间。说是衣帽间,她并没有许多帽子,她不喜欢戴帽子,这不过是沿用了装修公司的北欧风设计概念,从装修开始这么叫,后来也就一直这么叫。岭南湿气重,衣帽间要时常保持干燥,装修时就想好了配烘干机和尽量多的灯管,一来为达到服装店的照明效果,二来是为光能照到角角落落,光能照到的地方才能干燥。

衣帽间的烘干机和灯管被吴家铭早早打开了,屋里够干燥,够暖和。五月了,岭南也不冷,但干燥的暖才是真的能让人身心妥帖的暖。王琴瑶把潮湿的衣服换下来挂在烘干机上,想换家居服,见长凳上已经放了一套粉加灰拼色的棉裤棉衫。这套家居服原是买了两套,一套给童童,一套给文文,童童不喜欢,她那套就归了王琴瑶。王琴瑶拿起,又放下,对吴家铭这么周到的“服务”反感,因为这反感,她没有穿那套家居服,而是从衣柜里另找了一套穿上。

才五点半,吴家铭就把汤煲好了,见王琴瑶出来问她:“要不要先来一碗?”

“是闻到味了。来一碗。哦,要不等一下,童童应该快到了,等她一起喝。”

“她发信息了,说有个同学生日要庆祝,跟同学吃了晚饭再回来。”

“小的呢?”

“文文他们小组这周值日。不过要不了多长时间,一会儿就好,差不多要回来了。”

“不接她一下?”

“不用,给她备了雨鞋和雨衣。”

“她的雨鞋小了吧?这个年纪脚长得快。”

“她自己的早不能穿了,给她拿的童童的。”

“她愿意穿姐姐的?”王琴瑶的语气至少要用两个问号。

“唉,也是懂事起来了,讲了道理,要上初中了,补习班得花钱,要省着用。”

“你又跟她讲你穿她二姑的衣服的事了吧!”

“不用讲,孩子懂事。”

王琴瑶不作声了。不是无理了,是不想争,她走去鞋柜看两个孩子的鞋。她想看看文文的鞋穿多大了。说到底男人管家还是叫她不太放心,不放心什么呢,自己的亲闺女还能不好好带?不是这个,是男人终究是少一份细致,何况吴家铭以前都不会做家务。

王琴瑶看见那双灌了水的高跟鞋垫在什么包装纸上,鞋里上了撑子,撑子中间放着除湿包。

王琴瑶看到吴家铭把鞋子处理成这样,又起一阵反感,她自己没把鞋放进鞋柜不是她懒,是她不想要这双鞋了。她后悔没把高跟鞋直接丢进垃圾桶,但门口没有垃圾桶,她要先换下一身黏着皮肤的衣服,要丢也是换了衣服再来丢。她现在有点拒绝再接触到它,当作没看见,转向看专门放文文的鞋的那一层。她蹲下去,一双一双地看,运动鞋,配学校礼服的敞口有襻的黑皮鞋,配啦啦操的小白鞋,配主持人礼服的镶钻的小高跟鞋。这个年龄正是爱美的年纪,什么花什么闪要什么,好像当下还兴起一个词,王琴瑶也不知道哪两个字,发音是“bulingbuling”。可能已经丢掉几双不能穿的了,文文的这一层里放了两双童童的。“原来小的早就在捡大的鞋穿了。”

她本来因为鞋子被吴家铭私自处理成那样胸口窝着一口闷气,这时吐了出来,这才又看了一眼自己的那双灌了水的高跟鞋。她知道右脚的鞋尖浸了水,这会儿应该正像一个脓包一样拱着腐肉往外冒。那是有一次她踢到了仓库的三角铁上留下的,当时手上刚好拿着黑色记号笔,她借着一个弯腰用记号笔涂了破了皮的地方,后来她还特意涂了几次。但看着文文的鞋层里摆了童童的鞋,这道因浸水鞋引起的心底的小火焰才压下去。

今天周五,她让自己的周五尽量比两个孩子先到家,最主要是要比童童先到家,然后把自己打扮得利利索索的迎接两个花朵一样的女孩。把曾经亏欠那一个的爱补回来,不亏欠这一个的爱也要继续。

快六一了,文文除了忙着小升初的学业,还要参加学校的啦啦操表演,校外的歌唱大赛、主持人大赛。全家数她最忙,刚在这里排练完一场,又要赶去那里排练另一场。这是她的最后一个儿童节,她自己知道,做爸爸妈妈的也知道,都可着劲地全心全意为她服务。

本来周六日正常的情况下吴家铭都挺忙,接大的送小的,现在更忙了,大的期末前冲刺补习,小的加场排练,一天接送个五六场。吴家铭忙,家里就没有人煮饭,他分别陪两个女儿在外面吃,刚刚跟这个吃完,又得陪那个再吃一顿。大的大了,不许他吃她的剩饭了,吴家铭跟大的在一起就各吃各的,跟小的在一起就不用再吃了,但他还是会忍不住把小的吃不完的饭菜吃完。这样他回家也不用再另外吃饭。

王琴瑶周六日虽要求自己尽量在家,往往也不能闲,电话不停,不定一个什么事非她不可又临时出去了,她在家也没心思煮饭,万一哪天闲了也是凑合着在外吃点方便餐。累,身心都累,她没心思煮饭。另外一个原因也是吴家铭总不让她进厨房,不让她煮饭,说他现在是“家庭主夫”,他伺候她,她要煮就是动了他的饭碗。他是笑着说的,她也是笑着听的。人世间的情感最怕这样,你虚情假意,我也只能虚与委蛇将笑就笑。

都不在家,她也不想出门。王琴瑶这天想煮饭,看着冰箱里啥都有,就想自己动手来做。毕竟还是一家人,还住在一个家里,有时她也需要虚情假意一番,才能避免不必要的对立,抑或叫“不给对方留下把柄,不给对方在吵架理论时留下论据”。于是她洗菜前先打电话问了吴家铭,问他要回家吃饭不。吴家铭说不用,叫她用他的会员卡到楼下的餐馆刷卡吃饭。这就对了,我知道你不会回来吃,但我得以防万一你突然回来了,发现我在煮饭没预备你的。王琴瑶不想解释她不想出门,想着简单炒个青菜,再煮个鱼丸乌冬面就行。

手上的技艺是有肌肉记忆的,一旦做起相同的动作,什么都回来了,所以失忆的人做情景和动作训练也是这个目的。一个炒菜,一碗鱼丸乌冬面,利利索索地弄好端到饭桌上,王琴瑶看着还挺满意,于是打起了精神,正正经经地吃起来。

洗碗的时候她发现,其实厨房挺脏的。

吴家铭不近视,可他眼里看不见油灰,他只喜欢把瓶瓶罐罐摆得整齐,不弄瓶瓶罐罐下面的。

王琴瑶想动手清洁一遍,瓶瓶罐罐都挪开了,又不想干了,又原样对着台面上瓶子底部的印迹把瓶子放了回去。他说他能做好的。王琴瑶赌气地想。

她又想连碗都不洗了,想想这就太过分了,简单洗了碗。

她想午休一下,眯了一会儿,心里闹腾,没有真睡着,闹钟响了之后她起身梳洗,又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开鞋柜找鞋子时,她随手拿出了那双被雨浸过的鞋子,她要丢了它。她的车子被吴家铭开去接送孩子,她只能打车出门。她去了商场,直奔常去的柜台买了一双和灌水鞋一模一样的鞋子,还另外买了一双。两双款式差不多,既好配裙子,又好配西裤,好有个替换。她也给文文买了两双。童童的鞋她还是不太敢买,怕童童不喜欢,但还是得给童童买一双,不然她会在意妈妈想不到她,只顾着小的。买吧,她不喜欢让她再来换款式。文文还小,只顾好看。童童这个年纪在意的是品牌和价格,她的这一双要能顶文文的两双她才会高兴。童童识货,什么品牌什么价位太熟,王琴瑶相信童童能一眼看出文文的两双是什么价格,她的一双是什么价格,这样她就会高兴的。

王琴瑶太在意童童的情绪了,刚把她接回深圳那会儿,还是她持家,她着重培养过跟童童的感情,不知道哪里不到位,终究是没有走全童童心里所有的地方,就是有那么一个小角落她到不了。

她后悔过把童童送回老家,本来说好在童童上小学前把她接到深圳,可不承想,正计划接,她又怀了老二。老二生下来又想着接老大来一起养,那时她还在月子里,童童来了总闹着要走,她全力照顾着老二文文,没有力气留下童童。又加那时她跟吴家铭的收入还没有好到够换房子,就想她走让她走吧,都再撑撑,等老二上幼儿园,等他们换个大点的房子再接童童过来。到文文上了幼儿园,照说是接童童的时候了,不想文文发了一次癫痫病,他们夫妻俩想细心观察文文的情况,也想攒点钱在手上以防文文病发好有钱治疗。两人合力精心照料文文几年,直到确定文文发病的概率不会太大,才把接童童的事提到日程上来。这其中一晃就是几年,童童五年级了,再不赶快接童童来深圳衔接一下,她怕是在这边读初中要跟不上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光是王琴瑶,吴家铭也心疼老大,也觉得亏欠,一直在工作业务上很努力,他们既想保证文文有钱治病,也想童童来到深圳后过上舒服的日子。也许祈愿的力量是无穷的,吴家铭因为开拓新的业务进了一笔意外之财,得了甜头,他又如法炮制。也许钱跟人一样,也是会跟风的,在他的如法炮制之下,紧接着他又进了第二笔钱。钱到位了,他们一刻也没有犹豫地换了大房子。房子是别墅格局的设计,户型周正,室内一百二十平方米,加上送的大露台可以封闭起来,他们的房子要有一百六十以上的面积。小区本来定位是豪宅,这格局和面积也真的是豪宅标准。那个时候他们一个月就要还两万多房贷,但是没关系,两个人的工作都顺风顺水,工资都在涨,势头都不错。加上卖掉的小房子,他们付了大房子的一半费用还余小一百万,他们拿这钱好好地装了房子,除了有两个客厅,两个孩子都有独立的房间,吴家铭有书房,她有衣帽间,加上主卧,这套房子一共做出了五个房间。她的衣帽间一家人都用,吴家铭的书房一家人也都能用,都感觉挺好的。

大房子过了户,他们刚拿到房子就在片区内给童童申请插班。房子装修好,童童五年级快结束了。转来后与班上的同学差距很大,导致童童连期末考试都没能参加,不然她一个人都能把班上的总分排名拉到年级最后。童童没能参加期末考,觉出别人嫌弃她了,哭得不行,第二天都肿着眼。王琴瑶看在眼里,心里懊悔不止,想着真不应该把童童送回去,现在想来那时的决定绝对是个重大失误。她每看一眼浑身带着乡下气息的童童就着急一次,终于她忍不住了,一家人坐下来商量着最先要解决的是英语,然后是数学,再然后是综合素质教育。综合素质教育这时候才刚刚提出来,但童童的班上一周一次的才艺表演让童童觉得自己什么都想学。除了班级有才艺表演,年级还有才艺汇演,从班级抽出来的才艺尖子才能到年级去参加汇演。童童在学校礼堂看过年级水平的才艺表演,有个女孩弹钢琴,很大的三角琴,推上台都要好几个专业的工人才行。钢琴她也见过,音乐教室就有,她还上去摸过几次黑白键。但这个三角琴让她惊讶得不得了,那么光亮,那么大,那音质好到爆了。最难忘的还是那个弹钢琴的女孩,她披着长头发,露着肩,穿着白纱裙,扎着蝴蝶结,礼堂顶上的灯光都照在她一个人身上,样子说多美就有多美。这么美,她以前只在电视上见过。

童童哭,“都得给我补!”

文文这年才上一年级,还天真得很,上去拉姐姐的手,说:“姐姐不哭。”被童童一把甩开。

童童嚷:“装什么好人,不是你,我能被送到老家去?”

王琴瑶下意识去抱文文,使眼色让吴家铭劝童童。吴家铭说:“童童,不是这样的,把你送到老家不是因为妹妹出生了,还没有她时我们就把你送回去了,那时候咱们家条件不好,我跟你妈妈还在攒钱买房子,不想让你跟着我们受苦,想着等有了房子就接你来的。”

“不是没有接吗?不是她出生了又没有接吗?”

“是,没有接,是那时候怀上了妹妹,可是这也不是她的错啊,错只错在爸爸妈妈身上,是爸爸妈妈想多要一个孩子。妈妈要生妹妹时是想着趁没上班把你接来一起带的,奶奶带着你来了,是你在咱们的小房子里一天也待不住,拉着奶奶要回家。好吧,这也不是你的错,你那时还小,在奶奶家看惯了大田野。但你看,咱们买了大房子不是马上就把你接来了吗?妹妹还住了几年那个小房子,那条件你知道,你不喜欢那个小房子,你没住过那么挤巴巴的房间,这点上你是不是比妹妹强?”

到底还是五年级的孩子,被爸爸一顿有理有据的说辞整无语了,童童不讲话了。等她不哭了,吴家铭叫她去跟妹妹道个歉,童童也去了。可她什么话也没跟妹妹说,只是用一根手指头钩了钩妹妹的手。妹妹很好哄,马上原谅了姐姐,还给姐姐一个棒棒糖。

刚接来的这年,一放暑假,童童开始了紧锣密鼓的补习班生活,一天里上下午晚上都安排得满满的。上午三小时英语,下午一个半小时数学,一个半小时钢琴。童童坚定了信念,一定要学钢琴,除了钢琴,什么长笛、小提琴、古筝她都不学。学了一个半小时她还不走,她还要在琴室练习,因为她看到别人像她这么大都考八九级了,她才学指法。英语也是,她要跟比她矮一头的小屁孩一起学发音。因为她的英语发音都不如家里的那个小屁孩文文。文文都早不学发音了。这时的童童未必知道什么是吃苦精神,这是一个人在意识到自己的劣势后的一种本能反应,她不管手指已经僵了,她还要练,直到把当天学的内容练到自己满意了才回家去。这个城市对她来说还很陌生,尤其天黑了,高楼大厦发出五彩的光,霓虹蔽月,这让她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好在他们家现在的条件不错,请了阿姨,爸爸下班晚,妈妈下了班要去接妹妹,她用琴行前台的电话给阿姨打个电话,阿姨就会来接她。琴行离家也就一站地的距离,回家的路上,是她一天里最活泼的时候,她会不停地跟阿姨说话,有时到家了还是热热闹闹的样子。

阿姨做包月,不住家,平时下午来,做清洁煮晚饭,周六日做全天,什么时候把童童接回家了,阿姨也就下班了。后来王琴瑶发现事情不对,发现童童跟阿姨有说有笑的,比跟她和爸爸亲。王琴瑶有些警惕,就让吴家铭顺路接她,这样阿姨煮好一家人的晚饭就可以先走了,碗碟放洗碗机里洗,让童童少些跟阿姨接触。

王琴瑶不知道,童童是因为自己的普通话不标准,又跟爸爸妈妈不亲,不想跟他们学普通话,当她发现阿姨的普通话比她讲得好后,她一路上就止不住地要跟阿姨东拉西扯,想学一些好听的发音。

阿姨不去接童童了,童童才告诉王琴瑶她的真正想法。王琴瑶觉得那也不行,情感这种东西就是真真假假的容易混杂,时间长了难说孩子不会真的喜欢上外人。

吴家铭那时正春风得意,有了钱,升了官,工作再忙累也能挤出点精力来爱女儿,何况还是心中有亏欠的这一个。童童自强又不屈,委屈又顾大体,吴家铭很疼爱这样的女儿,心里对她有满满的父爱用不完。自从王琴瑶提出让吴家铭接童童后,在童童的学琴日,他尽量推掉应酬去接她。孩子到底是天真的吧,童童很快跟爸爸亲密起来,晚上吃饭时,把搛错不爱吃的菜往爸爸的碗里放。

王琴瑶观察了一段时间童童的举动,意识到她跟童童的感情还是没培养起来。但苦于时间不对,当初为了方便,把文文的幼儿园选在自己上下班的路上,若让吴家铭接,两个人都要绕大弯子。上下班高峰期堵在哪儿了很耽搁不起,瞻前顾后,她还是只能负责去接小的,她与童童的情感培养只能暂时缓着另作打算。

经过暑假、秋季、寒假、春季,四个时间段,童童的成绩提了上来,小升初还考了个不错的初中。但童童可能是怕了,到了初中也分秒必争地上补习班,分秒必争地学习、练琴,是一个很爱学习,很有进取心的孩子。童童初二要升初三,王琴瑶和吴家铭担心她继续学琴练琴太浪费时间,但不让她学又怕她有想法,一合计一跺脚给童童买了一台钢琴。钢琴抬回家,他们两个的态度就敢拿出来了,说话时腰板也硬,不是不想让童童继续学琴,是怕她时间不够。童童得了一台崭新得能照得见人的钢琴,高兴到无以言表,也觉得爸爸妈妈不让继续学琴没有其他心思,就是怕她学习的时间不够用,眼前这台崭新的钢琴是再好不过的证明。愉悦能使人更加自觉,童童懂爸爸妈妈的意思,自然是优先写作业,然后趁写作业的空当才练一练琴。王琴瑶觉得,童童有了自己的钢琴后才真正像是在深圳出生、在深圳成长的孩子的样子,弹琴时的背影都优雅起来了。时间一晃到了中考,自觉学习的童童考得非常不错,进了深圳的家长和孩子们都仰慕的四大高中之一。都知道的,谁家孩子的脚踏进了这四大高中的门,至少一本没问题了。就是再贪心一点,重点一本也是自家的邻居,就在不远处。

文文学习上的态度远不及童童,这是王琴瑶搞定大女儿后新起的烦恼。

眼下,文文的初中学位申请,材料、填表,都是吴家铭在弄。五月底六月,节骨眼上,吴家铭正忙这些,他不想谈就再给他点时间吧。王琴瑶安抚自己再坚持一下,别给他添乱,那件事等小的上初中了再说。

六一之后,马上要考试了,文文就想跳舞唱歌不想复习。要说,贪玩是天性,文文的表现应该也属于小孩子正常的情绪,关键看家长如何引导。要不家长是做什么用的呢?不就是在孩子成长的路上迷路了、走岔路了,家长及时出现把孩子引回正道上嘛!吴家铭现在是“家庭主夫”,主要管家,他竟然不劝文文,由着孩子放学回家扔下书包去看电视。王琴瑶叫文文先做作业再看电视,文文吃着薯片翘着腿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不是一般惬意。王琴瑶见状,只好动手把电视关了。文文见王琴瑶关了电视仍不动身,还是翘着腿吃薯片。王琴瑶怒了,照着文文翘起的小腿就是一巴掌。文文也怒了,说她“你个野蛮人,你关我的电视,还打我,你讲点文明不讲?”王琴瑶一愣,这孩子从哪儿学的话?先不管了,眼下关键是文文一点也不收敛,她只好叫吴家铭来看,“吴家铭,看看你带的孩子!”

吴家铭从厨房出来,问了缘由,文文可能见吴家铭是笑着的,得意地把刚才的话又说一遍。吴家铭明白了,说:“她这话是学校学的,老师骂课堂上一个不听话的男孩的话。正是爱学话的时候,你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文文说:“是啊,不讲道理,动手就打人,就是野蛮人。”

文文仍然得意地躺在沙发上没起来。吴家铭动手拉文文,说快起来听妈妈的话。

文文正在得意头上,无视爸爸,继续对王琴瑶说:“你不要拿对姐姐的要求来要求我,我可不想考四大十大,要让我考我就不学了。”

王琴瑶脑袋一昏,欲再张口发觉无力,一泄气自己坐在了沙发上。好一会儿她才默默念道,“原来你不想上什么四大高中,不想考什么大学的,真是跟你姐姐一点也不像啊。”

吴家铭见王琴瑶的样子,急忙把文文拉走了。

王琴瑶想由着文文,想着就依吴家铭说的,她开心就好。可思考再三,觉得小孩子不懂什么,家长更不能这么由着孩子。什么事都得打起精神做,拖一步就落一步。她思量着还是提前开个家庭会议,一为文文的小升初考试,二也为说一说现在家庭面临的问题。特别是后一件,吴家铭既然不愿意直接谈,她想那就绕着弯子谈,看他还能有什么话说。

童童回来,吃饭时王琴瑶把开会的事通知下来,邀请童童参加帮着说服妹妹。

童童不愿意,童童说:“她什么都没有缺过,没缺过爸也没缺过妈,没缺过吃也没缺过穿,她什么都有,她努力做什么?她是不需要考四大十大的,也是不需要上什么大学的,因为她什么都够了!”

王琴瑶和吴家铭面面相觑,等明白过来童童的话,又五味杂陈,真是这样,那不是做父母的害了孩子吗?但他们一时又不敢说话,怕把心底的话吐出口,只好忙着吃自己碗里的饭。

“因为对老大亏欠,就想给小的多一些爱。还因为小的出过一次意外。”不能吐出口的就是这些话。

一时餐桌上安静得只剩下吃饭的动静,童童先吃完,放下碗说还有作业,不关她的事,她要先写作业去。王琴瑶放下碗,对童童说:“你是家庭一员,就是不关你的事,你也要知道家庭的情况,所以你也要参加这次的家庭会议。”

童童被王琴瑶正式的说辞给镇着了,人本来站起来了,现在坐立不是。

王琴瑶对童童说:“你先忙吧,等会儿开会叫你。”

童童、文文、王琴瑶和吴家铭,要正式地开第一次家庭会议了,地点不是在餐厅,而是在吴家铭的书房。

书房是大露台隔出来的,有一整面的玻璃窗,窗外面是盆架子树,长得枝繁叶茂,一层是一层,造型优雅好看。窗内的布置也是书房该有的样子,通顶的书架和置物架混搭,格子错落有致。书架前面是大书桌、茶台、软皮沙发。这半年多来,吴家铭没上班玩命地看书,不但把前两年买的杂书看了个遍,还分类买进了一摞一摞的历史书,正史、野史,分了堆地摞在书桌上。

王琴瑶自己端了一杯水进了书房,让大家都进来,然后又说:“咱们还没有这么正式地开过家庭会议,以前再正式也不过是在餐桌上说。这次不一样,这次需要用最正式的开会方式一家人坐下来谈这个事。不光正式,因为我要听你们每一个人的想法,可能时间还很长,我在餐桌上给你们每个人倒好了一杯水,你们都端一杯进来备着,并且这期间不准吃零食。好了,你们去端水。”

“妈妈怎么这么严肃?”文文问童童。

“还不是因为你!”这是童童回文文。

“为什么要因为我开会?”

“我怎么知道!”

两姐妹嘟囔着去端自己的水。吴家铭最后一个出去,最后一个端水进来。

“爸爸先说?”

“你说,你说。”

“那我可就说了。童童、文文,这个房子咱们住四年多了,你们两个一个从奶奶家搬来,一个从以前的小房子里搬来,刚搬来那会儿咱们家不缺钱,所以爸爸妈妈给你们用最好的,学习花最贵的。现在看,这个钱花得也值,当然也是因为童童很努力,最终考上了四大。文文也很棒,又跳舞又当主持人,拿了几十个奖。你们都很棒。但今天我不是为了夸你们的,我是要告诉你们另外的事。你们知道爸爸现在没上班,我要告诉你们的事是,以前咱们有钱花是因为爸爸赚钱多,你们吃得好住得好学得好,咱们有钱花,最大的功劳是爸爸的,这点我跟你们一样都得感谢爸爸。但现在咱们家里的钱没那么多了,不能像之前那么花了,我们要省着花……”

两个孩子谁动了一下。王琴瑶下意识地缓了口气,许是意识到心虚,又强作镇定起来接着说:“我只说我们家暂时是这样,以后我们还是有回到以前的机会的……现在这情况也不是多坏,童童上了很好的高中,不用在外上那么多补习班,接下来高中阶段不用花太多钱了,但是得为童童上大学做准备,咱们还是得省着点。这是我今天重点说的关于童童的部分,并感谢童童这么优秀,高中考上四大,给家里省下了很多上培训班的钱。接下来是有关文文的,你要上初中了,没那么多时间上那么多的兴趣班了,你看你,唱歌、画画、溜冰、跳舞,学主持,还有英语、数学。你得停几样,一是初中了要以学习为重,将来像姐姐一样考个好高中才能上好大学,二是这样咱们也省些钱。”

“为什么要省些钱?”文文问。

王琴瑶现在确定了,刚才那一下是童童动的,两个孩子只有童童会收敛。这个小的是不懂什么是收敛的,她是直来直去的,她真动起来会大动,不会是那么小小的动作。

“一个家庭就像一个人一样,每个时段会遇到每个时段的问题。现在咱们这个家庭遇到了没有那么多钱的问题了,所以要省些,细水长流。”王琴瑶话到嘴边了,到底没有把爸爸已经两年半没有赚钱的话说出口,到底还是要在孩子面前给他留着面子的。

“反正我不知道什么钱不钱的。那是你们大人的事。要是叫我选不上哪个培训班,那我不学数学。”文文一副大人腔却还是说的小孩话。也就是她敢这样说话,童童从来不这样直接说出自己的意见。

“不行,初中数学更难了,数学得保留。虽然你的英语好,但英语也得保留,英语咱们要换个培训班,学些考试要用的。剩下的主持、跳舞、画画、唱歌你选一样保留,其他的得停掉。”

“凭什么呀,凭什么停我的课啊?给我报的时候要我上,现在我上得好了又要我停。我不要停。不对,要停就停数学。”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说了咱们家没有多少钱了,要省着花,你看姐姐像你这么闹了吗?”这样的话王琴瑶是敢对文文说的,因为文文是她一手带大的,打哪里孩子疼,打哪里孩子不疼,她心里一点也不含糊。反正她是下得了手,也狠得了心的,总之就是她敢对文文这么做,像天下的亲妈对亲孩子那样。但即便是亲孩子,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出口,比方说为什么给她报那么多班,是因为城市的小孩子没什么玩的,报那么多班是为了打发她旺盛的精力,不要总闹她。

“姐姐她不用停,她又没学钢琴了,她只学英语。”这个小家伙对她跟她的态度一样,做什么说什么都是敢的。但与王琴瑶不同的是,小孩子没有什么不能直接讲的。

“你别闹。我看唱歌你也不怎么喜欢,就爱跳舞、画画的,两个你选一个留着学就行。姐姐初中时也才学钢琴一样兴趣班,其他的都是实用的。进初三姐姐为了好好学习,把唯一的兴趣钢琴也停了。这点你要向姐姐学习。”

“你乱讲,我哪里不喜欢唱歌了?我唱歌还拿一等奖呢!”

“那你要选什么?说了只准选一样。”

“我不要只选一样,我都要。”

王琴瑶不说话了,文文这话让她想起童童曾经哭着说“都得给我补!”她心里乱了,她生下文文后,亲自把她带到上幼儿园,她才去上班。那时她多么自信自己带的孩子一定很优秀,还觉得宠着溺着养大的就是不一样,文文一点也不怯生,到哪儿都大大咧咧,跟谁都自来熟,小区里男孩子不敢上去的地方,她能一个箭步冲上去在上面健步如飞打一圈再溜下来。胆大、灵活,她怎么看这孩子怎么喜欢,不像大的这个年龄时总往奶奶的身后缩。想到童童,她心里更乱了,她下意识地朝童童看去。见童童在看试卷填选择题,王琴瑶又看向吴家铭。这一看她才发现他的目光看着的是一本叫《历史是什么玩意儿》的书。他没有在专注听她讲话,没能随时接着她的目光揣摩她的意思为她分担忧愁。

“爸爸!”王琴瑶怒火上来了。

“行,我都同意。我再去给你加点水。”

“不需要你加水。要你说话。”

“我说什么?哦,哦,文文?文文你选哪一样?”

“叫你劝,不是叫你问。”

文文借机会发脾气,大哭,哭得声嘶力竭,真伤心了一样。但还是跟姐姐当年的哭不一样,童童是喘不上气撕心裂肺地用一个频率吼出那句话的。文文这哭声虽大,是有意用力造成的,前声大,尾声小,很不坚定,后来就成了犹犹豫豫地试探着哭,王琴瑶都觉得她是在用腹部控制着力,像唱歌前的练声。

童童说话了:“会开完了吗?我还要做作业。对了,我得说,无论如何我知道你们会给我留着上大学的钱的,另外,我还要读研究生,所以以后这样的会不用叫我参加了。我都同意你们的。”说完,童童走了,水杯留在书桌上。

吴家铭趁势拉着闹脾气的文文向外走,也没有端自己的水杯出去。

书房里一时只剩了王琴瑶一人和书桌上四个水晶玻璃杯,王琴瑶蒙了,怎么回事,怎么连你吴家铭都往外跑?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为你设的局!她又看了看四个杯子,里面的水都还没有喝,都还是她倒的分量。

话都到这份儿上了,王琴瑶等了一会儿,希望吴家铭劝了文文后能折回头来正视她要谈的真正的问题。文文学习的态度当然也重要,可是你吴家铭不知道更重要的是家庭收入出现问题了吗?

等了好大一会儿,吴家铭终究没有进来。王琴瑶站着保持一个姿势,腿都僵了,只好坐了旁边的椅子,她也想像文文那样哭起来,撒泼,出一时不满,可是她努力了半天也没有挤出一滴眼泪。她只好喝完了自己杯里的水,柠檬水,酸、甜、苦,一股脑地都在口腔里转。她也没有端玻璃杯出去。她生气地要把杯子留给吴家铭来拿,留给吴家铭洗。且这事可没完,做投资失利,两年没往家拿一分钱,她可是一句话没说吴家铭,因为那两年他怎么着还是在工作着的,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再次离职之后这半年,他对外没有做任何努力,连联络猎头这种形式上的努力都没有,像一只要冬眠的乌龟,头越来越往肚子里缩。现在强势要他进来谈有没有可能?她走出书房看情况,见吴家铭还在细声慢语地跟文文说话,还像哄三五岁时的文文。她这时还没有意识到吴家铭这么对待十二岁的孩子好不好,她只是看出了吴家铭的回避,她心里抽动了一下,却依然是没有分清那是对吴家铭不忍心了还是失望。但是,这是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借文文发挥的机会,要跟吴家铭摊开来谈这个家庭的经济问题的,他工作的问题的,怎能就这么服输泄气了呢,王琴瑶很看不起自己。可能怎么办呢?吴家铭演戏要演成套一样,继续哄着文文,这时她若硬把文文拉开,文文肯定又是一场哭闹,吴家铭也会借势批评她把孩子弄哭了。那样到头来就让吴家铭占了话语优势,让她落下“惹是生非”的名头。

意料之中,文文小升初考得很不理想。好在这年深圳为了更好地分配名校资源,中小学实施了按片区入学政策,虽是按片区入学,学校仍分共享学区、分享学区、单享学区。文文在他们房屋的学区内有两所共享学区学校可做选择,这样文文的初中并没有因为考得不理想分配得太远,不然按往年的政策,以文文的分数,她的初中要到遥远的关外(深圳以前的区别法,分关内和关外,后来取消了这种叫法,但大家还是习惯用关内关外区别对待几个区)去读了。但无论如何,文文的初中有着落了,这足以让王琴瑶大缓一口气,觉得家里的事轻下去一件,是时候再找吴家铭聊家庭收入的问题了。虽然这时她自己依然没有想到具体的解决办法,但跟吴家铭好好聊一聊找一找方向打破一下僵局总是要的。

离上次家庭会议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她跟吴家铭也已经过了两个月的冷静期,她希望吴家铭怎么做呢?她得好好想明白了才说。

她捋了一下思绪:吴家铭先是因业务失误,给单位造成了不小损失而被迫自己离职。然后入伙了朋友的投资公司,怎奈投资的实体连锁店遭疫情打击,连续停了几十个店面,剩下十几个商场内的店铺也是只出不进,导致他投进去的钱和总项目的钱很快亏完了。吴家铭只好再次被迫离职,不然要想使项目运转起来,他还得继续拿出钱来投资进去。追投这事是王琴瑶强力制止的,从这点上讲,吴家铭歇业在家确实与她相关。她不理解的是,追投这个事不成就影响了吴家铭的斗志了?他不能找一个只干活不投资的工作做做?疫情第二年,接下来什么情况还不明朗,什么时候结束更是不知道,大形势逼迫,她不让追投错在哪里了?如果真是她做得不对,他觉得受伤了,这个可以聊,她可以道歉啊!吴家铭真因此受伤了,她会道歉,但她自觉她的理由是站得住脚的。都为人父母了,遇事首要得为两个孩子考虑,所以追投的事不是她自私,是她在为两个孩子考虑,要保障两个孩子的基本生活和成长教育。这点她解释过的,吴家铭当时也表示明白的,他说他想歇歇,所以他离职完,趁年底辞退了在她家做了三年的阿姨。他们家请过好几个阿姨,有做三个月的,有做五个月的,这个阿姨在她家做得最久,大约因为也是姓吴,自觉地跟他们一家人很亲近,他们一家也跟吴阿姨亲近。又因着亲起来的这么一种情感,大约双方都做到了互相尊重,所以吴阿姨才在他们家做这么长。但人就是这样,越是亲,越是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难堪,吴家铭辞退吴阿姨她觉得可惜,可她并没有提出异议,而是尊重了吴家铭的决定。

接下来,吴阿姨走了半年多,吴家铭持家半年多,也许他对之前的事早就有了答案,但他对过去不表态,像没发生过那些事一样,只沉浸在家务中,口口声声要做居家好男人。他辞退吴阿姨前说他想歇歇,她理解的是他想安静几天。但他认真把学做家务学做饭当正事,她就不是很理解了。她还记得吴阿姨走后第一天他们的晚餐是煮饺子,吃北京烤鸭,和叫外卖送的四份小米粥,搭配得挺好。王琴瑶觉得吴家铭想安静几天做到这样就够了。不想第二天起吴家铭就把厨房里贴满了各种家电的操作说明和菜单,哪个菜先放盐后放盐都写在菜单上,买菜都是按着菜单买。然后他还写了一周的菜谱。老大读高中了,平时住校,日常三个人的早餐他出去买,中午文文在托班,实际的菜谱就只是晚上的。王琴瑶提醒他说,周六日可以在外面吃,他说不用不用,今时不同往日,能省则省。而其实真操作起来,周六日根本不可能在家吃,两个孩子都在外有补习班,接这个送那个,跟打仗似的。后来吴家铭的菜谱就只有周一到周五的。这样,他也一口气写了一个月的。后面再发现新菜他又会划掉觉得不合理的。他计划着菜谱,日子“安静”地过着,但他想安静多久,始终没给她一个说法。白天顾着面子不好问,有次晚上关灯了,王琴瑶问:“你工作的事考虑得怎样了?”他回:“你忙一天了快睡吧。”王琴瑶的睡眠之前就出了问题,入睡难,噩梦不断,他这么回她她哪还睡得着,她努力地眨着眼睛,只觉得睁眼闭眼都是一团黑。

日子继续过着。

老大周五才回来吃饭,平时王琴瑶晚回来,就剩他跟老二吃,吴家铭的菜谱从复杂又简单下来。但周五是重头戏,似乎一周的精华都安排在这一天了。这一天吴家铭要煲老火汤,要蒸鱼,要有一道红烧,要有虾或贝类,要有青叶菜,还要有一道凉拌,这些他都搭配得很好。至少样子和种类要先上来,然后是慢慢地找味道,让一道菜的味道跟曾经他在哪里吃过的一样。

从饭桌上看,他很努力了。还有家务,他做得不那么好,但都在做。他还给她熨衣服。虽然这个活儿他再干十年也不可能有她做得好。

他还给她擦皮鞋,这一项倒是不比她教吴阿姨做得差。

地面不脏,因为他挺喜欢用吸尘器。他还有了保养意识,知道实木地板老用水拖对实木不好,吸尘则不会伤到实木。

他能掐会算,她的钱不完全交给他,因为好多扣费本来就是绑的她的卡,但他能算出她每个月有多少收入,多少支出。他处处省着花,很节约,居家后没为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没买过一双新鞋。他还把她的衣服都搭配放好,让她随手拿都是一套一套的。

他做得真的很好了。小处灰尘做得不太好,但家里哪里都整齐有样,这点她刚好相反,她在意灰尘,在意看不见的卫生死角。她对整齐要求不高,认为干净比整齐重要。他以前没表过态,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认为整齐比干净更重要。

掏出肝子带出肠,王琴瑶这么一捋,发现吴家铭的大小问题很多,挑吴家铭的问题不是她的目的。生活不是单线条进展的,抽丝剥茧,还是得先找出一根主线,不然再捋也是一团麻。还是得以解决家庭开支为主要目的找他谈,因为在这条线上她的心绷得太紧了,快撑不住要爆了,不光夜晚睁眼时眼前是黑的,白天睁着眼有时也是黑的。暑假已过去一半,老大快开学了,小的也会按时开学。解决办法最好能在两个孩子开学前明朗下来。

哪怕不能马上执行,谈开了,他能计划起来,她的心或许也能松一点。

她也想过快刀斩乱麻,让他无论什么工作先出去做,但万一吴家铭不愿意,她能拿他怎么办?总不至于……每每想到这儿,她就不安起来,担心,所以每每她又会退回去一点,又想只要他能坐下来谈就很好了。只要谈完他能去开展就好了。想他马上开展是她真实的想法,但又怕把他逼急了出问题,这是纠结,她的焦虑就是这样来的。她都知道。她也想过不谈,就这么过下去,可是万一她哪天生病了呢?万一工作上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吴家铭就是个例子,好好的工作,一下子就出问题了。好,算她工作方面不会有万一,但万一哪一天她出意外了呢?她出车祸了呢?她忍不下哪个甲方哪一个人的态度、掀了人家的桌子、拂了人家的脸面呢?好好,她曾经是会计,有的是耐心做利益得失判断,她能忍,但万一她忍不下哪个甲方的手伸向她的脖子呢?岭南话叫这样的行为“咸猪手”,得不得到人不是重点,捞一把是一把。她不年轻了,也没有助理小姑娘好看,可是就是有变态的人喜欢她这样经历过风霜依然有着战斗精神的脸上的表情。有时是她护着年轻的助理,那人便对她下起手来,但这时就是为了羞辱她了。惹毛了人家,又想事能成,终是得赔着笑脸,好话说尽,给搂给抱给亲亲,喜乐着把酒喝完。人说的作践大概就是那样的。

但是,谁让她本来做会计做得好好的,去做了业务呢,自然是为了钱,那既然是为了钱又有什么不能做的呢?理是这个理,到头来就是有些事做不了,左右难持。

她转行是在文文出意外之后,想手里多点钱以防万一为文文治疗,也想早点买个大一点的房子把童童接回来,让一家人在一起。她做业务能赚大钱的时候,吴家铭也正风生水起,照说她应该收手了,退到家庭中来,但是她没退,深圳成功的女人那么多,她为什么不能?她那时没退才导致吴家铭现在的退?她想不好。若如今坚持在职场的是吴家铭呢?他遇到这个问题会如何处理?

这么想下去很危险,会让她陷入另一个笼套里去,既然他能持家,她为什么不能了?

她立下这个问题,又想推翻它,她不是要非此即彼,让一个人承担,她要的是两个人一起承担,共同用力。对,这才是她要的结果。

这个结果明确了,她就下决心了,就理所当然了。总之要谈谈,得知道他到底想怎样,就是要歇着也希望他能明确一下歇多久,让她有个准备,有个预期。

她想,“晚上不行,小的放学要回家。”

她想,“那就下午,喝下午茶也‘浪漫’。”

她订了一家时尚的咖啡馆,那种年轻情侣约会会去的地方。

想通过生日来跟丈夫谈心或叫摊牌是电视剧里烂臭的桥段,但之所以烂臭就说明被人用得多,被人用得多说明它真的是个时机。没办法,只能用上她的生日这个时机了。她四十,他四十一,他们是高中同学。他从乡下来,是个脖子耳朵都黑乎乎的愣头青,她是小县城里的小家碧玉。他们是老师安排的结对子的同桌,要他带着她把成绩再往上拱一拱。但她嫌弃他,他不怕她嫌弃,一点一点地讨好她,帮她解答作业。她成绩是上去了一点,可也一直在他后面,就差那么几分追不上,他帮她复习她也追不上。高考前爬坡,他更进一步,两个人的距离更大了,差了几十分,他考上了重点大学,去了很远的学校,她只能报省城的大学。他还没毕业就被深圳这边要来了,她毕业后瞒着家人来找他,她进不了好单位,去了小企业。两个人工资差不了太多,但福利差太远。他有职工宿舍,她得自己租房。他逢年过节福利提不动,她只有假期。他有丰厚的年终奖,她只有几百块钱。一年后,她住到他的职工宿舍里去,尝试着过两个人的小日子。一个是县城的中产阶级的小姐,一个是农村家庭连生两女后的独子,都是被宠大的,都不会做家务,但两个年轻人的宿舍哪有什么家务,她摸索着就做完了。他第二年年终抽奖抽到了洗衣机,她从此下班后连衣服都不用洗了,家务更少了。他有很多材料要带回家里做,她相对少一点,小企业,在公司就做完了。岭南的榕树很多,三角梅也多,但三角梅自己不能长得很高,从三四楼上看,三角梅只能在地上匍成一团,只有爬到榕树上的才可能长到二三层楼那么高。她就是那三角梅,再鲜艳好看,终是她攀附了榕树才能有二三楼的高度,才在这个城市站住了脚。

住在一起后,他不藏私钱,都给她。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上面有两个姐姐,姐姐都为他分担着,老家的新房子都是两个姐姐出钱盖的,是村里最早的两层楼,人住在里面觉得宽敞又明亮。

都是从小地方来的,都胆小谨慎,等手里的钱足够买房子交首付了两个人才去买房子。工作都稳定,付了月供也还宽裕,她想穿的想用的都付得起。他们遇到过几次别人找他们借钱的情况,但他们两个没有向任何人借过一次钱。包括各自的父母。他是父母没有钱,她是父亲再娶母亲再嫁,两边各有一个小十几岁的妹妹,都是正在用钱的时候,没法再找他们借钱。他们是全靠自己在深圳有了立足之地。

结婚。童童出生。供着房子,工作不敢停,童童才断奶就送了回去。童童上幼儿园了,要接来了,无意中有了老二她不想拿掉,她想让童童有一个同父同母的妹妹或者弟弟,这样就有了文文。文文到了要上幼儿园的时候,要接童童来了,文文出意外了,童童只好继续在老家上了小学。终于,他们有了钱,换了房子,装修大气,体现着他们当时的经济实力,他们接了老大来,给孩子们雇了阿姨。都想着两个人这个情况下去不难,他们买房时还一起买了双车位。有了双车位,自然就有了两辆车,一人一辆开着上下班。

怎料好日子才没两年,他啪一下停职了,审查,大胆又不全违法的操作,顶死了也就是内部处理。给个闲职养着他不愿意,吞不下这口气就只好自己离了职。公开处分是他对她说的最重的情况了,也许是他为自己负气离职找的理由。他觉得自己冤的,谁做大事不冒个险,谁受处分了?他说那是有人针对他。她这时已经理解了这个社会,知道一些事正常手段做不下来,也知道有利益之争时人事难测,她都能理解,同意他离职到私企去。他拿出这两年内挣下的钱,把这个钱分成大小两份,大的一份他拿去做投资入朋友公司的股份。她在的私人企业分了家,小的一份他让她拿去入股其中的一家,当作投资。这是他的远谋。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她所在的公司分家后,她留在了原公司,入了股,公司如今发展不错。

卡座包围式,下面半截木门,上面挂有半透明的对开布帘,不是密封,也不是敞开,可以在放松中保持一丝矜持。

他不会带花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没有那回事了。她干脆带几枝花,不能包装,包装太刻意了。就用花店的素纸随手一裹。她把花拿到了卡座里。

吴家铭穿着短袖T恤和很普通的休闲长裤就来了。挺好的,至少他没趿着拖鞋穿着大裤衩子来。他的车随车位一起处理了,得到的费用补了他在投资公司时动用过的一笔备用金,她的车平时她在用,所以他可能是打车来的。

吴家铭进卡座时就看见花了,眼神躲开了。虽是素纸包,毕竟形状还是花束的形状,放在桌子上还是很醒目。他坐下后问王琴瑶叫什么了。

“给你叫了一杯招牌柠檬茶。我自己叫的咖啡。要了两样小点。”

“挺好挺好。”他还没看见实物就说好。

甜点上来随着还上来一个七寸的蛋糕。小巧精美,是文文喜欢的样式,最上面还撒上了“bulingbuling”的小珠子和小亮片。王琴瑶现在消费也讲实惠,等待吴家铭时了解了有会员卡生日当天消费送蛋糕。王琴瑶充了卡,得了蛋糕,小是小了点,但真好看。

吴家铭想起了什么,马上做出了反应:“我本来计划接文文放学路上给你订这个的,没想你今天有空出来喝下午茶。文文出生后咱们就没有单独喝过下午茶了,这一晃十二年了。真快。”

“文文上初一了,咱们总算能轻松一些了。”王琴瑶说的是“咱们”,不是“我”,又说,“这个蛋糕吃不完,打包回去给文文吃,等周五童童回家了再订。”

“也对,有两个小点了,是吃不完。”吴家铭喝起招牌柠檬茶来,大概是觉出了尴尬,找了话说,“像咱们住单位宿舍时附近的那家香港茶餐厅的味道,这个东西还是香港的口味好喝。”

“是有点像。”王琴瑶并没有喝柠檬茶,这么说就是应付了。

吴家铭替王琴瑶觉出尴尬,说:“你尝一口?”

“不尝不尝。看着就像。”语言真是有意思,意思对不上没关系,言语本身能自个圆场。

两个人喝着各自的饮料,吃了两个小点。扯了些过往的闲话,两次要争起来,都是吴家铭按铃加柠檬水盖过去了。大约水喝够了,不能再喝了,吴家铭叫了打包。奇了怪了,两个人东拉西扯一个多小时竟没能切入正题。

服务员很快送蛋糕的打包盒来。打包盒也好看,粉紫粉紫的,很少女感。服务员打好包,又在盒子上系了丝带,也是粉紫色的,因为是相同的颜色,丝带、盒子融成一团。

王琴瑶把蛋糕移了位置,刚好是顶部的射灯照到的地方,这一下,系蛋糕盒的丝带就反光了,高光就出来了,蝴蝶结就立体了,就与纸盒子区别开了。一只紫蝴蝶栩栩如生,要展翅高飞。

王琴瑶感性起来,不忍了,说:“家铭,咱们说说接下来的打算吧。我跟你说话转弯抹角就不对了,我就直说。开始咱们都担心文文上初中的事,现在文文已经上初中了,这个问题算解决了,咱们得解决另外的问题了。我的工作很辛苦,当然收入也对得起这份辛苦,可是容不得丁点儿的马虎和意外,不然就没这份收入了。私人公司,基本工资不多,全是业务提成。这个行业竞争大,谁抢一单,谁丢一单都是随时发生的事。我的基本工资加正常的提成,够家庭日常生活用的,计划好点也够两个孩子花费,但是一个月两万多的房贷,我是有很大压力的,不敢丢一单,不敢有半点失误。你也休息一段时间了,我想知道你接下来怎么打算,要是你这边多少能有些支持,我会轻松一些。家铭,你也养过我,照说一家人是一个生命体,不存在彼此。但我可能到这个年纪了,体力不支,跟以前一样的工作量我觉得很累,一累就觉得压力很大,一点错都不敢犯,一分钱都不敢乱花。当然女人再不敢花钱还是得买些体面的东西,衣服鞋子包这些我也是不旧不买,不破不丢。”

王琴瑶的语速有点快,像催促吴家铭发言。吴家铭果然插进话来:“琴瑶,让你受累了,你确实不容易,以前你这不敢那不敢的,现在都撑起一个家了。但是琴瑶,我跟你说,你没经历过你不知道,两次打击挺重的,我还没缓过劲来。再说现在有疫情,公司裁人多,招人少,我就想趁这个时间在家里好好伺候你们娘仨,等疫情过去了,也有我合适的工作,我会出去工作的。你们的行业会越来越好,不像我以前的行业越来越被淘汰,我能做什么我还在考虑中,你给我点时间。”

吴家铭插话进来虽然突然,这些话也像是有准备的。

王琴瑶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让自己耐心听着,她听着了,吴家铭的话又结束了。王琴瑶等了一下,只好又慢慢地问:“那你什么时候能考虑出结果?房贷、生活费一月一月在扣,都需要及时支付,这些是不等人的!”

“这个怎么好说,这像和尚修行一样,有人是顿悟,有人是渐悟,我不是顿悟型,我得慢慢来。房贷嘛,现在还不是还不起的时候吧?”

吴家铭的话让王琴瑶知道他其实一直有准备跟她谈话的。

“那万一我工作出现了失误,丢了客户,没了现在的收入,到时是中止房贷还是中止孩子的花销?”

“你别这么极端啊!怎么就有失误了,你做事多稳。不会,啊,别乱想。”吴家铭的手乱了,在桌子下边抻桌布。

“万一呢,我说万一?”

“万一了,就把你入股的钱撤出来,这个钱咱们还是够撑几年贷款的。”

“几年?几年是几年你得给个准话吧!两三年是几年。三五年也是几年。再说这个钱咱们说了是给童童上大学的。到时候再撤出来。要是现在咱们把这个钱拿出来了。到时童童上大学怎么办?还有文文。她再发作怎么办?”

王琴瑶有点急,又有点难过,用语气把每句话都标上了句号。

“你看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急躁了,你总把事往最坏想,这不好,会影响你的工作的。我咨询过了,文文都十二岁了,越大发病的概率越小,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作。”

“是,概率越来越小。这个可以不想。但我的工作,不往最坏处想,你是怎么变成现在的样子的?”王琴瑶觉得说出来这些有点人身攻击的意思了,立即住了口。但她马上换了一种说法,“我才变得急躁吗?去年你要卖童童的钢琴我是不是差点拿鞋砸你?”

“那个事就是你不对,童童学业重,根本没有时间弹钢琴。到时她又上大学了,多少年不在这个家住,钢琴那么摆着还落灰,你不清洁你不知道钢琴擦起来多麻烦,一般抹布根本擦不干净,要用半干的纱布擦,擦完还得打上东西,这些你根本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买回来还是我教吴阿姨怎么擦的。但这些都说的什么啊!”王琴瑶气上来了,反而闭嘴了。她可能意识到这是在外不是在家。可她终究没有忍住,继续说道,“我跟你讲吴家铭,入股的钱不能动,童童的钢琴不能动。”

“怎么就不能动了?这不能动,那不能动,非要为难我是吧!”吴家铭把拳头握实捶在桌子上。

王琴瑶吓了一跳,吴家铭没有打过她,之前也从没有对她这样握拳头的时候。王琴瑶一下子落了泪,又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声。

吴家铭松了拳头,缓了口气,说:“走吧,回家吧,文文要放学了。”

王琴瑶硬着头转了个方向,把目光落在自己买的花上,拿不拿回家是个问题。她还在坐着,吴家铭已经提了蛋糕往外走。

吴家铭出了咖啡厅,自己往电梯间走去。王琴瑶走到时电梯刚好关上了门。

吴家铭没在停车场等王琴瑶。也许出于试探,王琴瑶给吴家铭打电话问他在哪儿等她。吴家铭说他坐地铁去接文文,不用坐车。

虽拨电话时就带着试探的目的,王琴瑶遭到拒绝仍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个人站在停车场左右不是。她又委屈地落泪,也许还带有恐惧,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不知道本是亲密的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她意识到这状态不能马上开车,她要喘口气。王琴瑶又回到了咖啡厅去拿那束花。

王琴瑶故意慢悠悠回家。有了孩子在场什么都好缓解,文文以为蛋糕是专为她买的,高高兴兴地对正在插花的王琴瑶说:“谢谢妈妈。”

王琴瑶装着高兴地回文文说:“不客气。”她没提今天是她的生日。

三个人的晚餐。吃了饭才切的蛋糕,文文特意少吃了半碗饭留着肚子吃蛋糕。她说真好吃,要是不用给姐姐留,她都想一口气吃完了。吴家铭说不用给姐姐留,等姐姐回来了再订一个大的,但也不能一口气吃完,对胃不好。吴家铭这时已经看不出一点不好的情绪,用像往常哄孩子一样的语气跟文文说话。吃蛋糕怎么会对胃不好,小孩子是不会质疑这个说法的,只知道爸爸这是不想她全部吃完,就留了一份装回原蛋糕盒,还自言自语说留着明天吃。他们家的冰箱很大,三门有一门是专门放零食和长期保存的东西的,他们习惯把面包和蛋糕放在这扇门里,蔬菜、肉类、剩菜放另外两门,不掺和,不串味。

看来文文今天吃高兴了,放完蛋糕,嘴里依然哼着歌。初一的孩子了,还像小学生。大概还没有从小学生习惯里走出来,也许再上一个月,适应了初中的生活,人也就转化过来了,到时就长大了。王琴瑶心里慨叹文文跟童童可真不一样,童童六年级时就像个初中生了,等到初一上学期上完就像个大孩子了,那时她的同学看上去还像小学生,她常抱怨谁谁谁幼稚。

王琴瑶没胃口,晚饭只喝了一碗汤,是高压锅压出来的,排骨、玉米、胡萝卜的味道都太腻了,腻到了一块,味道分离不出来了。她曾去一个茶老板的办公室谈合作,茶老板的生意大,门类多,做茶是捎带,落个趣致。但据茶老板自己说他对茶精通,与茶有关的知识他都烂熟。这种话自己说出来是有点狂的,但能把生意做大的人没有不狂的。王琴瑶听了一个下午,多少也记住了一个词“茶骨”,说这是台湾的叫法,说一款好茶的气味是有“骨”的。王琴瑶问什么是“骨”。茶老板说,就是有支撑,那个气很挺,与什么都不掺和。我们这边人怎么叫这个“茶骨”?王琴瑶问。茶老板说,我们这边跟他们这个意思最接近的叫“茶气”,这就不如人家的深刻,“茶气”,气是散的,哪如骨有力道。说一款茶有茶骨,那是说这个茶是顶级了,是好茶。王琴瑶此刻觉得吴家铭用高压锅压出来的这锅汤就是没有“汤骨”,只有“汤气”。

吃了饭,文文要做作业。这个时间王琴瑶和吴家铭都不会看电视,不看电视坐客厅是不自在的,王琴瑶去了她的“专属”房间,衣帽间。

做了母亲的女人什么情况下首先想到的都是孩子,她无趣地去了衣帽间,却直奔两个孩子的衣柜。这两个孩子的房间都有自己的衣柜,常穿的衣服都在自己的房间,只有不穿的换季衣服才会收到这边的衣柜来。童童的部分衣服文文在穿,连文文都不能穿的被吴家铭收拾出来单放了一层。她曾经的主张是把这些衣服拿去小区的衣服回收柜,但吴家铭说,可以给姑婆家的孙子穿。但这次都积这么多了,够一箱了也不见吴家铭往老家寄。王琴瑶为什么要看两个孩子的衣柜呢?看看哪些小了,好计划添购。冬天还早,但一想也没几个月了,马上十一了,马上元旦了,元旦一到冬天也就来了,新一季的冬装就上市了,她就要带两个孩子去商场试衣服买衣服了。

今年元旦还有没有钱买新衣服是个问题。

王琴瑶随手扒拉了几件衣服,把衣柜门关上。她在贵妃椅上躺下来。这个躺椅除了文文随她进来时喜欢在上面蹦在上面玩,余下就是个摆设,是所谓衣帽间的“气氛组”成员。旁边的百叶窗也是“气氛组”成员,因为百叶窗后面根本没有窗,而是因为有个柱子,为了掩盖柱子的突兀而设计的,做了个假窗。那个窗是个森林海报的灯箱,灯开了百叶窗半合起来隐约看出灯箱上的森林才好看。

吴家铭在外忙,叫文文这文文那。她不想听到这些叫声,起身去关门。门是缓冲的,她用大力关上,但并没有产生象征着气愤的关门声。

她在这里躺着睡着了,醒来出门见吴家铭在餐厅给文文辅导作业,样子倒是耐心。一个家庭里,这个景象不是父亲就是母亲,总有一个人是在那里坐着的。王琴瑶驻足,把自己看迷糊了。

王琴瑶去倒水,吴家铭说听你鼻塞,别是感冒了,厨房给你煮了姜枣茶,你当水喝,别喝水了。

王琴瑶一愣,他会关心我感冒了,不会想到我为这个家焦虑到了不行的程度才找他谈的话?哪轻哪重分不清?

王琴瑶今天出了汗吹了空调后有点头疼是真,也怕真感冒了,去厨房倒姜枣茶。茶已经煲好了,在保着温。但是太浓,姜味冲了一厨房。王琴瑶闻到姜味觉得胃里有东西往上翻,然后蹲下去要呕。但她不想弄出动静,开了厨房通往小阳台的门呼吸一下室外的空气。吴家铭还在餐厅给文文讲作业,文文话多,吴家铭又是很耐心的语气。

王琴瑶稀释姜枣茶喝了一杯后去洗澡,她想泡个热水澡。泡完整个人舒服很多,然后穿戴好敷上面膜去了童童的房间跟吴家铭发了个信息,说:“今天那个咖啡喝了胃泛酸,已经吃了胃药,就先睡了。在童童房间睡,睡好点明天一早还要去港口。”吴家铭马上回信息了,说:“那行,你先去睡,不舒服叫我。”是很日常很自然的回复。

王琴瑶好长时间没睡着,找出藏在童童房间的安眠药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关于安眠药,她并没有刻意藏,是希望吴家铭发现的,希望他发现后问问她的失眠情况,关心一下她的焦虑。她想赶紧解决问题,却又希望吴家铭能主动发现问题,藏药跟这情况一样,这些行为是矫情的,是作的。有时候她真不知道人类的心怎么会这么难以捉摸,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第二天,吴家铭给她备好了早餐,她说不吃了,吃不下,吴家铭说给她打包拿着。她只好站在门口等着吴家铭打包。

吴家铭送来用保温盒打包好的早餐,说:“昨天文文睡了之后我去看你了,见你睡得不错。只要能睡好,就不会感冒。这个保温两小时,早点吃。”

王琴瑶说好。又跟正在吃早餐的文文说拜拜。

她一路上想,要不要这一单出点问题?总得有个外在的突破口才有理由闹起来吧。

但是她车到港口,在车里吃了早餐,还喝了吴家铭打包的大麦茶,看见助理的车也到了,又觉得今天不是机会。

核单、验数、查外包装,都没有问题。接下来卸箱,装上客户的车,客户的一位经理签了名,她跟助理的任务就完成了。她不是不信任助理,让她一个人来交接,她是想让客户看到她的合作态度,所以今天她非来现场不可。没有什么比负责人亲力亲为更能让客户放心了,虽然她对那一批货没动上一根手指头。

忙完就要中午了,客户经理约她们午餐。她说:“我们是服务方,应该我们请您。”客户经理说:“不不,王总,这次是您帮了我们的忙,所以请两位一个午餐表达一下感谢。”王琴瑶说:“别客气,我们是服务方,应该急你们所急,想你们所想,主动为你们解决问题,要是为这个请吃饭那就别客气了,以后还要合作的,又不是这一次就不来往了。货急,您赶快忙去吧,来日方长。”

客户经理看出王琴瑶是真诚的,是个实在人,知道再多说无益,于是伸手握别。握完又说谢谢,意犹未尽的感觉,然后小跑着离开了。

大家都务实,都谨小慎微,都争分夺秒,都为对方着想,并付出真诚和努力,让谁出点意外都不合适。

心血来潮,周五王琴瑶想接童童,虽然童童一直不让接,想跟同学一起坐地铁回家,路上可以说说笑笑,是一周里难得的放松时刻。王琴瑶想,若童童坚持不上车,她就帮她拉行李箱也好。算着时间,想着童童该放学了,她也到了学校门口。学校门前早排满了私家车,豪华难攀,好在她的车是在她正有钱的时候买的,所以也没有太差。王琴瑶找了个空隙停好车,给童童发了个信息,“妈妈来接你了,在勤思路上的最后一棵树旁边。你想走过来也行,你出门时给我电话我开过去也行。”

王琴瑶发完信息耐心等待童童回复,她有点心酸,何故对孩子这样小心翼翼?还是觉得欠这个孩子吗?不,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她的出生时日就定了命的,接过来这些年她这个妈妈做得不错,不要再觉得亏欠。她安慰自己。她还在想着,突然电话响了,她还以为是工作电话,正想着掐掉不能影响童童打进来。拿起手机一看是童童的,她忙接通。

“妈,你别动,我去找你。”

“好好好。”王琴瑶一个“不”字都不想说,想都依着她。

隔了十来分钟,童童推着箱子出现在车道边的人行道上,王琴瑶赶紧下车接过童童的箱子。

“坐前面还是后面?坐前面就把箱子放后座上。”

“都行啊。”

王琴瑶把童童的行李箱放到后座上。她坐回驾驶室还说:“后备厢上次拉过东西,还没去洗,怕弄脏你的行李箱。”

“不错,妈妈做事就是棒!”

“欸,难得闺女夸了!”王琴瑶心里一热,随即就笑了调侃童童说,“到底是大姑娘了,知道表扬妈妈了。”

“来,妈妈,送你!”童童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礼盒。

“什么?”

“你可以先看看。”

王琴瑶忙打开小礼盒看,是一个小挂件。“哟,好看,学校有卖吗?”

“我手工做的。网上买的材料,我在寝室做的。”

王琴瑶本想说:高二功课多你还有时间做手工啊,话到嘴边改了,“真不错,谢谢啊,想着妈妈呢!受宠若惊!”

“什么啊,夸张了啊!我还给妹妹做了一个小兔子的,你要看吗?”

“好啊,一起看看。”

童童拿出另一个礼盒,整体比给王琴瑶的挂件大,打开看果然是一只小兔子。

“真好看。给自己做了吗?”

“不是你生日嘛,先做了你的。我的正在做,也是一个挂件,比你的大,想着你没地方挂,只能挂车上,太大干扰视线。我的可以挂书包,大点没关系。等我做好了给你看哈。”

“啊,童童真是大孩子了,妹妹能像你这么想着妈妈还得过些年。”

“会的,会的,都会长大的。”

照例王琴瑶也要问一下有没有给爸爸做,这是她以前的习惯,意在让孩子有一家人的概念。此时她听童童说“都会长大的”太感慨,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乱成一团。兴许是感动,却也难说不是唏嘘。但再情绪波澜,也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哭。她只好动手系安全带分散注意力,启动车。

童童已经戴上了耳机听歌。

王琴瑶不敢再跟童童谈话,怕心底的脆弱一开口就跑出来。

文文放学了,还在路上跟同学扎堆聊天。童童先看见的,问王琴瑶要停下叫她不。王琴瑶反问童童:“若是你,希望妈妈叫你不?”

童童说:“不想。”

王琴瑶用余光看童童。她也不想问为什么,对童童说:“那就不叫,说不定她玩得正高兴,不扫她的兴致。”

“我的妈妈这么开明吗?”

“什么话,妈妈以前不开明吗?”

“不知道啊,我小时候你又没带过我。”

王琴瑶不敢接话,这是她的痛点。想了想才说:“妈妈要是带你,也会这样对你。但咱们那会儿不是穷嘛,妈妈忙着赚钱了。”

“啊对对对,过去了,不提了。”

童童这话更让王琴瑶感慨了,再不敢说什么,只好小心驾驶。

“不过,我初中时好像也没有在路上玩过。”

“因为童童是个懂事的孩子啊,知道初中课业重要,很珍惜每一刻时光。”

“这又抒情了不是!”

“啊,妈妈这是在抒情吗?”

“就这么一说,老师说我写作不会抒情,感慨一下。”

“哦,妈妈年轻时应该是抒情的,只是那时未必知道,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有道理。”童童再次夸她。

王琴瑶开过一段拥挤的路,很快到了小区门口,入地库后噪音大,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但对王琴瑶来说,这次接童童放学确实是没有料及的一段美好的时光。

大门锁是双功能,可以钥匙开也可以用指纹,谁都不怕忘带钥匙。

进门,经过餐厅花墙,见吴家铭依旧是煲好了一锅汤,在厨房择着菜。

童童去冰箱拿东西,看到一个大蛋糕。她大概是挺满意,拿了一听饮料去厨房看吴家铭。

吴家铭看见了假意凶她:“又喝冷的,女孩儿家家也不自觉点。”

“我农村长大的,底子好。没痛点。”

“谁跟你说的这些话啊?”吴家铭意外地看了童童一眼。

“同学们在一起总结的啊,班上还有一个小时候在农村长大的,跟我一样身体倍儿棒。其他人可真都不行,都跟林黛玉似的。”

“又读《红楼梦》了?”

“能不读吗?中学生必读篇目!”

童童凑上前说了一句悄悄话:“我看到蛋糕了,老吴表现不错!”

吴家铭又意外,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好心情?

补过生日就是为了孩子,吃完饭,端出蛋糕来插了蜡烛,孩子起哄让王琴瑶许个愿。王琴瑶说都什么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愿。文文不同意,说:“许一个许一个。”童童也跟着起哄,“许一个许一个。”王琴瑶只好认真起来,说:“真许啊,愿不能许假的吧,真要许我那真许一个。”王琴瑶许了愿。

“什么愿什么愿?”

“说出来不灵吧?”

“那写下来放在枕头底下。”

这是王琴瑶以前哄文文玩的,想知道她有什么愿好帮她实现。大些了就只问她想要什么给她买,不再问她许什么愿。让她自己许的愿自己去努力实现就好。她要是做不到了,她做妈妈的才会帮她。

“我会努力自己实现的。”

童童和文文都笑起来。

看得出两个孩子是纯心应酬,不一会儿就表现得不耐烦,吃了蛋糕就散了,回去自己的房间。

童童大概是做了一轮作业了,休息时出来弹了一首《献给爱丽丝》。她弹得很流畅,也能听出感情。王琴瑶在卧室也听到了,用东西蒙着头流眼泪。

“多么懂事孩子,知道用心了,小的那个还懵懂,但也很可爱不是。你怎么能忍心看到这样的家陷入困境呢!”王琴瑶稍稍哭了一下,很快收拾好心情,给自己打鸡血,计划着如何打起精神把工作做好。不是谁养家的问题,她早就摆脱了旧有思想,一个家庭不是非得男主外女主内不可。她不是那样想的,她可能真是因为年纪大了,支撑不了以前的工作强度了,精神绷得厉害,不敢出一点差池。

吴家铭的大姐夫得了肝癌,进医院一查已是晚期了。治不治是个问题,治了费钱不说,结果也没有人给保证。不治,人年纪轻轻的没了让人不能接受。大侄子大学二年级,侄女比童童大一岁,这年读高三,明年春上就要考学了。

吴家铭先是捂着消息没说,童童的表姐网上联系了童童,童童的手机去到学校要上交,周五放学才能拿到手,所以也不知道。最后大姐把电话打给了王琴瑶,电话一通就是扑面而来的恶训,“王琴瑶,我跟大黑(大姐夫的外号)是怎么对不起你们一家子了,还是我们虐待你家童童了?你家童童在我们家吃了多少顿饭我给你们算过账吗?童童吃着奶回来的,谁帮着养的你闺女?谁一晚一晚不睡觉抱着你闺女哄?你王琴瑶成大人物了,用不着我们了是吧……”

王琴瑶听了一通,趁大姐骂得不喘气时问大姐:“你能先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吗?”

“出了什么事?这天大的事你不知道,你装孙子呢?”

王琴瑶说:“真不知道,你先告诉我是什么事再骂行吧?”

“大黑要死了,你们是不是一点钱不准备出?五十万,跟你们借二十万,一个子儿都不给是吧?”

“这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马上回家跟家铭了解一下。”

“今天就得回复,大黑已经躺在重症室了,就等着开肚子。”

“好好好,我知道了,今天无论如何给你回复。”

王琴瑶忙赶回家,吴家铭还没有开始准备晚饭,还早,才三点多。吴家铭在书房听着声音看书,他最近不看历史书了,改看成功学和名人传记。几本书同时摆开在书桌上,夹着书签的,贴着标记的,画着线的,像一个老学究做学问。

王琴瑶没有在这个点儿回来过,最早也是周五赶在童童前头到家,今天才周四,平常她周四最忙,要把重要的事尽量处理了,周五再收收尾,好早点回家。她用指纹开锁,随着锁开的咔哒声她就推开了门,高跟鞋一蹬赤着脚就走向了书房。吴家铭还在判断动静时已经看到了王琴瑶站在了书房门口。他还来不及收拾桌上摊开的一切,急切中露出真意,他问王琴瑶,“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我接了大姐的电话,骂我忘恩负义,骂我见死不救。这怎么回事?”

吴家铭收起手里的书,又打开摊着。“上周的事了,大黑肚子疼,在家吃了药还疼,去了医院查,然后就转到了市医院。市医院问他们要不要再去省医院看看,说是已经是晚期了。好吧,省点说。市医院联系了省医院专家,可以做手术,但不保证结果,所以我就没跟你说。五十万,不保证结果不如不治,是我,我要把这钱省着给你们花的。就是手术台上能下来,他这么严重,也挺不了多久。下手术台监护又是一笔,过不过监护也不能保证。所以我没有表态。但是以后他们孩子的读书费我可以出,这个态度我都是表达了的。大黑现在不能通话了,不然我这么跟大黑说,他肯定是同意的,我还是了解大黑的,男人更懂男人。”

王琴瑶又气又无言以对,但她马上转个思维说:“那你怎么不回去当着大姐夫的面说这个意思。这都一个星期了,我一点也不知道,你也一点行动都没有,让我遭骂!”

“你也觉得我应该回去?”

“是,这个时候你不回去也不拿钱,大姐会把气撒到我头上。他们确实帮过我们大忙,童童自从送回去,十来年他们没少帮忙,当时送回去也是想着大姐离奶奶近,又生过两个孩子,带孩子有经验,咱们才放心送的。”

“那我们能拿多少钱?”

“我们账上没有灵活的钱,有的是房贷和生活费,都在一个账号上。卡在家里你可以查一查。”

“所以我没法回去。”

“你这什么意思?你回去的路费还是能取出来的吧?”

“然后呢,然后大姐非要上手术台呢?我说我没有二十万?十万也没有?”

“那你叫我怎么做?”

“我没有叫你怎么做。”

“我们家里的事你不用管就行了。”

“那大姐不是把电话打我头上了?”

“你不接就是。”

王琴瑶没好气地说:“那得你不让她往我这里打。”王琴瑶知道吴家铭也难在头上,可是她还是很生气,大姐要骂她,吴家铭也不顾她的感受。可是,她或者就应该被骂,什么都不为,光因着她是吴家的媳妇就应该被骂。

吴家铭不出声,手压着书,作势要接着读书的样子。

王琴瑶出了书房,也没换衣服,也没回他们的卧室,而是去了童童的卧室。

王琴瑶在童童的房间躺着。过了四点半,听见吴家铭走出书房的声音,然后又听见厨房里有冰箱的开门声和水声。王琴瑶给助理打电话,问她明天一早有出去的安排没有,要是没有出去的安排,明天早上她跟她谈个事。

王琴瑶出门去接文文,初一的孩子自是不用接了,但她在家里待着实在无趣得很。

一个家庭有了孩子就什么都好办了,一切像没有事情发生。

第二天王琴瑶一到办公室先是跟吴家铭留言,告诉他她在筹钱,让他看机票,如果要回去就尽快回,至于文文,她会安排好工作,早点回家。

王琴瑶知道助理已经结婚了,又了解到她近期还没有打算要孩子。她马上决定了做两件事,一是把手上她顾不上的外地的业务都交接给助理;二是她向公司挪二十万,可以是她借的,也可以是她让出一部分股份。现在的公司不止她跟原老板两份股资,还有外来的另外两个老板的股资,还是原老板在经营,另两个股东只是入股并未参与公司的运作和管理。让出股份,转给谁,这是要四个股东都在场时商量的,所以,王琴瑶暂时支了二十万,打了借条。她没有说明为什么不能从工资里扣,只说倾向让股,要是借,日后按利息还。二十万这事就这样暂时解决了,她先不管了。

吴家铭当天回了老家,王琴瑶接到吴家铭的留言,就提前回了家,发现汤已经备在锅里定好了时间煲上了。而要做的晚餐,吴家铭也洗好配好,只需要她切几刀放锅里炒就行了。王琴瑶心里十分疑虑,想吴家铭这是真的爱上了做家务爱上了宅家不成,要真是这样,他处理好那边的事情回来后会出去找工作吗?原本她想趁这次吴家铭走出家回来后能打起精神出去工作的。

童童先回来的,见是王琴瑶在厨房,有点惊讶,说:“爸爸出去工作了?”

“没有,是你大姑爹得了肝癌,要手术,你爸回去帮忙去了。”

“大姑爹?哦,怪不得我打开手机看到珍珍姐给我发了一堆留言,我还没听呢。我去听听。”说着童童去了客厅。

不一会儿童童哭着进来,“珍珍姐骂的也太难听了,说我到底不是他们家的人,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王琴瑶刚出锅一个菜,把菜装进盘里,把锅用水冲着才过来安慰童童,告诉童童她也被大姑骂了。然后她停下炒菜把童童拉进客厅一五一十地把大姑骂她的事给童童说了,又说了她和爸爸商量了处理办法,给大姑家借了钱,让爸爸带回去给大姑爹治病。她想一起把希望吴家铭得出去找工作的事谈了,又说不出口,一股脑几件事一下子都告诉孩子,怕孩子受不住。她就想等等再说。她正给童童递着纸巾,听门响了,她们同时站起身,一个往厨房去,一个往自己的卧室去。王琴瑶刚到厨房又折回客厅,接文文的书包,主动跟她说爸爸回老家了,还用很轻松的口吻说今天她煮饭。

文文没把王琴瑶的这番话当回事,如常丢了书包先往客厅跑。一学期要结束了,习惯还没有改,还像小学生。

童童则大不一样,总有变化。高二,课业更加紧张,她也更加努力。这学期开学后分了科也分了班,当时是吴家铭去开的家长会,回来也没有跟她多聊,就说是按级排名分班,本来未分科前的级排名前120名在三个精进班,现在因为分科了,又把分科后的文理科级排名前40名分进保优班。理科生多,文科生少,理科又有级排名前80名分到两个精进班。原来的级排名前120名有掉到级排名300名外的,也有级排名前300名掉到800名后的。名次是死的,有人掉下去了,就说明有人在上升,这一掉一升或者就是一个人命运的转折,她经历过。大约正是这变化让童童知道人上有人,也更加努力了。

王琴瑶迎接完文文,又忙着折回厨房把煮好的菜和汤往外摆。然后叫两个孩子吃饭。

文文对吃积极,一喊就到,她让文文帮着拿碗筷。又叫了两声童童,童童才出来。

童童直接坐下来,文文装好饭要先吃。王琴瑶让文文把饭都装了。

文文说:“凭什么啊!”

王琴瑶说:“凭你这么大了,得干点家务活儿了。”

“那姐姐不用干?”

“姐姐明天装。”王琴瑶对付地说。

童童不吭声。眼皮眨动着,但不太灵活的样子。

王琴瑶把童童的饭放到她面前,说:“先吃饭。”

童童吃饭,但眼泪却止不住地往饭碗里滴。

文文先是吓一跳,说姐姐哭啦。王琴瑶叫她吃自己的饭。又对童童说:“你是先吃饭还是先哭?”

童童借着哪来的一股劲,一鼓作气把碗筷一放起身推椅离开了饭桌。

这让王琴瑶有些意外,仿佛又看见童童刚接回深圳那时的样子。大概是这个想象让她意外。她在客户那里多少气都忍了,见童童这样,气还是上头没忍住。但她想着还有一个呢,哄好一个是一个,于是对文文说:“文文你好好吃完去做作业,你放学回来把书包丢门口到现在还在那儿呢。我跟你说……”这话刚到嘴边她就打住了,改口说“吃完饭妈妈再跟你讲吧”。

文文不依,以为妈妈要跟她说什么稀奇的事呢,要妈妈说。

“说什么啊,妈妈要跟你讲的是规矩,以后放了学不能把书包一扔先去玩,要先把书包放回房间,换了衣服,然后把玩和做作业结合起来。你要是先玩也可以,但不能没个头,你要定个时间,比方说先玩十分钟,然后就得去做作业,把作业做完了再玩。”

“中间不能玩吗?”

“中间最好不要玩,一玩心就散了,你做完作业再玩,可以玩个够不好吗?”

“那不好,一口气做完太累了,爸爸说中间可以玩,像上一堂课要下课一样,下课的时间可以玩,然后再上另一堂课。”

王琴瑶心想,也有道理啊!但她没去想这是吴家铭给小学生定的规矩还是给初中生定的规矩。“那放了学,先把书包拿自己屋里行吧?”

“妈妈有什么奖励?”

“这是你应该做的,不需要奖励。”

“那不行,没有奖励,没有动力。”

“这个我得跟你爸爸商量,我不能私自做决定。”

“你是不是什么都听我爸爸的?你要是什么都听我爸爸的,那我告诉你,我爸会给我奖励的。”

王琴瑶想到她跟吴家铭商定的父母教育孩子口径要统一,立规矩要共同遵守原则,说那等爸爸回来再奖励你,你先做到放学回来第一时间把书包拿进自己卧室。

“不换鞋就先拿到卧室吗?”

“谁说不换鞋了!妈妈有这么说吗?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会……”她想说胡搅蛮缠,又觉不妥,不能随意定性孩子。

“那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你大姑爹生病了,你爸爸回去帮忙去了。”

文文哦了一声。她对大姑爹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她长这么大,一共见过大姑爹三回,自己还不记得。

王琴瑶等文文吃饱,自己也不吃了,把没喝过的汤倒回锅里温着,把菜端回厨房。然后去了童童房间。她先敲门。里面没有应声。她说妈妈进来啦。里面还是没有应声。王琴瑶扭门把开了门,见童童专心地做着作业。她走过去,扒开童童的齐肩发看看她是不是戴着无线耳机。果然,童童戴着无线耳机做作业。

童童自然是知道王琴瑶进来了,只是不想理。到这儿,王琴瑶也知道了童童不想理她。

“趁热去把饭先吃了吧!”

“不想吃。”童童并不停手里的作业。

她能一边说话一边做作业?王琴瑶疑惑。

“你要是想先做作业,妈妈就先把菜盖起来。”

“随便你。”

“你这么跟妈妈说话,妈妈就不知道怎么跟你交流了。我希望你说好或不好,可以或不可以,不是随便你。我要是跟你这么说话,你也会不知道怎么做,对吧?”

“我还没有回珍珍姐的QQ留言,我不知道怎么回。”童童还是没有停下写作业的动作。王琴瑶疑惑,难道人真的可以一心二用?

“那就先不回。你爸这会儿应该快到医院了,等你爸到医院了大姑一家就什么都知道了,就知道你跟我都是不知情的。”

“也或者你现在跟珍珍姐说一下,说你才拿到手机,才看到她周三发给你的信息。就说爸爸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带了钱给大姑爹做手术。”

“那我先发吧。发了你把我的手机拿出去,我不想看手机。”

“很对,这样处理很好。童童果然是大孩子了。”

“你帮我发吧。”

“那不行,这样的事得你自己亲自来做才行。妈妈可以就坐在你边上陪着你。”

童童照做了,然后把手机交给王琴瑶,让她带出去。

“妈妈,奶奶还想我吗?”

王琴瑶吓了一跳,忙停下脚步,一点也不敢犹豫地回答童童,“想的,奶奶会想你的,你多大都是奶奶最爱的孩子。”

“好的妈妈,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奶奶已经走了几年了。王琴瑶一身冷汗地往外走,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把门关上了。

文文还在玩,还没有去自己的房间做作业,她没有力气管这个小的了,径直走到衣帽间去。她的港湾。

他们接来童童之后不久,奶奶无端端开着农用三轮车掉到河里了。农村的板桥没有护栏,奶奶是径直掉下去的。掉下去车子压着身子,等她漂上来人已经鼓鼓的了。王琴瑶知道那条河,吴家铭常说农村的男孩子皮,都是从板桥上往下跳,脚能踩到淤泥,又鱼一样浮出水面。这么说并不深,成人掉下去就是漫过头,腿一蹬就能浮上来。

当时童童没有回去,他们想的是童童刚刚适应深圳的生活和学校的学习,怕影响她的心情,也怕影响到她的成绩,本身已经很落后了。

当时是吴家铭一个人回去的,她在深圳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吴家铭那时还在上班,她跟童童的解释是爸爸出差了。到了元旦,刚好是奶奶的五七,本来这个时间也是重要的祭拜期,他们就一家四口都回去祭拜了。文文还小,还在田地里欢快地奔跑,童童在坟上哭了,虽然她没能见到奶奶,但她知道农村的坟里都是睡了人的。她知道奶奶在下面,她能理解坟墓与生死的关系,所以她哭。一家人在老家住了三天,一起回去的也是一起回来的。童童回来后一心投入在各种学习和练琴上,并没有表示出多少悲伤。春节时他们一家又一起回去了,年三十去给老人上坟,童童就没有哭了,她像所有其他人一样给奶奶烧钱串子烧元宝。他们在老家过了初五,又去烧了一刀告别纸才走。之后童童并没有哪里不妥。怎想,这孩子到现在还有惦记,还在想念奶奶。兴许,就是这一点让王琴瑶没有走完童童心底所有的地方。王琴瑶现在想通了这一点,心里对童童也就有底了。事情能完结一件是一件,童童这个事如今算是有了答案,这给了她力量,她收拾好自己走出衣帽间去催促文文做作业。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