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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刚:“托孤”的双重意涵 ——评叶舟长篇小说《凉州十八拍》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徐刚  2023年05月29日09:00

在《小说机杼》一书中,詹姆斯•伍德通过强调一种阅读的“饥饿”,意在指出故事与人物的吸引力之于小说成败的重要意义。如其所言,“我以为小说之失败,不在于人物不够生动或深刻,而在于该小说无力教会我们如何去适应它的规则,无力就其本身的人物和现实为读者营造一种饥饿。”由詹姆斯•伍德的讨论来反观今天的长篇小说阅读,便不难发现这里所提出的“营造一种饥饿”何其重要。

不得不承认,在这样一个小说体量已然成为某种负担的年代里,当我们与叶舟那皇皇三大卷,近一百五十万字的长篇巨著《凉州十八拍》劈面相逢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将阅读视为一定程度的“畏途”。然而,当我们真正翻开这部作品时,终究会幸运地发现,一切都并非如此。这部以20世纪上半叶的河西首郡凉州为核心,堪称“现代版《赵氏孤儿》”的小说,确实营造出了詹姆斯•伍德意义上的“饥饿”感与吸引力。小说由神秘莫测的“铜奔马”所建构的“麦格芬叙事”来贯穿始终,它以承平堡的秘密引出各方势力,这包括“北疆死士”与“救孤团”,军阀势力与特务头子,传说中的黑喇嘛与鸦片走私贩……当然,最重要的无疑是由运行之天命来布置人间棋局的隐忍的少东家,以及那位实现了“君子豹变”的少年孤儿。直至最后,小说由红军伤员的出场顺势宣告,祁连山下的河西绿洲也可被纳入到庄严正大的革命叙事之中。总之,传奇叙事的异域风情与地方传说,武侠小说快意恩仇的江湖故事,悬疑故事扣人心弦的解密与揭秘,以及小说的叙事形式:最朴素的“讲古”与“说书”,凡此种种,皆令这部《凉州十八拍》呈现出“纯文学”难得一见的阅读快感。

作为一部现代版的《赵氏孤儿》,《凉州十八拍》其实体现出“托孤”的双重意涵。首先,这当然承续了“赵氏孤儿”的故事框架。面对家族的灾祸,这里有托付与隐忍,牺牲和保全,残酷的杀戮和忠贞的守护,当然也有最后那酣畅淋漓的复仇。对于“赵氏孤儿”这个深入人心的传统经典故事,小说通过不断出现的戏曲唱词,有效唤起并强化着我们的情感记忆。小说中,凉州权家于危难之际收养续可荪家族遗孤,为此权爱棠以自我牺牲的方式,将其托付给女婿顾山农,这不正是《赵氏孤儿》故事里公孙杵臼与程婴的叙事“翻版”吗?

而另一方面,这里的“托孤”还涉及到那座神秘的“铜奔马”。小说中与徐惊白一道被托付的,还有那个被各方势力觊觎已久的传说之物。作为先辈们留下来的河西信物,“铜奔马”乃凉州的魂魄所系。这里的“铜奔马”也颇有些讲究,其为金人、金马和灯台合为一套,一共七套,它们像钉子似的,砸进祁连山下的一片片缠绵绿洲上,盯住风水,锁牢运程。然而,它们终究散佚各处,甚至可能都深埋于地下不见踪迹。因此小说中出现的那座真正的铜马,确实是不折不扣的“孤马”。为了守护这唯一的“神迹”,北疆续门不惜惹下灭门之祸。从续可荪到权爱棠再到顾山农,危难之际的托付与守护,都只为“铜奔马”继续守护凉州大地,而不落入歹人之手,其执念显然蕴含着某种象征意味。

这里的双重“托孤”,其实体现出叶舟所强调的“忠义”精神。如其所言,“忠义精神,是对中华文明的一种供养,对民族来路的一种认同,对中华文化的神圣皈依。”在此,小说显然改变了作为传统戏曲的《赵氏孤儿》所包含的家族复仇的单调主题,而显示出更辽远阔大的地方史和文化史意义。这里当然也有复仇:小说最后,救孤团用毛桃处死了仇人柴汉忠,续门孤儿徐惊白的复仇既别出心裁又荡气回肠。但小说对于传统主题的最大提升其实在人物的行动上。相较于顾山农,年轻的徐惊白对于不可触碰的圣物——那座“铜奔马”——显然有着不同的理解。从顾山农誓死守护“铜奔马”,到徐惊白为了更大的道义而勇于舍弃“铜奔马”,这并不意味着一种数典忘祖的观念背叛,而是一种更深刻的继承与成长。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从保护孤儿到救助红军,从隐忍的家族叙事自然过渡到大无畏和敢于牺牲的家国情怀上,这也是革命与牺牲的现代意识之于传统观念的当代剧变。“赵氏孤儿”的现代意涵,也顺势呈现了出来。

这里既然提到了徐惊白,就不得不论及叶舟在谈到《凉州十八拍》时所心心念念的少年形象。倘若小说里的顾山农身上体现的是最朴素,最激动人心的传统情义。他以一种使徒般的天命,将凉州的大小困厄,悉数寄在了他个人的身上,喝令他去赴汤蹈火,九死一生。甚至为了守护秘密,他不惜编造弥天谎言,四处示弱,八面讨好;为了麻痹对手,他吸食鸦片,装疯卖傻,摇尾乞怜……这位舌下生舌的“撒谎之人”,有着“仄身子口音”的被诅咒之人,又似乎是鸠摩罗什的再世之人,堪称神与鬼的合体。那么到了徐惊白这里,呈现的则是完全不同的形象。作为一本“写给年轻人看的书”,一本“呼唤少年、呼唤血性的书”,小说通过叙述徐惊白和他身边的脱可木、陈匹三、马眉臣等一众少年的诸多事迹,显然寄予了一种独特的希望,而这尤其体现在徐惊白这里。小说中,惊白的“君子豹变”是极为显著的。如果说前半段详尽描写了少年惊白的各种懦弱与顽劣,尤其是花了大量篇幅描述他与“尿脬”的卓绝斗争,由此呈现出一副低到尘埃里的“扶不起的阿斗”的形象;那么到了小说的下半部,随着惊白的独特人生经验与生活磨砺的逐渐展开,其个人的成长与“豹变”也随之而来。这个时候,年轻的孤儿开始迅速成才,并勇敢地担起大任,不仅为家族,更为凉州,也为整个革命事业。由此也生动落实小说所预设的,通过少年精神的书写,重新发现国家的边疆,进而眺望民族的少年时代,厘清文明的来路,从中获取今天的力量和担当。

其实不仅仅是重新发现边疆,厘清文明来路,这部《凉州十八拍》还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有效联结起叙事的隐喻意涵。“书中的主人公叫徐惊白,他还是婴儿时,来自北疆的人口齿不清,说他姓‘续’,北疆的死士就说,‘续命的续、续香火的续’。”作为人物的姓氏,一个小小的“续”字,便寄予了作者深切的文化“反哺”情怀:“我想每个人的发心都是良善的,因为我们都是这个文化、这个文明的儿子,所以我们也有一种反哺的情感存在。”这种文化“反哺”情怀,正体现在小说人物设置背后所包含的一种基于家国情怀的责任和道义上。这一点恰如作者所说的,“我们这个文明的初始,其实就是从那些时段里一寸寸地续命续下来的。”这也正是文明赓续的良善愿望所在。

最后,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还有《凉州十八拍》的独特写法。现在看来,小说的最大特点无疑体现在引入了一种基于传统叙事的“讲古”或“说书”的形式,这也是长篇小说鲜明的文体意识所在。倘若深入分析这种叙事形式的重要意义,恐怕不仅仅体现在如杨庆祥所分析的,小说开篇就以三个类似于“引子”或“楔子”的故事,分别指向牺牲、复仇和救赎,由此暗示出小说对于西部书写的总体路径。小说更明显的叙事外观在于,对“胡笳十八拍”的长歌体式的借鉴,或者用作者的话说,这是民谣歌手带来的写作灵感。正所谓“笳一会兮琴一拍”,叶舟以“凉州十八拍”来引领出小说的十八个章节,以总共“胡笳130节”的叙事框架来囊括小说的巨大篇幅,从而发明了一种独特的小说结构。如其所言的,“应该说,胡笳十八拍给我的小说贯入了很轻盈的气质,同时也给予了稳定的结构。”音乐性所带来的结构感,让一百三十多万字庞大体量的小说并没有“如同顽石一块”,而是获得了一种灵动而严整的气韵。此外,小说明显的形式外观还包括作品中随处可见的“说书人”的“声音”。诸如“列位,狼烟四起,笔墨告急,这里简述几段凉州的往事”等说书人的固定程式,这既是一种纯粹的形式模仿,也极为方便地展开了故事所必须的插叙或倒叙环节,从而既让小说更具有传统文学的古典韵味,也不至于失落其悬疑叙事的合理节奏。从这个意义上看,叶舟显然是一位既古典又现代的“讲故事的人”,这也是《凉州十八拍》的重要意义所在。

(本文系中国作家协会“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作品联展”特约评论)

 

作者简介:

徐刚,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北京文联签约评论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副秘书长。主要从事中国当代文学史及理论批评研究。著有《小说如何切入现实》《虚构的仪式》等专著多部,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等刊物发表论文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