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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着火把的人
来源:解放军报 | 徐 鲁  2023年06月01日08:18

1

打从满仓的爹妈被反动派杀害后,爷爷就一直把满仓带在自己身边,像老母鸡伸开翅膀,尽力保护着自己的小鸡娃一样,从来没让满仓远离过自己。

满仓每天的一举一动,爷爷也都看在眼里。让爷爷倍感欣慰的是,满仓真的是一天天地长大了,现在已经不是一只小鸡娃了,而是变成金竹尖山上的一只小鹰了。

这些天来,爷爷看到满仓的话明显是变少了,一天到晚,就知道闷着头干活儿。

爷爷堆在小屋外一角的那堆木头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让满仓给劈成了一块块木柴,码成了整整齐齐的一堆。

屋后的竹林里,爷爷早就砍下的十几棵成熟的竹子,还来不及拖回来,不知什么时候,也让满仓给一趟趟地拖了回来,破开了,晾晒在柴堆那边。

枫杨塆子这一带的田野土地都是胶泥红土,这里俗话说:“下雨天,一团糕;天晴了,一把刀。”就是说,下雨的时候,地上的红胶泥巴,就像糯米糕一样,能黏住人的双脚,泥泞路煞是难走;天晴的时候,糕泥巴又变得坚硬坚硬的,简直像砍刀一样锋利“割脚”。不过,这种红胶泥用来修缮茅草房顶,倒是蛮管用的。

这几天,满仓也学着大人的样子,把一些苎麻筋子捣烂了,和上红胶泥,用来做“底子”,厚厚的芦竹和芭茅草用来做“面子”,然后架起一架竹梯子,不停地攀上爬下。满仓硬是把他和爷爷住了多年的这两间小茅屋的房顶,给修缮和糊得牢牢实实的。

还有平时已经松动的几根窗棂,箍子也不太紧的两个饭甑,满仓竟然也刨刨凿凿的,给修理牢固了。

能做的事,好像都做完了。实在没什么做的了,满仓又把两个水缸里的水挑得满满当当的。

这一切,爷爷都默默地看在了眼里。爷爷当然也晓得满仓的心事。

这天傍晚,爷爷又坐在小屋前,给红军打麻鞋。

满仓默默坐在爷爷身边,蘸着红颜色,在爷爷新编的每一顶斗笠上,一笔一画地写上“红军万岁”四个字,再在四个字中间描画上一颗红五星。

爷爷说:“要走远道的人,还是得穿麻鞋,结实,跟脚。要是下田,上山打柴,有双草鞋就管用。”

满仓一声不响,只闷着头,不停地搓着那些麻筋。

爷爷又说:“仓伢子,我们家是‘烈属’,爷爷以后老了,不能动了,苏维埃政府会照料爷爷。唉,爷爷这是打哪修来的‘福分’哪!”

“爷爷,你本来就是一位老赤卫队员,是党的人。”

“是呀是呀,爷爷是党的人,仓伢子也早就是党的伢子咯!”

爷爷眼前放着一具早已磨得十分光滑和麻溜的小木架,是专门用来编草鞋、打麻鞋的。满仓看到,爷爷打起麻鞋来,双手还是那么麻利和有力,不一会儿工夫,身旁的背篓里就有一小堆麻鞋了。

这时候,天渐渐黑下来了。星星和月亮,又悄悄升起在远处的金竹尖山峰顶上。后山的楠竹林里,不时地传来几声归巢的竹鸡的叫声。从远山那边,还不时传来几声鹧鸪的鸣叫。

唉,这个时候,无论是竹鸡还是鹧鸪,一声声都叫得满仓心里更加难受。人道是,山月不知心里事。可是在满仓看来,他的心事,都让这一声声啼叫着的竹鸡和鹧鸪给看透了。

当然,看透了满仓心事的,还有年老的爷爷。

2

金竹尖的乡亲们原本以为,石军长率领的红军队伍,能在这里住上个一年半载的,至少也得过完中秋节再走吧?

可是,红军刚刚帮着乡亲们扦插完了夏季的薯秧子,连大暑都还没到呢,队伍就准备离开这里,继续往前赶路了。

这些日子里,无论是小小的枫杨塆,还是周围其他塆子里,不少年轻的赤卫队员,都纷纷报名当了红军。

只要是当上了红军战士的人,马上就能领到一身灰布军装、一顶红五星的帽子,外加一顶红星斗笠和一双新麻鞋。

赤卫队员们只要一穿上红军的衣服,哪怕暂时还没有发到枪支,只背着一把大刀或猎枪,看上去也别提有多精神了!

小满仓满是眼馋地看着、看着,再也坐不住了。

这天一大早,满仓挑着一副小担子,爷爷背着一个大背篓,爷孙俩把这些日子里赶做出来的斗笠、麻鞋什么的,又送到了石大叔的军部里。

“老爹呀,你可真是一位革命的老大爹,不愧为一位‘老苏维埃战士’啊!”石军长满怀感激,赶紧帮着爷爷放下沉重的背篓,说,“您老人家对红军队伍的恩情,让我们怎么报答哪!”

“一家人不说两家子话咯!”爷爷说,“可不是光我这个‘老苏维埃’在‘革命’咯,还有个‘小苏维埃’哪!你看这字呀画的,都是仓伢子的功劳!”

这时,满仓鼓起勇气说道:“石大叔,我……”爷爷心知肚明,就赶紧帮着满仓说道:“他石大叔,仓伢子的心思,也就是我的心思,你就带上他走吧!”

满仓听爷爷这么一说,眼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一把抱住了石大叔的双腿说:“石大叔,带我走吧!我一定要当红军!”

“仓伢子,我的好伢子……”石大叔疼爱地摸着满仓的小脑袋说,“你已经是一个小战士啦!”

“不,石大叔,我要当一个真正的红军战士!”满仓哭着说。

“他石大叔,你是晓得的,仓伢子的爹妈,都是党的人,为党死的;要不是我梁凤七年纪大了,我也真想跟你们走哪!如今仓伢子长大了,翅膀也硬实了,能让他跟着你们飞,我也就放心啦!”

“老爹,仓伢子可是您老人家从小拉扯大的,又当爹又当娘的,你身边不能没有仓伢子哪!”

“共产党才是他的亲爹娘哪!”爷爷意味深长地说,“唉,一辈辈的金竹尖人,都指望着身边有个长子长孙的,临死的时候好给自己‘摔孝盆子’,可我老汉早就不讲究这些个旧规矩咯!我的仓伢子能跟着你们走,去为穷苦人打天下,那就是最大的‘忠’、最好的‘孝’咯!”

石军长听了这话,眼睛也湿润了,可还是有些不忍心,又说道:“仓伢子,还小哪!”

满仓一听,赶紧摇着石军长的手说:“听人讲,在红军队伍里,天天都会成长的……”

“看来,不把仓伢子带走,我们是走不了咯……”石军长和爷爷相视一笑说。

“金竹尖的乡亲们,好不容易盼到天亮了,哪家哪户舍得你们走哇?”爷爷说。

3

三天后的傍晚时分,在镇外那条连着湘鄂赣三省的古道边,远远近近的乡亲们,扶老携幼,都赶来为红军送行。

挎着竹篮的,背着背篓的,抱着箢篼的,提着水罐的,还有用水瓢盛着煮熟的鸡蛋和鸭蛋的……只要是家里有的,不论吃的喝的,乡亲们恨不得统统都拿了出来,要送给就要离开这里的红军兄弟。

“仓伢子,好好跟着你石大叔,跟着自己的队伍,千万莫要掉队咯!”爷爷一遍遍抚摸着满仓身上的灰布军装和八角帽,还有帽子上的红五星,叮咛着已经成为红军战士的满仓说,“不用惦记爷爷……”

“是呀仓伢子,放心走吧,爷爷有我们照护着!”春梅细姑给满仓把红星斗笠上的带子系紧了一些,然后给他背到后背上。

“爷爷,我……”满仓鼻子酸酸地说,“我给你敬礼!”

说着,满仓毕恭毕敬地站直,像个真正的红军战士一样,给爷爷敬了个军礼。

“嗯,是应该敬礼,应该敬礼!”这时,石军长走了过来,把一支铜号,郑重地交给满仓说,“梁满仓同志,这支铜号,今后就是你的了!我相信,你一定会把它吹得更响、更嘹亮!”

“石大叔,哦,不,石军长,您放心,我一定会的!”满仓双手接过铜号,像背起一杆枪一样,把闪亮的铜号背在了身上。

“仓伢子,你记着小时候我给你说过的故事”,爷爷依依不舍,又上前叮嘱了一句,“古有英雄霍将军,胡人一天不灭,将军誓不还家!跟着你石大叔走,跟着共产党走,不给全国的穷苦人打下天下,再远再长的道,也莫要回头!”

“爷爷,我记着了,永远记着了!”满仓哽咽着说,“爷爷,细姑,三伢子,你们都多多保重!我走了……”

“老爹,春梅同志,后面的路还很长,你们的斗争仍然十分艰难,咬咬牙,坚持下去!”石军长紧紧握着爷爷和春梅的手说。

这时候,警卫员牵着那匹大白马走上前,把一支熊熊燃烧的松明子火把,递到了石军长手上说:“军长,出发吧!”

石军长高举着火把,朝站在古道旁的父老乡亲们挥了挥,大声说道:“乡亲们,多保重,再见咯!”

说着,这个高举着火把的人,大步地、坚定地走到最前面,带着队伍出发了。

渐渐地,长长的送别的人群看不见了。夜幕降临在金竹尖绵延起伏的山岭上。一弯新月,挂在金竹尖高高的峰巅上……

辽阔的夜色里,官兵举着火把在蜿蜒的山路上行军。石军长用另一只大手,一把就把满仓拎到了马背上,然后一个飞跃,自己也跨上了大白马。

“仓伢子,坐稳当咯,驾!”

疾驰的马蹄声,回响在黑夜的大地上。将军的马蹄声,战士们的脚步声,仿佛一道不可阻挡的铁流,要去踏破所有的黑暗,从眼前,一直撞响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