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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5期 | 闫语:收音机往事
来源:《山花》2023年第5期  | 闫语  2023年05月31日08:43

闫语,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有散文、诗歌、小说等作品散见于《大家》《山花》《散文海外版》《人民日报》《文艺报》等诸多报刊,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冰心散文奖、萧红青年文学奖、青未了散文奖、黑龙江文艺大奖等,著有散文集《你自己就是每个人》,现居哈尔滨。

 

记忆中,妈妈一直把我家的收音机叫做半导体,那时候我一直觉得,这是因为它的身材有些小巧的缘故——它比我在同学家里看到的收音机要小得多。后来,在一些谍战剧里,我也经常能看到收音机,身形同样比我家的半导体要魁梧很多,最主要的是它可以收听到短波,而我家的半导体却只能收听中波。

那时候,爸爸每天早上六点半都会准时打开收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收听中央广播电台的《新闻联播》,我也在播音员标准而熟悉的声音里,开始洗漱,吃早饭,然后去上学。中午放学,我都是跑着回家的,刚进屋,就听到评书节目已经开始了。听着娓娓道来的故事,即使是一个馒头一碗汤,也能让我吃得津津有味。到了晚上,听着收音机写作业是我的乐趣之一,不管播放的是什么节目,只要收音机开着,我保证把作业完成得又快又好。

那时候,除了每天中午和晚上固定时间段播出的评书节目,下午还会有一个小时的电影录音剪辑,播出的都是一些老电影。于是,一种声音,许多种声音,在我的听觉世界里构建了一座声音的影院,许多故事在这里生长,而另一些也在凋零。那是一种属于收音机的电影情调,它不同于陈寿笔下的诸葛亮舌战群儒时的非凡才智,也不同于袁阔成口中秦宓在面对张温一连串高难度问题时的巧妙作答。那时候,我们一家人跟随爸爸住在单位的宿舍里,宿舍离电影院差不多有四十里,我还小,爸妈又忙,我们很少去电影院看电影,不过每年还是能看上几场露天电影的。现在,当我越来越多地走进电影院,却莫名地感觉到,出现在银幕上的影像竟然和我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么格格不入,以至于我每次坐在电影院里,更愿意闭上眼睛去听电影。

听,是无限的。在有限的岁月中,有限将以无限的样子被记住。听,有时候需要两只可以解读时间和心灵的耳朵,需要那么一点奇妙的,有趣的,呈现另一片景色的想象。当喜马拉雅里那个温柔的女声读完了意大利作家巴里科的《一个人消失在世上》的最后一个字,一轮火红的夕阳正好印上了玻璃窗。于是,一个人的聆听具有了诗意的光辉,单一的听在多义的听里张开可能的耳朵,沉浸在同一声音里的有限和无限,都在电波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宫殿。对于像我这样喜欢倾听世界的人,巴里科的小说是一定不会错过的。

昨天,朋友在微信里和我说,他最近有点懒,不想看书,只听书,让我推荐几本好书给他。他说,很多想要读的书都因为时间关系仍然安静地躺在书架上,落满了时间的尘埃。他说,最近在一款听书软件上找到了很多好书,他已经听了一部分,还会把剩下的那些坚持听完。他说,听书就像一场恋爱。

朋友的话,让我想起了几年前初冬的一个夜晚,我坐出租车从飞机场回家。司机大哥很健谈,一路上从天气说到工作,又从家人说到了时事,交通广播的一档节目,一直充当着我们的背景音乐。这时候,一通电话被接进了直播间,是一个女孩想要通过电波跟即将离开这座城市的男朋友道别。女孩说,前几天男朋友千里迢迢来看她,可她却因为工作忙,冷落了他。昨天临时加班,又错过了他的生日。刚才,她回到家里,突然想起来男朋友今晚坐飞机回去,因为打不通电话,便想到了交通广播。女孩说着说着就哭了,反复地说着对不起。这时候,又一通电话被接进了直播间,这次是男孩的电话。男孩说,他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静音了,他让女孩好好照顾自己,过段时间他就回来。听到这里,司机大哥说,现在除了我们还会有人听收音机吗?我说,他也许和我一样,正坐在出租车上吧。

接着,司机大哥和我好像约好了似的,谁都没有再说什么,他聚精会神地开车,我安静地望着车窗外一闪即逝的万家灯火。偶尔,我把目光投向司机大哥的时候,透过后视镜,我看到他的表情有点严肃,也有点忧伤,也许电波中的两个人让他想起了什么,一个人,还是一件事?又或许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是想安静地开车?那么我呢?只是因为司机大哥不说话了,我才沉默着?

这么多年,经历的事情很多,总有出其不意的惊喜,也有不期而遇的悲伤,尤其是我们觉得自己长大了,对惊喜和悲伤都非常熟悉了,就会不自觉地陷入回忆里。慢慢地,我们发现,那些被定义为惊喜的瞬间变成了一种怀疑,而那些所谓的悲伤,在今天看来只是我们对于过往的迷恋。我们曾经以年长几岁的优越感去沉迷着过去,当儿时的回忆使我们有些懊恼地长大时,我们说什么也不会承认。我们在“从前”这个词里,寻找着那个美丽的布娃娃,或是有着神奇威力的弹弓,我们说着大白兔奶糖的味道,我们努力穿上曾经最漂亮的衣服假装它还很合身。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把从前抛在了身后,从前的欢笑和忧伤也随着时间消散在从前的风中。现在,我们的眼中只有未来。

事实上,严锋走后的很多年里,“未来”对于我仅仅只是一个词而已,他送给我的那台小收音机也在未来的时空里消失不见了。严锋是个画家,我们是通过落在书桌里的一封书信认识的。那时候我读高三,每个周末都会去一所艺术学校学素描,严锋刚刚大学毕业,在这所学校教中国画,巧的是,素描课和国画课同用一间教室,素描课之后就是国画课。整整一个秋天,我们用手中的笔把一张张白纸涂得满满的,有开心时的笑容,也有悲伤时的郁郁寡欢,有些话题也许是不能被随便提及的,以至于严锋离开后,我却坠入了情网。那时候,他的才气征服了我的家人。起初,妈妈无意间看到了严锋写的书法作品就赞不绝口,还拿给爸爸看。后来,我把严锋送给我的一幅工笔牡丹挂在我的房间里,爸爸每次看到都会说一句:画得真不错。严锋说,他的爸爸长年在外地工作,很少回家,这么多年他一直和妈妈相依为命。他说,等他攒够了钱,就带着妈妈去找爸爸,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后来,严锋送给我一台小收音机,小巧玲珑的机身,配上鲜艳的红色,真的很漂亮。我如获至宝,把收音机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严锋离开的那一天,从凌晨开始就下起了大雪,我也莫名其妙地发烧了,所以请假没有去上那节素描课。第二天,我收到了一封信,字迹虽然有些凌乱,我也一眼就能认出是严锋写的。他说,他找到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但是得去很远的地方……信还没有读完,我的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他走了,离开了这座城市,也离开了我。而我,也必将在未来的日子里一天天地长大,然后再不可避免地老去。

或许,时光的流逝就是为了让一切重新回来,就像此刻的我,木然地坐在窗前,没有来由地想起了严锋,外面是和窗玻璃一样没有颜色的天空。一只麻雀从窗前飞过,我的视线便跟随着它飞翔的身影,直到它消失在一棵高大的树上。这时候,远处隐约传来了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我不知道它们在说些什么,我有时觉得它们就像一个个怀旧的歌手,在日复一日地唱着同一首歌,既迷人又沧桑。

在我生活的这座北方城市,平日里看到最多的就是教堂广场上的鸽群和街道边三五成群蹦蹦跳跳觅食的麻雀了。黄昏的余晖里,鸽群在悠扬的鸽哨中飞向了远方,麻雀的叫声就开始不断地在我耳边响起,一会儿在街角的那棵树上,一会儿在头顶的电线上,一会儿又在前方不远的路面上,回家的这段不长不短的路途,也因为有了它们悦耳的吟唱而布满了温馨的注脚。

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斯说:“麻雀都是些温驯而低调的鸟儿。它们总是出现在草地、篱笆、低矮的灌木和长满野草的路边。大自然不让它们拥有缤纷的色彩,却赋予它们甜美悦耳的声音。它们的歌声就像孩提时代有趣而质朴的摇篮曲。”所以,有段时间我总是在想,哪一种摇篮曲更有催眠的效果,是妈妈随口哼唱的小调,还是收音机里字正腔圆的温柔女声?

是的,现在我脑海里闪烁和流淌的,是关于收音机的往事,是介于过去和现在之间的温馨和感伤。这些来自时间的馈赠,由收音机开始,却没有因为收音机而结束,所以不管我在哪一个时间节点上停留,都会看到一些开花的植物和阳光的形状,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带给我温暖和希望。这时候,说点什么或者保持沉默,我都会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在眼前不断地穿梭往复,有的人笑着迎面走来,有的人和我亲切地交谈,有的人默默地注视着我,有的人却永远是一个温暖的背影。

现在,我家的半导体收音机早已经没有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台CD面包机,它可以播放盒带和光碟,还可以听广播,而我却越来越多地用手机上的听书软件来听评书和小说了。我每次听评书的时候,女儿都会说,她完全听不懂,而她喜爱的动漫,我也看不太懂。是因为手机代替了收音机,还是动漫在女儿心中具有了幻想的光辉,抑或是女儿在动漫中找到了无限的可能?那个夜晚,当一缕丝绸一样轻柔的声音从手机里流淌出来,细腻的纹路如同水流一样,在我的周围无限地蔓延着,而后又毫无痕迹地消失在时空里时,我听见女儿说:这部小说写得真好,我也要写这样的故事。

我不知道女儿对于动漫的喜爱能够坚持多久,是一年,还是十年?也许更长,或更短。对于新生事物,我不排斥,也不十分喜欢。我喜欢那些用了很久的东西,一支退了色的老式钢笔,一张油漆斑驳的木质书桌,一盏已经找不到灯管来更换的台灯,一把小刀,一盒快要风干的油彩,或是一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在那里的小玩意,它们让我感到无比的亲切和自在。

有时候,我也会在日常的生活中,突然期待某种意想不到的事物出现,而这并不是某种悲伤或者想念的时刻。那时候,广播电台有一档文学类节目,每次都会播出几篇听众投递的稿件,冬月就这样突然出现了。我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夕阳格外浑圆辉煌,我一个人坐在江边,望着被夕阳染红的江水,心事滔滔。三年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她说,过几天她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到一个身体不好的朋友那里。她说,她可能就在那里安顿下来了。我看着她因为兴奋而开始有些红润的脸庞,就像看到一朵玫瑰,正在一个花瓣一个花瓣悄悄地绽放,连同周围的空气中都充满了醉人的香气。

如果时间是一面镜子,在时间雕刻的水晶里,收音机就是收藏我纷繁梦境的那一朵花,那是一种天马行空的幻觉,有一些意外,也有一些感伤。冬月离开这座城市以后,很长时间我的心都是空落落的。有几次走在街上,看到熟悉的背影,我马上兴冲冲地飞奔过去,可每次都是一张陌生的脸孔和一句冰冷的话语:你是谁啊?而我只是愣愣地站在原地,机械地说着: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现在,冬月去了北京,我也来到了一座之前比较陌生的城市。一切都在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着,唯一不变的是,我仍然喜欢用文字来描述自己的心情和眼中的世界,也喜欢在文字中回望,我知道中间一定会隔着许多陌生的事物,隔着许多事情的开头和结尾,也隔着许多脸孔——他们曾经坐在屋顶上仰着头看星星,也曾经写出了那些燃烧着蓝色光芒的诗句。

诗歌是生命的某种形状——这是刚刚映入我眼底的一句话。作者接着写到,他也忘了是在哪里看到这句话的。而我却在想,如果诗歌真的有形状的话,那么它会是圆的还是方的呢?或者是一种无法定义的不规则图形?如果诗歌是一把锁呢?锁住了名词的使动性,或是动词的名词意味,作为钥匙的读者最后打开的,就是一段抽象的记忆吗?

就在前几天,我偶尔在一本刊物上看到了振忠的名字,才发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与他已经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了。曾经的那些书信,在几次搬家之后,也找不到了,是丢在从前的屋子里,还是掉落在搬家的路上,已不得而知。和很多笔友之间的故事大同小异,我们在电波中相遇,在彼此的书信中慢慢熟悉对方,慢慢变化着话题,慢慢生长着一些心绪,就在我们都欲言又止的时候,他消失了,如同这午后下起来的小雨,这隐隐约约的麻雀的叫声,这喃喃自语,听过就消失了。

真的消失了吗?刚刚飞过窗前的那只麻雀消失了吗?这场在回忆中下得饶有兴味的小雨消失了吗?被听了无数遍的《三国演义》消失了吗?那么,电波中出现过的每一个人呢?他们是不是一直都在我的个人时间里自言自语,浮想联翩,而后又在我的意识流中不断跳跃?所以,过去的时间与现在的时间,还有未来的时间,就全部叠加在一起了?

是的,时间模糊了我们的记忆,也模糊了收音机的概念。或者说,时间就是一部巨大的收音机,只要有它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往事在时间里发生,然后拖着恋恋不舍的尾巴从我们身边走过。只是,我不知道停留在往事里的那些容颜,如今已经被风吹到了什么地方,在即将到来的这个冬天,它们会不会像雪花一样纷纷飘落,然后变成门前的那个雪人,在春天来临之前和我互道珍重?

多少次,在我无法将文字继续下去的时候,我都会把收音机打开,一秒钟,一分钟甚至一小时,好像只要我听得久一些再久一些,就可以把杂乱无章的思绪梳理好,就可以拥有一双洞悉真理和伪善的眼睛。有一些日子,我走在北方清冷的街道上,和一些陌生的毫无温度的面孔擦肩而过,所有的心情都写在风里,所有的风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吹。我看到街角的那棵树上,最后一片叶子终于离开了枝干,在按照自己的意思漫无目的地飞舞着。对于叶子,这是一个非常的时刻,而我正好从这里经过。对于我,收音机里最后一个音符正好在此刻停止,而我侧着头,仿佛还在倾听着什么。

一定有两台收音机,一台在过去的岁月里恣意绽放,没有羞涩,没有局促,所有的耳朵都清纯如初,而另一台消失在未来。如果这是我写的一部小说,就注定了它的大部分篇幅都在收音机的调频波段里,结尾却是未知的。我这样的讲述方式虽然貌似带有一种有序的随机性,实质却是有选择的。现在,请允许我把收音机的波段调到那一年的秋天。

还是这样的一个秋天,我刚走进班级,霞就叫住了我,接着递给我一张报纸,问上面那篇“我与广播”的征文是不是我写的。第一次在报纸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是什么感觉?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还得了奖,是什么感觉?第一次被同学用羡慕的眼光盯着看,是什么感觉?现在想起来,好像除了意外,还是意外,其他就没有什么了。庆幸的是,这个意外发生之后的许多年里,我又接连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意外,喜悦而美好。然而,在这个平常的秋日里,我能够想起收音机,还有和收音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那些往事,并不意外。

现在,就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当一些过往在收音机的波段中不断清晰起来的时候,我莫名地相信,是收音机在无形之中给我搭建了一个天外天。这多像从落日的余晖里收听到了玉生烟,从琴音的深处遥望到了高山流水,从一个虚幻的耳朵的王国感知到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听的国度。

这时候,女儿神秘兮兮地来到我的身边,问我小时候是不是也相信收音机里有一个小孩儿,在那里唱歌和播报新闻?是不是也想把收音机拆开来,看看那个小孩儿?我说,没有。女儿不相信,她说,刚才爸爸都承认他那样想过,而且还偷偷把收音机拆得七零八落,结果里面根本没有什么小孩儿,反倒挨了爷爷一顿打呢。还没说完,女儿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她说,爸爸还告诉她,被拆坏的那台收音机,一直都没有扔掉,还在杂物间的某一个箱子里,爸爸答应她明天找出来让她看看。然后,女儿充满期待又心满意足地回她的房间睡觉去了。

是的,每个家里都会有一处可以用来存放杂物的地方吧。偌大的空间,很快就堆满了淘汰的婴儿床,玩具和各种款式的衣服,多余的床垫,餐具,椅子,台灯,它们毫不吝啬地抢占着有限的空间。慢慢地,就会有各种缺东少西的物品来充斥其中,有的装在储物箱里,有的慵懒地坐在地板上晒着太阳。在那里,可以找到那些暂时用不到的东西,那些有了故障修修还可以继续使用的东西,那些用了很多年仍然不舍得丢掉的东西,一些与众不同的记忆。

这段时间,我一直考虑要把家里的杂物间改造成书房,把卧室里的书全部搬过去,安置好。可是就在刚才,看着女儿的背影,我突然庆幸自己迟迟没有那么做。也许,人的一生就注定要经历各种各样的失去,失去童年,失去学校,失去快乐,失去健康,也失去时间。今天,本该保留的记忆,本质上什么都留不住,就像我留不住严锋送给我的收音机,女儿也终将留不住她的仿真娃娃。那么,杂物间是不是我们储藏回忆最好的地方呢?

现在,夜色睁开了它神秘的眼睛,透过杂物间的窗户注视着我,而我正在一些已经忘记是什么的物体间穿行,用眼睛盯着灯光下所有的物品和它们的影子,而我却无意间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墙角静静地舞着,有时候也映在墙上。就这样,一个特定的空间,一个特定的我,在这个毫无征兆的夜晚,在一些偶然被记起的往事里不停地游走着。就这样,我睁大了眼睛,在一些毫无逻辑的物品中间,寻找着自己曾经丢失的记忆。直到我意外地看到了严锋送给我的那台小收音机,它就躺在一个储物箱的最底层,四周是一些散落的工具,坚硬且冰冷。这时候,我突然发现面前出现了一个不可理解的世界,我不知道这台收音机是怎么被放在这里的,是谁,什么时候?

恍惚间,我看到收音机正在对着我笑。开始是含着眼泪的久违而委屈的笑,接着是充满温馨的会心一笑。慢慢地,它欣喜地对着我大笑起来,笑声和严锋一样爽朗。然后,我看到它张开双臂,渴望而深情地对着我微笑。它的每一个笑容都是那么纯净,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而我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它,不知所以。过了好一会儿,我恍然大悟般地开始动手清理拥挤在收音机身边的工具,直到把那些冰冷的工具全部拿开,我才小心翼翼地把收音机从储物箱里拿了出来,捧在手上,仔细地端详着它。这么多年不见,它小巧玲珑的身上已经落满了往事的尘埃,我用手轻轻拂去这些尘埃,却发现,它焕然一新的样子恍若隔世。

现在,夜色阑珊。下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站在窗前,望着被雨水清洗过的城市,薄荷一样清凉。这样的夜晚,用来回忆一个人不够,用来回忆一些人却足够了。那么,一个正在听收音机的人和一个从来不听收音机的人,他们的回忆会有什么不同?如果收音机是一个句子,回忆应该是一首诗歌还是一部小说?多年以后,当我用一种更适合散步的句子来写这一篇文字时,我仿佛觉得从前那些逝去的日子又回来了。

这时候,我已经给收音机换好了电池,正在轻轻地旋转开关,慢慢地寻找着波段,一档夜间的音乐节目随即流淌出来,播放的是贝多芬的《庄严弥撒》。我听到主持人低缓地说,这首曲子是一位爱乐的老听众为他的朋友点播的。我记得,曾经看到有记载说,贝多芬的手稿上写着“出自心灵,但愿它能到达心灵”。是的,在这样的夜晚,它如期到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