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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4期|莫子易:蚂蝗绊茶瓯记
来源:《雨花》2023年第4期 | 莫子易  2023年05月25日08:21

浙江博物馆冷寂的地下展厅,暗在聚集、沉降,鸦雀无声。所有的声音皆于暗之外,为暗所吸附、阻隔。

白色光柱凿开厚重的暗,于展台前聚成一束宁谧。一个男子于光与暗的界面,从木箱里取出一个酱红色包裹。解开,里面是个方形的深褚色木盒。

男子的手在方木盒上方踟蹰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开盒盖。方盒里,又一个包裹,一个圆形的,同样用一块酱红色绸缎裹着的包裹。

男子的手很轻,手指如几根轻盈的羽毛,在包裹上微微跳动。酱红色绸缎解开,里面,是一个黑赭色漆器圆盒,中国式礼品盒。

漆盒里,一个土黄色的、古色生香的绣花袋。从绣花袋里剥落出——一个温润如玉的南宋龙泉窑青釉茶碗。

我居然想起《诗经·卫风》里那一首诗: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可能是一个风轻云淡的日子,卫国年轻的国君迎娶新娘,婚礼隆重而盛大。新娘是谁呢?齐庄公的女儿庄姜,她的三亲六戚,咸皆各诸侯国的头面人物。庄姜你这个世上的美人啊,好不令人倾慕、令人激动。唱出这一支歌的人,就站在卫国迎亲的人群里,或者在浩浩荡荡的陪嫁队伍中。马车上的新娘或近或远,他的目光或长或短,内心着急地搜寻着那些他认为最美最好的方物,但是没用,一切均不足以描述眼前这硕人的美妙,不足以表达此刻激动的心情。

他的脸憋得通红,气喘吁吁。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声叹息脱口而出,却是最美妙的心声。

2019年孟冬,杭州浙江博物馆地下展厅,来自全球四十二家收藏机构的五百余件龙泉青瓷,无声地陈列在一个个玻璃展柜里,聚光灯照在每一个古器物及其背后的故事上,投下一个个器物的影子。

灯光没有照到我,我于暗中,于它们身边的暗中一一走过。在那个六瓣葵口、外壁上束着六枚锔钉的青釉茶碗跟前驻足良久,目光如水蛭叮咬。

我想起春秋时候那个多情男子。他不是生活在南宋,没有见过南宋龙泉青瓷。春秋时候有青瓷,但不是南宋的青瓷。他和它就这样错过了,他的吟唱,那位美妙的贵人,缺少一种青瓷的比喻。是的,如果他生在南宋,知道世上还有一种凝腻如玉的青瓷,他一定会从内心里翻找出来,去描述那个硕人的美妙、高贵和典雅。那一首诗,会有“肌如青瓷”的比喻。

“蚂蝗绊”的名字是日本人起的。蚂蝗有点儿不讨人喜欢,但这不碍事,不妨碍它的传神和逼真。茶碗破了,束六枚锔钉,好像蚂蝗一样叮咬在裂缝上。茶碗是南宋的贵人、美人,是中国的礼物,被赠送到日本。

“天下龙泉——龙泉青瓷与全球化”特展,为历代龙泉青瓷展中最为盛大、最为全面的一次,但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却暗暗抵抗着“天下”二字。它多了一点什么,少了一点什么?北京故宫博物院和浙江省博物馆两位专家引经据典,对“天下”与“龙泉”进行演绎和题解,但我仍觉得勉强。两宋以来,龙泉青瓷流转广泛而持久,但它是温婉的、平和的、内敛的,没有那么多霸气和自大的意味。杭州是大的,浙江博物馆是大的,我有点儿发怵,但没有被吓跑,我这个从龙泉本土而来的村夫子,更倾注于那许多流散在全国、世界各地的龙泉窑器的面孔,更倾注于这些面孔的时光述说。

展厅幽暗、无声,参观者无几,如此更合我意。我在挎包里塞进水、中午的面包和牛奶,于地下展厅的幽暗中,与那些可以断定此生唯有一次相遇的窑器,从容待上一天,跟它们交谈。

久仰久仰,我朝蚂蝗绊茶瓯拱了拱手,然后伸出一个指头。手指被冰冷的玻璃挡了回来。我明白,它是可望而不可即的,那有一道不可跨越的墙,隔着千山万水。

我理解春秋那位诗人激动而复杂的心境。现实有许多坚硬的东西,不可触碰、逾越。齐庄公的女儿,卫庄公的老婆看看还行,但也只能在婚礼那天,远远地看,然后一声咨嗟:“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一天,龙泉“在山堂”堂主或许也在浙江博物馆展厅里,一个有着大国工匠之心的年轻人。特展在北京故宫博物院展出,他追到北京,在浙江博物馆展出,他追到杭州,一次又一次站在“蚂蝗绊”跟前,隔着玻璃揣摩、默记,暗暗下定决心。一次又一次手捧自己的复刻件,与“蚂蝗绊”比照、矫正、完善。

年轻人名叫刘杰,他跟我谈起这个展览,谈起自己在复刻“蚂蝗绊”茶碗时所费周折,脸上掠过一丝无奈又欣慰的微笑。

浙江博物馆外面是武林门广场。武林门以东,是杭州湾;再以东,日本国隔海相望。

冷雨于暮色渐合中飘拂,我拢紧身上的羽绒大衣,将脖子缩进衣领里。

六波罗小松第的樱花开满一整个庭院。

小松公平重盛于午后小憩中醒来,陷入沉思。他是梦见了什么?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得而知。风起于青之末,随风而落的花瓣纷纷扬扬,煞了风景。一种不祥的预感,再一次清晰而强烈地袭上心头。

……

骄奢者不久长,

只如春夜的一梦,

强梁者终败亡,

恰似风前的尘土。

《平家物语》开篇诗充满佛理,预示了平氏家族必然的结局。盛极意味着衰亡开始,日本平安时代末期内大臣、左近卫大将军平重盛的忧虑不无理由。

是的,平重盛的父亲平清盛,一个位列太政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将平氏家族的荣华推向极致。平氏一门权倾朝野、富可敌国,却也招来广泛嫉恨。另一个武士集团源氏,成了平家不共戴天之敌。

作为家族嫡长子,平重盛是矛盾的,他一方面积极参与平氏集团对外权势、利益争斗,一方面又对父亲的骄奢霸道和强梁无法苟同,处于两难境地。他越来越疑惑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如注视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知道平家将在父亲坚定的不折不扣的摧毁下崩解。父亲将一手写下平家“盛”“衰”二字。

平家陷入四面楚歌,平重盛深感焦虑不安。他试图在佛界、在他国为自己,为平氏家族寻求退路。有朝一日,如果平家万劫不复,被对手击垮,国内无处可遁,那就遁避他国,从长计议吧。

这个他国,即隔海相望的宋。

此时的宋,为孝宗皇帝淳熙初年,文明之花怒放,富丽堂皇,海丝之路通向东南亚、波斯、非洲和欧洲,光芒照耀世界,也照耀一衣带水的日本。事实上,又何止宋,中国的文明之花早在秦汉就在日本盛开。

平氏庞大的海外贸易,大部分来自宋——那里,兴许是一个避风的港湾,东山再起的始点。

宋国的阿育王山,宋禅宗五山之一,日僧入宋的巡礼之地。那就选择这里吧,平重盛打定主意,心思幽谧而深邃。要与大宋修好,从阿育王山开始。

樱花树下走出一人,平重盛唤住他:“你去一趟镇西,把妙典唤来。”镇西即现今九州,在日本西海岸。

《平家物语》成书于十三世纪镰仓时代早期,有多个版本,没有作者,或者说作者是当时一群文人和说唱艺人。中文译本有多种,周作人晚年曾经翻译,但不等译完就驾鹤仙逝了。

此书不是历史文献,有大量文饰、附会、夸张、虚构,但也并非与史无缘,其根本意图是以关心历史,把历史事实、环境传述予他人。书中那个叫妙典的人,可能是个船头儿、商人,有自己的商船。事件发生演进的链条上,须有一些条件嵌入,那件被日本视为“重要文化财”的南宋龙泉窑青釉茶碗,要有一个“使节”来衔接和完成。历史上,那个名叫妙典的人兴许存在,只是可能不叫妙典,或叫妙哉、玄典什么的,将肩负平重盛重托,出使大宋。

另一本《源平盛衰记》说妙典是唐人,也说不定。南宋以往,日本造船、航海技术远不及中国,经贸落后,中日贸易主要为中国商船前往日本,有商人在日本居留,不是没有可能。至于中国向日本的文化输出,则比贸易还早。史家常任侠在《海上丝路与文化交流》一书中说,到了清朝中后期,日本人在“贪婪地吸收了中国文化后”,才开始向中国回流。

平家鼎盛时期,管领的知行封土达三十余国,占日本一半国土,妙典所在镇西,或许就是平家管领的知行国之一,经营的生意,或许就是平家的外贸。他是平家的人,委以重托顺理成章。

妙典来到六波罗小松第,屋内摆满了黄金。平重盛看着妙典说:“这里有三千五百两黄金,五百两给你,三千两你带到宋国去,一千两给阿育王山的僧侣,两千两献给宋国的皇帝,作为给阿育王寺买地的钱,祈祷我后生冥福。”

故事出自《平家物语》卷三,三千两黄金估计是那时日本人内心所要的数额。伊藤东涯在《蚂蝗绊茶瓯记》中没有说具体数额,只说平重盛“舍金”育王寺。现在我们换算一下,以十六两制计算,三千两即一百八十七点五斤,按当下黄金市价大约是四千万元,这是平安时代末期,一个日本权贵向宋朝皇帝和寺院的出手价,或当时日本平民的心理价,很阔绰了。如此也传递出一个信息:古代中国对日本的影响,以及日本人的中国情结。

我们一直以为日本资源匮乏,其实在古代日本,黄金储量十分丰富,倒是缺铜。据说,唐以后中国铜币大量流入日本,平安时代,宋钱几乎成了双方民间主要贸易品,用黄金换铜币,就像阿拉伯国家用石油换淡水一样。

那个为许多中国人熟悉的威尼斯商人马可·波罗,在《东方见闻录》中有一段有趣的记述:

在日本岛上,每个人都拥有无数的黄金,国王宫殿的屋顶是用纯金盖的,地板上铺着的黄金也足有两根手指的宽幅那么厚。

马可·波罗喜欢道听途说,后来一些史家怀疑他没有到过中国,在说谎,理由是:他的游记里怎么只字不提最具中国特色的汉字和茶叶?他从西亚陆路过来,如果说没有到过中国,那就更没有到过日本,他把日本描绘成黄金之国可能也是道听途说。不过,倒有几分被他说中了。拿三千两黄金送中国的皇帝和寺院,在日本上下看来,觉得也是必要的。

好了,接下来的事不难设想,妙典回到镇西,一番打点,即率领他的船队前往宋国。

妙典的商船在宁波拢岸,阿育王寺在宁波。那时宁波称明州,妙典来到明州的阿育王寺,谒见方丈佛照禅师。

佛照禅师为南宋高僧。《平家物语》台湾郑清茂译本注释:“佛照禅师德光,宋高僧,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应诏为杭州灵隐寺住持,为帝说法,赐法号佛照禅师。”《蚂蝗绊茶瓯记》载“舍金”时间为“安元初”。日本高仓天皇安元年号头尾三年,安元初,应为公元1175年。这么说来,佛照禅师在会见平重盛使者妙典时,还不是这个法号,在此,且按该法号称之吧。

妙典献上黄金,说明来意,佛照禅师随喜赞叹不置。后两人前往临安皇城,即现在杭州,向孝宗皇帝赵昚献上两千两黄金,奏明日本大内臣、左近卫大将军平重盛念兹在兹的心愿。

宋朝不堪外番侵扰,尽管赵昚拥有神州半壁江山,却是北边金国的“侄儿”,人家霸占了他的土地还要他年年进贡。现在,有人向他送黄金,自是大喜过望,乐呵呵地照单全收。《平家物语》说他随后赐予阿育王寺五百町田地。这么多啊,七千五百多亩。不过无论是真是假,对于皇帝而言,此种事情尽可大方。土地不过是他兜里一张写满数字的纸,扯一角下来,从一个口袋放到另一个口袋,都是他的。黄金是别人的,现在真实不虚地从别人的口袋落入自己的口袋。

佛照禅师自然要回礼,《平家物语》没有说到,《蚂蝗绊茶瓯记》说到了:

昔安元初,平内府重盛公舍金杭州育王,现住佛照酬以器物数品,中有青窑茶瓯一事,翠光莹彻,世所希见。

伊藤东涯为江户中期儒学家,《平家物语》在前,《蚂蝗绊茶瓯记》在后,舍金得礼兴许出于《平家物语》,或其他典籍。“杭州育王”的讹误,周作人、郑清茂在各自的译本注释中均做了说明。此事之后,佛照禅师很快被孝宗皇帝调到杭州灵隐寺任主持,还赐法号,这样说来,伊藤老先生错得也不是很离谱。

妙典要回国了,佛照禅师收拾了一些器物作为回礼,其中有那件南宋龙泉窑青釉葵口茶碗。从茶碗梅子青釉和精美程度看,无疑是南宋龙泉窑顶尖之作,“翠光莹彻,世所希见。”好东西总是皇帝和寺院享用。

日本正式输入龙泉窑青瓷,是从南宋中期的十二世纪后半期开始……这段时期,龙泉窑青瓷碗、碟大量输入日本,几乎在日本全国都可发现。

日本人爱好龙泉窑青瓷,从日本各地遗迹所发现数量庞大的龙泉窑青瓷出土品,亦可得知。

日本冲绳艺术大学森达也教授此番话,说明龙泉青瓷大量输入日本的时间,这一时期,正是龙泉青瓷的巅峰,与佛照禅师回赠平重盛将军的时间吻合。

宋朝在岳飞、宋词和宫廷画院以外,还有龙泉窑,它如日中天,处于生命的中午。

钱塘江,及其近海口的南宋都城临安,繁华和富足吸引了世界向往的目光。瓯江,及其上游龙泉治内,几百座窑口坐落在溪流两岸,窑烟缭绕,窑火相望。瓯江水上陶瓷之路帆影翩翩,橹声欸乃。两条最接近南宋王朝心脏的大动脉,一北一南,在世界瞩目中浼浼流淌,散发出东方文明的奇光异彩。

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朝代如宋朝那样在经济、文化领域开疆拓土,接近现代社会。它是中国历史上既富有,又温文尔雅的朝代,也是不幸的朝代。

靖康耻,北宋崩解,北方窑火熄灭,众窑工随宋室南迁,在杭州南官窑和龙泉窑重操旧业。有着越窑秘色血统的龙泉窑,融入北官窑先进制瓷技艺,出现“哥窑”“弟窑”,出现梅子青、粉青釉色,釉层丰厚滋润,晶莹剔透,如同翡翠。龙泉青瓷进入前所未有的高光时代,抵达其生命的最高审美境界。

时间是淘沙的浪,佛照禅师让妙典带给平重盛将军的“器物数品”中,也许有多件龙泉青瓷,但皆为时间湮没,失去记忆,惟那件梅子青花口茶碗,在日本八百多年的时间里流传,散发出温润如玉的光,物哀幽玄的美。

时间的河道上,无数日子已不为人知,但有一个日子被记录下来:1179年9月2日。这一天,平重盛“舍金”后第四年,他因“不食之病”而殁,年四十二岁。第二年,他父亲平清盛扶持外孙安德天皇登基(平清盛小女儿乃高仓天皇皇后),日本两大武士家族集团掀起长达五年的“源平之战”。平清盛在内战第二年罹患高烧而死,平家失去主心骨,战事节节败退,在与源家最后一场海战中,平氏一门被赶尽杀绝,无可挽回地走向灭亡,幼小的安德天皇也由外祖母、平清盛之妻挟抱跳海而亡。源氏用血色和刀光将平氏赶下历史舞台,建立镰仓幕府。

这里,我们更惦记的,是平重盛手上那个南宋龙泉窑青釉茶碗。撒手人寰,最好的东西都是别人的。那场持久的内乱,平家四处遁逃,财物散尽,那个碗想必也在散失之物中。即使它一时尚未丢弃,但在平家满门灭绝之后,又流落何方?

它湮没于时间深处,三百多年无影无踪,但它一直存在,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设想,它还在上流社会某人手里,或沦落到某武士、僧人、平民手上,用来喝茶、吃饭、盛汤水……

时间到了室町时代中期,有一天,它突然出现了,在室町幕府第八代征夷将军足利义政手上。是的,这事有点儿突然。作为一个统治者,足利义政算不上成功,好艺术风流,这在中国皇帝谱系中不难看到。他手捧那个南宋龙泉窑青釉花口茶碗,仔细端详,眼里流露出欣喜的目光。但是,渐渐地,他的目光暗淡下去,嘴里蹦出两个字:

“裂了。”

青釉茶碗已是一个残器,足利义政不无惋惜。

伊藤东涯也看到了,在《蚂蝗绊茶瓯记》里写道:“底有璺一脉。”

那天,在浙江博物馆地下展厅,我看见碗的底部,盘着一根冲线,像钥匙扣一样,一端延至沿口。冲线上,横钳六枚锔钉,布满锈斑。

此时,中国已进入朱明时代,实行海禁。海禁也不是完全禁止,有走私,有少量官方主持的朝贡贸易。外国朝贡的商船来了,持着明朝廷颁发的营业执照——“勘合”,载着贡品和土特产来了。明朝廷在规定港口设置市舶司,就是海关,检验来华商船、贡品、方物和人员,负责接待,提供膳宿。

这种朝贡贸易,实际是薄来厚往的不等价交换,明朝廷以换取“德政”海外的威望和声誉。外国朝贡船舶登陆有两个地方,东南亚、西洋等国在广州,日本遣明船在宁波。宁波的接待驿馆叫“安远”。远方有一匹烈马,时常闯入大明海城,须安抚安抚。

这一年,日本朝贡使团又来了,有一人,不知道他名字,我想他应该是贡使,像妙典一样的人物,由幕府派遣。出发前,足利义政让他挟带了一点私活,交给他那件底有一璺的青釉茶碗。

《蚂蝗绊茶瓯记》:

相国因使聘之次送之大明,募代以他瓯。

“你去明国,照此样寻一个相同的来,或者让那里的工匠烧造一个吧。”足利义政道。

贡使接过一个精致、古老的黑褚色中国漆器圆盒,盒里是那个南宋龙泉窑青釉茶碗,用土黄色绣花布袋套着。

大概是明代景泰、成化年间,前面说过,明朝已经实施海禁,原来依赖出口赚取外汇的青瓷产业不再景气,宋元两代因外贸而兴盛的龙泉窑,已然衰微,当地虽然还有一些窑厂在烧制,但品质粗糙,已大不如前。

日本那位遣明使是不是到过龙泉且不可知,但他肯定不敢怠慢。在前往京城朝贡路上,经杭州、汴京等地,往那些旧时官窑厂打探,无果。也可能把那茶碗给中国的地方官员看过,要求复陶,那些地方官告诉他,烧制此碗的技术已经失传,现在再也没有人能烧出这等釉色的瓷器了。

接下来的事,伊藤东涯先生写道:

明人遣匠以铁钉六铃束之。

我想,此简单的十一个字里,是否有某些鲜为人知的细节隐藏在里头?“明人遣匠”的事情未免有点儿绕,此乃日本相国爱物,“明人”也不敢妄为吧,何不如让遣明使直接遣匠束之呢?

话说这么一天,日本贡使也没什么正经事儿,在杭州、京城,或者哪座城的街衢巷陌溜达,观光市容,身后是几个从僧、通事,他们走走停停,蓦然,在一处热闹的路边,看见一副锔担,一个锔匠正埋头于手上活计。贡使觉得新奇,走过去看那匠人锔碗。已锔的瓷碗滴水不漏,上面几枚锔钉,还别有一种味道。

贡使跟几个随从呱啦了一下:“这活计咱日本可没有,何不将碗让这工匠修补呢?”

话说到这里,与其让“明人遣匠”束之,或者将碗交由明国地方官,等锔好了再送过去,此般周折、费时,倒不如此般便当。

锔瓷工艺始于何时没有定论,但源于中国无疑。《清明上河图》有一个锔瓷艺人,且不知是出于北宋张择端绘本,还是后世哪个摹本添加。张择端绘本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没有机缘一睹,实为遗憾。

古代瓷器可贵,古人惜物之心亦可贵,不似现代人视物之轻,碗破了随手一丢,一点都不心疼。古人不舍得丢,破旧之物要修补了继续用,锔钉修缮手艺因此出现了。

视锔钉补修痕迹为鉴赏对象,是另一种意趣。嘉靖年画家王问绘《煮茶图》,画面显著位置有两件盖罐,一件施以锔钉补接,是画家刻意安排的象征性古物道具,表明残缺美。此种赏玩风情传到日本,和日本美学中的侘寂之美不谋而合。

那个茶碗上的六枚锔钉,似绊六根蚂蝗。贡使连连称赞,套上绣花袋子,置入黑赭色漆器圆盒之中。

没有如愿以偿,还是原来那个既喜爱又惋惜的碗,大明国的工匠将它补修了一下,牢固是牢固了,却是美中不足。外壁上束着六根铁钉,足利义政喜欢还是不喜欢?

他把青釉茶碗赐予侍臣吉田宗临。

吉田宗临是足利义政的私人医生,也算近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足利义政深谙中国文化,自然知道其中道理,那么,他是喜欢这个束着铁钉的茶碗的。伊藤东涯用了八个字:“绊如蚂蝗,还觉有趣。”

吉田宗临如获至宝。珍贵的南宋龙泉窑青釉茶碗,即使有缺陷,他也喜爱、珍惜,更何况是相国足利义政将军所赐。

据说吉田家后来做生意,做得很大,成了日本大实业家,“角仓”是其商号,其子孙们将姓氏改为“角仓”。三百多年里,那个青釉茶碗在角仓家流传。

江户享保十二年,公元1727年,仲春,这一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樱花开了,笑春风,五十八岁的伊藤东涯脑后绾一个发髻,趿木屐,穿青色小袖子和服,去角仓家做客,心情不错。

角仓家已是宗临九世孙,名叫玄怀,见伊藤大儒来访,十分高兴。宾主施礼寒暄,入数寄屋跪坐、喝茶,和敬清寂。说话间,主人捧出那件传家宝物,供客人欣赏。

一个黑赭色中国漆器圆盒置于案上,里面躺着个土黄色绣花袋。解开,南宋龙泉窑青釉葵口茶碗露了出来。

阳光穿过格棂,斜斜地洒在数寄屋灰色的木地板、深赭色茶案和白色的粉墙上,洒在那件南宋龙泉窑青釉葵口茶碗上。阴翳波纹和明暗之中,青釉茶碗精巧典雅、温润凝腻。伊藤先生唏嘘沉吟良久,双手轻轻托举茶碗,两眼放光,直呼:

“翠光莹彻,世所希见。”

“予固非博古者,然其华雅精致,宜其为前世将相所尚也。”

善传,善传。不可以不记,不可以不记。

伊藤东涯感铭至之,当即伸纸吮毫,用汉文写下三百九十一字《蚂蝗绊茶瓯记》行书一幅,从此与那个南宋龙泉窑青釉茶碗一起流传。

物比人走得远,那些曾经拥有它、抚摸它,在它身上留下深情目光和爱意的将相、名流咸已如风飘散。1920年,当茶艺大师高桥义雄见到漆器圆盒里这个茶瓯,以及伊藤东涯《蚂蝗绊茶瓯记》时,它已经在日本巨贾三井高保男家。

高桥氏调查、观摹“蚂蝗绊”茶瓯,在《大正名器鉴》中记录了其流转经纬:足利义政、吉田宗临(角仓家)、室町三井家。

高桥氏的记录没有上溯平内府重盛公,将其硬生生舍去,是为何般?有人站出来解释:是因为囿于当时的考古发现,认为龙泉窑梅子青厚釉最初出现约于十二世纪末,即南宋中期,与《蚂蝗绊茶瓯记》所载流传时间,安元初年(1175年)抵牾。

如果是这样,现在看来,高桥先生的谨慎是多么迂腐。没有发现不等于没有。发现仅仅是时间问题。迄今,在南宋龙泉窑核心产区大窑村,越来越多的考古发现:梅子青厚釉最早出现于十二世纪中期,即南宋中前期。平重盛将军与佛照禅师一段因缘没有异议。现今,日本公开发行的图录中,仍见这一段浪漫物语。

1970年,“蚂蝗绊”茶瓯由三井高大夫人献给东京国立博物馆,从此,成为日本官方重要文化财产。

十一

刘杰已成功烧制出“蚂蝗绊”梅子青茶碗。这一天,雨霁天开,阳光湿漉漉,我慕名前往“在山堂”。

南郊一个小山村,玉米、野桃和各色时令蔬菜沾着水珠,山岚缭绕。“在山堂”屋前竹篁,屋后茶山,沿墙脚堆放一些待用的匣钵。窑炉前,刘杰正在卸一车木柴,松木柴段被摞得很好。

“要烧窑了?”

“还没有,先备着。”

刘杰微笑着将我引进茶室,煮水泡茶。说话间水开了,沸声似林中飞雨。主人洗茶、烫盏、沏茶,光线阴翳,空气中茶香、瓷影浮动。身边事物渐渐远去,“蚂蝗绊”青釉茶碗如一只青鸟徐徐飞升,从钱塘江畔幽暗的地下展厅,飞越山山水水,飞进“在山堂”,在我一只手上站立;我的另一只手上,站立着刘杰复刻的“蚂蝗绊”。两个如出一辙的青釉茶碗,在眼前旋转、互视、叠加,渐变成一个复合体。

茶几对面,刘杰神情淡静,他举过公道杯,在我的天青色杯盏里注入茶水。杯盏里茶水微动,如幽僻玛瑙。

是的,我们承认,模仿乃是中国陶瓷史上一个重要经历,经典被仿制,后朝模仿前朝,一代又一代,构成中国陶瓷发展史的重要部分。刘杰复刻“蚂蝗绊”,是对经典的仿制和致敬。缺陷也是一种美,一种深层的呼唤和思悟。

“如果故事发生在现在,就好办了,你给那日本人烧一个去。”我半开玩笑道。

“不容易啊。”刘杰淡然一笑,另有一番感慨。我理解其中的况味。

眼前这个儒雅、持重的年轻人,对青瓷有独到的审美目光和追求。龙泉青瓷界有很多像他这样的年轻人,他们以古为师,孜孜以求,学习经典,又不拘于经典和过往,努力出新,形成一股蓬勃的新生力量。

“你不想将此件做得更逼真些吗?连冲线也做出来,束上锔钉。”

刘杰复刻版上的锔钉造型,采取黑胎露烧处理。

“这个我有过构思,后来放弃了。”

“蚂蝗绊”上的冲线是偶然的,是一次不经意的过失,若要在另一件器物上制造相同的缺陷,再现过往的裂痕,是不可能的,除非天意。

“我的复刻仅仅是象征。刻意追求残缺的逼真,即使成功,又怎样呢?不就是一个外表更趋近‘蚂蝗绊’的仿制品、赝品吗?”

我看着刘杰,这是一个有思想和主见的年轻人。从中国高僧至日本将相、大儒、名流、学者的一层层目光,一次次抚摸,“蚂蝗绊”所蕴含的文化价值、历史价值是无法模仿和复制的。现实中的残缺,谓之侘寂,谓之残缺美,不过是自我安慰,实属病态和无奈。我们又何必破坏完美,东施效颦,寻求病态和无奈呢?

流传至今的南宋龙泉窑青釉葵口茶碗尚有许多,但“蚂蝗绊”是唯一的。人们唯其独尊,视其如瑰宝,除却品质,不就是它的流传经纬和背后的故事吗?刘杰的复刻,是对“蚂蝗绊”深层文化的诠释和讲述。

“在山堂”外面,有一条河,叫瓯江,在瓯江两岸,几百个古窑址,上千个现代窑炉,如瓯江涌湍,从古至今,构成了龙泉窑青瓷漫长而宏大的历史叙述。

莫子易,本名徐建平,中国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