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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赵(组诗)
来源:光明日报 | 郁葱  2023年05月29日08:45

《阔叶树》

我最早认识的树,都是阔叶树,

燕赵多杨柳,多榆槐,多桃李,

阔叶树如北方一样阔大,

叶也绿也黄,

果也熟也生,

叶片宽阔,叶脉成网,

总觉得,它跟北方山脉、河流的纹理相近。

 

几乎所有结果的树都是阔叶树,

阔叶树爱拔高,爱成林。

说是蒲柳贱质,不堪大用,

它自是卑微,但你看那鸟巢,

都筑在卑微的树上。

 

有的几岁,有的百年,

每个村庄,都有百年的老树、老宅、老人。

燕赵很多村庄叫杨庄或是柳庄,

每次路过,总想象那里应该杨柳成荫。

阔叶树总青涩,在俗世,

阔叶树有静气,在人间。

 

窗外那些有些年份的阔叶树,

树越大,好像寒暑就与它无干,

阴晴与它无干,

雨不雨风不风也与它无干,

风不吹,那树不动,

风吹,它也不动,

那阔叶树一树沧桑。

 

有些人一辈子,长成了叶子,

有些人一辈子,长成了树。

我觉得那阔叶树满是灵气,

无论绿树还是枯树,

都有独特的神圣和神性。

 

阔叶树遮天蔽地,

阔叶树单形独影,

一树绿叶之香,

几颗青果之涩,

若悟世事,皆问阔叶树之枯荣。

 

《衡水湖》

我轻唤衡水湖,是由于我爱你,

我爱的时候就把你无限放大,

放大你的清澈你的安然,

放大你微小的绿意。

我会把对你的想象变得无穷大,

大过苏必利尔湖、安大略湖,

密歇根湖或者贝加尔湖。

 

沿岸是黄色的土,

土是皮肤的颜色。

有青草覆盖,

那些青草是野草,

它们今年枯了,明年又青,

今年淡了,来年再浓。

那些草都有名字,很土的名字,

我甚至无法用笔写出它们的名字,

但一听那些名字我就知道,那就是它们。

 

村庄在很远的地方,

炊烟飘不到这里,

可这里的水一动,鱼一动,

还有声音一动,

孤单的影子一动,

就会觉得这里好有人间烟火。

我看着它的波动和喧嚣,

但谁也阻止不了它的安然它的平静。

衡水湖,大泽蓄水,也蓄情。

 

衡水湖。

在我内心总有一种润泽或者干涸的时候,

我想到了你。

你的天地好大啊,

我找不到此岸,也找不到彼岸。

 

很久,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

想象你的表情就够了,

衡水湖,如同一些生动的人,

卓然而不群,

一水乃乾坤。

 

《太行山记》

太行秋夜,就觉得它出奇的阔大,

松声羽声山石声,

胸有万壑而面若平湖,

这境界,人所莫及。

 

太行腹地,云翳雾绕,

清月之下如古人:

万卷古今,几载流年,

三窗昏晓,一树寒凉。

这经典太行,有内蕴、有激情,

融入和交汇许多白天和夜晚。

灵魂一定是干净的,

皮肤饱满,眼神饱满,

山峰河流都要滋润,

内涵外在都要滋润,

夜笼罩着它的身体,

——油画般的,

那时候就觉得这千山之重,

——重的浮生若羽啊!

 

北夜微凉,南水乍暖,

天不掩晚月,地不遮青纱,

万千青叶,几粒稻黍,

那些卑微的生命,都是智慧。

蚕丛鸟道,山吟泽唱,

世道顺畅还是坎坷,

天空明朗或是黯淡,

看阔野里那些茅草枯了黄了,

秋风一过,一风吹散。

 

曾有一日,我在傍晚向太行山遥望,

群山依旧,与记忆中的完全相同。

如此,世俗的什么得失、利害、长短,

皆如浮尘。

 

山河如此,我亦如此。

山河怎样,我就怎样!

 

《大运河记》

在我的记忆里,

这是最平静的一条河,

坦然进退,从容冷暖,

从高处看运河,碧丝翠带,无山无川。

大运河,也浑也清,亦急亦缓,

且枯且荣,似绿如蓝,

此水,尽落平野大江。

 

岸上有灯光的时候,

皆是人间烟火。

鸡鸣犬吠,草树深远,

麦绿稻黄,斗转星移,

一年如是,

百年如是,

千年亦如是。

 

大运河。

长袖善舞,枝润层土,

南水浮落花,北渠洒飞絮,

阴晴今日,浓淡何夕,

不污不浊不腐不迂。

运河盈,万物生,

命定中,苍穹生她,必生我!

 

桨声灯影,满月映在河面,

风一扫,它就破碎,

而这经典运河,瞬间便会自愈。

痛留痕,心不灭,

两千年,天地可堕,

三千里,苍生依然。

 

雨落在东岸雨落在西岸,

雪下到沧州雪下到杭州,

结冻的冰下,总有地热,

高天那雁阵,之北之南!

 

我在叙述一条河流,

像我一生经历的自述,

长河一洒,万千龙舸,

锦帆天涯,天地合一。

万千生灵于此凉热,

潇洒一泄,春秋经年。

 

《滹沱河记》

每次看到滹沱河,

都高天远地,岁荣岁枯,大暖大寒,

我跟随滹沱河一直走,走到了现在,

仿佛只有这里的水滴才是河流,

只有此时的风声才是天籁。

我结识这条河的时候,

天地亦清朗亦混沌。

 

一直觉得这条河有出奇的尊严,

它或饱满或干涸,

或荒草遮蔽或润泽丰盈,

总有留在平原上的深浅印痕。

 

它的西面是太行山,

这一山一水遥遥相对,

我的年龄流动时,它们纹丝不动。

 

不争岁月,不掩时光,

夏暑即暑,秋凉则凉,

世事一直也就这么曲直纷繁,

越是绿意葱茏便越自知萧瑟。

每当那时,就觉得波光盈盈,

明暗如昨。

 

午后的阳光闪烁般的短暂,

它动态着,它静止着,

那些凝固和封存的记忆,

成为这片旷野深藏着的浓重。

 

滹沱河南岸点点街灯,

那是有温度的人间烟火,

滹沱河比人从容,

充沛饱满的时候它也不喧哗,

你看它今夜干枯明天绿意,

总是千年寒阳暖阳的折光。

 

滹沱河,你千年流淌有千年流淌的缘由,

因为你,我生性平和而坦荡,

不枉天地,

自有深邃。

 

《石门记》

石门是一座城市。

这个城市一定曾经有过一道门,

但是现在没有了。

 

石门的北面是滹沱河,

它亦急亦缓,也深也浅,从容进退,

千里平原就成了沃野。

 

西望是太行山,

太行山风舒云朗,松声羽声,

俯视着千年苍生。

 

我小的时候,

树上有千叶,地上有百虫,

麦田洒金,高粱飘红,

漫天繁星,让人总有幻觉之境。

 

有一条路叫作中山路,

这是许多城市都有的名字。

那条路,有一些年代的深厚,

也有一些年代的悲怆,

走着走着,无论相识不相识,

就一起老了。

 

有一条胡同叫作新文里,

那里有书卷气,也有市井声,

柴米油盐,笔墨纸砚,

走出几代淡雅之士,俗凡之人。

 

有一座桥叫作大石桥,

它横列东西,接天通地,

远远看去,阔大蜿蜒,

小时候,我走在桥面,

觉得对它有可感的依附。

 

石门有一些诗意的街道,

比如时光街、青园街、维明路,

那里阳光细密,清风染绿。

还有一些有着时代印记的名字:

工农路、五七街、变电街,

记录着曾经的黯淡或光华。

 

石门,天尽宏阔,秋自橙黄,

时光缓慢,人气恒久。

有一年,我在西山看沧桑落日,

石门薄暮,竟然连边缘都是金色。

 

阴晴圆缺,春秋浓淡,

高天远地,

尽是人间烟火。

 

《太平河南岸》

我不认识很多的植物,

但我熟知蒲公英、马齿苋、蔓子草和星星草,

很早以前它们就是这么长的,

我小的时候是这一棵,

我有了些年龄,依然还是这一棵。

早也白露,晚也白露,

棉花结桃的时候,另一些棉花已经开了,

玉米吐穗的时候,另一畦玉米也就熟了。

我想住在康庄、于底、北新城,

它们在太平河南岸,离秋天的高远更近。

 

河里的水草浮萍和芦苇,

它们五颜六色,秋天的植物疯了一样长高,

河里有孤鱼溅水,

路上就有青枝打头。

 

几世几载,有的溪变成了河,

但很少有河成为溪。

一直觉得河有着出奇的尊严,

它干涸、被掩埋,或荒草遮蔽,

但总有印在平原上的浅浅深深。

夜寒凉,秋风一过,

我眼中的万物,

俱已长成。

(作者:郁葱,系诗人、编审,诗集《郁葱抒情诗》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尘世记》获塞尔维亚国际诗歌金钥匙奖,现居石家庄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