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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5期|令狐铁:马厩班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5期 | 令狐铁  2023年05月29日08:20

许俊文,笔名令狐铁,安徽滁州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长篇儿童小说、报告文学等十余部。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全国第二届大自然长篇儿童小说奖、全国百首优秀歌词奖、安徽省报纸副刊好作品一等奖等。作品入选新中国70年优秀文学作品文库,列入国家教育部向全国中小学生推荐的“一本好书”、国家新闻出版总署农家书屋工程优秀图书名单、河南省重点图书扶持项目。大量作品被《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读者》《青年文摘》等转载。

 

马厩班其实不叫马厩班,军事编制单位名称叫驭手班,通俗点讲,就是野战部队中饲养军马的最小单元。我们十来个兵都住在马厩里,除了喂马,洗马,刷马,钉马掌,就是遛马,所以,官兵们都管我们这个班叫马厩班。连队首长这么叫,团首长也这么叫。一个叫起来顺口的名字,叫就叫好了,反正我们也是兵。

马厩在营区最后一排,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苏联援建的,一溜六大间,宽敞得可以踢一场足球赛。马厩靠南一面是拴马桩、马槽和马栏,靠北一面改造成宿舍、饲料房和杂物间——也只是砌一堵墙。房子一隔为二,中间空出的地方,走一辆拉马粪的大车还绰绰有余。

听老兵说,我们所在的部队换防前,这里原是木工房。我到部队的第一个夏天,马厩曾上演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那天我正在午睡,恍惚觉得蚊帐在不停地抖动,似有什么活物悬在自己的头上。睁眼一瞧,妈耶,原来是屋顶上掉下一条赤斑蛇,被蚊帐兜住了。软塌塌的蚊帐像个陷阱,它哪里游得动,蜷作一团,嗞嗞吐着血红的蛇信子。

那是一条大蛇,松松垮垮的蚊帐被它压得垂下来,几乎碰到人的脸,我不敢贸然爬起。

“蛇!”

全班的兵都被我的惊叫声叫醒了。

“蛇!蛇!”大家慌作一团。

班长张平走过来,朝蚊帐顶上瞄了一眼,正色道:“午睡时间叫什么叫,不就是一条蛇吗。”只见他嗖地出手,两指精准地捏住蛇头。

没隔多久,我们马厩屋顶上的朽木板换成了新木板。大家开玩笑,说这是我对马厩班的一大贡献,应该载入史册。

我从新兵连分到马厩班,许多新兵对我既羡慕又嫉妒,他们一个个热血沸腾,向连队递交了决心书,有的缠着连长和指导员,要求去马厩班养马,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接受组织考验,可偏偏被我“高中”了。其实我是因祸得“福”呢。下新兵连没几天,周围都是生面孔,想家,寂寞,便私自跑到操场上加练投掷手榴弹,由于没活动开筋骨,结果把自己的右臂给弄骨折了,住进了医院,新兵分配的前一天才出院。当时我后悔极了,就差没扇自己的嘴巴,心想这下完毬了,枪还未摸过,就成了伤兵,别说老红军连队去不成,就是一般连队也不会要我。

我被分到了高机连。

我悄悄问一位即将退伍的老兵,高机连是干啥的。老兵卖关子:“飞机是你的死对头。”

我一拍脑袋:“原来是专干飞机的啊!”

“你不傻。”老兵睃了我一眼,没兴趣跟我这个新兵蛋子啰嗦。

十二点七毫米的高射机枪就是一堆死铁,可沉了,得两个人抬,每天外出训练,从马背上搬上搬下,我那只受过伤的胳膊肯定吃不消,于是,歪打正着去了马厩班。

养马就养马,入伍前我在生产队喂过牛。所不同的是,我现在是穿着军装喂马,而且还是军马,说得好听一些,是战马。

我名正言顺地成了一个另类的弼马温。

马厩班班长叫张平,是一条标准的北方汉子,阔嘴、方脸、浓眉,直捋捋的身板,一看就是块当兵的好材料。他对我的到来十分高兴。

“我们马厩班也有秀才了。”他不无得意地对班里的兵说。

那一刻,说我受宠若惊,一点都不为过。一个曾受过伤的新兵蛋子,别的连队都不愿要,居然在这里能够受到如此尊重,唰地,我的脸红到了耳背。

不错,在入伍前的各种表格“文化程度”一栏,我填写的都是高中,并在“个人特长”栏,大言不惭地写下“爱好写作”。其实吃下去多少字,自己心知肚明——初中晃一晃,高中两年再晃一晃,就瞎混过去了,啥也没学到。至于“爱好”,也只是在《皖东通讯》上发了个豆腐块,不,豆腐干,那能叫“爱好写作”?去毬吧,连我自己都不信。但是,跟连队的许多兵比,“高中”就是天花板级的了。

张班长就是,参军前还是个拽牛尾巴的文盲,七年下来,勉强能写家信。

在我们连队,不会写家信的战士才是多数。新兵下连队后,按惯例要给家人写封信,报个平安。许多兵拿着信纸,排队找识字的战友。我也给父母写了一封信,只字未提“喂马”——我怕戳伤了他们的自尊心。

我背着背包朝马厩走去,张班长像接天神一样,全班集合在门口欢迎,巴掌拍得啪啪响。班长上前夺下我背上的背包,往一张空铺上一丢:

“你就睡这张铺。”

铺是通铺,铺架子是砖块,上面搭一块床板。显然比新兵连强多了,那里睡的是地铺。

走进马厩,一股呛鼻的马臊味彻底将我淹没,粘在喉咙里,我打了一个干哕。那气味,比生产队牛棚里的味道难闻多了。牛也拉屎拉尿,但它们吃的是青草和稻草,细嗅,屎尿中有一种植物特殊的芬芳。军马不同,它们享受的是精饲料——蛋白质丰富的豆粕。

几个老兵抢着为我整理床铺,我拦也拦不住。班长对我说,今天你是客人,从明天起跟大家筷子一般齐,被子要按照内务条令叠。

这个难不倒我。在新兵连叠被子,我多次受到过表扬。

班长又补了一句:“我们马厩班的兵也是兵。”

我像小鸡啄米,连连点头。

全班的兵都围着我转,摆瓷缸的摆瓷缸,放鞋子的放鞋子。此时,只有一个头发从帽檐口露出来的兵无动于衷,坐在铡马草的铡刀上吹口琴。

“汪沪生。”班长朝他喊。

汪沪生口中衔着口琴,瞄一眼班长。

“该铡马草了。”

汪沪生好像没听见,照吹他的口琴。

我一个立正,朝班长敬了个礼:“报告班长,我会铡草。”

全班的兵都笑了。

我不知他们为啥笑,我说我真的会铡草。

班长很风趣,说,马厩里敬礼,是六个手指头挠痒——多一道子。

我吃了一个大红脸。

马厩班的墙上贴着一张值班轮流表,谁夜班,谁白班,谁出厩,谁遛马,列得一清二楚。汪沪生今天值白班,和其他几人要把马草铡出来——马无夜草不肥。

我小跑过去。汪沪生吊了我一眼,懒洋洋地站起来。

“你是客人,还铡马草?”

我听得出来,那声音不阴不阳的,挺刺耳。

铡马草难不着我,我提起铡刀,汪沪生不紧不慢地甩了甩口琴,用一块布裹好,揣进裤兜里,然后蹲下来,将干稻草束成小束,搭在铡刀的槽口上,我双手握柄,刀起刀落,嚓嚓有声。

班长把全班的兵都叫了过来,说,马最爱吃的就是这种寸草,你们以后再铡草,就照这个标准铡。

我说汪沪生添草添得好,非常到位,再说,这草没受潮,铡起来嘎崩脆。

“新兵蛋子也会拍马屁。”汪沪生又吊了我一眼。

他的话音刚落,那匹屁股正冲着我的〇九号马,横空放了一个响屁。

大家都笑抽了。

晚上熄灯号响过,大家钻进了被窝。我的铺紧挨着班长的铺,感觉呼吸都不自在。

“闻得惯吗?”班长小声问我。

我知道他指的是马厩里浓烈的马臊味,连声嗯嗯。

班长又问:“没想到来部队会当马夫吧?”

我沉思了片刻,说挺好挺好。

“那就好。”他拉灭了昏暗的电灯。

马厩的第一个夜晚,我怎么也睡不着,难闻的马臊味弥漫在空气中,浓稠得化不开,每呼吸一次,都让我反胃、打哕。我用被子将头蒙起来,谁知被子上的气味更重。我静静地躺在铺上,听觉告诉我,所有的人都睡得很香,有的打着轻鼾,有的嘎吱嘎吱搓牙,有的说梦话。在我眼里,他们都是老兵,随便拽出一个,起码都有两年以上的兵龄,也就是说,从走进军营的那天起,他们在这种气味里已经“泡”得很久了。

寂静中,马咀嚼草料的声音被放大,发出嘎嘣、嘎嘣脆响。这些都是正处于青壮年的马匹,它们的牙口好。除此,还有偷吃马料的老鼠的声音,好像不止一只两只,有许多只,窸窸窣窣地跑来跑去。

偶尔会传来一阵哗哗声,那是马在肆无忌惮地撒尿。

起床号响了。

天黑咕隆咚的。当我从铺上爬起来,班长已经扎好了腰带,正在扣风纪扣。

汪沪生的动作跟我差不多。他的铺与班长的铺一头一尾,从起床动作的速度看,好像是八个音符倒着来——他最慢。

“以后,大家要给新兵做出好样子。”班长显然对汪沪生的动作迟缓不满意。他加重语气说:“大家记住,马厩班的兵也是兵。”

于是,集合、列队、报数。班长简明扼要地安排一天的事务。

从这天起,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养马的军人了。

“你跟我遛马。”班长对我说:“〇九号。”

原来就是昨天朝我放屁的那匹枣红色白蹄马。

班长从拴马桩上解下绳子,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又捋了捋马的鬃毛:“你小子别欺负新手。”

“〇九”打了个响鼻,咧了咧嘴。它笑得意味深长,上唇翻翘,露出一排镀金的大黄牙,不知是嘲笑还是嬉笑。班长叫我把手掌贴在马的鼻子上,让它闻一闻。

“马聪明得很,能记住人的气味,以后它就认得你了。”

马的鼻子很柔软,我的手刚触上去,“〇九”就伸出舌头反舔我的手背,痒酥酥的,比牛的舌头软和多了。

班长戳戳自己的大腿根,说他第一次遛马就被尥了一蹶子。“那一蹶子比铁锤还重,如果再往上移半指,”他比划着,“这辈子就报废了。”

我倒吸一口冷气。

马厩后边是一溜低矮的岗丘。此时,滞留的夜色还未完全化开,雾蒙蒙的,我们就牵着马踢踢踏踏地出了营区。这个时候出厩的马最兴奋,咴咴叫,振得空气一波一波地颤动。我有些激动,突然想起“马鸣风萧萧”来,不由得有一种悲壮与崇高感。

难怪那些新兵都争着要来马厩班,养军马真好!

班长和他的〇一号走在最前面,其他人马紧随其后。开始迈的是小平步,慢悠悠地,接着是大踏步,走着走着就变成了小颠步。我拽着牛皮缰绳,夹在遛马的队伍里,一路气喘吁吁地小跑。

山路上遍布着石子,马蹄踏上去,嘎嗒嘎嗒响,迸出一颗颗火星,明明灭灭。

山不大,不一会儿就遛了一圈。马儿似乎还没过瘾,不愿从原路返回。班长牵着头马拐下一条毛道。下边是一条河,窄溜溜的,目测只有两丈宽,河面上结着一层冰。

大家不知班长要干啥,牵着马立在河边。看上去,这有点像《饮马长城窟行》里的阵势。

我又瞎想了。

班长说,下个月就要开始冬季野营拉练了,我们的马是军马,平时走惯了平路,从没有涉过河,蹚过水。说着,他脱掉鞋子,挽起裤腿,下到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河水只没到小腿肚子,可是马儿僵着脖子死活不愿下水。

“你们都看见了吧,要是打起仗来,这咋行。”

“他还以为自己是团长呢。”汪沪生小声表达不满。

“你们从后边轰。”

班长说的“轰”,就是强行驱赶。

副班长抡起马缰绳,照马屁股猛抽了一下,〇一号腾空一跃,跳进了河。其他的马匹都看头马的,鱼贯蹚过冰河。

汪沪生和他的十一号落在最后,他犹豫着是否值得平白无故地吃这份苦,而马却不听他的,挣脱缰绳跃入冰水中。汪沪生只好脱掉鞋子,抛向对岸,一失手,落在了河里。

我下河把汪沪生的鞋子捞了上来。

全班的人都盯着我看,那意思,我做了不该做的事。

汪沪生提溜着裤筒蹚水过河,走一步,嘴角夸张地抽一下,发狠话:“我八辈子都不会再当兵了。”

话尾巴还搭在嘴唇上,突然“哎哟!”一声。他已经顾不得寒冷了,弯腰从脚下摸出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狠狠地砸在冰面上。

“像你这样还能打仗?”班长压着怒气,“都跟上队。”说罢,牵着马朝营区走去。

我陪着汪沪生走在后边,他走几步停一下,翻看脚板。脚板其实没啥,既没青紫,更没流血。

“〇九”趁我一不留神挣脱缰绳,撒开蹄子一路狂奔。

“想提干也不是这么玩的。”汪沪生的气还没有消掉。

我发现他那张扁平的脸都气歪了,鼻子和眼都挪了位。

马厩班不参加连队的军事训练,但要把高射机枪驮运到训练场。日复一日地上架、卸载,训练的就是人和武器、马匹的契合度。

白天,我们的时间比全训班排多一些。但要种菜。冬天没菜种,班长也不会让大家两只手闲着。他琢磨出一个道理:水要流,兵要动。兵一旦闲下来,脑瓜子会长毛——想家。因而,他总能拨拉出一些事来,刷马毛,晒草料,整理驮架。实在没事,就领着我们翻马粪,用铁锹把粪垛扒开,捣碎,泼上水,重新堆成垛,这样春天气温回暖有利发酵,再用大车拉到菜地去。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比全训班排的兵要自由得多,可以写写家信,或翻翻《毛选》,补补衣袜之类。

我入伍时偷偷从家里带了一套《红楼梦》,没事时,一个人躲在马厩外僻静的地方看。班长走过来,问我看的是什么书。书壳是用报纸包的,我心里发虚,赶紧把书合上,说是一般的书。

班长朝我笑笑,挨着我坐下来,瞅瞅四下无人。

“这种书最好不要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咋知道我读的是禁书?

班长语调平缓地说:“你有文化,只要好好干,会留在部队的。毛主席说,一个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可能战胜敌人的。”

看来瞒是瞒不过去,我只有向班长坦白,自己看的是《红楼梦》。

“我没文化,不懂红楼梦,绿楼梦,但影响进步的书最好别看。”班长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像一个兄长。

我低下了头,仿佛一个犯了错的小弟弟。

“这样好不好?”班长看着我,以征询的口气对我说,“这书,要么你寄回家,要么我替你保管。”

班长想得真周到。连队有个集体储藏室,专门保管战士的个人用品,每月都会例行检查一次,班长是老兵,又是党员,连部文书一般是不会检查他的包裹。

我把书交给了班长。

连队每个周末晚上都要开班务会,大家围坐一个圈,各自汇报一周的工作表现,存在的缺点,谈谈在新的一周的努力方向,最后班长挨个进行点评。我们马厩班是独立班,连首长或连部文书通常参加我们的班务会。

我是班里的新兵,总是最后一个发言。本来我就不擅长表达,当其他的老兵汇报时,我就在心里打鼓,数人头。每汇报完一个,我的心就咯噔一下。

终于轮到我发言了,我说:“又是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的本意是想以此调整调整紧张的情绪,给自己设置一个缓冲区。

“小资产阶级情调。”连部文书打断我的话,“班务会不是抒情的地方。”

我彻底蒙圈了。心跳加速,浑身发抖,先前想好要讲的话,全忘到爪哇国去了。

“让他说嘛。”班长笑笑,替我解围。

我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连自己都不知说了啥。

文书是代表连首长参加我们马厩班的班务会,然后把全连各班排的情况汇总起来,为连长点评提供依据。表扬谁,批评谁,一般都是文书先定个调调。

时间已经不早了,班长看看马蹄钟,问谁还有什么要说的,大家都摇头。

班长出于礼貌,说:“请文书给我们讲评一下。”

文书也是老兵,端着架子说:“好的方面我就不讲了。”他看了一眼班长,“你们班要加强政治学习,养马不能脱离政治。对不对?”

班长说:“你说你说,有什么问题我们虚心改正。”

“听说你们班有人看不该看的书。”文书又看了班长一眼,余光却瞟着我,“我没有证实,也许有,也许没有。还是那句老话,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我的表现和汇报使班长感到失望。事后他跟我说,你下冰河帮战友捞鞋子,为什么不说道说道?我说那有啥好说的,举手之劳的事。班长说,你咋脑瓜子不开窍呢,哪有那么多大事,小事上见精神。

我为此愧疚了很长时间,深感对不起班长。

一天,我和汪沪生在山坡上放马,马安静地吃草,我们俩躺在背风的阳坡晒太阳。或许是我那天捞鞋子起了作用,汪沪生对我的态度好了不少。

“《红楼梦》是禁书,难道你不知道?”汪沪生吊着眼看我。

我心里一凛,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你瞒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汪沪生嘴里衔着一根草茎,一忽儿拨弄到左边,一忽儿拨弄到右边。

“但不是我说出去的。”

汪沪生真够意思,他向我交底,入伍前他在工厂当车工,又苦又累,交了三个女朋友都吹了,太埋汰人了。他说,当满三年兵回去可以换个轻松一点的工种。

我的心思全在倒霉的《红楼梦》上,对汪沪生的事,只是心不在焉地支应着。

汪沪生比我精明多了,他叫我把《红楼梦》赶快寄回老家,不然会连累张班长。

我一怔,此人老跟班长搓反索,怎么又关心班长起来了?

汪沪生似乎看出我心中的疑窦,悄悄告诉我,文书和我们班长都是提干的苗子,他们两个人暗中较劲。

“切,笨人都能看得出来。”汪沪生摆出一副鄙夷相。

我就是个笨人。

“他什么都压我们马厩班一头,其实压的是班长。”

照汪沪生这么说,文书在班务会上挖苦我,是针对我们张班长的。

我真笨。

星期三晚上是自由活动时间,兵们都出去找老乡聊天了,马厩班里只剩下班长和我。他问我为啥不去会会老乡。我说和我一起入伍的老乡,他们的驻地都很远,晚上去赶不回来。

班长看见我手里捧着一本鲁迅的书,说:“看书好。”

我想对他说一声“对不起”,想想还是没说。

那本鲁迅的书,名字叫《呐喊》,是我用那块“豆腐干”换来的,一直被我视作骄傲的资本,走哪带哪。

班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问我为啥不写写新闻报道。

我显得很为难,也很好奇,班长认识的字,写家信都不够用,为啥对写报道这么感兴趣呢?再说,新闻报道也不是好写的,连部报道员鼓捣了两年,连报屁股也没摸着——这话是指导员说的。

听说我们连队有着新闻报道的优良传统,前两任报道员都穿上四个口袋的军装,唯独现在这个报道员连续两年剃了光头,连首长要换人。

“你有文化,”班长凑近我,“这对你,也许是一条路。”

我挠挠头。

“我看过你的档案。”班长突然冒了一句。

我羞愧地低下头。

班长肯定是从我的档案资料受到启发的,叫我学写新闻报道。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把那块“豆腐干”随身带到部队。

班长的话点到为止,没有再往下说。

他走到草料间,动手朝外边搬东西。我问腾房子干啥,班长羞涩地笑笑。

“你嫂子要来探亲。”

“什么时候来?”

“今天晚上。”

我和班长正搬着东西,外出的兵陆续回来了,大家听说班长媳妇要来探亲,荤话上了一大桌。

“你们是嘴上抹猪油,闻着香。”班长毕竟是过来人,没啥不好意思的。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车站接?”副班长是管内务的,他这么说没有错。

汪沪生似乎抓到了话把子,借题发挥道:“你想当电灯泡是不是,人家见到久别重逢的媳妇怎么下嘴。”

全班的兵几乎笑翻了。

班长媳妇是半夜到的,蓝底白花的棉袄上,粘着细碎的雪花,脸红扑扑的,是个俊俏的农村小媳妇——这是值夜班的兵告诉我的。

我们营区离县城火车站七公里,大冷天的,班长把媳妇接到马厩班的饲料房,我一点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起床号一响,我发现班长已经站在门口了。

下半夜落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外边风很猛,打着尖利的呼哨。

“这样的天还遛马?”汪沪生嘟哝着。照他的估计,班长的媳妇在途中颠簸了一两天,早上是不会遛马的。

班长牵出〇一号,打开马厩的门,一阵风雪饿狼似的扑进来,他打了个寒颤,愣怔了片刻,毅然出了门。

我们牵着马绕着山岗跑了一圈,回到马厩时,班长媳妇手里拿着毛巾站在门口,替每一个人除去身上的雪。

汪沪生是最后一个进来的,受到了特殊照顾,背上重重地被抽了三下。

“你怎么舍不得抽你家张平。”汪沪生身上冒着热气。他的气已经消了,可他不会放过这种斗嘴的机会。

班长媳妇又追上去抽了一毛巾。

“你要是我娘子,我保证让你抽得手抽筋。”

大家笑得一团糟——咳嗽的咳嗽,打喷嚏的打喷嚏,荤话素话一起上。

班长任由着大家闹腾,他拿着扫把,轻轻扫去马身上的雪。

“你们小两口配合真默契,一个扫马,一个扫人。”

又是一阵大笑。

汪沪生这个活宝,当初班长媳妇来部队成亲,婚房就在马料间,那天晚上他值夜班,故意学马叫,折腾得一对新人一夜都没合眼。

班长媳妇的到来,让我们马厩班每天都有欢笑声。

汪沪生也不再赖床,出操集合号还没响,他就牵着马出去了。

班长媳妇来队的第三个晚上,我值夜班。添过第一遍马料,我靠在稻草垛上打盹儿。寂静中,恍惚听见抽抽嗒嗒的啜泣声,像拉风箱,有一搭,无一搭。我觉得奇怪,侧耳细听,声音来自草料间。

我不敢确定是鼾声还是啜泣声。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马厩班的兵还在睡梦中,穿戴整齐的班长媳妇就出现在我面前,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臂上挽着一只包袱,班长没精打采地跟在后面。我上前正准备跟她打招呼,班长嘘了一声,将食指竖在嘴上。我知道他不让我出声,怕影响兵们睡眠。

班长的媳妇向我招了招手,我看见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忧愁的样子,也许昨晚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

那天早上遛马,我们班长第一次缺席。

原来部队要开始冬季野营拉练,班长叫他的媳妇提前回去了。

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我孜孜矻矻鼓捣了一篇《“马倌”张平》,悄悄地交给连部报道员,不承想,竟然在《人民前线》报纸上发表了,与我的原稿相比,登出来的文章多了一个作者名字。

谁知道班长看了那篇报道很生气,把我训了一顿,说连队的好人好事多得很,不该写他,更不该写他媳妇。

那天,报道员把我叫到连部,文书见了我,脸拉得比马脸还长。我心想,这下可捅娄子了。

一连几次班务会,文书都没有来我们马厩班。

我们开始整理驮架,拧紧每一颗螺丝。尽管我们很细心,班长还是不放心,把每一个驮架的螺丝都检查一遍。他说拉练就等于打仗,掉一颗螺丝,都会影响战斗。

给马蹄挂掌,是我们班长的独门活计,这也是连队一直不让其退伍的理由。连首长换了一茬又一茬,调走的,劝班长再等等,新来的,叫班长安心工作,给人的感觉,只要军马还在,班长就有希望朝自己的那个目标接近一点。

班长呢,有时估计自己没戏了,身上的军装都穿破了七八套,哪里还有机会。但有时又觉得后面也许还有戏。

结婚后,媳妇也劝他,七年的兵都当过来了,不差那一年两年,开水就靠最后一把柴。

班长心里燃着一把火。

他琢磨我不是接班的最佳人选。在他眼里,我有文化,一个小“秀才”怎么可能留在马厩班呢?早一天飞,晚一天飞,都会飞。

于是,他物色了一个比我早进军营两年的农村兵,作为培养对象。

冬季野营拉练是个苦差事,不停地行军,不停地出敌情,走一路,练一路,翻山越岭,扎营露宿,时间长达一个月。战士的鞋子磨破了,有备用的,马可不行,它们一旦上路,想换“鞋子”也来不及。

我们班共有十三匹马,九匹驮高射机枪,另外四匹驮子弹和草料。

部队开拔的前三天,新任连长来到我们马厩班,见班长正在领着吴家奎挂马掌,他说自己是干步兵的,懂枪懂炮不懂马,要我们班长多辛苦一些。

班长一个立正:“报告连长,保证完成任务!”

给军马挂掌,真是一个技术活。首先你得熟悉每匹马,马也得熟悉你,彼此间建立起信任关系,不然,它们冷不防给一蹄子,不送命,也得落下残疾。

我们班的十三匹马,都是经班长一手调教过的,每匹马的脾性,班长都摸得一清二楚,有的得顺毛抹,有的得给它一点颜色看。用班长的话说,得镇住它。

图片

那天,班长从杂物间搬出一个大榆木墩子,叫吴家奎牵出〇一号。班长“吁”了一声,用手拍拍马臀,〇一号仿佛懂得要给它换新“鞋子”,乖乖地提起一只后腿,班长用锤子敲敲木墩,〇一号顺从地屈腿反掌搭在木墩上。班长先用钳子拔下磨损的马蹄铁,操起一把锋利无比的切刀,像技艺高超的扬州修脚师傅,将蹄壳腐烂的部分切掉,铲平,再换上新的马蹄铁。挂掌时,下钉子最有讲究,深了,不仅伤马蹄,还可能致残;浅了,蹄铁容易掉落。

我请求班长让我试试。

“下次吧。拉练就像打仗,可不是儿戏。”

十三匹马,班长和吴家奎整整忙活了两天。

马匹换上新的马蹄铁,班长叫我们牵出去跑两圈,看看马蹄铁与马蹄是否吻合。如果钉子下深了,马儿走起路来,蹄子不敢重重着地。

冬季野营拉练并非像我想象的那么刺激、好玩。第一天行军二十公里,我走得很轻松;第二天三十公里,感觉也没啥。

晚上我们班寄宿在一个牛棚里,喂过马,从连部受领任务回来的班长叫大家早点睡,明天有情况,需要奔袭八十公里,抢占阵地担负对空警戒。他仔细检查了马匹和驮架,才最后一个躺下。

天上又开始飘雪了。

我们马厩班走在队伍最前边。那雪下得真叫狂猛,刚抖掉又落满一身。羊肠小道埋在雪下,负重的马匹蹄下打滑,行进的速度非常慢。班长担心马匹摔倒损坏了武器,叫我们收紧缰绳,贴着马肚子走,万一出现险情,人得顶上去。

缰绳上结着冰,硬得像根棍子。

我的衬衣已被汗水湿透,寒风一吹,冷到骨头里。班长见我那个狼狈样子,顺手夺下我的步枪,左肩挎一支,背包上横一支。

当又一个黑夜来临时,我们的队伍还在匆匆赶路。走在前面的班长提着马灯,我们就追着那一团昏黄的灯光走。

积雪的道路似乎没有尽头。

朦胧中,我看见汪沪生拽着马尾巴,一步一晃,他的整个身子几乎要瘫软下去。

前边响起了歌声:向前、向前、向前——好像是班长的声音。我强打起精神跟着唱起来,刚唱两句,上气不接下气,只得闭嘴。

当我们疲惫不堪地赶到目的地,天色已微亮,早早等候在“阵地”的团长和几位参谋人员同时抬起手腕看表:“你们提前了十分钟。”

这一次,我们的班长立了三等功。

给大家的感觉,他仿佛离那个目标又近了一步。

第二年秋天,我的一篇文章出现在更大的报纸上,并引起一时轰动。令许多人想不到的是,它竟然与《红楼梦》有瓜葛。

成功来得太突兀,我觉得有点儿虚幻,见了人就想躲。

班长端着饭碗来到连部,呲着嘴笑。

“饭还是要吃的。”他替我打了一份饭菜,“趁热乎快吃。”

当时我的眼泪差点儿都掉下来了。

连队指导员自然对我高看一眼,叫通信员通知我,把铺盖搬到连部。

班长的好事也来了,团政治处干部股电话通知连队,叫他明天去医院参加体检。谁都知道,这是提干的前奏。

我为班长高兴,班长也为我高兴。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班长叫我跟他去县城走一趟。我们走到县城时,已近晌午时分了。我俩在空旷的大街上晃了两个来回,班长踅进马路边的一个小饭店,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酒,理由是欢送我。

其实班长根本没有酒量,他只喝了两小杯,就红头杠脸的。我也不是能盛酒的家伙。不过,那一次的酒,我们喝得很开心。

班长双手搓着微微发烫的脸说,是那十三匹马成全他。我说是他成全了我。

班长摆摆手:“你有文化,部队将来需要有知识的人。”

我头有点晕乎,怔怔地看着坐在对面的班长,突然端起酒杯站起来:

“班长,你不要喝,这杯酒算我敬你。”

说罢,我一闭眼,把杯中的酒喝干。

班长为我搛了一块猪头肉。

“还记得《红楼梦》那本书吗?”

我说早忘了。

“我可没忘。”班长又给我搛了一块肉,笑模悠悠地说:“你可以把它拿回去了。”

我笑起来。

班长比我笑得更灿烂。

我虽然搬到了连部,但还是每天都朝马厩班跑,有时还会跟他们一起遛马。文书是我的新班长,由于有那篇文章撑着门面,他不大过问我的事。

说来也怪,我再去马厩班时,已经闻不到马臊味了。

班长的话越来越少,每次见面,除了叫我安心写报道,不要熬夜,也没有多余的话。

汪沪生变了。我每次去马厩班,他不是在铡马草,就是在清理马厩,连个人内务也整得挑不出毛病。他悄悄告诉我,离老兵退伍时间不会太久了,自己反而觉得心里发空。我说你当了四年兵,养了四年马,是有感情的。

听了我的话,从没见过点头的汪沪生,连连点头。

“说不定将来哪一天,我会回来看看的。”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时间一天天过去,班长提干的消息一直在路上,我都为他着急,但又不便安慰,怕触动他心里的痛处。

每天,班长还像以前一样喂马、洗马、刷马、遛马、铡马草,也有说有笑,但我隐约觉得我们的班长快活不起来。

没过多久,从上边传来高机连要换装的消息,单管高射机枪改为双管,淘汰骡马,用卡车牵引。听到这个消息,全连官兵无不欢欣鼓舞,翘首以盼,从训练场到饭堂,“换装”成了使用频率最高的词。

文书显得特别兴奋,故意当着我们班长的面,夸新装备如何如何厉害。班长表面上附和,内心深处,很可能翻江倒海。

终于,我们马厩班的十三匹军马被牵上了一列火车,拉走了。那天我也在现场,火车徐徐启动后,班长追着跑了一段。跑着跑着,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呆呆地伫立在站台上。

这是冬天向春天的转换季节,略带寒意的风把班长的军装吹得鼓起来,身体仿佛大了一圈。蓦地,他脱下军帽,缓缓地,举起来,举起来……

这一年的老兵是春季退伍。此时,我被抽调到军里参加新闻报道会战。而张平班长也离开了连队。

四十多年过去了,听到军歌,我好像又回到了年轻的岁月。战友们,你们在他乡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