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组诗)
《阔叶树》
我最早认识的树,都是阔叶树,
燕赵多杨柳,多榆槐,多桃李,
阔叶树如北方一样阔大,
叶也绿也黄,
果也熟也生,
叶片宽阔,叶脉成网,
总觉得,它跟北方山脉、河流的纹理相近。
几乎所有结果的树都是阔叶树,
阔叶树爱拔高,爱成林。
说是蒲柳贱质,不堪大用,
它自是卑微,但你看那鸟巢,
都筑在卑微的树上。
有的几岁,有的百年,
每个村庄,都有百年的老树、老宅、老人。
燕赵很多村庄叫杨庄或是柳庄,
每次路过,总想象那里应该杨柳成荫。
阔叶树总青涩,在俗世,
阔叶树有静气,在人间。
窗外那些有些年份的阔叶树,
树越大,好像寒暑就与它无干,
阴晴与它无干,
雨不雨风不风也与它无干,
风不吹,那树不动,
风吹,它也不动,
那阔叶树一树沧桑。
有些人一辈子,长成了叶子,
有些人一辈子,长成了树。
我觉得那阔叶树满是灵气,
无论绿树还是枯树,
都有独特的神圣和神性。
阔叶树遮天蔽地,
阔叶树单形独影,
一树绿叶之香,
几颗青果之涩,
若悟世事,皆问阔叶树之枯荣。
《衡水湖》
我轻唤衡水湖,是由于我爱你,
我爱的时候就把你无限放大,
放大你的清澈你的安然,
放大你微小的绿意。
我会把对你的想象变得无穷大,
大过苏必利尔湖、安大略湖,
密歇根湖或者贝加尔湖。
沿岸是黄色的土,
土是皮肤的颜色。
有青草覆盖,
那些青草是野草,
它们今年枯了,明年又青,
今年淡了,来年再浓。
那些草都有名字,很土的名字,
我甚至无法用笔写出它们的名字,
但一听那些名字我就知道,那就是它们。
村庄在很远的地方,
炊烟飘不到这里,
可这里的水一动,鱼一动,
还有声音一动,
孤单的影子一动,
就会觉得这里好有人间烟火。
我看着它的波动和喧嚣,
但谁也阻止不了它的安然它的平静。
衡水湖,大泽蓄水,也蓄情。
衡水湖。
在我内心总有一种润泽或者干涸的时候,
我想到了你。
你的天地好大啊,
我找不到此岸,也找不到彼岸。
很久,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
想象你的表情就够了,
衡水湖,如同一些生动的人,
卓然而不群,
一水乃乾坤。
《太行山记》
太行秋夜,就觉得它出奇的阔大,
松声羽声山石声,
胸有万壑而面若平湖,
这境界,人所莫及。
太行腹地,云翳雾绕,
清月之下如古人:
万卷古今,几载流年,
三窗昏晓,一树寒凉。
这经典太行,有内蕴、有激情,
融入和交汇许多白天和夜晚。
灵魂一定是干净的,
皮肤饱满,眼神饱满,
山峰河流都要滋润,
内涵外在都要滋润,
夜笼罩着它的身体,
——油画般的,
那时候就觉得这千山之重,
——重的浮生若羽啊!
北夜微凉,南水乍暖,
天不掩晚月,地不遮青纱,
万千青叶,几粒稻黍,
那些卑微的生命,都是智慧。
蚕丛鸟道,山吟泽唱,
世道顺畅还是坎坷,
天空明朗或是黯淡,
看阔野里那些茅草枯了黄了,
秋风一过,一风吹散。
曾有一日,我在傍晚向太行山遥望,
群山依旧,与记忆中的完全相同。
如此,世俗的什么得失、利害、长短,
皆如浮尘。
山河如此,我亦如此。
山河怎样,我就怎样!
《大运河记》
在我的记忆里,
这是最平静的一条河,
坦然进退,从容冷暖,
从高处看运河,碧丝翠带,无山无川。
大运河,也浑也清,亦急亦缓,
且枯且荣,似绿如蓝,
此水,尽落平野大江。
岸上有灯光的时候,
皆是人间烟火。
鸡鸣犬吠,草树深远,
麦绿稻黄,斗转星移,
一年如是,
百年如是,
千年亦如是。
大运河。
长袖善舞,枝润层土,
南水浮落花,北渠洒飞絮,
阴晴今日,浓淡何夕,
不污不浊不腐不迂。
运河盈,万物生,
命定中,苍穹生她,必生我!
桨声灯影,满月映在河面,
风一扫,它就破碎,
而这经典运河,瞬间便会自愈。
痛留痕,心不灭,
两千年,天地可堕,
三千里,苍生依然。
雨落在东岸雨落在西岸,
雪下到沧州雪下到杭州,
结冻的冰下,总有地热,
高天那雁阵,之北之南!
我在叙述一条河流,
像我一生经历的自述,
长河一洒,万千龙舸,
锦帆天涯,天地合一。
万千生灵于此凉热,
潇洒一泄,春秋经年。
《滹沱河记》
每次看到滹沱河,
都高天远地,岁荣岁枯,大暖大寒,
我跟随滹沱河一直走,走到了现在,
仿佛只有这里的水滴才是河流,
只有此时的风声才是天籁。
我结识这条河的时候,
天地亦清朗亦混沌。
一直觉得这条河有出奇的尊严,
它或饱满或干涸,
或荒草遮蔽或润泽丰盈,
总有留在平原上的深浅印痕。
它的西面是太行山,
这一山一水遥遥相对,
我的年龄流动时,它们纹丝不动。
不争岁月,不掩时光,
夏暑即暑,秋凉则凉,
世事一直也就这么曲直纷繁,
越是绿意葱茏便越自知萧瑟。
每当那时,就觉得波光盈盈,
明暗如昨。
午后的阳光闪烁般的短暂,
它动态着,它静止着,
那些凝固和封存的记忆,
成为这片旷野深藏着的浓重。
滹沱河南岸点点街灯,
那是有温度的人间烟火,
滹沱河比人从容,
充沛饱满的时候它也不喧哗,
你看它今夜干枯明天绿意,
总是千年寒阳暖阳的折光。
滹沱河,你千年流淌有千年流淌的缘由,
因为你,我生性平和而坦荡,
不枉天地,
自有深邃。
《石门记》
石门是一座城市。
这个城市一定曾经有过一道门,
但是现在没有了。
石门的北面是滹沱河,
它亦急亦缓,也深也浅,从容进退,
千里平原就成了沃野。
西望是太行山,
太行山风舒云朗,松声羽声,
俯视着千年苍生。
我小的时候,
树上有千叶,地上有百虫,
麦田洒金,高粱飘红,
漫天繁星,让人总有幻觉之境。
有一条路叫作中山路,
这是许多城市都有的名字。
那条路,有一些年代的深厚,
也有一些年代的悲怆,
走着走着,无论相识不相识,
就一起老了。
有一条胡同叫作新文里,
那里有书卷气,也有市井声,
柴米油盐,笔墨纸砚,
走出几代淡雅之士,俗凡之人。
有一座桥叫作大石桥,
它横列东西,接天通地,
远远看去,阔大蜿蜒,
小时候,我走在桥面,
觉得对它有可感的依附。
石门有一些诗意的街道,
比如时光街、青园街、维明路,
那里阳光细密,清风染绿。
还有一些有着时代印记的名字:
工农路、五七街、变电街,
记录着曾经的黯淡或光华。
石门,天尽宏阔,秋自橙黄,
时光缓慢,人气恒久。
有一年,我在西山看沧桑落日,
石门薄暮,竟然连边缘都是金色。
阴晴圆缺,春秋浓淡,
高天远地,
尽是人间烟火。
《太平河南岸》
我不认识很多的植物,
但我熟知蒲公英、马齿苋、蔓子草和星星草,
很早以前它们就是这么长的,
我小的时候是这一棵,
我有了些年龄,依然还是这一棵。
早也白露,晚也白露,
棉花结桃的时候,另一些棉花已经开了,
玉米吐穗的时候,另一畦玉米也就熟了。
我想住在康庄、于底、北新城,
它们在太平河南岸,离秋天的高远更近。
河里的水草浮萍和芦苇,
它们五颜六色,秋天的植物疯了一样长高,
河里有孤鱼溅水,
路上就有青枝打头。
几世几载,有的溪变成了河,
但很少有河成为溪。
一直觉得河有着出奇的尊严,
它干涸、被掩埋,或荒草遮蔽,
但总有印在平原上的浅浅深深。
夜寒凉,秋风一过,
我眼中的万物,
俱已长成。
(作者:郁葱,系诗人、编审,诗集《郁葱抒情诗》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尘世记》获塞尔维亚国际诗歌金钥匙奖,现居石家庄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