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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5期|海勒根那:白色罕达犴(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5期 | 海勒根那  2023年06月01日15:18

海勒根那,蒙古族,70后,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到哪去,黑马》《父亲鱼游而去》《骑马周游世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巴桑的大海》,诗集《一只羊》等。有小说被《小说月报》《新华文摘》《小说选刊》《长江文艺·好小说》等选载。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诗探索·中国红高粱诗歌奖、金鸡百花电影节民族电影创意剧本奖、“索龙嘎”文学奖、敖德斯尔文学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作品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短篇小说排行榜及多种年度小说、诗歌选本。现居呼伦贝尔。

这是一片白桦与落叶松的次生混交林,林子快有几只松鼠的叫音那么高了,尖尖的树冠已能遮住天空上的鹰隼。护林员纳卡穿山入林,狠吸着春天让人迷醉的草木香气,在这万千芬芳里,他也嗅到了一股别样的味道,那该是落叶松毛虫和白桦尺蠖的尿液味儿。林子生虫害了,纳卡望了望树枝上那些蠕动的小东西,有两条虫甚至拉着细线落到了他的脖颈上,他小心地捏起来放进标本瓶。要抓紧为林子喷洒农药。纳卡想着这些,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溪水边,从林中山上流下的泉水可真清冽,让他忍不住喝上几捧,淙淙的水声牵住了他的脚步,他索性躺卧下来。再起身时他就望到了那个不远处蹲坐的人,正不停地往溪水里投掷石子。纳卡与陌生人打了声招呼,对方头也不抬,也无回应。纳卡好奇地走近他,嚯,好多年没看到有人穿着猎装了,那古旧的式样只有博物馆里才有,并且又脏又破。

“老乡,你在这里干什么?”

男人这才转过头来,他的脸黑漆漆的,仿佛好久没洗过,“我吗?我在听水花的声音呢,一边在这里等你。”

“等我?”

“是的,豁牙。”

“豁牙”是纳卡的小名,他少年时被野猪撞飞过,摔掉了两颗门牙,现在嘴巴里还空洞洞的,不过这个名字可有些年没人叫了。“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纳卡好生奇怪。

“当然知道啦,我是你的舅舅阿日坤哪。”

“阿日坤?舅舅!”纳卡越发惊诧起来,“您不是……”

汉子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说下去,“豁牙,我知道你们早就放下了猎枪,现在不时兴打猎了,而且你还做了护林员,所以我一直等你路过这片树林,想与你讲讲过去的故事……”

纳卡望着眼前的舅舅,从他模糊的脸颊上倒能辨别出母亲家族的模样,可又有几分不真,像遥远的梦。“您在等我?要与我讲您的故事?”

“确切点儿说,是我和一头罕达犴的故事。”

“一个狩猎的故事?”

“就算是吧。”汉子眼里飘忽着一团雪絮,他的声音一点儿也不混浊,好似林子里的风,“那是一头又高又大、浑身雪白没有一点儿杂色的犴,连睫毛、颔囊、四蹄和犄角都是白色的,它穿行在林子里就像一座会移动的雪山,谁见到它都会惊讶,都会赞叹。你不知道,我还曾亲手摸过它像雪一样干净的皮毛呢。”

“嘿!可真神奇。”

“猜你就会感兴趣,我的外甥。”阿日坤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不过,这会儿要是有点儿口烟就好了。”

“口烟?”纳卡连忙掏了兜,还没等递与黑脸汉子,他便一把夺了去,动作敏捷得令人惊异,转瞬,一捏烟末儿已被他抿在嘴巴里,然后舒坦地闭上眸子,待他重新睁开山猫似的眼睛,就冲纳卡谦卑地笑一笑,接着,黑脸汉子清了清喉咙,就像风清了清林子,他的故事便似脚下的溪水哗哗啦啦地流淌起来了。

那年冬末快开春的光景,乌力楞(氏族公社)的几个男人——图嘎、乌讷、尼日特和我,带着猎狗牵着十几头驯鹿去呼玛河狩猎,这个季节是“鹿胎期”,幸运的话会收获上等的鹿胎膏。先前“阿额小组”根本不想带我,按他们的话说,我是那种用铁锥都扎不出血的人,的确,与这些“老猎”相比,我干起行猎的活计总是不够利落,拖泥带水,而且我的枪法也不够准,明明有三只狍子,我用枪一打竟然能逃掉五只,其实那是我不忍心击中怀孕的母狍,故意放的空枪;再有就是我的胆子小,从不敢一个人钻林子,怕遇到凶猛的野兽和游魂。可这些并不是我的错,要知道我从小是个孤儿,和乌娜吉姐姐一起长大,没有父亲的引领,我的性格只能像冬天的柳条一样脆弱。而且,我在学校里学的是兽医,毕业后干的也是给驯鹿治病的活计,这本身就与打猎无关。不过这次,我是向塔坦达(组长)图嘎保证过的,决不会拖他们的后腿,所以,出发前我就笨鸟先飞,早早穿好猎装,把行囊捆绑在驯鹿背上,我还坚持和他们一样,要牵上两头驯鹿上路。看到我急匆匆、满头是汗的样子,乌讷和尼日特俩人直撇嘴,“冬天的公棒鸡还下蛋了呢。”乌讷说。“那一定下在了纳卡的裤裆里。”尼日特到我的屁股后头摸了一把,俩人笑得像公棒鸡打鸣似的。图嘎看不过眼去,虎下脸训斥他俩:“打猎是要闭上嘴巴的,你俩懂不懂规矩?”

这个季节,风冷硬得像刀子,割得林子咔嚓咔嚓地响,山岭上的雪表面融化又冻结,一点儿也不松软,就连负重的驯鹿踩上去也只会留下浅浅的蹄印。我们天明赶路,夜宿篝火旁,差不多走了两天多的时间,第三天中午才到达呼玛河畔。几个人冻得哆里哆嗦,嘴都张不开了,没人再说话,说话怕牙齿像冰块那样掉落下来。图嘎选了林中一片空地作为“额吐”(露营点儿),我们卸下行李,绊好驯鹿打发它们去密林里觅食。这边吊锅里已煮起奶茶,在炭火里埋了列巴和几只灰鼠。烤了半天火,图嘎的腮帮子才松动了些,话语也融化开了,开始慢声慢语和我们商议,饭后怎么分头行动,谁往哪边走。图嘎用目光问我打算跟谁一起行猎,我摇了摇头,闷头啃着灰鼠肉,半天才和他们说:“谁的尾巴我也不当,这次我要一个人去打猎。”“咴咴,阿日坤兽医,林子里可有大老虎。”乌讷作张牙舞爪状。“拉戈达博如坎(狼神)来了,我也不会怕。”我斩钉截铁地说。

是啊,阿日坤,你这次争着来打猎就是要历练一下自己的胆量,二十几岁的男人再不能胆小如鼠,让乌力楞的姑娘们瞧不起了,特别是自己的心上人妞日卡,那个有一双泉水般眼睛的姑娘,望到她就让我口渴,我的心里就想下一场大雨。那天下午,我是第一个背起猎枪和背夹上路的猎人,并且拒绝了图嘎让我带上猎狗的好意。

“记得不要往远走,天黑前回来!”图嘎在后边喊我,我连头都没有回。

我们之所以这么远来呼玛河狩猎,是因为它的两岸还存有兴安岭最后的原始森林,而距离我们较近的金河、得耳布尔河流域的成材林差不多都被开发光了,很难见到狍子、马鹿、野猪这些大型野生动物的踪影了。我朝着东南方向的山林爬去,透过一人高的灌木丛能俯瞰到冻结成冰的呼玛河,像一条弯弯曲曲的蓝玛瑙闪闪发光。钻林子时,我还不忘用砍刀在树后留下记号,以便原路返回。再往山顶就进入一片白桦林了,林下杂生着密密的达子香丛。一只飞禽不知从哪儿惊飞出来,落到不远处的树杈上,吓了我一跳,瞧仔细了原来是只松鸡,我举枪瞄准,一声清脆的枪响过后,松鸡扑棱棱地跌落下来,嘿,这家伙足有一只犴皮靴子重,我拾起它来,放到背夹里。接下去我又码到了一只灰鼠的足印,在树隙的雪地上,不过我把它的行迹方向弄反了,跑了好一段冤枉路。不知不觉,我钻过了差不多两座山岭,真没白费工夫,我的背夹里又多了三只飞龙,这么顺手的行猎对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以致忘记了时间和疲累。

天色朦朦胧胧地黑下来,我以为到了傍晚,其实那是阴天造成的,正准备返程的时候,山岭忽然刮起了呼啸的北风,整个森林都跟着披头散发地摇曳起来,地上的雪屑像游蛇似的四处乱窜,我来时的脚印很快被抹掉了。真糟糕,我想找到自己留下的返程标记,却因为天黑辨认不清树上的刀痕,等我莽莽撞撞地进入到一片落叶松林里,便彻底迷失了方向,那些挨挨挤挤的树木都瞪着陌生的眼睛瞅我,像是不欢迎我这个人类,进而排列成一个偌大的迷宫,我往哪里走前面都挡着不见尽头的黑森林。长了尾巴的雪就是那一刻从天而降的,不一会儿就把大森林变成了一锅粥。因为长时间爬山,我的棉衣棉裤都被汗水湿透了,外面套的狍皮猎装也冻成了盔甲,此时浑身的寒冷可想而知……我开始惊慌起来,不知该往哪里走,又不能原地不动,一种无助的恐惧把我死死抓住,我只有凭着感觉胡乱地往松林外摸索。

林子彻底黑下来了,手电筒照见的只有纷乱的雪花和树林,望不出一米远的距离。风雪很快把我变成了雪人,脸上和手脚又麻又胀,时而一阵刺痛,像被蛇咬了似的。

“白纳查神救救我,给我指指路吧。”我心里不断哀求着。

不知走了多久,又似乎在原地踏步,我始终不能走出森林的围困,两条腿比整座山还沉,眼睛也不停地被雪片封冻住。有那么一阵儿,我仿佛嗅到了死神的气息,带着甜滋滋的腐肉味道,正拼命地拖曳着我的腿,要把我拉进它长满獠牙的嘴里……恍惚中,我又被一股热烘烘的困意包裹住,一步也不想再走,那是一口温柔的陷阱,向我暧昧地招手,让我无法自拔,我就背靠一棵大树坐下来,那会儿猎枪早已不知去向,我褪起袖口,像刺猬一样蜷缩成一团,任凭大雪噗噜噗噜地将我覆盖,顾自晕晕沉沉地睡去。

你问我睡了多久?这个我真不记得了,后来,我是被一股温暖的气息唤醒的,像是星神奥伦的手指在触摸我的脸、我的耳鼻,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团模糊又晶亮的白,像闪电的光芒突兀在大雪中,把雪色都比得黯淡了。对,你猜得没错,就是那头白色的高得像雪丘似的罕达犴,就是它,这头神兽,用它的鼻息、它的嘴唇,热热的舌尖和火炭一样的躯体唤醒了我,然后不声不响地转过身去,待我爬起身跟上它,它就一耸一耸地走在前面,不紧不慢,带我从林中穿行。它的在冬天脱掉的犄角刚刚长出新枝,偶尔碰到两旁树木就会发出梆梆的声响,震落一树积雪。这么走了不久就钻出了落叶松林,此刻雪似乎停了,天地间一片幽暗又静谧的雪光,我朝四周望一望,发现呼玛河就在山坡下,被雪覆盖的河床像条白哈达飘在那里,一个死里逃生的人禁不住泪湿眼眶,等我再去看那头白犴,它已转身入林,只留下一片空茫,要不是森林间传来稀里哗啦的响动,我还以为刚刚的一切只是梦境。

有了呼玛河做指引,我很快找到了方位,沿着河岸走不多时,就听到远处有人呼唤我的名字,那是图嘎他们在找我呢。

我后来是被图嘎他们架回额吐的。三个人帮我剪掉冻成冰坨的猎装和棉衣棉裤,拽下靴子,接着轮番用雪揉搓我的全身,直到血液重新流淌回我的血管,他们还挺奇怪呢,“阿兽医还真行啊,竟然没被冻死。”“真是奇迹啊,白纳查神显灵了。”

乌讷和尼日特两个人又扛来了站杆,将篝火加旺,我就这么背靠篝火,闻着热烈的人间烟火味儿,身上覆满毛皮和羽绒被,死睡了半宿,第二天天光大亮才醒来……我福大命大,只冻伤了两只耳朵和半边脸,外加三根脚趾,几个伙伴已为我涂上了冻伤膏,没什么大碍。雪后的天气平和得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图嘎给我端来肉粥,我的棉衣棉裤也被他烤干缝好,他可真是个好塔坦达。这会儿,乌讷带着一身霜雪和寒气从外面回来,他不知从哪里找回了我的猎枪,从肩上卸下来,放在我身旁。

我能活着归来,“阿额”的几个人都很钦佩,一改过去对我的鄙视。乌讷摸摸我的额头,问我:“大英雄,还记得你是怎么找回营地的吗?”

这个我当然记得,可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告诉我不能说破,那是白犴和我之间的秘密,就支支吾吾地与他们说:“我在一片林子里迷路了,睡了一会儿又醒来,谁知道后来是怎么钻出林子来到呼玛河边的。”

“阿兽医,你一定隐瞒了什么,不是吗?我为了找回你的枪一早就码着你的脚印走了一趟,那片林子我也钻了进去,我想问你的是,那个大家伙的蹄印是怎么回事?我看好像是它把你引出林子的。”乌讷眯缝着一只眼睛定定地瞅我。

“没,没有什么大家伙。”我避开他的目光。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阿日坤,有什么不能说的吗?”图嘎走过来,“我们身边可点着篝火呢,猎人是不能当着拓博如坎(火神)撒谎的。”

图嘎的话戳中了我,此时我心里就像揣了只乱跳的兔子,好吧,说出去又怎么样呢,那确实是事实啊……于是我试着坐起来,把昨天雪夜里的遭遇一股脑地与他们讲了,当我说到是一头罕达犴救了我,把我引出险境的,乌讷和尼日特都瞪圆了眼睛,“你确定是一头犴带你走出林子的?”我使劲点点头,“这个千真万确,我发誓。”

乌讷瞅着我,忽然咧开嘴哈哈大笑,笑得弯腰撅腚的,口水都流出来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吗?”我羞恼地说。

“阿兽医,我看你的脑子也冻坏了,一头犴能救个猎人,你的意思是山鼠也可以给狐狸带路啦?”乌讷说。

“你看走眼啦,肯定不是什么白犴,怕是‘白胡子老头’(白纳查神的俗称)救了你。”图嘎噗噗地吹着奶茶。

“我看他是做了个梦。”尼日特一脸不屑,“我昨晚还梦见一个白胖的姑娘跟我好了呢。”

“好吧好吧,就算我做了个梦。”我不再和他们争辩,跟几个没见过飞机的人就不能说房子可以在天上飞。我重又躺回睡袋里,咴,雪后的阳光真耀眼,在树隙间挂了一串又一串彩色光环,仿佛轻轻一摇就能发出驼铃似的叮当声。三个人喝过驯鹿奶茶准备打猎去了,图嘎临走又加了几块木段在火里,和我说:“今天你就别乱动了,看好火,暖好身子,等我们回来。”

做一个“莫日根”(好猎手)真需要磨练意志啊,不仅要有好枪法,还要禁得起翻山越岭爬冰卧雪的考验。我琢磨着这些,又想起那头白犴,想起它身上的松雪气味儿,天鹅绒似的皮毛,和它在黑夜里闪着绿宝石光亮的眸子……乌讷、尼日特,你俩能相信风神、雷神、火神,却不相信一头真正的犴神在森林里存在着,不,那也不该是什么神,而是一头真正的罕达犴,与我们族人一样善良的罕达犴。

那天晚上星星出齐时图嘎他们才回来,好好的几个人去打猎,回来的时候竟然两个抬着一个。

“尼日特怎么了?”

“他从雪坡上滑了下来,摔断了腿。”乌讷呼哧带喘,一边没好气地说。

我上去帮忙,把尼日特从桦树杆做成的担架上抬下来。图嘎剥开他的裤管,尼日特的右腿错折着,骨头碴都支在了皮肉外面。塔坦达示意我和乌讷摁住他,一边将猎刀柄塞在他嘴里,让他咬紧,自己则灌了一大口白酒喷到伤处。猛地,图嘎将那断腿捋直抚平,疼得尼日特浑身像触电一样颤抖,差点儿没把刀柄咬断。

接连的倒霉事儿让大家都没了兴致,露营地像冷雾一样沉闷,只有呼呼猎猎的篝火苗伸长舌头舔着夜空,也舔着几个猎人疲惫的身影。我那会儿已经煮好了飞龙汤,盛了满满一碗肉递给尼日特,尼日特推开了,只顾哼哼唧唧地呻吟。

从湿透的猎装看,图嘎他们应该走了很远的路,可却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回来。

“你们什么也没打着吗?那怎么还伤到了?”我问。

图嘎瞥了我一眼。

“最起码也该打到几只松鸡灰鼠啊。”我仍不识趣地说。

乌讷不耐烦起来,“我们当然不会像你一样放空枪了,小的猎物我们根本不稀罕。”

“那你们打到了什么?”说完这话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心头一紧,盯着图嘎的眼睛,“告诉我,塔坦达!”

“没有,”图嘎慌乱地摇头,“我们就是去打猎,你没看到吗?我们今天不走运,什么也没猎到。”

“乌讷说你们没放空枪。图嘎,你说过,猎人不能当着火神撒谎!”

俩人的目光开始躲躲闪闪,好半天,图嘎才抬起头,“好吧,阿日坤,实话和你说了吧,我们找那头罕达犴去了。”

图嘎话音刚落我就惊呆住了,“你们……你们真的去找白犴了?”

没人再答话,都闷不作声。

我一把抓住图嘎的衣领,“告诉我,你们把它怎么样了?”

“放开手!”图嘎以他塔坦达的威严命令我。

“不!”那一刻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了,“你们这几个骗子,是不是杀了它?”

图嘎忍耐着我,乌讷这时走过来使劲掰开我的手,他力大无比,把我推倒在地,“它又不是你的女人,要知道我们是猎民,别说一头犴,就是一头熊我们也要替乌鸦啄了它。”

“可是,你们不是说那只是个梦吗?为什么还要去找它?”我满脸是泪,冲他们愤恨地嘶喊。

“行啦,一个大男人哭什么呀?”图嘎往嘴里抹着口烟,“真懦弱,连一头犴都可怜!告诉你吧,我们只是打伤了它,那头白犴可够强壮的,中了两颗子弹竟然被它逃掉了,我们三个真没用。”

那天夜里我一宿都没怎么合眼,眼前都是白犴遭受枪伤痛苦挣扎的情形,它忍痛逃去,是死是活都未可知,可怜的罕达犴,是我害了你啊,我不断地自责,又不断以萨满的方式为它祈祷。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爬起身准备去寻白犴,我忍着脚趾的疼痛,跛着足。

“阿日坤,你要去哪儿?”图嘎叫住我。

我没搭理他,昨晚我就发过誓,再不会与几个骗子犯话,在我看来,他们比狼还凶残。

“你受了冻伤,不要一个人进山去,那样你会死掉的。”图嘎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抖落开他,他的声音严厉起来,“我说不让你去就不能去,要不然我就用枪打断你的腿,像尼日特那样,把你俩一起拖回去,省着连个尸首都找不见。”他咔嚓几下给枪上了子弹。

那次行猎我们无功而返,就这么灰头土脸地回去了。要不是尼日特大腿骨折需要马上救治,图嘎和乌讷还会去追猎那头受伤的罕达犴,他们血管里流淌的是猎人的血,也流淌着一堆冰碴子。归途中,图嘎牵着驯鹿拉着雪爬犁,尼日特捂得严严实实躺在上面,一路哎哟哎哟地叫。我故意落在最后,离他们远远的,看着他们耷拉着身体真像下不出蛋的公棒鸡。

回到乌力楞的那段日子里,我仿佛得了场大病,总是魂不守舍,吃饭睡觉都不得安稳。我甚至出现了幻觉,总听见有人在叫我,那声音像盘山小路一样悠长又曲折,隔着重重雾霭,那是罕达犴的叫声,可它分明在叫我的名字“阿——日——坤——”

乌娜吉姐姐扭着鼻子问我:“你怎么了?不是得萨满病了吧?”她的鼻头是酒后卡到树桩上撞歪的,说话鼻塞得很。

“我在悔恨自己,我想那两枪应该打在我的身上……”我痛苦地说。

“你会在梦里见到它的,把你的话和它说说吧,它会原谅你的。”

乌娜吉姐姐打小就疯疯癫癫的,整天胡说八道,不过,她的脑子一点儿也不糊涂,预测起事情来比莫日根的枪口还准,祖母活着时就说她是做萨满的料。

那天晚上,真如乌娜吉所言,我梦见了那头白犴,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樟子松林里,我望到它闪电一样白的身影,我放声呼唤它,“呼嘿儿呼嘿儿”,它听见了我的呼声,转过头看我,闪着那对星星似的眸子,那里边没有怨恨,也没有敌意,但却距离遥远,远得真像星星……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从梦里醒来,却想再回到梦中去。那个梦好真实啊,就像刚刚发生过似的,我揉了揉眼睛,发现手指缝里挂着一缕犴毛,白如银针的犴毛,我惊讶极了,难道白犴真的光临过我的梦吗?

我的心上人妞日卡住在另一处斜仁柱里,她刚刚大学毕业,就成了驯鹿饲养能手。我走到她的门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和她说会儿话,她看到了我,像只百灵鸟似的飞出来。

我帮她和额沃(祖母)给驯鹿喂盐,驯鹿乱哄哄地挤来挤去更让我心乱。

“怎么,有什么不开心的吗?”妞日卡问。

额沃是山林里最老的一棵树,也是族人们最敬重的老人,我正想解心里的疙瘩,就把心事与她俩说了。

“你一定要去找那头白犴,”妞日卡的眼睛流淌着泉水,“阿兽医,你要去救它!”

“可图嘎说我懦弱,连一头犴都可怜……”

“不,你的心是用金子做的,所以才柔软,而他们的心是铁打的。”

“是啊,”额沃接过话,她脸上长满了老松树皮似的褶皱,头发白得像银丝,话音里有股浓浓的松香味儿,“山林里连一根小草都有灵魂,都要人去尊敬,阿日坤,我们族人打猎,就像从河里舀水喝一样,够用就可以了,从来不会浪费一滴水,因为猎杀的都是生命,祖先早就规定了像星星一样多的禁忌,什么可以打什么不可以打,说得和清水里的石头一样清楚。可现在的年轻人都被外面教坏了。”

老人说着话,一边展开枯树枝似的手指,掌心里摊满了盐,两头驯鹿争相舔舐,眼睛要鼓冒出来似的。

听过妞日卡和额沃的话,我的心胸像被细雨淋过一样清爽,而妞日卡的话就是细雨里淋湿我心口的那几滴。

晚上我睡不着觉,捂着怦怦的心跳去敲妞日卡的门,她在斜仁柱里面问:“你是谁?”

“我是……罕达犴。”我抖着嘴唇说。

妞日卡打开门来,伸手拥抱住了我,“我猜就是你,白色的罕达犴……”

那晚的月光可真干净,透过木帐的烟囱口洒在我俩身上,像珍珠的光亮。

四月的山岭里已能嗅到潮湿的泥土味儿,那是春天的气味儿,更是妞日卡身上的气息。我备了三头驯鹿,驮了铺盖、白面豆油和卷心菜,带了兽医箱和一袋子盐,唯独没带猎枪。

乌娜吉刚好从河边背冰块回来,看到我驮了那么多东西,问我:“你这是要去贝加尔湖吗?”

“不,我要去找那头受伤的白犴。”

“我劝你不要去,阿日坤,我做了一个不吉利的梦,你最好不要出门,特别是不要去山林里。”

“乌娜吉,我也做了一个梦,”我和她说,“我的梦可是好兆头,我要去救那头白犴,否则天气转暖,它伤口腐烂会死掉的。”

姐姐摇了摇乌鸦窝似的头,嘴里叨叨咕咕,我已走出很远,她又叫住了我:“阿日坤,我忘了和你说,昨天我在林子里遇到了图嘎和乌讷,两个人又背着枪去山上打猎了。”

“天!”我惊叫了一声,不用说,他俩一定贼心不死,又去追猎受伤的罕达犴了。

头两天,我一直码着运材路前行,油漆板公路很狭窄,来回的运材车辆尘土飞扬,咣咣当当,我和驯鹿时不时要靠边站,以躲避那些冒烟咕咚的家伙。第三天我远离了公路,又翻过几道山岭就进了呼玛河深处的泰加森林。鹿铃叮叮咚咚,布谷鸟这儿叫一声那儿叫一声,我牵着驯鹿走在越来越稠密的树林里,却没有心思流连这初春的景色。下午的光景,一辆皮卡越野车从左侧的自然路斜插过来,与我相遇。车上下来几个男人,大声地说话、吐痰,一个剃寸头的人脖子上拴着驯鹿才戴的链子,冲我打着招呼:

“哎,老乡,你这是要去打猎吗?”

他们身上有股猪饲料味儿,那是山里没有的味道,很陌生。我摇了摇头,“我不去打猎。”

“那你进山干什么?”

“闲,闲逛。”我说。

几个人听了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寸头说:“你真逗乐,你们猎人都这么逗乐吗?”

另一个戴墨镜的,嘴角叼着烟卷问我:“大兄弟告诉我,这附近哪儿能打到熊瞎子?老犴也中,我们转悠两天了,喏,只打到了这些不够塞牙缝的小东西。”他指了指后车厢,里边堆满松鸡、飞龙、灰鼠、雪兔。

听他说这话我眉头锁紧,头摇得像萨满鼓一样,“这个我不知道。”

“哎,都说你们猎民实在,你这么说就不厚道了。”墨镜又吐了一口痰。

我的脑门儿冒着汗,想了想便给他们指了与呼玛河相反的方向。

“那是回镇子的路,你搞错了吧,老乡!”

“算了,咱们还是自己探探路吧,多绕点儿弯子总能打到大家伙。现在猎民老乡也学奸了,生怕咱们抢了他们的生意。”

“真有意思哈,猎物又不是他们养大的。”

几个人大咧咧地说着话,对着一棵粗树墩胡尿一气,顺手把烟头儿抛在尿窝里,转身上了车。

“咴!”我冲戴墨镜的招手,示意他回来。

他扒着车窗摘下墨镜。

我指了指他尿窝里的烟头儿,“把它弄灭,”我对他说,“这是森林,会失火的。”

“老乡,你还是看好自己的驯鹿吧。”他乜斜我一眼,丢下这句话,皮卡车一溜烟去了。

我心里一边祈祷,一边弯腰拾起那枚烟头儿,熄灭后揣进垃圾袋。这些不守规矩的人,他们还朝树墩上滋尿呢,那可是神灵坐的地方,还叫什么熊瞎子、老犴,族人可不敢这么乱叫,我们把熊都尊称为“合克”(爷爷)“额沃”,熊神的耳朵灵着呢,它什么都能听见。这些强盗,他们亵渎了神灵,什么都别想得到,萨满可说过——贪婪的眼睛什么也不会看见。

呼玛河还没解冻,但已有了鱼腥味儿。我沿着河岸寻觅露营点,无意中瞥见了最不想看到的,那是一处新“额吐”,从掩埋炭灰的方法和露宿痕迹看,那该是族人里的“老猎”留下的。我心事重重,刨了冰块煮饭,一边烧了狍子肩胛骨做占卜,测下白犴的凶吉。烧裂的骨缝呈神秘的闪电状,我把它举在篝火前,透过火光,影影绰绰的,我看到了那头白犴,它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左冲右突,好像陷入什么困境……这么说它还活着,这足以让我宽慰,我又仔细观察了骨裂的走势,判断白犴的方位,不出意外的话,它应该在呼玛河左岸的山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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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