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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3期|储劲松:归袖翩然——杨万里最后十九年
来源:《天涯》2023年第3期 | 储劲松  2023年06月05日08:35

编者说

回看中国古代诗歌史,王勃、杨万里在各自的时代中没有占据最重要的位置,但他们的艺术气质和独立人格,恰如其分地与传统士大夫精神融合,并在诗文中完成了各自的“诗人之光”的色散实验。王勃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滕王阁序》),杨万里的“花应冷笑东篱族,犹向陶翁觅宠光”(《野菊》),这其中蕴含的不断扩散的精神光谱,也被李劼和储劲松挖掘、点亮。

今天推送储劲松《归袖翩然——杨万里最后十九年》,以飨读者。

归袖翩然——杨万里最后十九年

储劲松

黄庭坚在《苏李画枯木道士赋》中说:“东坡先生佩玉而心若槁木,立朝而意在东山。”意思是说,苏东坡身在朝堂之上,乘轩服冕做大官,心却神游于江湖之外,不为利禄所困。东山槁木之喻,其实也适合杨万里。

南宋淳熙十五年(1188)四月初九,时任秘书少监的杨万里,因上疏论高宗配享,拂逆孝宗旨意,被贬筠州,是年六十二岁。接到诏命当天,他就离开了都城临安,寄寓西湖边上的南屏山兴教寺,等待家人收拾行装。当夜春风骀荡,四野繁花盛开,他独自坐在僧舍中,想到从此可以徜徉于故乡的清绝山水,与渔樵翁媪为伍,心如鸿雁逸出尘表,拈须作《戊申四月九日得请补外初出国门宿释迦寺》:

出却金宫入梵宫,翠微绿雾染衣浓。

三年不识西湖月,一夜初闻南涧钟。

藏室蓬山真昨戏,园翁溪友得今从。

若非朝士相追送,何处冥鸿更有踪。

逃离是非丛聚的庙堂,暂住佛门清修之地,快意何如之!入仕三十余年来,目睹宋朝朝纲日坏,国势日颓,帝王和大臣偏安东南一隅,偷安肆乐,不思恢复大计,杨万里心间时时生起隐遁之思,并且早早就做好了归田的准备。十八年前,在国子博士任上,他就让妻子罗旭准备了一只小小的木头箱子,里面装着返乡的路费,上锁放在床底下。他还禁止家人添置大件器物,以免成为归去途中的累赘。近些年来,朝中大臣结党相轧,蜗牛角上较雌论雄,正人被一个个排挤出朝,让他更加渴望弃官归田。所以,对于贬黜外任,他心中非但没有苦楚和怨恨,反而暗自窃喜。何况,筠州治所高安(今江西省高安市),离他的故土吉州吉水县(今江西省吉安市吉水县)不远,两地之间有赣江和锦江水道相连,交通很是便利。远离朝堂,在家门口做州官,也部分实现了他的归隐之志。

家人抵达兴教寺后,杨万里买舟溯钱塘江西上,打算先回故乡安顿好家小,再去筠州赴任。出发前,他写了一首《明发南屏》:

新晴在在野花香,过雨迢迢沙路长。

两度立朝今结局,一生行客老还乡。

犹嫌数骑传书札,剩喜千山入肺肠。

到得前头上船处,莫将白发照沧浪。

乾道六年(1170)十一月至乾道九年(1173)十一月,杨万里第一次在朝,历任国子博士、太常博士、太常丞、将作少监。淳熙十一年(1184)十月到现在,他第二次任朝官,由吏部员外郎渐次升转为秘书少监。两次在朝,因屡屡犯颜直谏、为官清正、待人宽和,加上诗歌传扬天下,他名重当时,也与众多仁人志士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几天,朝中诸友闻知他即将踏上归程,纷纷遣人骑着快马送来书信和诗词,以表依依惜别之意。杨万里却嫌这些繁文缛节耽误了他的工夫。

此老归心似电,不可遏也。

两宋名臣大多遭遇过贬谪、流放或废黜,绝大多数是因为御史、谏官上疏弹劾甚至诬陷。与他们不同的是,杨万里为官前后四十余年,无论是做京官、升朝官还是地方官,从未遭遇过台谏官的白简。这次谪守筠州,是孝宗的旨意。直接原因是杨万里论高宗配享一事,与孝宗严重不合。

淳熙十四年(1187)十月,做了二十六年太上皇的高宗赵构驾崩,第二年葬于绍兴永思陵。按照宋朝制度,帝王木主升入太庙,要选择文武大臣祔祀,名曰配享。配享皇帝庙庭,享受后世帝王的香火供奉,对于臣子而言,是身死之后莫大的殊荣。历代帝王用这种方式来表彰过世功臣,激励和笼络臣子,巩固自己的统治。宋代的配享大臣,必选功勋卓著、德性无亏、为天下所推服者,标准十分严苛。过程也很缜密,要经过都省(尚书省)大臣集体商议来决定,连天子也不能擅自作主。苏轼在哲宗朝任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时,曾有关于神宗配享的奏札说:“本朝自祖宗以来,推择元勋重望始终全德之人,以配食列圣。盖自天子所不敢专,必命都省集议,其人非天下公议所属,不在此选。”对于半壁江山沦陷金国、是战是和动摇不定的南宋而言,配享大臣的取舍,直接关系到朝廷的政治倾向,绝非小事。

孝宗指令翰林学士洪迈拟配享名单。按配享制度规定,洪迈应当先与尚书省大臣集体商议,然后拿出一份备选人员名单,呈送皇帝御览。但洪迈违反程序,不经集体商议,就私自拿出一份列着吕颐浩、赵鼎、张俊、韩世忠四人的配享名单,经孝宗过目同意后,才请大臣来详议。所谓详议,其实是宣布。之后,洪迈将同一份名单再次呈请孝宗过目。《宋史·礼志》:“淳熙中,高宗祔庙,翰林学士洪迈言:‘配食功臣,先期议定。臣两蒙宣谕,欲用文武臣各两人。文臣:故宰相、赠太师、秦国公、谥忠穆吕颐浩,特进、观文殿大学士、谥忠简赵鼎;武臣:太师、蕲王、谥忠武韩世忠,太师、鲁王、谥忠烈张俊。此四人皆一时名将相,合于天下公论。’议者皆以为宜,遂从之。秘书少监杨万里独谓丞相张浚不得配食为非,争之不得,因去位焉。”

实际上,这份配享名单只有宇文子英等十一人认为妥当,并不合天下公议。名单一出,立即引起朝臣的激烈非议,纷纷上疏争论。非议之一:吕颐浩不餍人望,也就是名望不足,不宜配享。非议之二:张俊晚年阿附秦桧,力主和议,诬杀岳飞,不宜在预享之列。另外,权吏部侍郎章森上疏,建议配享武臣用张浚、岳飞;秘书少监杨万里建议以张浚代替张俊。比较集中的意见是:配享只用两人,文臣用赵鼎,武臣用张浚。

此时的孝宗,已非即位之初那个立志光复神州、雪洗宋朝耻辱的英主。孝宗自从隆兴元年(1163)北伐失败,被太上皇逼迫下罪己诏之后,他就意志消沉,怯惧畏懦,不敢再有作为。他做了二十多年傀儡皇帝,任凭太上皇和宰臣摆布,高宗殡天之后,终于收揽大权,渐渐刚愎自用,猜疑多忌,听不进不同意见。况且,洪迈所列四人名单,本来就出自他的圣裁。所以对于这些奏疏和意见,他统统视而不见。不止如此,看了杨万里的奏疏,他还十分恼火。

杨万里在奏疏中,历数张浚于江山社稷的五件大功劳,认为张浚最该配享。同时,指责洪迈有欺、专、私三罪,并说,洪迈以张俊配享而弃用张浚,无异于指鹿为马。惹怒孝宗的,正是“指鹿为马”这四个字。他认为,杨万里斥责洪迈是秦代的赵高,就等于影射自己是昏君胡亥。览罢,他怒气冲冲地质问宰辅:“杨万里以朕为何如主?”

礼部侍郎、同修国史兼侍讲尤袤等,建议孝宗召集群臣再次讨论,孝宗断然道:“吕颐浩等配享正合公论,更不须议。洪迈固是轻率,杨万里亦未免浮薄。”

杨万里当然没有含沙射影讥刺皇帝的意思,他一时激愤,奏疏措辞也确实有欠考虑。但事已至此,不可挽回。

孝宗不用抗金名臣张浚配享,坚持用秦桧一党的张俊,用意很明显,就是告诉天下人,他没有北伐的打算,将继续与金国保持丧权辱国的所谓和议。皇帝甘当投降派,杨万里和其他主战派对此心知肚明。他们与孝宗的分歧,实质上不是配享之争,而是战和之争。

孝宗本来很器重杨万里,曾表扬他“秀才知兵”,有“仁者之勇”,于乾道六年(1170)十月将他召回朝中,一再为其加官晋职,有大用之意。但杨万里立朝谔谔,遇事敢言,持挺特之操,因而屡次开罪皇帝。其中有两件事,尤其令孝宗耿耿于怀。

其一,淳熙十四年(1187)十月高宗崩逝时,孝宗下诏,说自己要像民间孝子一样,为高宗守制三年,在此期间不临朝听政,请太子赵惇与宰辅大臣参决政事。杨万里其时身兼东宫侍读之职,是太子的老师,熟读经史的他,深知太子代行皇权,极有可能与皇帝产生矛盾,最终导致萧墙之祸,历史上多有前车之鉴。于是他上疏坚决反对,请孝宗收回成命。并上书再三告诫太子,切切不可接受。《宋史》本传:“会高宗崩,孝宗欲行三年丧,创议事堂,命皇太子参决庶务。万里上疏力谏,且上太子书,言:‘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一履危机,悔之何及?与其悔之而无及,孰若辞之而不居。愿殿下三辞五辞,而必不居也。’太子悚然。”

对于杨万里的反对意见,满朝文武都不能理解,认为是否让太子参决庶务,纯粹是皇帝家事,做臣子的无权过问,也无须多嘴。孝宗更认为,自己历练太子,让其早些学会处理朝政,是一桩美事,杨万里的激烈反对简直不可理喻。

但数年之后,孝宗和光宗这对父子矛盾重重,反目成仇,乃至孝宗崩逝时,光宗以患病为由坚决不肯出面主持丧礼,直接导致宫廷政变,印证了杨万里的远见卓识。

其二,此前的淳熙十二年(1185)五月,因东南地震,杨万里上《论天变地震书》。书中有“陛下以今日为何等时耶?金人日逼,疆场日扰,而未闻防金人者何策,保疆场者何道”等语,建议孝宗“以重蜀之心而重荆、襄,以保江之心而保两淮”“姑置不急之务,精专备敌之策”。并劝其“勿矜圣德之崇高,而增其所未能”,也即不可刚愎自用。孝宗看了,内心十分恼怒。当时,杨万里退意已浓。

这次议高宗配享再次惹怒孝宗,杨万里更加坚定了退隐之念。于是上章告老,请求朝廷给他一个提举宫观的闲职,领一份祠禄,回江西老家安度晚年。同时他打发长子杨长孺,先行回到吉水县湴塘村老家,修葺屋庐,整理荒径。

但孝宗不许杨万里辞职,只是罢去其直秘阁的贴职(兼职),令其出知筠州,同时也打发洪迈出知镇江府。而一代名臣张浚,最终不得配享高宗庙廷。

杨万里被贬出朝,诸多同僚为之愤慨。后来官至参知政事的袁说友作《送诚斋二首》,诗中说:“谁作朝阳一凤鸣,公朝今复叹斯人。抗章宁夺三军帅,去官尤轻一叶身。”又说:“公名此去如山重。”

贬出朝堂,无损令名,声价反而更高,威望反而更重,两宋被谪名臣大多如此。

发如蚕丝白,身似柳叶轻,西上归乡的杨万里喜上眉梢,心情大好。沿途所作《过南荡》《过杨村》《洗面绝句》《嘲稚子》等诗,语调欢乐明快,绝不似贬谪之人,倒像刚刚登科看尽长安花的孟郊。

船过严州,在此地任知州的好友陆游,早已在严子陵钓台摆下盛筵,为杨万里接风洗尘。席间,陆游舞剑侑酒,杨万里作诗助兴,两人极欢而别。

淳熙十五年(1188)五月,杨万里抵达故乡,为两个儿子杨长孺、杨次公分别娶亲之后,于九月赴筠州上任。

筠州辖高安、上高、新昌三个县,州治高安位于隆兴府(今江西南昌)西部。其南部是蒙山、末山余脉,北部是九岭山脉余脉,中部偏南有荷岭、枫岭横亘其间,锦江自西向东贯穿全域。境内山水清嘉,田畴连绵,为上等州。其地民风淳良,政务简易。

当时,州县官的主要职责是理讼、催科、捕盗、劝农、兴教等,最难办的是催科,也就是催缴赋税。宋代赋役名目繁多,冗官、冗兵、冗费问题极其严重。渡江以后,江山只剩下东南半壁,“三冗”问题变本加厉。因对抗金国,军费开支更是北宋时期的数倍,敲民之骨,吸民之髓,导致农民负担更加沉重,催科也最令州县官头疼。但高安有银矿,朝廷在此设有专门的开采管理机构,当地竹纸制造业也十分发达,所以税赋征收比其他地方较为容易。杨万里曾在赣州、零陵、奉新、常州、广东等地任地方官,谙熟地方政务,治理筠州驾轻就熟,不费什么气力。

到筠州不久,他发现高安县没有县学,当地学子一直在州学西庑的一个小斋房里就读,因而令高安县立即动工兴建学校。不久县学建成,虽然朴陋,但一方士子咸集,学风大盛,高安父老且歌且咏。杨万里应县令陈师宋之请,写了一篇《高安县学记》。文章中说:“使二三子开一卷之书于竹牖之下,举目而见尧、舜、孔、颜,属耳而闻金声玉振,潜心而得性与天道,家焉而亲其亲,官焉而民其民,国焉而君其君,塞则淑诸身,亨则淑诸世,于环堵乎取之,不既充然矣乎?”他对高安士子寄望遥深,希望他们修习先贤遗教,在家为孝子,在官为良吏,在国为忠臣。“塞则淑诸身,亨则淑诸世”一语,略同穷则独善、达则兼济,既是儒家立身之道,也是杨万里自况:外放为州官,他毫无谪臣常见的幽怨儿女态,而是坦然、怡然。

秋后某夜,杨万里饮罢浊醪,独自坐在官舍里构思诗作。周围蛩声四起,凄凄切切叽叽哩哩,此起彼伏彻夜不休,仿佛在为杨万里的贬黜鸣不平。在酣醉中的杨万里听来,虫音十分好笑,提笔作《感秋五首》。其一云:

隤照趣夕黯,孤灯启宵明。

老夫倦欲睡,似醉复如醒。

寸心无寸恨,坦如江海清。

秋蛩何为者,四面作怨声。

凄恻竟未已,抑扬殊不平。

切切百千语,递递三四更。

绕砌寻不得,静坐复争鸣。

有口汝自苦,我醉不汝听。

他嫌秋虫不解事,不知筠州知州此刻心间清澈一如大江大海,实无一丁点愁怨,相反,他陶然自得,很享受这无拘无束的外放生涯。

在筠州一年,杨万里像当初治理奉新、常州等地一样,以德抚民,无为而治,州内刑清讼简,百姓安居乐业。他离开时,筠州百姓建三贤祠,纪念先后贬谪此地的余靖、苏辙和杨万里。

治州之余,杨万里遍访筠州山水,写了一大批诗歌。《雨后晓登碧落堂》:“斜东见西山,粹碧无纤雾。须臾半崦间,冉冉动微絮。吹作千峰云,立变万姿度。”《过上湖岭望招贤江南北山》:“晓日秋山破格奇,青红明灭舞清漪。画工着色饶渠巧,便有此容无此姿。”《江水》:“水色本正白,积深自成绿。江妃将底药,软此千里玉。”《咏十里塘姜店水亭前竹林》:“客思方无那,诗愁得共论。问渠能饮否,把酒酹霜根。”他的“诚斋体”诗,遣词平易,构思奇特,立意隽永,每一首都活泼泼的,通透洒脱,有三百篇和古诗十九首遗味。当地志书后来记载:“诚斋飘然乘风来此,坐卧山水,衣被云锦,而胜绝闻天下矣。”

十多年前,杨万里任常州知州,自序《荆溪集》说:“忽若有寤,于是辞谢唐人及王、陈、江西诸君子,皆不敢学,而后欣如也……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予诗材。盖麾之不去,前者未雠,而后者已迫,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大意是说,他在常州忽然大悟诗道,断然告别曾经以之为师的江西诗派、晚唐以及王安石、陈师道诸人,作诗从此得大自在、大自由,无须百般寻觅题材,苦苦遣词造句,眼前万事万物都像长了脚和翅膀,争着抢着投怀送抱,形之笔尖,翻为绝妙好辞。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诗艺日精月进,渐渐超越侪辈尤袤、陆游、范成大、萧德藻等人。葛天民在《寄杨诚斋》中评价他的诗:“参禅学诗无两法,死蛇解弄活鲅鲅。”鲅鲅,鱼儿跳跃之貌也。刘克庄比较他和陆游:“放翁学力也,似杜甫;诚斋天分也,似李白。”(《后村大全集》)在筠州,杨万里作诗二百五十首,辑为《江西道院集》。

作诗之外,他在筠州动笔撰写《易外传》。这部阐释《周易》的学术著作,前后写了十七年,直到嘉泰四年(1204)四月才定稿,共二十卷,十八万余字,可谓呕心沥血的皇皇巨著。其《易外传序》说:“《易》者,圣人变通之书也……其穷理尽性,其正心修身,其齐家治国,其处显,其傃穷,其居常,其遭变,其参天地,合鬼神,万事之变方来,而变通之道先立。”《后序》说《周易》是“蕴道之玉府,陶圣之大钧”。他继承程颐以人事证《易》的研究方法,大量引用三代至隋唐年间的史实,取人事而谈天道,来阐发易理。嘉熙元年(1237),朝廷令杨万里后人缮写了一部珍藏本,更名为《诚斋易传》,藏于秘阁。杨万里的解《易》方法对后世易学影响颇大,清代乾隆时期修《四库全书》,四库馆臣将之列为义理派史事宗的代表。

淳熙十六年(1189)二月,孝宗禅位于光宗,效仿高宗做了太上皇。八月十日,杨万里接到回朝的诏命。

返临安(今杭州)途中所作诗歌,如《出横山江口》《宿兰溪水驿前三首》《过白沙竹枝歌六首》《夜宿东渚放歌三首》等,词调依旧平和,不见欢喜之态。出朝不愠,入朝不喜,大君子风范。其中有几首诗,谈到诗道,如《跋徐恭仲省干近诗三首》其三:

传派传宗我替羞,作家各自一风流。

黄陈篱下休安脚,陶谢行前更出头。

在这首题跋诗中,杨万里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诗道主张:摒弃宗派门户,挣脱前人窠臼,各自独树一帜。他写诗,最初学的是江西诗派,后来相继以陈师道、王安石、晚唐诗人为师,知常州以后,得自家诗法,而今他更认为,要勇敢决绝地突破陶渊明、谢灵运、黄庭坚、陈师道这些前代大诗人的羁绊,再伐山林,重辟天地。

另有《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四首》,其中一首说到作诗之法:

山思江情不负伊,雨姿晴态总成奇。

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

杨万里的意思是,作诗不能闭门苦思,要游历四方,邀江山风月来相助。他的四千二百首存世诗作,佳构多于旅行中得来。其诗妙处,正在山思江情、雨姿晴态之间,在山程水驿、萍踪浪迹之中。

此时的杨万里,在南宋诗坛已享有盛誉。周必大说他“学问文章独步斯世,执诗坛之牛耳”。陆游在《谢王子林判院惠诗编》中说:“我不如诚斋,此评天下同。”姜特立在《谢杨诚斋惠长句》中说:“今日诗坛谁是主,诚斋诗律正施行。”他成为公认的诗坛盟主。

一船山水一船诗,骚人兴味自无穷。当年九月,杨万里抵达临安,月底除秘书监。回朝后,杨万里直道事君、犯颜直谏的作风丝毫不改,针对当世利病,接连上了三道札子。

第一道札子,鉴于北宋以来残酷的朋党之祸,建议光宗勿以朋党之罪处罚臣子。他说:“天下有无形之祸,僭非权臣而僭于权臣,扰非盗贼而扰于盗贼,其惟朋党之论乎!盖欲激人主之怒莫如朋党,空天下人才莫如朋党。党论一兴,其端发于士大夫,其祸及于天下。前事已然,愿陛下建皇极于圣心,公听并观,坏植散群,曰君子从而用之,曰小人从而废之,皆勿问其某党某党也。”关于朋党,欧阳修、范仲淹、苏轼等北宋名臣论述已经十分精详,杨万里所论与前贤一致。但朋党之争自始至终困扰着两宋,直到江山换主前一夜也未停息。赵宋亡国,朋党之争是罪魁祸首。

第二道札子,劝光宗谨防外戚和近习窃权。他说:“古之帝王,固有以知一己揽其权而不知臣下窃其权者。大臣窃之则权在大臣,大将窃之则权在大将,外戚窃之则权在外戚,近习窃之则权在近习。窃权之最难防者,其惟近习乎?非敢公窃也,私窃之也。始于私窃,其终必至于公窃而后已。可不惧哉!”不幸的是,因与父亲矛盾激化,光宗后来举止失常,后宫、宗室和外戚联手将他废黜,皇权被“公窃”。

第三道札子,劝光宗勤、俭、断、亲君子、奖直言。他说:“惟能勤,则一日之中亲学问机务之时常多,亲燕游逸乐之时自少矣。惟能俭,则浮费自省而国用自足,国用既足而民可宽矣。惟能断,则依违牵制之情皆不得而夺,险诐私谒之事皆不得而至矣。惟能亲君子,则正言日闻,正行日见,而小人自疏,君德日进矣。惟能奖直言,则不违之门开,敢言之风振,下情日通,奸邪日消矣。”这道札子,陈说的是帝王治道之要。

四十岁时,杨万里在故乡为父亲守制期间,作政论《千虑策》三十篇,深刻总结宋家自靖康之耻以来惨痛的历史教训,直率批评朝廷腐败无能,并提出一系列振兴国运的策略。他后来的奏疏包括上光宗的三道札子,是《千虑策》的延续和深化。可惜的是,此时的南宋朝廷,皇帝心智暗弱,太上皇暗中干政,朝政云诡波谲,宋朝气象日益衰索,杨万里这三道札子就像当年所献的《千虑策》一样,并不起多大作用,只是一潭死水稍起微澜而已。

十一月,杨万里受命借焕章阁学士,任接伴金国贺正旦使,也即迎接和陪伴金国派来祝贺正旦(正月初一)的外交使臣。宋金签订隆兴和议之后,两国之间维系了四十年和平,其间,遇到重大节日或庆典,两国互派使节。看似是正常邦交,事实上是不平等的。金宋两国皇帝以叔侄相称,宋朝向金国进贡“岁币”,每年银二十万两,绢二十万匹。金国贺正旦使、贺生辰使等来访,宋朝要派人一直迎送到淮河边界。宋朝所选接伴使多是老成持重者,因为言行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引起外交摩擦甚至军事对抗。对于势利之徒而言,这是一个美差,有可能因此而加官晋爵。但对于杨万里来说,这是一个令他倍感屈辱的苦差。

月底,杨万里乘坐官船,沿京杭大运河北上,前往淮河南岸的楚州,迎接金国使者。第二年也即绍熙元年(1190)正月,又送金使北返。这一往一返中,他忍受着金使的傲慢和刁难,亲眼看见了淮河北岸原本属于宋朝的大好江山,心情与河山一样破碎。这期间,他写下的诸多诗篇,一反平常的活泼恬淡,充满着激愤和痛苦。

来到国界淮河南岸,眺望广袤的北方,他依稀望见沦陷敌国的北方人民正在田间勤苦劳作,仿佛听见他们在金人残酷统治下的哀号,心中百感交集。《初入淮河四绝句》其一:

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

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淮河以北,就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天涯,此生也许没有机会踏上中原的土地。诗人极度沉痛之情,以淡语出之,沉痛更增百倍。

陪同金使抵达镇江,登上长江中流的金山,他作长诗《雪霁晓登金山》,末句云:“大江端的替人羞,金山端的替人愁。”此时,半数国土沦陷已经六十余年,帝王和满朝文武中的大多数,对金国低眉顺眼如同家奴,甘心称臣称侄,按时纳银纳绢,换取一时的富贵安乐。江山阽危,亡国在即,士大夫却乘驷马,坐高车,住华屋,衣纨绔,食珍稀,偎佳人,豪竹哀丝,醉生梦死。苟且偷安如此,连长江和金山都替他们感到惭愧,他们自己却不知羞耻。

在《蜂儿》一诗中,他把江山比作蜂房,把百姓比作蜜蜂,指责统治者是不劳而获的蜂王,斥骂索取无厌的金人是腥膻老饕:

蜂儿不食人间仓,玉露为酒花为粮。

作蜜不忙采花忙,蜜成犹带百花香。

蜜成万蜂不敢尝,要输蜜国供蜂王。

蜂王未及享,人已割蜜房。

老蜜已成蜡,嫩蜜方成蜜。

蜜房蜡片割无余,老饕更来搜我室。

老蜂无味只有滓,幼蜂初化未成儿。

老饕火攻不知止,既毁我室取我子。

完成接伴使命,金使满载宋廷孝敬的金银器物,渡淮扬长而去。暮色四起,霏霏细雨中,杨万里又一次站在淮河岸边,遥望北方久之,心中的屈辱、愤懑、痛楚,随着暮色一寸寸加深。《雨作抵暮复晴五首》其一:“细雨如尘复似烟,两淮渡口各收船。南商北贾俱星散,古庙无人烧纸钱。”虽说南北休兵已经三十年,但淮河南岸的千里沃土,依然满目疮痍、荒无人烟,战争给人民造成了持久而巨大的苦难,商贾不来做生意,古庙里连香火都没有一星半点。

同样是著作等身的爱国诗人,同样是坚定主张北伐的志士,在南宋,杨万里的诗名盖过陆游,但在后世,其名气显然远逊于陆游。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杨万里的诗远不似陆游那般壮怀激烈。杨、陆二人,性格一柔一刚,一内敛一外露,一深沉一直白。秉性如此,诗风亦然。今世一些人,说杨万里不如陆游爱国,其实是误解,是不读书使然。

正人在朝,小人如芒刺在背。杨万里此番在朝仅十四个月,就被左丞相留正排挤出去。

绍熙元年(1190)五月,《孝宗日历》编纂告成,只待加上序言,呈送光宗御览,即可雕版印刷。按照惯例,《孝宗日历》的序言应由掌管国家藏书与编校的秘书省长官来撰写。杨万里其时任秘书监兼实录院检讨,参知政事兼提举史馆王蔺命他作了序言。

七月,王蔺转枢密使,留正在太上皇的干预下晋升为左丞相,提举史馆之职也由他兼任。留正是南宋著名的投降派之一,忠于孝宗,也是做了太上皇的孝宗用来牵制儿子光宗的重要棋子。自争议高宗配享一事之后,杨万里就在孝宗心中留下浮薄、狂狷的不良印象。留正知道太上皇很讨厌杨万里,又忌妒杨万里的才华,憎恨他的清操和直切,于是借机找茬。他佯装不知《孝宗日历》的序言应由秘书监执笔,且杨万里已经写好,便令礼部郎中傅伯寿另写了一篇。杨万里得知后,立即毁弃自作的序言,上《自劾状》自请罢黜。

在《自劾状》中,杨万里详述了事情经过,进而写道:“今也,撰序篇者,臣之职也。而文词不足采录,可谓失职矣。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今也,撰序篇者,臣之官也。他官乃复改撰,臣可谓不得守其官也。臣之二罪,何敢自恕?臣愚,欲望圣慈将臣罢黜,以为有司不称职者戒。”并且说:“臣有肺气痰嗽之疾,遇秋复发,见请朝假将理。”随即,他就出朝居家待罪。光宗览罢,批曰:“所请不允,依旧供职。”加盖御玺,予以退回,并派内侍上门宣谕,劝勉慰留。

杨万里接着上《谢御宝封回自劾状表》和《奏报状》,感谢光宗对自己的眷顾,请求免去现职,提举宫观。光宗非但不许,反而拟拔擢他为三品工部侍郎。皇帝如此垂青,杨万里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依旧上朝供职。

不久,《孝宗圣政》修成,依例由杨万里敬献太上皇和皇帝,但孝宗看见杨万里,犹念旧恶,很不高兴。杨万里离开后,他对光宗说:“杨万里直不中律,性情狂狷,不守中道,不堪大用。”光宗无奈,只好外放杨万里任江东转运副使,加直龙图阁贴职。这是杨万里第二次被贬,时年六十四岁。

杨万里的外放诏命甫下,满朝哗然。中书舍人倪思拟行使封驳权,缴还诏书。杨万里得知后,赶紧去信制止。据南宋周密的《癸辛杂识》载,倪思复信说:“贤者去国,公论以为不然。既辱宠喻,不敢复缴,却当别作商量也。”杨万里回了一封更加恳切的信,信中说:“死无良医,幸公哀我。”并且说,“别作商量”也完全不必。但倪思还是上了一道札子,请求皇帝收回成命,将杨万里留在朝中加以重用。札子中说:“窃见秘书监杨万里,学问文采,固已绝人,乃若刚毅狷介之守,尤为难得。夫其遇事辄发,无所顾忌,虽未尽合中道,原其初心,思有补于国家,至惓惓也。”朝中还有很多人上书谏留杨万里,倪思的这道札子是他们的共同心声。

杨万里感荷之余,一一致信劝止,声明外放是自己的心愿,请他们不要再为难皇帝。实际上,经此劫数,他的归隐之念更加坚决,只是碍于光宗的情面,又怕因为自己激化孝宗和光宗的矛盾,才百般隐忍,奉旨赴任。

当年十二月二十六日,他抵达江东转运司衙门所在地建康府(今南京),翌日开始视事。

宋代的转运司权力很大,为四大监司之一,掌管一路财赋以供国用,兼分巡所部,监察官吏,以转运使、副使主管其事。江南东路辖建康府、江州、饶州、信州、宣州、徽州、池州、太平州、南康军和广德军,管辖范围颇大。建康府又是军事重镇,朝廷在此驻有重兵以控扼江淮。所以江东转运司的权责更重。杨万里虽是副使,但光宗特意交待留正空缺正使位置,让他实际履行正使职责。不久,又让杨万里兼任淮西军马钱粮总领,与闻边事,调配军需,兼考察将帅。

杨万里在建康任上一年多,其间两次行部(巡行所属部域),足迹遍布整个江南东路。第一次,于绍熙二年(1191)八月初由建康出发,经秣陵、溧水、建平、宣州、青阳、池州,然后沿长江东下回程,历时一个月。第二次,于绍熙三年(1192)三月初出发,经宣城、宁国、绩溪、祁门,过浮梁、乐平、弋阳、上饶、安仁,浮鄱阳湖,游庐山,抵江州,然后泛舟长江,巡行彭泽、湖口、东流、舒州、池州、铜陵、芜湖、和州,回到建康,历时将近两个月。两次行部,他考察所辖州县,荐举贤才,罢黜庸吏,饱览壮丽河山,作诗数百首,后编入《江东集》。

文章千古事,仕途一时荣。于杨万里而言,诗歌文章才是活着的意义所在。行部到当涂,在展拜青山之下的李白墓园时,他作《望谢家青山太白墓二首》,诗中说:“六朝陵墓今安在?只有诗仙月下坟。”经过建康西南郊卖国贼秦桧的坟冢,作《宿牧牛亭秦太师坟庵》,无情地嘲讽秦桧:“只看壁后新亭策,恐作栘中属国羞。今日牛羊上丘垄,不知秦相更嗔不?”他的爱憎是极分明的。

他的是非也是极分明的。

第二次行部回到建康,也即绍熙三年(1192)四月底,他接到户部的措置令,命令在江南地区发行铁钱会子。他当即上《乞罢江南州军铁钱会子奏议》,痛陈利害,并坚决予以抵制。

所谓铁钱会子,是一种以铁钱为本位的地区性纸币。此前,孝宗批准在毗邻金国的川陕和两淮地域使用。朝廷发行铁钱会子的初衷,是为了方便商品流通,因为纸币易于携带。但后来,因为滥印滥发,铁钱会子不断贬值,信用完全丧失,导致非常严重的通货膨胀。朝廷则通过铁钱会子,不断掠夺百姓的财产。

杨万里在奏议中说,两淮发行铁钱会子,百姓怨声载道,咒骂朝廷、怨愤官府的言语,让人掩耳不及。如果江南诸州再发行,这里的百姓又要遭殃,极有可能引起民变。最后,他说:“缘有此利害,不敢镂版晓谕,若将来降到会子,亦不敢交收。”也就是说,他拒绝执行。留正看了奏议,大为光火。

五月初,朝廷召杨万里赴临安,意在当面听他申述拒绝发行铁钱会子的理由。杨万里拒不奉诏,并上札子请求将自己罢黜。七月,他接到不许辞职的诏命,诏书同时敦促他入朝述职。他坚不赴召,再次上札子请求赐予祠禄,许他告老还乡。一向温文尔雅的杨万里,态度忽然如此强硬,令光宗十分讶异。他说:“杨万里也有性气。”

友人周必大评价杨万里:“平居温厚慈仁,真可解愠。临事则劲节凛然,凌大寒而不改。”(《文忠集》)其凌寒劲节由此事可见一斑。

依留正的意见,顺势给杨万里一个提举宫观的闲差,打发他回江西老家便了。但光宗留恋这位正直敢言、饱学多才的东宫旧人,决定授杨万里知赣州军州事。赣州与吉州毗邻,既可留住杨万里,又可慰解其思乡之情。制词中说:“朕所以待士大夫之心,一也,而于诸僚之旧,尤加厚焉。伐木之情,谁能忘之?况尔万里,久从吾游,奇文高标,朕所以加礼……君臣之好,朕忍忘之?为尔相攸,赣土足乐,往其小憩,毋有还心。”软语温言,情意款款,光宗待杨万里确实不薄。

与任命诏书同时到来的,还有户部停止在江南发行铁钱会子的指挥令。杨万里的札子,有效阻止了铁钱会子祸害江南。但此时的杨万里,去意已决,称疾不肯到赣州赴任,不待朝廷回复,即弃官返回故里。

临行,杨万里作《和渊明归去来兮辞》。诗前小序说:“予倦游半生,思归不得。绍熙壬子,予年六十有六,自江东漕司移病自免。蒙恩守赣,病不能赴,因和《归去来兮辞》以自慰。”诗中设想归乡场面:

月喜予之言归,隤清晖而照颜。

山喜予以出迎,相劳苦其平安。

江喜予而舞波,击碎雪于云关。

纷邻曲之老稚,羌堵墙以来观。

沸里巷之犬鸡,亦喜翁之蚤还。

惊鬓髯之两霜,尚赳赳而桓桓。

归去来兮……

又赋《归去来兮引》:

念心为形役又奚悲?独惆怅前迷,不谏后方追。觉今来是了,觉昨来非。扁舟轻扬破朝霏,风细漫吹衣。试问征夫前路,晨光小,恨熹微。乃瞻衡宇载奔驰,迎候满荆扉。已荒三径存松菊,喜诸幼、入室相携。有酒盈尊,引觞自酌,庭树遣颜怡。容膝易安栖,南窗寄傲睨……

挂冠封印,扬帆登船,杨万里如出笼白鹤,衣袂飘飘而去。《发赵屯,得风宿杨林池,是日行二百里》:“两岸万山如走马,一帆千里送归舟。出笼病鹤孤飞后,回首金笼始欲愁。”回首一望,那金笼子一样的官邸,是那般令他窒息。

自二十九岁释褐入仕以来,杨万里常有弃官归乡之念。三十岁,他任赣州司户参军,到任才一个月,就因为与上司发生言语摩擦,打算辞官,遭到父亲的怒斥和鞭打才放弃此念。此后,蹭蹬失意时,也常在诗文中流露归隐之意。《晚春行田南原》:“只愿边头长无事,扡耒耕云且吾志。”《都下无忧馆小楼春尽旅怀二首》:“不关老去愿春迟,只恨春归我未归。”但扶犁躬耕、村头著书显然不是杨万里的真实心愿。他与前辈张浚、胡铨以及同时代的大文人陆游、辛弃疾等人一样,志在北伐中原,恢复宋室疆土。《跋丘宗卿侍郎见赠使北诗一轴》:“誓取胡头为饮器,尽与遗民解魋髻。”《千虑策》:“以图恢复祖宗之业,而澡靖康之耻。”据南宋罗大经的《鹤林玉露》,暮年致仕时,杨万里也曾怅然慨叹:“吾平生志在批鳞请剑,以忠鲠南迁,幸遇时平主圣。老矣,不获遂所愿矣!”

杨万里在少壮时,屡屡说打算挂冠而去,当然是当不得真的,那只是壮志难酬的愤激之词而已。何况,他对朝廷仍持续寄予希望,家庭境况也让他留恋优厚的俸禄。显见的例子是,乾道年间,因居乡为父亲守丧,服满后久久无官可做,闲居故乡长达五年之久,他渴望做官建功立业,领取俸禄养活家小。在这期间,他曾到临安拜访大臣,谋求一官半职。当时所作诗《秋日晚望》云:“不应久闲散,便去羡功名。”不过,正如他后来送给苦行僧的诗《送德轮行者》所言:“袈裟未著愁多事,著了袈裟事更多。”浮沉宦海许多年,他渐渐清醒地认识到,朝廷一年比一年腐朽,中原永无恢复的可能,感觉这一身官服好比是裹尸布,将自己捆得透不过气来。被贬筠州以后,他归心似箭,又煎熬了四年,才实现归田的夙愿。

故乡湴塘张开怀抱,接纳宦游赤子如初生。绍熙三年(1192)九月十六,杨万里回到故里。自此至病逝,整整十五年,他安心乡居,再也没有出山。

湴塘村中有一鞭溪,名曰南溪,杨万里的家就在南溪之畔。宅子还是绍兴二十九年(1159)建的,老屋一区,仅蔽风雨而已。徐玑的《见杨诚斋》诗说,杨万里“名高身又贵,自住小村深。清得门如水,贫惟带有金”。赞其诗歌文章名扬四海,而持身清正廉洁。他半生为官,以名臣张浚为榜样,励清直之操,归乡时身无长物。淳熙十六年(1189)召回朝中,行前他将当年尚未领取的俸禄,全部捐作军费。这次在江东任职期间,收到各州县和驻军送给他的礼金共计白银一万八千两,他全部登记在簿,并存放到官库里。弃官时,他将这些银两悉数拨付给淮西军马钱粮司,充作军费。他始终不忘三十三年前在永州初次谒见张浚时,张浚说的话:“元符贵人,腰金纡紫者何限?惟邹志完、陈莹中姓名与日月争光。”他的雅号“诚斋”,也因张浚当时勉励他修“正心诚意”之学而取。

绍熙四年(1193)三月,朝廷下诏同意杨万里辞去知赣州军州事职务,特授秘阁修撰,提举隆兴府玉隆万寿宫。制词极尽褒美:“朝廷之于贤者,用而尽其才,上也;用不尽而勇退,宠其归而尽其高,次也。上焉者,朕之本心;次焉者,非得已也。尔以清节雅道,冠冕一时,高文大篇,追配古作。出入中外,闻望日休。计台丐归,俾守章贡。古郡卧治,庶以优贤。抗章自列,欲留不可。畀真祠之秩,升论撰之华……”休,美也;章贡,指赣州;真祠,提举宫观;论撰,馆职也。唐宋重馆职,谓之清华之选。

杨万里终于如愿。

归田之后,他在宅子东侧开辟了一个小花园,名之为东园。东园不大,占地仅一亩余,他却在园中开了九条小径,谓之三三径,江梅、海棠、桃、李、橘、杏、红梅、碧桃、芙蓉等九种花木各植一径。周必大曾经来访,其《上巳访杨廷秀》诗说:“杨监全胜贺监家,赐湖岂比赐书华。四环自㔉三三径,顷刻常开七七花。门外有田聊伏腊,望中无处不烟霞。却惭下客非摩诘,无画无诗只谩夸。”诗前有小序:“上巳访杨廷秀,赏牡丹于御书匾榜之斋。其东园仅一亩,为衢者九,名曰三三径,意象绝新。”所谓“御书匾榜之斋”,指杨万里的书房诚斋。“诚斋”二字,系光宗做太子时,为杨万里亲题。

离宅子不远有一个山谷,杨万里带领家人在谷中遍植花木,称之万花川谷。《好事近·七月十三日夜登万花川谷望月作》:“月未到诚斋,先到万花川谷。不是诚斋无月,隔一林修竹。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未是秋光奇绝,看十五十六。”

清风明月之夜,烟霏云敛之夕,雪霁雨止之晨,他踱步于三三径,或留连于万花川谷,拄藤杖,着芒鞋,赏景饮酒,赋诗填词,得葛天氏之乐。《又自赞》:“江风索我吟,山月唤我饮。醉倒落花前,天地为衾枕。”好不快活自在。在另一首自赞诗里,他戏言:

青白不形眼底,雌黄不出口中。

只有一罪不赦,唐突明月清风。

除了偶尔外出访友,杨万里足不出村,专心撰写《易外传》。此老逍遥乡园之风态,八百年后想见,仍可思慕。

他已忘世,世却不忘他。绍熙五年(1194)七月,南宋朝廷发生政变,宗室赵汝愚、外戚韩侂胄等大臣,在太皇太后吴氏的支持下,以光宗有心疾,父亲孝宗崩逝不能主持丧礼,且光宗早有御笔“历事岁久,念欲退闲”为由,逼迫光宗禅位于宁宗。朱熹入朝为焕章阁待制兼侍讲,他来书劝杨万里入朝。杨万里在复信中以老病为由,表示坚不出山,并微讽朱熹,说他吃了有毒的腊肉不自知,还想分点给别人吃。《答朱侍讲》:“世有噬腊而遇毒者,归而谂其徒曰:尔欲腊乎?何以异于是。”他料定朱熹立朝不会太久。

果然如他所料,朝中不久再次发生朋党之祸,赵汝愚和韩侂胄各树一党,斗得你死我活。韩侂胄靠裙带关系出入皇宫居中用事,将赵汝愚排挤出朝,贬放永州。赵汝愚在去往永州途中,死于衡州。因朱熹、彭龟年等理学家支持赵汝愚,韩侂胄将凡是与他政见不合者,统统称为“道学之人”,诬陷他们是伪学、伪党,全部赶出朝堂。韩侂胄发动长达六年之久的“庆元党禁”,“六经”以及《论语》《孟子》《中庸》《大学》等,均列为禁书;同时禁毁《语录》一类理学书籍,科举考试中,稍涉义理之学者,一律不予录取。

但几年后,为巩固自己的权势,韩侂胄以筹划北伐为名,放开了党禁,竭力拉拢主战派和其他知名人士。杨万里深知韩侂胄并非经纶天下的大才,且鄙薄其所作所为,面对韩侂胄的数次召唤,始终岿然不动。

庆元元年(1195)五月,韩侂胄以宁宗的名义,召杨万里入朝,杨万里上札子请求辞免,并致书右丞相余端礼,请他代为说情。朝廷不许,杨万里再上札子辞免。八月又有诏命,不仅不许辞免,还拔擢他为焕章阁待制,提举兴国宫,食从四品俸禄,杨万里再辞。

归乡后,杨万里一直担任着提举宫观的虚职,食半俸,虽然不用实际履行职务,但仍属在册官员。韩侂胄固执相召,让他不胜其扰,也让他十分后悔领取祠禄。悔恨之余,他作《有叹》诗以自嘲:

饱喜饥嗔笑杀侬,凤凰未可笑狙公。

尽逃暮四朝三外,犹在桐花竹实中。

诗中的桐花、竹实,指代祠禄。他说自己就像传说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凤凰神鸟,貌似比猕猴高明多了,不受豢养者狙公的摆布,实际上还是逃脱不了祠禄这嗟来之食的诱惑。

诗写罢,他上章请求退休,辞祠禄。《陈乞引年致仕奏状》:“今叨食廪禄,已及半年,恩重命薄,福过灾生。入夏感湿,脏腑之疾大作,服药不痊,惟有纳禄辞荣,庶可缓死。须至哀告君父,敢乞圣慈,施天地生成之仁,推父母鞠育之爱,许臣引年,仍裁减恩数,特与降职名一等,守本官致仕。”

圣旨不许致仕。此后,杨万里不断上章固执请退,朝廷非但不允,反而不断给他加官晋爵,并恩荫其第二子杨次公入仕。直到庆元五年(1199)二月十七日,七十三岁这年,朝廷才同意他以正四品通议大夫、宝文阁待制致仕。

至此,杨万里才真正解脱了束缚,悠游田亩,吟啸烟霞,与天地造化独往来,以山川风月作主人。

这一年,已晋升为少师、平原郡王的韩侂胄,派人送来一封书札,请杨万里为他刚刚建成的私家园林南园作一篇记,并许以高官。杨万里断然拒绝,说:“官可弃,记不可作也。”韩侂胄愤恚难当,但也无可奈何,改请退居山阴(今绍兴)的陆游作记。陆游因给韩侂胄作《南园记》和《阅古泉记》,清誉受损。而杨万里居家的十五年,正是韩侂胄窃权柄国之日,朝廷屡次加官,再三召其入朝,他都坚卧不出。

早已退居建阳考亭(今属福建南平)的朱熹,在给俞庭椿的信札中感叹说:“诚斋归袖翩然,令人慨想。”

暮年,杨万里苦于淋疾。据其《辞免召赴行在奏状》,此病发作时“惨痛甚于割烹,呻吟达于邻曲”。所谓淋疾,依其描述的症状,应当是肾结石。痛苦难当时,他曾作绿章向上天祷告:“伏念臣年几八秩,病已再秋。虽备古来刀锯鼎镬之刑,未足喻此疾痛惨怛之状。三医并手,百药罔功,余生蔑如,濒死数矣。”医生嘱咐他安心静养,切忌作诗劳神。为遵守不作诗的医嘱,他作《淋疾,复作医,云忌文字劳心,晓起自警》诗二首提醒自己。其一:

荒耽诗句枉劳心,忏悔莺花罢苦吟。

也不欠渠陶谢债,夜来梦里又相寻。

诗人的痴气痴态,着实可怜可爱。古今大文人,或许就是前世欠了无穷文债,要用今生来偿还,劳神焦思,形销骨立,瞑目黄壤而后已。

开禧二年(1206)五月八日,杨万里卒于故园,得年八十。此前的二月,他闻知韩侂胄即将北伐,预感其必败,强支病体作《病中感春》和《落花》诗,讽刺韩侂胄轻率用兵,必将祸国殃民。他是坚定的主战派,但他也和陆游、辛弃疾、陈亮等人一样,主张要事先做好充足的军事准备,有十成的把握,然后等待金国内乱,适时挥师北上,一举统一寰宇。《宋史》本传说:“侂胄专僭日益甚,万里忧愤,怏怏成疾。家人知其忧国也,凡邸吏之报时政者皆不以告。忽族子自外至,遽言侂胄用兵事。万里恸哭失声,亟呼纸书曰:‘韩侂胄奸臣,专权无上,动兵残民,谋危社稷。吾头颅如许,报国无路,惟有孤愤!’”

笔落人逝,永沉蒿里。

【作者简介:储劲松,作家,现居安徽岳西。主要著作有《雪夜闲书》《黑夜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