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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大书
来源:文艺报 | 汤介生  2023年05月31日09:08

汤介生,原名张明慧,北大中文系博士,科幻悬疑小说作家。代表作《控梦东京》《唐诗生死局》,作品曾入围央视年度中国好书,获得首届燧石文学奖,第十五届、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全国一等奖。

汤介生,原名张明慧,北大中文系博士,科幻悬疑小说作家。代表作《控梦东京》《唐诗生死局》,作品曾入围央视年度中国好书,获得首届燧石文学奖,第十五届、第十六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全国一等奖。

■名家推荐

这是一篇短小、精美而有震撼力的科幻作品。《至大书》原本是托勒密的科学著作。在汤介生的同名小说中,我们将看到一个人的生命时间到宇宙斑斓世界的奇妙跃迁,死亡与重生在时间的维度上被重新赋予哲思。读完这篇小说,在震撼之余更有感慨:其实我们每个人的人生,人生中的每一秒钟,都是一本至大至美之书。

——董仁威

齐连购买那本书时,他绝没想到会带来这么大麻烦。

事情开始于一个北京冬日的黄昏。他和一群裹着灰羽绒服、风尘仆仆的程序员一起,排着拥挤的长队,搓着手,站在公交站前,等待一辆巨大的、热腾腾的、闪着橙色光芒的公交车,把他们摆渡到下一个地铁站。

冷风越吹越大。他不得不放下手机,把刺痛的双手暖在兜里。在这无聊至极的冰冷时刻,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买根苞谷吧!”

一个男孩的声音在喊:“热腾腾的苞谷!”

齐连动了动眼球,瞥见路旁一间小小的报刊亭,像是冷风瑟瑟中一块无人问津的石碑,一堆没人看的彩色杂志胡乱地堆在台上,旁边是烟、打火机和泡泡糖,再下面则是一个脏得辨不出颜色的老煮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在白汽袅袅中煮着一堆金黄的玉米。

风声越来越大了,堵车的嘈杂城市亮起成片红光,队伍越来越长,人群没有回应那个男孩,在这焦急而沉默的一刻,那男孩自顾自地叫卖道:“我这儿还有书看呢!都是好书,有最新的《男人装》,有《北京晚报》,还有《UFO神秘事件集》……可好看了。”

大锅还在咕嘟嘟地煮着。“《外星人》最新档案也出来了!你们见过外星人吗?新闻上说了,外星人50年前就跟美国人接触了。”男孩在报刊里哗啦啦地翻动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一堆彩色小册子,叫卖道:“我跟你们说,我也见过外星人,我还从外星人手里捡到了一本书呢——”

在这令人难以忍受的一刻,公交车终于到了。

在扬荡的灰尘中,这漫长队伍里的人们一个个挪动着往上挤。温暖、狭窄、嘈杂,当齐连终于成功单手拉住一个黄色的公交扶手时,他如释重负地深呼了一口气,用右手抓起手机按亮在眼前,迫不及待地浏览着闪动的信息。

外面那个仿佛沉默石碑一样的报刊亭,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在玻璃窗前转瞬而逝,白雾中一叠彩色册子滑出一小条长影,便被扬着灰尘的公交车迅疾甩在了身后。

这是他第237次在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公交站排队中,烦躁地听着报刊亭里那哗众取宠的男孩,再一次讲那些一模一样的推销话术了。

“玉米……杂志……外星人……”

此时已是盛夏。头顶的绿树如同蓬起来的硕大花朵,长得茂茂蓁蓁,风吹树影,如同一座婆娑的小森林。

天气闷热。头顶的绿色没有庇护下来一丝一毫的凉意,齐连和排队的众人一样浑身是汗,湿上衣闷得要命地贴在后背上,红灯马路上传来嘈杂的车声,和尖得刺耳的建筑工地声。

偏偏那男孩也在喋喋不休地讲:“你们见过外星人吗?我还从外星人手里捡了一本书呢……”

讲那些他重复了几万次的废话,讲那些让人心烦气闷的话。那变声期小公鸭一样的哑嗓子,在这个空气闷热的夏天,再听一遍简直就是一种精神折磨,让人脑子里简直要炸掉了——

齐连终于忍无可忍地回过了头:“我说!”他对报刊亭里的男孩喊道:“如果我买你一本书,你能安静一会儿吗?”

“好啊,你要哪本书?”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迅速地抱着一叠花花绿绿的杂志跑跑到了齐连面前,把各式各样的美女封面往他怀里塞:“《男人装》吧!这期可好看了——”

齐连抱着那一堆玉体美妙的封面,登时感觉人群中三三两两的视线在看笑话似的暗戳戳投向他,心里登时更烦闷了。他止住了男孩,不耐烦地说:“不要这些,你给我找本你最便宜的外星人书,然后你闭嘴,再也别说话了。”

“那你想——”

“我就给你10块钱!有10块钱的书吗?”

“那只有这本了。”男孩如同练杂技般将单腿屈膝抬起,把花花绿绿的杂志放在腿上,从最底层抽出一本灰色的小册子,右手拿出付款二维码:“这本,最便宜,10块钱。”

在齐连扫码的同时,那男孩如一只叽叽喳喳的小公鸭,骄傲地说道:“你知道它为什么最便宜吗?因为它是我7岁的时候捡到的!我见过他们的基地,他们的飞船离开时送了我一本——”

“我不想知道!”随着二维码付款成功的声音,齐连在人群“看这个大傻子”般的目光中几乎已经羞怒了,他努力大声地说,仿佛也要说给人群听:“我买这本书,就是为了让你闭嘴,你让大家安静一会儿吧!”

“可是我还没告诉你这本书的——”

“闭嘴!”齐连烦躁地捏着这本书,右手在身前推了推:“回你的报刊亭吃冰棍吧。”

男孩撇了撇嘴,抱着花花绿绿的杂志,跑回了报刊亭里。

公交车一直没来。男孩一直隔着报刊亭的窗户,远远地望着齐连,想说什么,却又在对方警告的目光中委屈地闭上了嘴巴。

在享受了闷热中10分钟的宁静后,堵车中的公交终于姗姗来迟。齐连喘了口气,挤着人流登上公交,一手拉住黄色扶手,一手想拿手机时,才意识到自己这只手还在被那本破书占着。他瞥了一眼,看见灰色的封皮上写着三个字:

《至大书》。

他绝不该翻开这本书。

那天后,这本书一直被他扔在家中角落里,齐连迅速遗忘了它,就像是忘记了每一只滚落到床下的袜子。

直到某个周末,他的手机没电关机了。在重新充电、等待开机的无聊几秒钟,齐连瞥见了一个灰色的小小封面。他翻开了这本书。

可后面发生的事,彻底超出了他的控制。

是的,的确是在翻开那本书之后,齐连的生活从此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问题:

他总是能预感到下一秒要发生什么。

有时是突如其来的暴雨,有时是上司赵东东在周末突然打来的任务电话,有时是路上下一秒突然出现的白色野猫。

一次又一次,这种古怪、短暂、屡屡应验的预感,让他觉得好笑又没用。于是他又打开了《至大书》。

这真是一本奇怪的书。

它仿佛很小,又仿佛很大。摸起来很软,又感觉每一页都如铁般坚硬。

他却数不出来这本书有多少页。

它仿佛有很多很多页,又仿佛空无一页。它仿佛写满了字,但仔细去看时,上面却空无一字。

搞不清头绪的齐连放下了这本书,并在心中开玩笑地想:

如果你真能让我预知未来的话,一秒钟有什么用呢?应该让预知时间成倍地增长啊!

第二天早上,在刺耳的闹铃中,齐连迷迷糊糊地从床上坐起身,忽然,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奇异的画面:他竟看见自己握着闹钟以“狗啃泥”的姿态摔倒在地板砖上。

两秒钟后。

“砰!”一声。

因为拖鞋打滑,齐连竟真的摔在地上,与手里的闹钟面面相觑。

他的内心一片骇然。

然而,当他突然想起来,没错,两秒钟,此刻距离他醒来时真的过了两秒钟!他盯着屏幕上的“6:00:02”,内心先是骇然,后是惊喜。

事情印证了他的猜想。

第三天他醒来时,他看见了接下来4秒钟要发生的事情。第四天他醒来时,他已经知晓了接下来8秒钟的每一个细节……

当第10天时,“预知时间”已经超过了5分钟,他简直觉得自己是整个世界的主宰——他永远知道哪家早餐店排队短,上司何时来巡视,客户下一刻会说出什么蠢话……

整个复杂的世界简直是他眼中的透明玻璃球。

他一天比一天明白得更多。他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未来——每一天简直都像是对他的奖赏,他在越来越聪明,看得越来越远,像是一台不断进化的望远镜。迷雾重重的时空,在他眼里变得清晰如同规划好的棋格。

是的,棋格。

印度寓言里,有一个充满智慧的乞丐。当富裕的国王决定给予这个乞丐一样赏赐时,国王豪迈地说,你可以拥有任何金银珠宝。而乞丐只是谦卑地答复:“陛下,我只需要你在棋盘的第一格放下一粒米。”第二格放下两粒,在第三格放下4粒,然后是8粒、16粒、32粒、64粒……直到世界上任何财富都无法将其填满。

而这一刻,齐连发现:他就是时间的智者。

但是,第18天,当“先知时间”超过一天一夜后,齐连失眠了。

当他在早上睁开眼,一整天的琐事就开始在他脑海里晃着,告诉他今天早上会在几点吃包子,会在进公司电梯后遇见谁,下班时报刊亭里的男孩会嚷嚷什么,甚至他会在废纸哪一页上乱画乌龟……

他知道自己今晚几点入睡,明早几点醒来,日落日升,生命中将要发生的一切都摆在他面前,毫无悬念,清晰无比。

这一天糟透了。他简直像是一只提线木偶,摆着僵硬的笑容去听客户的话(这些蠢话他在早上已经听过);去应付同事的假笑殷勤(每一个人的每一个表情他在早上都已见过)。

当齐连果真在19:32回到家,又果真在23:07躺上床时,他绝望得像个打扮成活人的死尸。

任何一部电影,在他没有看之前,他就已然知道了所有内容。所有的网站,所有的书,所有的聊天,所有的笑话。一切有趣之事全部湮灭了。

更可怕的是,明早他一睁开眼,又会知道接下来一天的情况——哦不,是两天。

他果真失眠了。在漫长的夜里,他思考良久,认为自己必须作出反抗,结束这种没有未来的日子。他下定决心,明早他就要向公司请假。他将不会再按照自己的任何预知来行动,他要打破命运的剧本,他受不了这样的生活再一望无际下去了……

但在第二天早上,当齐连在刺耳的闹钟声中醒来时,他崩溃地发现:

他竟预知到了自己会请假在家待上一整天!

他还看到了自己会在明天被上司催促而返回公司,无可奈何地接受自己的命运。那一刻,齐连的内心彻底陷入了崩溃。

更可怕的是,他完全看见了自己一整天的情绪变化:崩溃、大哭、咒骂、出去散步、寻找那个报刊里的男孩,发现报刊亭竟诡异地消失了。两个小时后他回家、上网查找有没有相似的病例,再度崩溃……

这一天果真这样度过。

第二天,齐连果真回去上班了。

在翻开《至大书》27天后的早晨。

齐连已经知道了自己接下来21年的生活,每时每刻,毫无悬念。

他知道自己26岁时会遇见新来的实习生林涓,28岁的阴历6月6日与她结婚,一年半后有一个头发稀疏的女儿齐紫……他33岁会升为总管,35岁会卷入一场假账案又惊险摆脱罪责,之后平步青云……妻子40岁那年会做个手术,他每日照顾她、工作、接送上高中的女儿、彼此吵架、心焦力竭……

齐连看见了自己接下来21年每一天傍晚在闷热城市里等公交的场景,他在这一刹已经重复看见了千百天,还要在接下来每个早晨都观看千百次,一次次地听见妻女日日夜夜的争吵声。

他坐在床上,感到四周的空气仿佛海水,将他深溺其中,密不透气,寂寥无声。他被裹挟着、吞咽着、浑身挣扎着求救,却被披头而来的巨浪淹没所有声响……

21年,在这一刹变成透明。

生命的未来,从含苞的雾中花,变成了提前嚼了几百次的烂口香糖。

这一刻,齐连浑身战栗,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更为可怕的事实:明天,他该看到接下来42年的景象了。

由于每天早上他看见的“预知”都是从当天开始的。所以明天,他将看到自己24岁到66岁的生活。

而到了后天,他将看到自己106岁的景象。

而他能活到106岁吗?

即使安慰自己应该会长命百岁,但他一想到亲眼看见自己死去,双手还是忍不住地痉挛。

要么是明天、要么是后天、要么是大后天,

他将亲眼看着死神的阴影将自己吞没,一个小小的人将在24岁就预知自己未来的死亡。

这太残忍了。

一想到这儿,他浑身颤抖不止。

一整天,他都在焦虑和痛苦中度过。第二天早上,他果然看见了66岁发生的事,幸好他还活着。但他很快又陷入了更大的恐惧。

夜里,24岁的他躯干笔直地躺在床上,失眠着,等待清晨的曙光来临,等待自己死亡的确凿时间。

如同一场残忍的活人葬礼。

第二天,第一缕玫瑰金色的熹光照亮了这个年轻人的脸。

他眼前万物闪动。他突然露出了惊愕、恐惧、痴迷、沉醉、热泪盈眶的神情。

在偶然获得《至大书》后,当24岁的齐连在晨光中目睹自己105岁的死亡、望着自己一生的故事进入黑暗终结时,他在痛苦地流泪,他痛苦地望着那个满面皱纹的老人合上了混沌的眼睛。

他以为,自己接下来一生会被困在命运的笼子里,每一个早上,他都会重复播放自己生命的每一天,像一场被放烂了的电影,他将一次次痛苦地“预知”自己的死亡,并在没有未来的命运轨道上如提线木偶般僵硬地行走数万次。

直到黑暗将他淹没。

但就在青年看见老人闭上眼睛的那一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这个金光渐亮的清晨,在这个秋风拂荡的年轻日子里,如一场缤纷魔法般照亮了这个年轻人的眼睛:

他看见了自己身体里每一颗粒子的去向。

他看见了自己苍老身体被火化,但他更看见了每一颗粒子飘往空中,飘往大地,飘往星海,

接下来的每一日。

他将以336年、672年……10752年……6亿兆年的速度,观测着地球和宇宙的命运!

他的每一天在以可怕的指数膨胀着,去穷尽宇宙的时间。

在他死后的世界,他的每一颗粒子都重新构成了世界。熔岩桑田,山河迁动,人类在渺小的家园里奔走咆哮,横跨长空深海。亘古的星月横照大地,万川奔流,沧海映星。

漂浮在幽蓝大海上的陆地,在熔岩与引力间漂移。

巨大的太阳熊熊燃烧着膨胀。

黑洞在以内外两种时间迅疾坍缩。

瑰丽的星云。

万物的毁灭。

宇宙的热寂与重生。

“我们每个人都与宇宙大爆炸有关,是宇宙大爆炸的星尘,构成了组成我们身体的每一个微粒。”

24岁的青年齐连,躺在玫瑰金光灿烂的床上,眼含热泪地望着——

未来。

人类的一秒钟,只是宇宙浩瀚星海与庞大无垠时间中一粒微尘般的米。

而这一刻。

他把这一粒米,放在了宇宙的棋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