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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23年第5期|程杨松:不能艺稻粱
来源:《延河》2023年5期 | 程杨松  2023年06月05日09:06

一溪如瘦弦盘旋曲折,波澈流璃,又拖沓远去,似谁家顽童信笔涂画,有不事雕琢的本色天真。狭溪两岸膏畴沃野铺陈低回,层次历历,阡陌罗织,分割出一派空间秩序与大地伦理;更远一些,低峰罗叠、环围拱秀,宛如自然容器;把视线抬起来,杏花烟雨纷扬又空蒙,流云浓稠泼洒,濡染得天空墨意淋漓。恍惚之间,更觉一截溪水似眼波横,半面青山似眉峰聚。

我轻声说出她的名字:梅港溪。像不小心说破一个秘密,像低唤心上人,也像读一个词牌,自以为吐气如兰。一溪新水逸兴遄飞、活泼明灿,发端于十五里外的杨梅岭,铮铮淙淙,化作琴弦上一个个灵动的音符,在天地间自然宫商,日夜深情款缓。我分明看见琴弦微微一颤,没来由想起《西厢记》里一句:“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虽然她起止式微,流途短促,东注于不知名姓的迢迢李宅水,未曾在古今人的诗词文章中潺潺湲湲,也未在旧地故人的言谈中泠泠沛沛。但昔我往矣或今我来思,梅港溪水气氛氤、水色清媚、水风温软,却可以濯我缨,可以洗我足,也可以慰我风尘,更可以灌我田园、溉我稻桑。

沿一溪藤蔓结织的村庄有南首、杨梅岭、文港、下村、大源、汪家、长畈……田畴有野坑坞、麻坑垄、胡家坝、庄门前、闵田畈……名字多古朴野气,如耕樵人家挽入怀中的一群布衣子女,有平铺直叙的简白意蕴、茶饭相守的冲淡情意。又似坐窗牖下闲读《山海经》,满纸清墨素词,浅写淡描如结绳记事,字字朴素、句句古静、章章天然,水流花落意态闲闲,有草青青、木欣欣、叶离离之元气,是好山水中的好文章,好文章中的好山水。都说旧书如旧情,旧地亦如旧情,隔着二三十年的光阴再回头翻看,总有别烟余绪历历于胸、萦萦于怀。

老屋后园篱落稀疏,几垅菜事眼见凋零,蔓草却茵茵绵绵如春绪,青草气息和新土气息扑人衣面。园子里,几株梨树风度落落、花事纷纷,开得又团结又热闹、又清寂又隐忍。梨花姓白,开得也真白,一身世外仙姝气,在微雨中越发眉眼灵动、清芬娇俏。少年的我端坐屋檐下,流连纸上人家之余,看如絮春风吹得梨花纷谢、吹得细雨横斜、吹得烟云流润、吹得飞鸟凌落,也吹得一颗少年思心平平仄仄。诚如古人所言:日夜思之,思之不得,鬼神通之,不管谁家少年,总有些深深浅浅的莫名心事,不知缘何起,不知其性状,亦不知与谁倾诉。

父亲那时三旬有余,正值年富力壮,偏矮的躯身蓄满山水的力量,是山的坚执、水的绵韧。细腻的晨光浓如高汤,水落石出般露出村畴容色。他戴一顶旧斗笠,笠顶的竹面经阳光和雨水多年漂洗,呈现出时间的锈色,消狭的脸上须丛细盛,一身卡基蓝衫不时被柔风轻轻拂起,又被烟雨渐渐洇润,却浑然不觉不顾——三亩多田的早稻种前几日已趁晴匀摊在一块苫布上翻晒妥帖,如今盛放一只簸箕里,簸箕搁置腿上,垂首凝睇一粒一粒剔除顽劣,只留下饱满的大部分。那份虔诚的专注,像极了多年后我与一篇得意诗稿暗自较劲,反复推敲。

父亲常说,千般万般农事,要紧莫过稻事,那是农人的饭碗,更是农人的命系。

父亲还说,假如一年之计在于春,那么一春之计在于种——这个“种”字,既指耕种,更指种子;只有种下好的种子,才能收携好的收成。现在想来,胸无多少断管残沈的父亲,却有一颗匠人心性。

遴选好的种子,父亲装进一只圆木桶,用手背调测过的温水浸泡,约莫两日夜,种子开始发胀、露白。父亲在卧房地面铺一层干净的稻草,找来些麻袋用水浸湿,一层平铺稻草上,将浸好的种子匀撒其上,用一层麻袋小心覆盖,一两天后,可见种子露白破胸,就昭示催芽成功,可以进行播种了。

三月故野,春风如素绢若有若无地滑过,肌理如酥。除了地气蒸蒸,草木日渐华滋,也偶有桃花雪。老屋后,野墙下,疏篱内,古道边,突然耸峙一株桃树,冠盖巍峨,庆云缭绕,高高矮矮的枝叶婆娑纷纭,一树桃花却红红白白、白白红红。有时突然下了半夜雨,又落了半夜雪,一红一白相互提携、铺排周野,便得了桃花雪的风致与神韵。桃花是雪,雪是桃花,桃花衬雪白,雪衬桃花红,热烈与冷艳相中和,就像史湘云和林黛玉同时出场,很入眼,也如画,给虚旷又清寂的村野图盖了印章。三月还有杨柳岸,拙古的树干上鹅黄茵茵,软枝弱叶拂水照影,时有风烟情绪萦怀,静女其姝模样惹人垂怜。柳披绿烟,方是春到人间,细看山村田园,神色渐韶秀矣。水风远远送来老梅的清香,又细密又周回,恍恍惚惚,断而复续,续而复断,若有若无似循循善诱,香在有无之间,引人入尘外,让郁闷壅闭一冬的心府也忽地一绿、一敞。几株杏树夹杂其间,花叶相逐竞放,不时可见鸟雀穿林打叶啁啾相唤,蜜蜂嘤嗡左右,甚是热闹,没有“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泠泠诗绪,倒是与人烟散落的野畴格调登对般配。后来年事日长,于良夜读到袁枚《答徐贲园先生》一句:“枚平生爱诗如爱色,每读人一佳句,有如绝代佳人过目,明知是他人妻女,于我无分,而不觉中心藏之,有忍俊不禁之意。”那时少年抬眼看花也大抵如此心态,繁花稠叶毕竟是他人妻女,不可贪恋,亦不可多得,只求目睹三分心藏一分,其余随风流落。

家中的几分秧田排在庄门前,上有盈盈水库囤积山弯,一渠活水掩掩映映,日夜缓款不绝,婉转周野,滋养一方田廓。秧田已被父亲先耕后耘,整弄得平滑如镜,刚没过泥面的田水也清澈如镜,容止安娴,一田的云姿山影昭昭在野又历历在目,是另一种描摹或播种,风一吹皱散,蜉蝣一惊复皱散。四围田埂被父亲用四爪锄堆筑得平齐厚实,可见功力:田侧的梗草要芟除铲净,历经一冬的大小缝隙要填塞紧致后用锄背敲实,再匀垒上厚厚的新泥,便可涵养一田肥水不被轻易渗漏。“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筑好一片秧田是器中之器,须利之又利,务农多年的父亲深谙这个道理。

父亲头戴竹斗笠,披一块剪裁四方的塑料皮(像披着一层游动的云朵),高高挽起裤腿,将装着稻种的畚斗紧夹左侧腰间,小心翼翼从一侧赤足下了田,将自己清凌凌种在田水间,却还是惊搅得一纸生宣墨花翻腾。那份谨严,像整弄一幅鸿篇巨作的起笔式。他微眯着眼打望前方,又看看左近,一边用右手抓稻种躬身匀扬,一边用双排的足印犁出均衡齐直的沟垄。一平一仄的秧田里,随着父亲的一扬一抑、一返一复,便有了一些丰富的内涵。丝雨不知何时停了,烟雾忽忽收拢上去,又幻作云絮的一部分,不时被风推拥四散。云卷云舒于父亲无暇分顾,他垂首躬身的姿势往往持久,仿佛一种浅显的自我坦白:他就是一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但时隔经年,我却读出深邃的诗意——毕此一生,他都是个与大地相向的人,也是个与远山重叠的人。而他凝望秧田与稻种的目光却温软。我不会怀疑,他一定看到了“既方既皂,既坚既好,不稂不莠;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的丰盈之美。不同于我,撑一把黑布伞,临风伫立一截田埂上,不知今夕何夕,满眼水流花谢燕去回的空空惆怅。

春水欣欣泛滥,泛滥里有冶荡也有天真。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面对一片庄门前田畴,和田畴下的一截梅港溪,在三月的春风柔肠里,我偷闲片刻,低回水涘草梗上,临流不照花,听流水汩汩远逝,看父亲默默耕种,那身影、那画面至今萦回脑中,每每浮起,便若有所思、所悟、所得哉。

日子一天天变得热长,春光益发明艳俊秀。除了菜园子里朝暮操持,父亲更多的时间与精力关切在田垄上:秧水要天天检测,确保恰恰平没田垄;40天左右的秧龄,得追草木灰、圈肥和化肥至少三次肥;得关注预防虫病、涝病、灰根病等常见病例……一套周密的程序走下来,丝毫不逊于一篇作文的起承转合,端的是秩序俨然,胜过台上念唱作打的真功夫。一畦秧田得天时地利人和,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先是一层绒绒的鹅黄,复是一片浅浅的腥绿,不过一场两场的雨后微晴,便霎时间千株娉婷、万叶竞秀了。这一匣子层层递深的绿,酵母菌一般,终将引染接天连云的瓢泼之势。

农事纷繁,进度参差。清明至谷雨间,沃野如汤如沸,田畴人烟堆叠。有老汉披蓑戴笠,卖力鞭策着一条牯牛,将几亩早稻田逐水深耕复细耘,牯牛刚一气紧走至田埂,伸长厚厚的舌苔卷一口嫩草,老汉一拽缰绳,一鞭轻甩,牯牛一惊,沾满泥浆的尾巴也一鞭抽甩,堵住了老汉的一声唾骂。有后生戴着草帽,在自家的早稻田里“做埂”:除了田内侧的芟草匀泥,埂面上也铲锄得平整光洁,好种豆莳蔬,打点味蕾装扮生活。有散学的顽童被父母差唤着背一把锄头,或递一壶凉茶,或取送一些其他小物什,接受田野的启蒙,听从春风的教诲——除了阡陌泥泞、做田辛劳的肤浅感知,他们归去的所见当还有晁冲之《春日》的模样:

阴阴溪曲绿交加,小雨翻萍上浅沙。

鹅鸭不知春去尽,争随流水趁桃花。

他们不是鹅鸭,不知珍惜春来又将去尽,更不知争随流水趁桃花。但新回的燕子懂得,忙不迭在新翻的田里啄回春泥,趁桃花筑巢谁家屋檐下结侣育雏,匆匆的黑羽剪裁着天光云影。几只白鹭引颈顾盼,贴着河面溯流而飞,其声嘎嘎,高亢似乌鸦又似鸿雁,几秒钟后,只剩下一个银亮的点,隐于青山白云中,恰似吉光片羽。鹭鸶的同类三三五五徘徊于梅港溪水涘,啄鱼,梳羽,交颈,示爱,把春天的情绪恣意释放,或者在岸址上闲步,姿势渊雅如林泉隐士。麻雀与人亲近,群群簇簇叽喳有声,扑簌簌飞起又停落,像谁玩性大发,一把石子洒向天空又坠下。“布谷布谷,割麦栽谷”,几只布谷鸟高低掠飞,声声念念,与繁忙的田野形神相洽。更远一些,被惊醒的群蛙跌跌宕宕,那份持久的热烈,宛如节令里大地的频振。

村庄在左,田园在右,梅港溪一溪映带,带着潋滟迷离的波光,日渐湍急流深,在去往天堂的路上经过人间,牧泽一川乡野,谨守一条流水的坤德,成全了乡亲田中的稻、缸里的米,也成为他们枕边的琴瑟。风从东山来,捎携春深的气息,也吹来《诗经》的意蕴——或许是郑风,或许是齐风,或许是魏风、陈风、桧风和豳风,也或许都不是,但肯定是南风,是土风,是生生之风。那时母亲正年轻,娟秀而玉立,健康的脸颊敷着水的润泽,瘦挑的身姿蓄满水的韵致。她每天从井坞的家走二里地,不知厌倦向一截梅港溪晨昏定省:除了清洁一家人的衣物,溪岸的葛藤,她随手扯下,可堪饲猪;溪涧的水芹,她小心采撷,可堪食用;偶遇荇菜,她也摘下带回,放入两只陶水缸净化水质……当然,她不知“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不懂“觱沸槛泉,言采其芹”,亦不会吟咏“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她只知道一家子的茶饭温饱、浆洗日常,只知道一条河流的日夜奔流、孜孜不息。那是另一条流水的殷殷坤德。

溪沿浣衣处有菖蒲,藏秀于石缝间,东一丛西一丛,韶眉华目,渊雅可人,茎叶碧意凝然,随风摇荡如绿丝带,整日夜枕石漱流与清风明月相伴,虽坠凡尘也似有隐逸风气。尤其河湾里的一蓬,长在页岩的褶皱里,茁壮生气,根系发达如水竹,叶片半人高、寸把阔,肥厚多汁,无风时直立若绿剑,甚有英雄气概。多年后我去梅港溪,那蓬菖蒲还在水中照耀,还是旧时模样,而且更见精神,叫我又欢喜又惆怅。那时我读书不多、学养浅薄,不知“恺悌君子,佩服攸宜”,不知“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亦未读到晋朝嵇含在《南方草木状》写过“安期生服食菖蒲,一朝登仙而去,只在人间留下一双鞋子”的逸事,只知菖蒲容色碧绿颖秀、气味清芬醒脑,有风貌有风致亦有风情,总想着捋掠回几棵滋养一瓦钵上,置于案头或窗台,朝夕对望、脱俗养寿,只是闲心易起,闲情难得,每每郁郁作罢。《周易·系辞上》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想来,那些长寿嘉草更属于傲岸泉石,属于流风朗月,属于一截汤汤不绝的粼粼梅港溪。

沿梅港溪溯流而上,曰杨梅岭,海拔数百米,山谷深阔,植被丰茂,多沟壑,多鸟兽,多杨梅树,也多兰花。常见的是春兰,以及绿蕙和赤蕙。春兰在正月凌寒而开,花箭不盈五寸,含羞低眉于草丛中或者松树下,极玲珑也极幽雅,其香幽细清逸,不易发现。绿蕙和赤蕙与映山红同期绽放,花箭肥壮疏朗,尺把长,如婉娈少年,香飘数里。绿蕙的花与干黄绿色,清雅爽目;赤蕙的花与干呈红褐色,观感稍差,却香馥深沉。少年时上山砍柴,曾在一条山谷里遇到很大的一片,上百本绿蕙和赤蕙绵绵铺展,千余株花箭齐齐盛开,场面如蔚蔚兰海,如长安丽人行,极妩媚也极壮阔,浓香馥蒸于山谷中,几可称量,让人醺醺欲醉。采数株香兰搁在柴堆上一路颤悠悠地挑回家,香浸衣面、经久不散,仿佛浸透到骨髓一般,现在想来,真有“兰之猗猗,扬扬其香”的渔樵清贵——那是旧年旧事了,如今听说岭上的兰蕙、菖蒲、紫薇、崖柏和映山红之物,是一年少过一年了,思之令人怅怅。

一截梅港溪是母亲的案头清供,每日朝奉,后山的茶园是她的节令文章,只在清明、谷雨和端午之间。鸡鸣枕上,微曦露秀,天与云与雾皆茫茫。多年老茶树古拙苍劲,却新发出婷婷丫叶,宛如一群蜻蜓围簇俏立,盈盈欲飞,东一树,西一丛,远观如绿云栖地,风一吹更像。母亲手指翩跹,将这些绿蜻蜓一一捉进系于腰间的格子围裙,除了被茶汁浸染的神色,宛如怀揣一兜绿色的诗行。这是母亲采撷的“雾露茶”,摊晾一日后,当夜须襄助父亲生灶,杀青,揉捻,制形,干燥后入袋或装罐。那片茶山每年母亲采三道茶,谓之清明茶、谷雨茶、端午茶。父母秉性忠厚,制得茶也忠厚,形神俱在又物美价廉,尽显诚笃家风,颇受左近四邻褒评。好茶密封袋装妥,母亲转天就坐车六十里外的德兴铜矿卖了贴补家用,只有端午前后采制的老梗茶,方封装进一只大白瓷罐里,每日清晨大茶缸子抓放一把,沸水冲泡之,茶力遒劲,够一家子鲸吞一整天。后来工作之初,我喝着母亲手制的粗茶,方知茶是山之精,喝茶就是游历,一片有一片的地理风貌,一片有一片的独特风致,当一杯茶入目入口,故乡的茶山和母亲的模样便宛然在目,顿觉春气荡漾。

元《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立,建始也,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时近立夏,一田秧苗长逾半尺,青碧壮硕,已成蔚然之势。栽禾的日子到了。

栽禾是大日子,虽然家乡风序简洁,不事陈礼,不请谷神,却也要排一排日子。这排日子是为了尽量选个不晴不雨的好天,且不与左近亲邻冲撞,毕竟不请谷神,几个帮工还是要请的。栽禾是大事,也是苦事,讲究互帮互助一哄而上、一鼓作气、一气呵成。

父亲已将秧田水灌满,秧盆和土箕已备足,几个叔叔、姑父和表哥已请好,只等翌日撸袖挽管、大干一场。母亲将年前妥藏的咸鸭蛋、腊肉等吃食取出,买来菜面烟酒和饮料,负责为劳作的人们提供一日四餐的丰盈。

打早工“开秧门”。约好的人们自发顶着雾露集结庄门前。随着一双双赤足相继踩入,一片秧田便有了活泼泼的生动。七八个身影俯身蠕动,各占一畦,右手捋之,左手握之,握满一手便将秧苗根部的泥洗净,扯根干稻草活结系紧抛上田埂。一时水声喧哗,风声喧哗,人声亦喧哗。那种集体劳作的场面,让我不由想起《诗经》,想起“耕种从此起,丁壮俱在野”,想起“子规声里雨如烟,乡村四月闲人少”——这显然是我隔岸观火的闲情和时过境迁的诗绪,于他们,却要躬身面水,蚕啃桑叶一般,抢在朝雾蒸收、天光大晓前,先吃下这片秧田。那是他们当天早餐前的开胃菜。

开始栽禾了。

几担秧颤悠悠地挑上田埂。每人身后一只秧盆先下了田,束缚的秧苗交错码叠,高过盆面,显得紧凑团结。由栽技最佳的小姑夫当中“破七”,一行七株小心翼翼插入田泥中,便给这页大宣定了中正端严的位。其他人在小姑夫右侧依次下田、一溜排开,在大家缓慢的后退中,秧苗彼此分离、相互竞秀,一篇横平竖直的绿色书稿便呈现出发展之势。用小姑夫的话说,栽禾重在“五直”,即苗要插直、横竖斜要对直、双脚后退要踩直,这样才不会将秧苗插在足迹里,也才见功力见工艺。经他手栽出的禾,“五直”俨然,宛如潜心临卫夫人帖,一笔一画不急不躁,一字一句不偏不离,间架舒朗,法度自然,观之有沛沛然快意,与他一米八的颀峻身形大相径庭。但能肯定,他所临写的诗句,大抵是布袋和尚“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之类,那是简素清明又寓韵深长的纯野诗行。

是的,这样的田间“书写”本是乡野劳作,不奢大雅,不求大工,不过下大力气、干大累活、得大俗之快乐。于是手忙之、足退之、口声之,或因一条水蛭攀咬而悚然惊叫,或因某某“关了门”(被人前后夹超)而大肆取笑,或因某某一个荤笑话而嘻声啐骂。有人在轻轻哼唱一首歌谣,大致是:太阳公公,快点下山,一碗腌菜,放在中央;太阳公公,慢点下山,一碗猪肉,放在中央……浙江打工回来的小叔在唱叶丽仪的《上海滩》,唱林淑蓉的《昨夜星辰》,也唱郑智化的《年轻时代》和张学友的《吻别》……田畴里有了些“歌而作、咏而归”的意绪。

太阳到底出来了,到底升高了,又渐渐泅渡西天。衣服脱了一件又一件,狠狠甩上田埂,眉额和发迹的泥浆星星点点,又被田水和汗水洇透,人声渐渐弱下来,气氛和暮色渐深沉。等最后一把秧终于栽上田埂,归鸟已衔落夕阳,一勾弯月凫上东山,四野炊烟不绝如缕,蛙声和虫吟亦不绝盈耳,村前舍后鸡犬声声相和,梅港溪缓缓流淌,粼粼波光一如其时天色。有人扛着犁铧牵着牛闲庭信步,更多的人收拾了各自农具急急而归,深蓝色的衣衫被晚风轻轻吹动,相继隐匿于渐深的暮色。一窗灯火下,最终等待他们的是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碗吃饭、大声喧闹,是收发随心的泼辣意气、活色生香的人情之美——这是他们一天劳作的馈赠,也是他们一生劳作的意义。

绿意迅速被繁殖,呈铺天之势,很快倾盖周野。每一块田畴都带有人工剪裁的痕迹。圈养在田埂里的稻禾,经过泥土的滋沃、汗水的浆灌、日子的喂养,渐渐起身,向天空挺起了日渐金黄的胸脯,却垂下日趋丰盈的头颅凝望大地。每一棵稻禾都有柔婉的曲线和收敛的芬芳。每一座金黄的宫殿里都住着一粒晶莹如玉的大米(会让我想起纯情羞涩的少女)。从一株禾苗,到一捧新米,是一条通往温饱的道路,更是一段各自艰辛的险途,历经乡民栽禾、灌溉、追肥、施药、耘草、收割、翻晒、碾剥等农事,和稻谷分蘖、拔节、抽穗、扬花、灌浆、完熟等过程。我愿意相信,这是他们生死轮回却不失幸福的互相耕种和彼此饲养——凭借一片田畴承载,一身力气经营,一段风调雨顺,故乡便有了天人合一的诗韵,和生生不息的可能。

白云倜傥,风声磊落。更多的稻谷在相安生长又彼此亲密相拥、热情围簇,于一畈田野集结队列(昭示一场即将展开的宏大收获),被风推向无尽远方,像匍落的接天云霞贴地翻涌,又被交错的田埂细密织缝,于是便有了流动的韵致。金黄的田野、喜兴的田野,沸腾的田野、燃烧的田野,氤氲着浓烈的体息和缤纷的诗意,向世人展示一份大地的此时壮美,让我不由想起友人傅菲的诗篇《热爱一个名叫稻子的女子》:

热爱稻子,热爱一个田间唱歌的女子

她有修长柔软的身姿

穿淡绿的连衣裙,跳起芭蕾的尖脚

在田间,她们是一团抱紧的黄金

歌声有十月的潮湿,阳光的香气

她们那样幸福那样无忧无虑

她的睫毛恍如大海的根须

她的歌声里集合了大地之美

让我想起春天里的唱诗班

我目睹了她的抽穗灌浆,她的日渐饱满

金黄的日子尚未到来,而镰刀已经磨好

她们有的羞涩垂眸有的迎风招展

请允许她不动声色地成长

我热爱她缓慢中积攒的力量

热爱稻子,热爱粮食中壮丽的女子

这份热爱,须经受“双抢”的磨砺,可谓之真爱。譬如我的父亲和母亲。暑气如沸,烈日如瀑,天干欲裂,流金铄石,万千稻作一夜间默默黄熟,恹恹于田。家家户户忙抢夏收抢秋种,各自为营,无暇旁顾,起伏的麦草帽如散落的星辰,沸沸扬扬。约莫半个多月里,母亲起于五更,烹茶煮饭,捡拾好草帽、茶壶、镰刀、麻袋等物件,将我们一一唤醒。姐姐浣衣,弟弟牧牛,我和父母奔赴一片宿命的稻田,开始又一年的夏收。黎明的田野薄雾朦胧,带着一丝沁凉,无边的稻浪在泳漾,割稻人宛若迷离的轻舟。我们手握锋利的镰刀,弯着腰,一镰一镰,刈割着半年的收成和温饱。枯黄的稻叶也一镰一镰,割我的脸和手,割出血,割出心中的恐惧。我恐惧即将到来的暴晒和迅速升腾的炽热,恐惧层层递进的劳累和姗姗来迟的歇息,恐惧稻叶割破我的脸颊、稻灰扑进我的口鼻、稻茬刺痛我的足板,恐惧父亲让我抬山一样重的打谷机、背铁一样重的粮袋,也恐惧低血糖症下突然而至的饥饿。这样的恐惧往往持续到十一时许暂歇、午后三时许继续,然后接连反复,直至“双抢”结束。多少个暮色里,在星月的凝注下,我又累又饿又脏,却要襄助父亲推一车重重的稻谷回井坞。所经村郭微明,窗灯不灭,知有人家夜读书,内心无边羡慕。我开始厌倦这片田野,想着有一天能逃离它的束缚,能躲进城市里舒服的玻璃大楼。

而父亲和母亲,虽然眼见日趋黑瘦,夜里鼾声如雷,却总是露出灿烂的笑容。他们怀持巨大的热情与生活贴身肉搏,把大地的细节一一建构、梳理并呈现,兑换汗水浇灌的快乐。田野里,他们把割好的稻子叠得整整齐齐,一直叠到肩膀那么高,那种心情,有点像新娘,在婚床上叠被子;当看见金灿的稻谷从轰鸣的打稻机里绵绵不绝奔泻出来,脸上绽放的笑意比哗哗流淌的汗水还要多。

推回的粮袋间搁在门前晒场上,或横或竖,样貌淳朴,憨态可掬,像旧时年画人物。翻晒稻谷贵勤,得隔三岔五用木耙子翻一次,得小半天将晒场匀空晾一晾,还得防鸡鸭抢食、鸟雀偷嘴、猫狗撒欢,最怕大风起云、大云起雨,急忙又推又扫又揽又担,那是另一种催命的抢收。酷夏炎炎,一场稻谷晒两天就干透了,父亲抬出风车,连夜扇谷。谷子粒粒入车斗,摇手“哼唧”不绝,徐匀有声,一吞一吐间,良劣泾渭、稻秕分明。翌日,父亲约邻里搭一辆拖拉机,将一半稻谷拉五里外粮站,先交了公粮,再粜了余粮,剩下的颗粒归仓。春天里父亲的一把稻种,历经一季的旅程,得天时地利人和加持,怀揣裂变的情意重回父亲身边,奉以我们期冀的“获之挃挃,积之栗栗”模样。忽一日,觉母亲煮的粥清芬爽朗,不禁多盛一碗,唏嗦有声,饱啖后满嘴余香。母亲盈盈曰,是新米呢!那一刻,只觉生活美好在焉。

《周颂·丰年》言:“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此诚千万年来世人们既温且饱的朴素追求和汔可小康的宏大愿望。有多少人,终其一生,仅为稻梁却谋而不得呢?故乡有邻县曰“万年”,后考证为世界稻作文化发源地,其大源仙人洞遗址和吊桶环遗址曾发掘出12000年前的人工栽培稻植硅石,被誉为“野稻驯化起于是、烧土成器始于斯、刻符记事源于此、物食易换发于兹”,后于明代起被传旨“代代耕种,岁岁纳贡”,遂称“万年贡米”。万年与吾乡地理相衔、风物相类,从古至今其地其人所图不过是岁月安澜、物埠民足。纵使时光的机杼纷纷扬扬,旧年旧月早已鞠为茂草、荡为冷烟,汤汤梅港溪不知几度轮回,可在植入饥饿记忆的生活简史里,稻粱殷丰仍是奉为至上的大地理想。

岁月的底牌不知被谁抽走,时光纷纷塌陷。日日望天眺云,不觉已离别故土经年。这些年放浪江湖、苟且生活,心境渐渐古淡,人事渐渐蹉跎,走过的路,读过的书,吃过的饭,干过的活,皆被大风呼呼吹散,唯余小儿日渐长成,父亲垂垂老去,母亲仙去多时,也唯有故园月夜起相思绵绵泱泱。念及白云苍狗,人事寥落,残躯渐漏,余生见短,忽觉人世空茫如深山寒寺,不如乘风踏月归去。

秋声飒飒,如梵音过耳,细密周回,仿佛暗告我此时当归。在风声古老的纪年里,我沿一条植物生长的葳蕤路径,陪老父穿行两千公里回南方的村庄。梅港溪依旧秋水洋洋,庄门前依旧秋阳朗朗。一台收割机大开大合、巡浚其上,在老父的观照下,须臾间便有了手到擒来的结局——只是秋阳下老父亲弯下的腰身再没挺直,被田埂(应是锋利的)刈割的年轻身影也再没能收回来。

秋收后的田野,疏朗、旷芜又略显萧肃、颓败,有退潮的现场感,却是一场盛大的宴席:零星的鸟雀跳跃其间,啄食大地与季节的丰赐;蚂蚁成群结队,不辞辛劳,沿一条漫长远路,把一个冬天的温饱尽心搬运;青蛙休止了热烈的歌喉,安静下来,为即将到来的冬眠调适情绪;几只蜻蜓高低蹿飞,在空中随性划过一道道弧线,用炽亮的阳光擦拭羽翼,等一场风来推送去山坳;不时有雁阵“嘎嘎”掠飞过,成“一”字形或“人”字形——雁阵把空间分成了南方和北方,分成了故乡和异乡,也把时间分成了夏天和冬天,分成了迁期和归期,它们暗示人间:盛宴过后是别离,转身便各自天涯!

父亲说,他已苍苍老迈,发如霜雪,腰佝得像一镰新月,无力艺稻粱久矣。如今种一季口粮,都得机耕机种、机收机运,一旦收季未碰上好天时,不能及时请到机器,只能眼睁睁看稻谷寂然熟腐大地,山丘田早抛荒多年了。而我王事靡盛,精力日渐败退,不能艺稻粱;犬孙寄身城郭、学业沉重,加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何堪艺稻粱?父亲的嗟叹里尽是田园将芜、农事凋敝的忧伤。

是的,无须太久,空茫的秋野会重归阒静、重新冷却。雁声会带走时光,归鸟会衔落夕阳,一切将被环围的山岗暂时妥藏。一天又将逝去。一秋又将逝去。一生又将逝去。此时寂荡秋野,渐渐溶解于暮色,也渐渐涤荡于肺腑——没有人会知道,有人曾静静来过,又转身默默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