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边疆文学》2023年第5期|李壮:李壮的诗
来源:《边疆文学》2023年第5期 | 李壮  2023年05月30日08:38

李壮,青年诗人、青年评论家。1989年12月出生于山东青岛,现居北京,供职于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有文学评论及诗歌发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南方文坛》《人民文学》《诗刊》等刊物。曾获《诗刊》“陈子昂诗歌奖”年度青年理论家奖、《南方文坛》年度优秀论文奖、《扬子江诗刊》奖、丁玲文学奖等。出版诗集《午夜站台》《李壮坐在桥塔上》、评论集《亡魂的深情》。

 

《我里面的雨》

我结出那么多的果子

不知该分给林中的哪些动物

我有那么多的爱

不知该放去世界的哪些部分。

我节疤一样的果实常常掉落

在枝头留下些真正的节疤。掉落以后

果实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停止滚动

就被忘掉。就腐败成酒。这多好。

有时,毫无因由地,心里的潮水

也会忽然上涨。它溢出来

漫过相干的事物

也漫过那毫不相干的

仿佛要像夜雨一样,下给人类

也下给人。我里面常常下雨但我的伞

还迟迟未得发明。我的哀伤很大

亦很小。那么真实

亦那么虚妄。怪异如许就仿佛

我在巨人的身体外披着无产者的旧外套

而逃难的人群中裹挟着四轮马车

车上有一人向我挥手。我认不出是谁

但我收下了。我以这哀伤握雷光写出雨体

却从来都不作雨本身解。

垂泪于我是一种先祖之技

犹如掷出长矛命中狮子之心

我曾经会过的但我忘了。我内部的升腾

因而不可形容。它永远无法落下故此

并不是雨。但它依然令我结出这么多的果子

它所给予的,是一种风干剔透的湿润

那化石里的火、盐晶里的河

是一棵树因破损而得赐的松脂

肋骨下冷凝的玄武岩

 

《打雷病》

一打雷我就想写诗

这是病。但有一些病

我并不打算去治

刚才一点三十五分的时候

巨雷响了。我没有被炸醒

我一直没睡。我坐在沙发上

喝西瓜汁。我什么都没想

 

我也什么都没响。但外面

忽然就响了。可见天里面藏的心事

比我多得多。要不要安慰一下它?

我打开窗户往外看

小区楼的声控脊柱一根根都亮了

再远处,主干道的时控脊柱

也照常亮着。但一辆车都没有

陆地在路灯的凝视下

担负着虚无。好在这对它并非负担

 

有负担的,是那些受冻的树

只一秒钟,叶子们就同喊了起来

那是风在树冠里下的雨,比真正的雨

来得更早更急。我两指夹烟

把左臂伸出窗外

就这么支棱到楼体外面像一截

不合格的避雷针

我用那尖端亮着但那亮上

空无一物。盐和血都不会在那里降落

夜的牙髓不会在那里降落。

我没有学会说谎,为此

闪电也不来吻我。我想要的词

也不来吻我。但雷还是替我响了

那么多、那么多的钢管滚落深谷

而我端坐谷底。一坐到谷底我就想写诗

满谷的回音是我的大夫

 

《以下是废弃洋楼对我说的话》

近前来!让我以浑身的盲眼与你对视

你究竟是他们的同类、还是我的同类

我将给出我的判断。你在发抖。你知道

我以废墟自名的坦荡将令你羞惭

你正把你断裂的手掌藏进兜里

你还试图把这装得很酷。你还

拿这个姿势让人给你拍照。

 

放心,我不打算问你任何问题。问题的产能

早都已经过剩了。你看,废墟何时垮掉

是一个数学问题。废墟是否

必然垮掉是一个哲学问题

废墟是否是废墟则是一个诗学问题。

但废墟自身没有问题。废墟不是坏了。

不是毁了。废墟是不保留

是掏出所有的自己,然后

再把所有能够掏出的全都取消。

废墟就是空空如也。世界上

没有比空空如也更加雄辩的事物。

 

我一无悲喜,也一无善恶。当风起来

我就是整体和全部的胸腔共鸣。

我会让歌声穿堂而过。空空如也正是我的雄辩,

它是歌声命我将其实现的

人间的形式。为此,那给世界歌声的,

也给我穿堂的风。穿堂的月光。穿堂的爬山虎。

那拆掉了我的塑钢窗的爬山虎。

那用柔嫩的刀剖开我内部的爬山虎。当她枯黄

当她从我的身上脱落的时候

 

她剖出的空空如也仍会是雄辩的。

我保留着废墟保留着整个大地的

胸腔共鸣。每当风起来的时候

我的雄辩都在月光下复活。正因如此

我和你一样爱着所有

足够瓦解我内部的东西。

那使我幸福的

恰是使我痛苦的那些

 

《一个午后》

天多么冷,但阳光多么好

午后我紧贴墙根站着

太阳和棉服把我裹成一条老狗

这很幸福,我确信这条老狗体内

还住着一个年轻的人。写诗

就是把那个人翻出来晒晒。天多么冷

但阳光还是那么好。这个午后

我看到一支烟,不知谁的,刚燃了一口

就躺在地下灭了。我有点难过

但更多是有点想笑

我知道那个手抖的人一定不缺

这一支烟。而失手掉落的戏剧性

已经补偿了那些未竟的燃烧

这支烟已经不完整了,但它毕竟还保留了

很长一截它自己。就让风代替那个人

把这支烟抽完吧!愿那个人身体健康

愿这支烟长燃不尽

 

《山和我的时差》

傍晚,我在低处。我望着对面高的山

太阳已从我的身上移走

但还照在山的身上

大地是一道弧,高处的事物会亮得久些

尽管只有十几分钟,太阳终究

是将山和我区别对待了。

然而命运不会。我站在原地

静静看太阳也从山的身上移走。

一点一点地,仿佛卷起一张画轴

它也暗下去。就是在这时,

山林里的鸟雀忽然唱了。

我的心兀地充满了宽恕

我承认山比我更高,并且

比我更美。比我更善。

已多么足够:我们因同一个白昼亮过暖过

而黑夜会赐我们同样的安宁

 

《改山》

太阳落了。暮色改写山体就像我们

在追忆里改写人生。但是

不要怀抱幻想。别以为重来一次

就可以不再爱了。就可以避免

结实地受伤,可以因不再善良

而不软弱。黑暗的山林里

依然有眼睛瞪着。星光的雨水

洒在身上几乎像远古见证。

树叶的棱线都是被写定的

一座山上,所有到场的植物

都不会是滋生于偶然

天亮起之后,一切将再度分明

树是树,我是我,山峰的棱角

照旧会扎到游荡者的痂上。

真的,这里的一切都不可能改变

因为我们也都一样地从未背叛过自己

 

《中巴车在黑暗的高速路上行驶》

中巴车在黑暗的高速路上行驶

没有路灯。我的心底空空荡荡

没有脸。也没有名字

从那里浮起来。那只是一片

从未被人类发现过的大洋

百万年间,它所能做的唯一的事

无非是自己消化自己。这大概是

整颗星球上最无用的大洋。

它不分泌任何确凿的事物

没有章鱼。没有海葵。甚至没有

塑料袋和船的残骸。简直

像是一片假海。只有疲倦

和极隐秘的头痛

在它深处偶尔摇晃着

却倒不出来。向来只是

人世间的东西被倾倒进海洋

而从没有反方向的道理。

现在,中巴车依旧在高速路上

无声地行驶。不时被点燃的路标牌

暗示它是它自己唯一的光。

车内,一片大洋轻轻晃动

哀伤。松弛。缓慢而规则的涛声

在安抚它自身入睡。同往常一样

不会有什么浮上来

洋面上不必映出月亮而洋底

也不必有鲸。就像是从未被发现

而所有的不被发现之所以成立

无非是因为安于如此……甚至

在必要时,还会被痛苦地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