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头》
《源头》
作者：吴克敬
出版社：安徽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3年5月
ISBN：9787539675367
第一章 公园弃婴的啼哭
豆儿豆儿者尕豆儿，不知道豆儿者是滚的。
肉儿肉儿者尕肉儿，不知道肉儿者是哄的。
……
——花儿《肉儿肉儿尕肉儿》
云朵之所以要去遥远的三江源，是因为她的先生胡不二，还因为她的卓玛央金阿佳。
不能说胡不二不爱云朵，更不能说胡不二对云朵有了二心。但可以说，胡不二不是特别理解云朵、懂得云朵、包容云朵……千不该万不该，胡不二不该把云朵抱回家来的小云飞，自作主张地抱出家门，送去了西安市北郊的儿童福利院。胡不二想要云朵生育一个他们自己的亲娃娃，可她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抱一个弃婴来家里养，这算个什么事儿呀？
胡不二不能明白，就把小云飞抱去儿童福利院，让专门的机构去养了。
小云飞被胡不二抱去儿童福利院，是个空气清新的早晨，而云朵最初发现小云飞的日子，反而没有这么晴好……西安市的天气状况，就是这么个样子，南面有巍巍秦岭的阻隔，北面又受渭北高原的限制，整个城市就处在渭河、泾河、涝河、灞河、浐河、沣河、滈河、潏河等八水环绕的一片凹地上，现代工业制造出来的有害物质，混合进空气里，形成雾霾，像一个硕大无比的“锅盖”，悬浮在城市的上空，影响着空气的质量，遮挡着太阳的光线，总是难得有个爽气清新的艳阳天。但就在那样一个早晨，云朵真如万里晴空上飘拂着的云朵一般，把她的纯洁与美丽、慈爱与善良完全地呈现了出来。
哦，璀璨炫目的云朵啊！
哦，温馨宜人的云朵啊！
如同往常一样，在那个天空中飘浮着朵朵云彩的早晨，云朵一身晨练时的运动装扮，从她居住的小区走出来，走进了唐城墙遗址公园的绿树花丛中，慢跑锻炼。她的身心是放松的，边跑边欣赏着公园里的景致，刚跑过一伙耍枪弄棒的武术发烧友，又跑过一群狂跳广场舞的阿姨，再跑过几位遛鸟的老人……清晨的唐城墙遗址公园如西安市民的天堂一般，谁有什么爱好，谁有什么兴趣，尽可以随便展示。云朵以她轻盈矫健的步履慢跑着，她看见晨练的人群里，还有许多金发碧眼的外国女孩及非洲汉子，他们也学着打太极拳，也学着跳广场舞，也学着唱秦腔甚或信天游……国际化大都市的西安应该是这个样子哩。云朵的记忆深处，还涌现出一首盛唐大诗人王维写的七言绝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时间过去了一千两百多年，那时的长安，现在的西安，在王维的诗句里，有着一样的辉煌与繁华！
云朵自知她的见识有限，对王维生活的长安知之不多。不过，她有风先生的陪伴，她有疑惑的时候，风先生自会及时给她补缺。
果不其然，风先生在这个清晨，陪伴在云朵的身边，给她说起了王维，以及王维《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的诗……时任唐廷太子中允的王维，意气风发，好不快活。他与诗人贾至、杜甫、岑参同僚，在唐肃宗乾元元年（758）的春天，看见长安遍地春意，草绿花红，外国使节蜂拥长安，觐见唐朝皇帝，他兴之所至，援笔写出了这首诗。寥寥几行诗句，不但突出了皇宫的肃穆，更写出了朝堂上的有条不紊。“万国衣冠”后的那个“拜”字，尽显大唐帝国让天下人臣服的威仪。诗作大处见气魄，小处显尊严，其情其景，如在眼前。
云朵听懂了风先生的指教，她向着虚空里的风先生莞尔一笑，就在唐城墙遗址公园的绿化带里，像头美艳的小鹿一般，继续她的晨练。
前边就是开发者精心打造的唐诗园了，一处块石林立的圆形围墙，有多少块高过人头的墨色石块呢？云朵绕着唐诗园，或走或跑，走了多少圈，跑了多少圈，却总是数不清楚。不过，这不要紧的，走近了，跑近了，有动人心扉、脍炙人口的唐诗就够了。
刚才与风先生一起讨论的王维那首诗，就醒目地镌刻在那圈围墙的一块立石上。
云朵跑到那首诗前，又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她读罢后再往前小跑，便又是一处精致的景观。这里绿树环绕，杂花纷呈，营造出一种西安城难得一见的域外风光。汉白玉雕刻出来的塑像，亭亭玉立、婀娜多姿，她们是汉、唐两朝和亲草原与西域的汉家女儿和唐家公主！一尊一尊，云朵仔细地看过去，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是王昭君，还有细君公主、无忧公主……云朵知道她们都是汉家的女儿哩!与她们隔着那么点距离的，是冰雪高原上的文成公主了，与她相伴的还有新兴公主、金城公主、金山公主、国安公主、永乐公主、交河公主、东光公主、东华公主、静乐公主、宜芳公主、宁国公主、崇徽公主、咸安公主、太和公主、安化公主……云朵以崇敬的目光端详着每一位和亲公主的塑像。走到文成公主的塑像前时，她身不由己地停下来，多站了一会儿。
爱好摄影的云朵有一款喜爱的数码相机，须臾不离她的身子，遇着什么触动她的神经的情景，她就会举起相机，按动快门拍摄下来。
在这个早晨，云朵已经用她心爱的数码相机拍摄了好几张她感兴趣的景物照片了。她的数码相机镜头，首先抓拍了一簇带露的牡丹，接着抓拍了一簇芍药、一簇海棠、一簇丁香、一簇玉兰红……唐城墙遗址公园的春天就是这么美好，既有满眼的姹紫嫣红，也有充耳的燕语莺歌，云朵在其中晨练，好不快活惬意。她在抓拍了几幅惹她眼热的春意后，走到了那处石刻的唐诗围墙前，一眼就看见了雕刻着王维诗句的石碑，云朵不容分说便把这一通碑刻收入她的数码相机里。这时候，她面对着文成公主的雕像，她能怎么样呢？她很自然地又举起数码相机，选择着合适的角度，想把文成公主的汉白玉雕像装进了她的相机镜头里。她的手指都放在相机快门上了，却没有立即往下摁，而是伫立在文成公主的雕像前，用她水一般清亮的眼睛，静静地“触摸”着汉白玉的文成公主雕像……跟随在云朵身边的风先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心理活动，便也陪她站着，像她一样面对着这位风情万种的唐室公主。云朵是心潮涌动的，风先生亦心潮满怀。
风先生看得清楚，云朵的嘴唇是翕动着的，她是想对这位美丽的故人倾吐些肺腑之言吧？可她始终面带着微笑，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就在此刻，一声婴儿的啼哭，强烈地刺激着云朵的耳膜，她把快门摁了一下，便把她的注意力转向了婴儿的啼哭声。
朝婴儿啼哭声传来的方向看去，云朵发现了一大圈人，他们围在一起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云朵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但她要去她开在唐城墙遗址公园里的茶裳体验馆，就必须从围着的人群那里往前走。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婴儿的啼哭声，心地善良的云朵听不得婴儿的啼哭声，而且还有一群人围着，云朵就更不能忍了，她因此小跑了几步，跑到了围观的人群前，透过人群的缝隙往里看。
云朵看见了那个啼哭的婴儿，被一方花棉布襁褓包裹着，架在一丛泛着丁香花香的枝杈上。
不由分说，更不由自主地，云朵便用两手拨开围观的人群，向那个花棉布襁褓走了过去。她不敢相信，一个幼小的生命会被如此不负责任地遗弃掉!走到花棉布襁褓跟前，云朵的心战栗起来了，她抬起头来，环视了一遍围观着的人，透过层层叠叠围观的人群，看向了草色青青、花树灼灼的唐城墙遗址公园，晨练的人们还在打他们的太极拳，跳他们的扇子舞，扭他们的大秧歌，唱他们的秦腔、信天游……云朵犯起了嘀咕，那一大片又一大片的人群里，会有弃婴的母亲吗？
云朵眼睛都要看酸了呢，但她是看不出答案的。
即便是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风先生，顺着云朵的目光去看，似乎也难以找到云朵在找的答案。云朵没有叹出气来，风先生倒比她还不能忍受地就先叹气和感慨了。
风先生叹气说：“造孽呀！一个鲜活的生命哩！”
风先生感慨说：“生娃不养娃，世上还有这么不负责任的人吗？”
在风先生的感慨和叹气声里，云朵用她的双目，把围着婴儿的人又一个一个看一遍，她发现人们的脸色都不好看，有人愤慨，有人气恼，有人不解，有人叹惋……大家无不为这个被遗弃的生命而担心，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哪一个人伸出手去抱起这个可怜的婴儿。
如果有人伸手来抱，那么这个哭泣的小孩子可以称为婴儿，而没人抱，大概就要叫弃婴了！
在云朵的意识深处，默然泛起“弃婴”两个字，她就没法袖手旁观了，一种热血的冲动，还有一种本能，联合起来促使着她向弃婴走得更近了，她不假思地把婴儿抱了起来……抱在怀里的小生命，当即让云朵感受到一种生命的蠕动，她情不自禁地把她热烫烫的脸儿低低地垂下来，贴在了婴儿粉嘟嘟的小脸上，贴了一小会儿，还用她热烫烫的嘴巴，吻在了婴儿的小脸上。
婴儿是敏感的，他在云朵的热吻中，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啼哭。
婴儿不仅止住了啼哭，同时还睁开了他黑溜溜的小眼睛，向着云朵绽放出了一抹灿烂的笑。
啼哭着的婴儿不哭了，而云朵却哭了起来。
云朵的哭似乎比婴儿刚才的啼哭还要嘹亮，还要悲伤。她悲伤嘹亮的哀哭声，弄得风先生也要落泪了呢！果然，阴沉沉的天空像感受到了人间的悲苦，洒下星星点点的雨珠，湿润着唐城墙遗址公园里的花草树木，还有人们的脸……抱起婴儿的云朵，哭着从围观的人群里往出走了。她在前面走，风先生抹着眼泪跟着她。
云朵与风先生一前一后往前走着时，云朵的耳朵里蓦然就鸣响起了一曲花儿来。云朵听得清楚，那是她的灯盏奶奶唱过的呢。奶奶唱过的这曲花儿名叫《肉儿肉儿尕肉儿》，好多年没有听了呢，突然就鸣响在耳畔，云朵的眼泪流淌得就更欢实了。
云朵的眼泪流淌得有多欢实，鸣响在她耳畔的花儿就有多响：
豆儿豆儿者尕豆儿，不知道豆儿者是滚的。
肉儿肉儿者尕肉儿，不知道肉儿者是哄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