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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百家》2023年第5期丨樊健军:缘灯初识小源村
来源:《散文百家》2023年第5期 | 樊健军  2023年05月25日08:36

打开一个村庄有许多种方式,而最恰当的方式,莫过于行走在初春的傍晚。

像翻阅一本装帧素朴的书,从一个角落开始,慢慢掀开书页。刚开始,你的心会有些许忐忑,对内文存有些许疑虑,这当中,也夹杂着些许兴奋,夹杂着隐隐的期待。而当印刷有精美图案的扉页赫然展现在眼前时,你便有些迫不及待想要阅读它的内文了。

有点像一场音乐会的前奏,观众屏声息气,安静以待。哪怕丁点声音,细微的声音,都有可能惊动什么,搅碎什么。一个自然装点的实景舞台,夕阳的余晖,轻微的晚风,屋舍俨然静穆,刚爆出嫩芽的柳枝随风摆动。河水缓缓流淌。整个村庄似乎都沉浸在某种怀想之中。我在村庄中漫步,走过池塘,走过油菜花盛放的田野,走在一首田园诗的意境里。我走得随心所欲,漫不经心。我忘记了这是在千里之外的村庄,它好像同我儿时生活过的村庄没有什么区别。它以一种熟悉而温暖的气息环抱我,将我揽入它的怀中。我随便朝哪个方向张望,一张张谙熟而亲切的面孔立即跃入了我的眼帘。他是我的父亲,抑或她是我的母亲,是我的祖父祖母,是我的兄弟姐妹,是我任意一位慈祥而又充满爱意的亲人。我和他之间有一条隐秘的通道,偶然一瞥,电光石火,内心就有什么接通了。

暮色像水墨一样渐渐化开,事物忽远忽近,世界忽大忽小。不知哪个方向锵然一响,似铙钹,似锣鼓,似长啸,似号歌,有点石破天惊的味道。这声响无疑被我放大了,我朝四周打量,探寻声起之源。距离我不远处,有无数团灯火,像夜色里的明珠,璀璨,闪耀,像有无数人擎着灯笼在奔走。锣鼓铿锵,唢呐悠扬,一声声,一曲曲,似曾相识,不,不只是似曾相识,分明耳熟能详,好像泉水从心底淙淙涌出。是类似古乐《洛阳桥》的曲调,在我故乡的村庄,每年正月上演龙灯戏时,几乎每个晚上都能聆听到这种散发着古韵的曲调。我甚至能哼唱其中几小段。小时候,我并不明白这种古乐在江南流行的缘由,后来,是从神台上的祖宗牌位上找到了答案,“南阳堂上樊氏一脉先祖”,我恍然大悟,我的先祖来自河南南阳,中原地带。后来,我特意托人向吹唢呐的师傅打听,得到的回复是《蛤蟆歌》属古老的客家山歌,但在我心里,依然固执地认为同我记忆里的音乐何其相似,如出一脉。

“中原灯形客家神,舞灯传神祭祖恩,身背字牌走天下,千年做客灯伴行。”在小源村,我聆听着同故乡一样的灯戏音乐,看到的却是不一样的灯戏。首先是鲤鱼灯,九条鲤鱼,加上乌龟、螃蟹、龙虾、贝壳。鲤鱼灯被誉为吉祥的舞蹈,鲤鱼灯习俗据说源于唐代,与“九鲤上滩”的堪舆传说,和“鲤鱼救人”的故事有关。每年正月,人们接灯纳福,祈祷来年“大吉大利”“国泰民安”“风调雨顺”。鲤鱼出洞、上水翻潭、跳龙门、穿龙门……鼓乐阵阵,人们穿红着绿,笑语喧哗,一盏盏灯流光溢彩,将群鲤嬉戏、冲浪、飞跃龙门表演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我恍惚回到了儿时的岁月,跟随人流追逐着灯戏,内心充溢着无以言说的感动和幸福。这是对一条鱼的守护,也是对一条鱼的感恩。小源村傍依梅江的支流黄陂河,村庄和河流相依相生,享受过河流恩赐的人们懂得一条河流对生命的启蒙和护佑,知恩图报的他们以这种特殊的方式来表达对一条河流的敬仰和歌颂。

继鲤鱼灯之后表演的是添丁灯,当地人称它为扛灯。按村里规矩,凡头年添了丁或娶了媳妇的人家,正月里要出一盏扛灯。扛灯制作极为精美,宛若一座飞阁流丹的建筑,分为四层,外表饰有精美的剪纸,各种禽鸟的图案形神兼备,栩栩如生。还写有诸如“五谷丰登”“国泰民安”一类的吉祥文字。扛灯的内部结构更为精巧,彰显了制作者的巧夺天工,扛灯的中心位置装有纸折的涡轮,涡轮同圆形的小舞台相接,涡轮转动时会带动舞台旋转。舞台上扎有各种人物,表演内容或神话,或戏剧,或民间故事。游灯时,扛灯底层的灯火点亮,热气流上升驱动涡轮,涡轮再带动内置的舞台转动,那些装饰的人物便鲜活起来,水袖长舒,载歌载舞。这是一种文化的传承和延宕,也是一种精神的狂欢和弘扬。在灯光的映衬下,扛灯有如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观灯的人们或许因此生出恍惚,那小小舞台上的小小人物,不仅仅来自神话或戏剧,也来自现世,来自自身,其中必定有个小小的自己,俗世和想象,遥望和亲历,界限消失,几无区别,内心已是一个完美的纯净的明亮的小世界。

除了鲤鱼灯和扛灯,还有一种制作相对简洁的兔子灯。兔子灯三头并列,共为一体,中间的兔头很大,俗称“兔婆”,两旁的兔头较小,是为“细兔子”。用竹篾做骨架,以红白绿三色纸糊成,中间插有灯芯,点亮后提着走。相传这是有人盼子心切,以兔子会生子为象征,有多子多孙之意,所以流传至今。正月里,亲友乡邻要给娶了媳妇的人家送兔子灯,到了端午节,收到兔子灯的人家要给送灯的人家回赠粽子和染红的鸡蛋,以表谢意。

在我老家的村庄有着类似的习俗,当龙灯舞到刚娶媳妇的人家时,舞灯人会有意将龙珠里的烛火掉出来,以此预言主人家将添丁生子,灯戏成为一种仪式,为一个新生命的即将降临蹈之、舞之。

什么上山尾拖拖?

狐狸上山尾拖拖。

什么上山穿绫罗?

鹧鸪上山穿绫罗。

什么上山溜溜走?

南蛇上山溜溜走。

什么上山会唱歌?

画眉上山会唱歌。

正是鸟语花香、春光曼妙的时刻,我却错过了小源村的另一场美景。小源村中心有片数百亩的荡湖,湖里种满了荷莲,因为不在季节,荡湖里只见到一些残荷枯叶,但阔敞的水面可以想象到莲叶满湖的盛况。仲夏时节,莲叶接天,荷花映日,采莲时节,荡舟而行,莲叶下鱼水相欢,水面上莲蓬满舱。“山上有脐橙,山下有大棚,田里有水稻,水里有白莲。”小源村人如是说,言语间除了喜悦,更是饱含深情和自豪。

除了种莲外,早年,小源村还有一种经济作物——苎麻,遍布田间地头。我在当地的村史馆里看见一架简易的织布机,村民们曾用它来织造夏布。夏布还有别名,叫苎布,苎麻布,原料就是苎麻。我老家的村庄也有种苎麻的习惯,小时候我见过祖母用苎麻线纳鞋底,一针一线,密密麻麻,一双做工精致的千层底棉鞋往往会耗时两三个月,手掌都磨起了老茧。做鞋虽然辛苦,可这种棉鞋穿在脚上特别踏实而温暖。夏天,我还见祖父穿过用夏布剪裁的褂子,因为苎麻纤维具有吸湿、凉爽、透气的特性,天气炎热时穿在身上很是舒适。宋代诗人戴复古曾在《白苎歌》中如此描写夏布织造工艺:“雪为纬,玉为经。一织三涤手,织成一片冰。”《诗经》中有《东门之池》,亦云:“东门之池,可以沤苎。彼美淑姬,可以晤语。”古人称苎麻为富贵丝,国外称苎麻为“中国草”。苎麻为多年生宿根性草本植物,一年可收三季,收割苎麻时得摘叶、去杆、除青,工序有点烦琐,小时候我曾同大人们一起干过这种活。

我在村史馆内还看见一张当年村民支援红军粮物的统计表格,其中有一项写着,捐献夏布231匹,一匹夏布七丈四尺,铺展开来,该是何等辽阔和壮观。那么多的夏布需要多少台织布机,需要多少双手,需要多少个日夜,才能把它织就。这是小源村人的慷慨和无私,夏布可以裹身,被鲜血浸透了,染红了,便是旗帜。这是小源村人对红军的爱戴,是他们红色的信仰,更是他们对未来的希冀。

小源村所在的宁都县是客家人最早的聚居地,是客家人的理想家园。小源旧称平源,南宋乾道年间,曾少一郎从东韶南团迁小源建村。来自中原的客家先民不仅保持了勤劳勇敢、刻苦俭朴的优良品德,还带来了中原的生活习惯和传统习俗,形成了独特的客家文化。从曾姓族谱上记载的家规或可见一斑:“上而事君,下而交友,此心不亏,终能长久;敬父如天,敬母如地,汝之子孙,亦复如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量其所入,度其所出,若不节用,俯仰何益。”

我在村子里参观时还遇见不少古建筑,榜山翁祠、追远祠、文彦翁祠、孔怀居、翰林古第。革命战争时期,中国共产党苏区中央局曾在榜山翁祠召开过宁都会议。这些保存完好的徽派建筑,历经时间的幽邃,不仅证明了小源村的富庶和繁华,也见证了历史的厚重与沧桑。我在一幢古建筑的门梁上看见两个字:迎旭,字体豪迈恢宏,笔力浑厚。从这两个字上不难看出,主人家的胸怀是何等轩敞,豁达,足可见其对光明的渴望和向往。

樊健军,江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见于《人民文学》《收获》《当代》《钟山》《上海文学》等刊,著有长篇小说《诛金记》《桃花痒》,小说集《冯玛丽的玫瑰花园》《向水生长》《遥远的妃子》《穿白衬衫的抹香鲸》《空房子》《行善记》《有花出售》《水门世相》等,曾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第二届林语堂文学奖,第二十九届梁斌小说奖中篇小说奖,《飞天》第二届十年文学奖,江西省优秀长篇小说奖,《星火》优秀小说奖,《青岛文学》第一届海鸥文学奖,江西省谷雨文学奖,江西省作协“天勤杯”2021年度优秀小说奖,作品入选加拿大列治文公共图书馆最受欢迎的中文小说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