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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2023年第3期|雷平阳:骑石之旅
来源:《天涯》2023年第3期 | 雷平阳  2023年05月26日07:42

迷途

对历史上“不可能发生”而又发生了的许多事件,时间允许你做出种种假设。假设它们是这么发生的、那么发生的,假设它们在文字中发生了但没有在现实中发生,假设它们是一则则神话但被套用在现实中不起眼的一些小事上,假设它们虽然发生了但与文字记载的事件不是一回事。时间之内,人们所做的假设——不管它们的依据源于众神还是源于盲众,不管它们的情节、格调、性质如何的千奇百怪——没有一种是找不到的。能创造时间或能创造超越时间物事的人是没有的,假设一些忧心忡忡同时又距离神灵最近的人,他们创造的东西出现在了“时间的外面”,我们称之为奇迹但它们仍然是时间的孩子:时间没有边界,它不受人力的管约。

忽必烈于1253年(蒙古宪宗三年)发动了征伐大理国的战争。骑兵军从甘肃迭部出发,兵分东、中、西三路,东路军由抄合、也只烈统率,西路军由兀良合台统率,忽必烈统率中路军,罡风一样卷过雪峰林立、江河割据的横断山系,有如天上的人马神奇地出现在大理国隐藏的土地上。历史的巨镜悬挂在弧形的天空,时间的夜幕下几乎所有对战争不感兴趣的人都在沉睡,只有极少数人在梦中听见从雪山之巅、天上和梦境本身传来的马蹄声。远山远水的土司府里的汉官积愁成疾,坐在三更天的明月下面背诵巫师刚刚口授给他们的咒语。或许他们也隐隐约约地听见了,跟随忽必烈远征的诗人刘秉忠正在马背上高声吟唱的诗歌《过白蛮》:“脊背沧江面对山,兵踰北险更无难。投亡置死虽能胜,履薄临深未敢安。赳赳一夫当入路,萧萧万马倒征鞍。已升虚邑如平地,应下诸蛮似激湍。”但是,他们已经倦了,得在破晓前入眠,诗歌进入不了他们的心海。忽必烈命令兵将把几十万匹战马鞭击得大声嘶鸣,他跪倒在黑河(金沙江)岸上对天起誓,凡与其同征大理者子子孙孙必蒙其恩泽,马嘶人吼,地动山摇,被惊醒的人也是一些习惯早起观看日出的人,从梦境中冲出来时手上没有提着刀斧。灭国的事,国灭的事,在梦中是一场普通的雪崩,没有出处的白马群,一闪而过。诗歌和誓盟只是漫无边际的葬礼之前预设的喜剧性过场,当刘秉忠向忽必烈建议裂帛为旗,上书“止杀”字样,以怀柔之举善待刀尖下的亡命徒,从理论上说,这场表面上比讨伐天空还难的战争,在象征性的肉搏之前已经有了有节制的结局——如果继续命令骑兵军冲进梦境去割人的脑袋,那就意味着战争必将蔓延到另外的时空,骑兵军再也难以轻松撤出,战争就将因为不满足于奇迹,过于强调它的永恒性而陷入时间的深潭,永远不会停止,得打到无数个抽象的“今天”,所有的“今天”都会有鲜血从梦境中流淌出来。

兀良合台统率西路军所走的路线,入云南境后其实走的就是后来被称为晏当古道的路线。在迪庆州地界上,晏当古道乃是以大中甸(旦当)为中心的古驿道中“北路”和“中(甸)维(西)路”的综合体,由“北路”进入现在的德钦县和香格里拉市,又从小中甸向西南转向维西县和丽江德良方向,避开了直通丽江且更为艰险漫长的有“十二栏杆”隔阻的“南路”,提前抵达金沙江,并沿江而下,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大理地界。“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诗人世界中豪气干云的气象很多都出自书斋和驿站,热血都是用词语融化而成的,可只要我们对冰天雪地中的横断山系稍具一点常识,就会明白,这一区域的冰天雪地远非燕山之麓的冰天雪地可比,因为这神川之间原本就没有多少可供人们跃马而行的平地,所谓古驿道,大多是开凿于海拔几千米之上的雪岭、冰板和巨涧之间,只容一人一马悬空而过。而且大多数的路只是某个探险家或某支马帮穷途之时亡命而行的临时路,他们走过去后便不再是路。大军到此,识途之际只能勒石刻木,做个路标,否则再多的人也可能因为不辨方位或遇渊薮而消失。现在的崇山峻岭之间有的地方被视为生命的禁区,之所以会突然出现一个吐蕃人、蒙古人、汉人的小村庄,居民的祖先实际上就是迷路的兵士。湖北人余庆远,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曾随其兄远赴维西任职,写下游记《维西见闻纪》,文字中多处涉及到了兀良合台大军所经之地,他去没去过无人知晓,极有可能是耳朵所闻。他说,维西县以东也就是丽江巨甸和香格里拉小中甸的驿道上,人们在夏天也得穿皮衣,冬寒之际则积雪一二丈,“旋风如水,寒气彻骨,人升高气喘,口鼻之间,迎风不能呼吸,辄僵不苏,土人谓之寒瘴。一至山顶,黄云四起,五步之内,不复见人,高声言笑,即有拳头大之雹,密下不止,人亦多毙焉”。他笔下“北路”上的白马雪山一带,夏天的风雨,在吹击砂石之后的气象令人胆寒:“其山石骨而沙肤,浮疏颓溃,长三里,厚不可测。下逼浪沧江,风及雨,则砂卸石,崩石如硙(石磨)如棁(屋梁),如阈(门槛)如杵,如辘轳,如碾如瓜,如刳木,如盘根。相缘相击,相激相旋转而下,声如淅沥,如啄如伐木,如版筑(夯实土墙之声),如群鸟飞,如垣倾,江干乔木,触之立折。行人至此,必视风雨静,而后踏沙徐行。或行里许风作,砂下石击,无不毙之江中……”

不确定的山川之名、没有关联的路线、众多的时间差,以及死无对证的臆想,最终只会构成虚无的事件或者将真实的事件变得面目全非。同理,一些欧洲探险家在书写这一区域的见闻录时,由于他们的“命名”或采用威妥玛式拼音法,或“尽可能精确地”从藏语对应翻译过来,或采用他们自创的拼译法,从而导致诸多的地名、物名、人名因“自成体系”而让我们觉得如同痴人说梦——他们的始终是他们的,我们的始终是我们的,空无对应的始终是空无对应的——除了一些著名的地名可以互证,见闻录中的世界其实就是一座座互相缠绕、互相否决和千头万绪难以厘清路线的迷宫。弗兰克-金敦·沃德笔下的“锯齿形山脊”、“碧绿的湖畔”、“一个新的渡口”、“一块空地”和“冰川峡谷”之类的命名,非常极物,但你得猜——他到底写的是哪儿?亚历山德莉娅·大卫-妮尔的旷野叙事,阅读的过程即是一次大雾中的旅行,只有写作者经历的艰险、疼痛、感叹是“真切”的,其他的诸般陈述几乎都难以在我们的世界中落到实处。如果将其云南和西藏的气味拿掉,随意把著名山川的名字换掉,这本呕心沥血之书马上就会变成产生于“任何一个地方”的书,它所写的奇幻世界,什么东西都像是创世之先没有地名的土地上的附属物。本来,《蒙古秘史》对这片变化万千的星云图般的土地是可以给出一些准确描述的,至少能够为我们标明兀良合台统率的骑兵军行军路线的众多节点,可这本天书写到1252年便停住了,不曾为这场战争使用过一个字词。针对未来时间的留白,如同一条大江在前往大海的路上已经蒸发,连干涸的河床也没有留下。

为此,一方面我得假设那是一场与文字没有更多关系的战争,刘秉忠的几首诗作只是骑兵军借用有限的汉字敷衍一下呈空壳状的时间之柩。战争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不可思议地发生了但又让历史和人觉得它没有发生,找不到更多有用的线索和文字来呈现它事无巨细、杀人如麻的真实面貌——即使有浩如烟海的用各种民族母语记录下来的史料,它们也因为散失和无法翻译而形同虚无。另一方面,我渐渐地承认了这样的认识:很多根本性的事物,诸如被视为天界的迪庆高原以及兀良合台统率的骑兵军的路线,它们是不能被定义的,二者之间甚至可能存在着某种神示的约定:除了遗忘,战争和时间不会给人带来任何好处。骑兵军是否穿越了众神守护的雪山?肯定地回答,说明我们还没有推脱时间与战争共用仆人的身份;否定地回答,则说明我们认可了自己袖手旁观的角色。

虎跳峡

二十世纪中叶,一位将军沉迷于在大江上修建水电站。他让人带着很多炸药来到了一个原名叫“阿昌过”的峡谷中勘探。峡谷有十七公里长,垂直高差三千七百九十米,从谷底流过的大江江面最宽的地方不到一百米,最窄的地方只有三十米左右。为了截流,他们炸塌了江岸上的一座绝壁——众多的巨石飞入江中,转眼就不见了,但最大的那块留了下来,也没有因为建造水电站计划的落空而被时间的激流卷走,现在仍然坚固无比地矗立在江心,被后来的人命名为“虎跳石”。

磐石出现在江心的时间距今不足八十年,但很多神奇的传说很快就将这块磐石朝着时间流淌的反方向上移了至少六个世纪,其中一个传说估计有不少观光客听说过:丽江木氏土司传袭了二十二代,最初那五代中的一位土司(当时还没有由明太祖赐木姓),他的身边云集了不少有智慧和异能的人。某一天,一个会占卜、通悉命数的人突然对土司老爷说,您的大能高过雪山,您的财富比江水还充足,但老爷死的那一天却没有一口棺材装下自己肉身。从此,凡是他在的地方或他要去的地方,土司老爷都要命令奴才们每隔几里路就置放一口棺材——他笃信自已终有一死,但他不相信自己命运的尽头没有棺材——以此否决命运预先的设定。又到了某一天,土司老爷骑着老虎四下巡视自家私有的河山,沿着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之间的大江往上走。当时的大江有许多名字:母鲁乌苏、犁水、黑水、绳水、淹水、泸水、阿昌过、丽水、马湖江、神川……他想叫它什么就叫什么。兴趣来了,还可以叫它后来才有的名字:老虎河、金河、金沙江。他甚至还可以像给子孙取名一样给它多取几个现在并不存在的名字,预支未来,给万物命名,他有这个特权。土司老爷坐在老虎背上前行,见路边每隔几里地就置放着的棺材在阳光下闪耀,一边是向下奔跑的白闪闪的江水,另一边是朝着天尽头向上铺出去的棺材。土司老爷即兴吟诵了不少诗篇,他已经抵达了生与死之上的另一种境界。可惜他的老虎跑得太快了,骑马的奴才被拉开了一段距离,这些诗篇没有记录到牛皮上、纸上、石头上。土司老爷来到江面猛然变窄之处,又见江心立着一块磐石,他一声长啸,让虎头掉向大江,双腿夹了夹虎腹,右手上的皮鞭重击着老虎屁股——骑虎跃大江的念头来得如此之快,同时又像点燃了血液的烈焰一样令他的身体产生了爆裂之感,他只想迅速地飞起来。老虎也是家奴,瞬间明白主人的意思,纵身一跃,先到了江心磐石上,再跃,便停在了大江对岸的陡坡上。但到达对岸的只有老虎,虎背上的土司老爷则掉入了大江。

将军和土司老爷所做的事情其文化属性是一样的,他们都想证明大江的所有权在自己手上。因此,杜撰传说的人才说,在木氏土司府设立之前,虎跳石已经存在了而且时间更为久远,是造物主的作品。这当然不是为了抹去将军的痕迹,而是在不经意间找出了宇宙中的一个法则:事物的出现并不分时间上的先后,它们是无序的,某个空间内的一些相关元素所进行的任何一种拼凑、组合,及其产生的结果都是合理的,不会有什么力量前来纠错。将军在土司老爷之前,土司老爷在将军之前,只要磐石不动,不管怎么排序,那虚构中的老虎都会纵身一跃。我们经常受困于一个普通常识:对需要传说的人来说,杜撰传说的人有可能早于造物主,在他们的私人律法中,他们的老虎、将军的炸药、土司老爷的雄心,以及占卜师提供的棺材,在本质上是同一种能让时间失忆的物质。凡杜撰传说的人和听传说后向四方散去的人以及更多的聆听者、复述者,连所有靠传说认识世界的人,他们都是同一个人,等着那一头老虎,从江对岸跳回来。书上说,先前有,如今没有但以后会再有的野兽,有的沉沦了,有的还在,有的还没有来到。

十二栏杆

清乾隆时期,满族人张泓曾在云南新兴州(玉溪)任知州,后转任剑川州州牧。此公写过一本猎奇的小册子,名叫《滇南新语》。他在开篇就说,玉溪有个白龙潭,在岩下,村民引其水浇灌田亩,此水能顺着山坡盘旋上行,直达山顶。究其缘由,因为山顶村落中的一个女子,昔日曾经被白龙娶为夫人,是以“逆水过岭、以利其土”。从玉溪到剑川任职,张泓是要途经镇南州(今楚雄州南华县沙桥一带)的,他又说,这个地方出产一种叫“仙人骨”的东西,是从人得道升天后遗留下来的尸体(仙蜕)上长出来的,色白如鸡骨,食之可以治百病。每次路过,他都要让童子采上几捧——此物刚刚采掉,马上又会“琅琅复生”,但如果你早就怀着采取之心前往,你是永远见不到它的。他还说,“山之俊秀,无过此者”的玉龙雪山上,令人肌栗的积雪中出产一种名叫雪蛆的珍奇药物,性热,外形像大瓠。他还说,中甸产一种根茎如人手的佛手参;还说他亲眼看见过滇池上空出现过几条龙;还说哀牢山里有一条发源于八百媳妇国的毒溪——马蹄涉水,毛必褪落,原因是那一带孔雀太多了,孔雀的粪把剧毒汇入了溪中;还说丽江有座模梭山,出产一种“初出如石膏,见风即坚”的软玉;还说剑川有秃鹫数以千计,高约九尺,翅如轮,以铅弹枪击射仍然在水中散步,再用子母炮射击,这才“振翮而去”;还说云南有人养蛊,蛊常常熠熠如流星从屋脊低飞而过,尾铓修烁,寒焰动人心目,他见了非常惊异,问了一下同僚,才知道此蛊可用于祸害别人,但养蛊人家的妇人也总是为蛊所淫,且稍微有些让它不满意,它便去吃食小儿之脑,为此,不管是在玉溪还是在剑川主政,他都设法捕杀;还说,在剑川时,巡役抓来了两个从中甸过来的罗汉,他去审问后得知,一个一百三十岁,另一个一百七十岁,坐地不跪,声如洪钟,会讲梵语……

坐在晏当古道的十二栏杆处阅读这样的文字,恍惚之间,眼前这似曾相识的世界仿佛又回到了张泓所在的时代甚至更早——那些没有汉字,只有纳西东巴诵念度亡经和古宗人刚开始在木头上刻写大藏经的时代。玛尼堆向南移动的速度与汉字向北传播的速度是同样缓慢的,藏彝文化走廊上往来的僧侣和书生(含远谪的官员)大多数都是走着走着就不见了,能在雪山畏途上迎面相遇的人少之又少,而且,始终保持着“我”这个身份的更是屈指可数。“我”在一跃而过的兵士中湮灭了,在孤单涉险的个体身影中丢失了,赶马帮的人群在同一条路上反复进退但“我”也没有侥幸地保留下来。无我之野、之途、之世,即便有再多的张泓在漫游,主持着一个个小世界的政务,事物都是朝着异端和不可信的方向剧变的。所见的就是被旧念扭曲的,所想的就是被旧识虚夸的,所写的就是被时间否定的。但我却是如此的平静,低声向着十二道弯曲栈道下的雄奇山水祈祷,希望这位剑川州牧所说的一切是真实的——他没有活在心造的幻象之中,没有无知地或充满魔性地把日常之物导入怪力乱神的无主世界,他的确“亲眼”见证了自己文字中的物象。唯其如此,我才能有这样的推论:从他以满族人身份出现在云南的第一天起,无我之国已经让早已逝去的段成式和新逝的蒲松龄的两个灵魂附在了他的身上,他得用这两个灵魂的眼睛去查找消失在时间镜面内的事物本体,他必须发现事物诡谲、通天、邪门、反常的不同侧面,而不是谁都认识的某个面。谁都认识的东西是真理,他要找到手上来的东西是真真理——因为许多事物的永恒性会随着它们的终结而终结,但一定会通过他的文字找到记忆,比如仙蜕之上的仙人骨,比如反向之水,两者都因为他的文字而成为了永生物。假如我的推论在他所处的1755年是成立的,近三百年后,我觉得我也站在了他曾站立过的那片时间的镜面前,被有我与无我的两股力量撕扯着。

那我该怎样来描述绝壁与深涧之间十二栏杆这一鬼门关呢?有多少人到过这儿,就会有多少个十二栏杆——有着难以计数的地狱入口的说法,往往是欠思索的,它等于在说关隘两边的迪庆和丽江均是地狱,这道曲折向上的双向之门并没有对着任何一个方向关闭。被贬官员和走极边的书生在栈道边的石壁上题写了不少汉诗,他们想不朽,或单纯只是在路经此处时附庸风雅,无我之身得靠着某块巨石,但这种展览式的言行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审视,它们或他们都与鬼门关不匹配,也成不了另一种文字的组成部分。他们渡劫时伸出的呼救之手明显得到了上帝之手的牵拉,说明在死亡来临之前或最后的审判时他们得到了生,然而这并不等于说他们的轻狂与无我之我理应得到尊重。张泓说,龙凤寺背靠着的千寻峭壁上曾经有一块一围之大的绿玉,有碧水从中汩汩流出。不知什么原因,一个丽江木土官却用药箭射击,绿玉从此色暗,也不再流出碧水。我把这些十二栏杆石壁上的诗歌也看做是药箭反复射击过的绿玉,无源之水早就断绝了。至于描述十二栏杆的文字,还是一则传说更有意思:这儿曾经盘踞着一条以吞噬往返于阴阳两界的远行者为使命的巨蟒,少有人敢在它沉睡时偷渡,它是既反对光明也反对黑暗的没有出处的第三方势力的使者。为此,观音菩萨在此显化,现像于岩壁上,把巨蟒的肉身灭了并护佑那些不得不经过这儿去往别处的人。所以,凡是那些心中还藏着巨蟒又能平安地从此处逃生的人,他们都经过了观音菩萨的拣选,可以自由地在阴阳两界漫游。

无名丘冈

无尽的丘冈、沟壑,找不到它们具体的名字。得到造物主恩赐的地理学家或文化人类学家隐身了,只有无处不在的植物永远得到造物主公开的支持,它们的枝干、茎叶的外形、颜色和气味本身就是一个个能自我介绍的植物学家,告诉你它们是什么。地理学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儿是维西县和香格里拉市接合部的某处,抑或是失踪的瞎朗雪山(此名只存在于零星文献,疑为今天的碧沽天池山口)之西的一块飞地。松树长在每座丘冈的圆顶,因其“性真而体固,有立身万年之道风”,看上去像不同领地上的长老,因为某件永恒的事情需要长久地商议而沉郁地肃立在有光的地方。枝干上密布的苔藓、树胡子、似枯非枯的杂藤无端地营造出幽深、迷乱、衰微的多层次深渊,如同无需新意的一个个古老戏剧的布景。

松树边缘,乔木杜鹃没有拥挤生存的习性,疏朗有致地布局,分别向着天空和四周悬挂出一个又一个家族子子孙孙灿烂的笑脸。二十年前我曾经徒步进入点苍山寻找乔木杜鹃,十年前我又曾进入点苍山背后的老和尚山遍访乔木杜鹃,六年前我曾在梵净山中偶遇长满一座斜坡的乔木杜鹃,三座山的乔木杜鹃在我的记忆中现在已经混为一体,仿佛三座山经过一场大力的移山运动后挨在了一起,甚至重叠为一座新山的三个板块。它们在感通寺、燃灯殿、鹤顶寺、承恩寺、镇国寺、佛图寺、通明殿、寂照庵、白马寺、朝天寺、天庆寺、弥陀寺、白云寺、坝梅寺、菠萝寺、朝阳寺、天马寺、慈云寺等众多寺院的四周,自在地生灭,每朵硕大的花早已由人的笑脸飞升为菩萨的笑脸。一座由笑脸从底部堆砌至天幕的无顶之山,在我生长着的记忆空间内,来自花朵、天空和光的形容词也无法描述。而且名词定义不了它,动词有着令它摇一摇的力量,它却不需要。在梵净山时,坐在一棵乔木杜鹃下的石头上,我写过一首小诗,名为《山中》:

一个人走在梵净山中

听到不止一种鸟儿,在密林间

自己喊着自己的名字

路经一片开得正好的乔木杜鹃丛

我也大喊了一声自己的名字

确定四周无人

才又压低嗓门,回答:“我在这儿呢!”

在山,俗汉以找到自己为喜悦,自怜自恋,还不曾将自己送抵我想象中的寺庙旁杜鹃花的妙境。但只此透着笑意的自洽,与眼前丘冈上的乔木杜鹃是同一种趣味和格调。万千记忆和想象中我是某张笑脸后的人,现实中我则是寻找这一张张笑脸的肉体本身——梵净山中的那个人与置身到这些无名丘冈的这个人,是同一个。就像远处山梁上一个人从云朵的阴影中走进了亮光又走了出来,进入另外一朵黑云的阴影,只要他不停下,他就会交替出现在阴影和亮光中。现世间如实的观照和如实的活着,阴影和亮光不具有象征性和隐喻,与造物主的光和个体内心的光,与撒旦的恶和个体的魔性,产生不了对应关系。走在光中或阴影中,我却把自己设想成燃灯殿后那株乔木杜鹃上万花中的一朵,但在叙事性的文字里我又会把自己描述成眼前杜鹃树上被叶片遮住笑貌的那一朵。内心里安装着一座楼梯,我有从天灵盖主动外出的一刻,也有从脚掌下被动沉沦的一刻。

乔木杜鹃在丘冈的缓坡上只是向下蔓延了几十米,更为广阔的看不见尽头的区域,遍布着淡黄的杓兰、蓝色的矮鸢尾、沙棘、虎刺、铁线莲、马兜铃和蓝花绿绒蒿,以及普通的杂草,它们严严实实地遮住了丘冈上的泥沙、石头和马骨。身处在这“无比陌生”但又可以指认为“任何地方”的环境中,除了内心的造物全和地上的植物之外,我再没有看见能够用手抓住的东西,而困境真实得如同绑在身上的皮绳。心在天堂,身在异美却没有出口的迷宫,就连杜鹃花似乎也在暗示,它们之所以一直在笑,是因为这儿是宇宙的终点之一。我一下子理解了弗兰克·金敦-沃德、亚历山德·大卫-妮尔和戴维斯等人,给无名的冈丘命名,诚实地描述白雾中的植物和能见的一切有灵的东西,他们只想证明一个事实:造物主是伟大的,而每一个丘冈上的人都是迷路的羊羔,获救的可能性开始于把舌头伸向已知或未知的草叶那一刻。

梅里雪山

两堆垒得有一人高的石垛之间,层层叠叠拉起来的经幡在风中翻卷、猎猎作响。旁边的空地上,摆着一张木桌和几张户外折叠凳,两个戴墨镜的青年人面对雪山坐着,一个在弹吉他,另一个喝着咖啡。那是公路弯道边向万丈深渊伸出去的一座凌空的微型半岛,放眼望去,梅里雪山的高度差不多与人持平,若是眺望明永冰川和冰川下的明永村,人们还得微微垂下脑袋。

我以为这是人类接触神山诸多方式中的最佳方式了——不含敬拜和转山。小林尚礼的《梅里雪山:寻找十七位友人》一书,以非凡的证实精神和文字还原能力,从探险家的角度重现了1991年1月梅里雪山山难始末及查找罹难的十七位中日登山队队员遗骸尚未完结的阶段性过程。为什么要登梅里雪山和山难后激起的神性与人性的思考,用再多的文字进行陈述都会显得顽悖、浅薄——因为事件应该到此为止,过错给人的启示就是不能继续冒犯,毁灭的意义就在于教会后人阻止主动寻求毁灭的言行并避开一切提前到来的毁灭。我们没有理由不为冰川里的亡灵在雪山脚下建造一座慰灵碑,对他们的安慰、哀悼、追怀是一种道义,也是把一些对死者才讲的话讲给活人,把为死者举办的仪典举办给活人。书中有两个细节:1991年2月6日,在北京召开的关于梅里雪山山难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开了一批解放军在搜救时拍摄的航拍照片。针对其中几张照片,作者说:“推测应该是三号营地原址(山难发生地)的区域,只有茫茫白雪一片,没有任何东西显示曾有人迹至此。”三个月后,铭刻了十七位遇难者名字的慰灵碑在飞来寺设立,作者说:“慰灵碑揭幕的那天,梅里雪山与山难当天一样,被笼罩在厚厚的云层当中。然而,据说在年迈的藏族喇嘛开始磕长头跪拜的一刹那,天忽作晴山卷幔,梅里雪山主峰跃然而现。对于悲伤到了极点的遗属们来说,与梅里雪山仅有的这次邂逅,实为一次难以言表的神秘体验。”

经幡升不上去了,它已经

穷尽了人们虔诚

我匍匐着来到这儿,不为登高

也不寻找天堂的入口,只想在山脚

做几天一尘不染的异教徒

用它那没有尽头的高、白、冷

和无,教训一下体内的这头怪兽

这首名叫《梅里雪山》的短章,我写于2004年夏天,也就是在明永村援教的马骅因交通事故坠落澜沧江而逝之后。明永村是诗人扎西尼玛的出生地,2003年早春,蒋浩陪送马骅到云南行义,抵达昆明时我曾在北京路天主教堂旁边的一家酒楼为他们接风洗尘。知晓马骅选择的支教地是德钦县,席间我就向他们介绍了扎西尼玛,并把扎西尼玛的电话号码给了马骅,之后他果然与扎西尼玛也建立了圣洁的“雪山上的友谊”。但有一个关节是我至今也难以洞悉其奥秘的:扎西尼玛把马骅引入明永村,马骅为什么会欣然接受?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个义举之下的选择——当他在一年零四个月后在距明永村一公里左右的地方落入澜沧江——他其实选择的不仅仅是雪山下的一间教室和写作《雪山短歌》的书桌,也是他肉体跟随雪山之水前往大海而灵魂朝着冰川向上飞升的双向起点。马骅支教的学校是扎西尼玛的小学母校,旁边的一条深沟里流淌着的来自明永冰川的雪水,在不远处注入澜沧江。水是灰白色的,里面像有比例很大的骨粉。我的诗歌不是祭祷式的,是在阅读扎西尼玛快速发送过来的马骅遗作《雪山短歌》后对梅里雪山的礼赞,而且是以“我”的身份。在能见几率不多的神界之下,有难以计数的“我”包括马骅匍匐在石头、雪岭、冰川之上。

在弹吉他的青年对面坐下,开始的几分钟,眩晕感掌控了我们脑袋。闭上双眼,让耳朵也尽可能不去听周围的声响,我觉得自己骑着一块成仙的石头,浮在云朵和风团之间,没有朝着梅里雪山的顶峰和圣宫殿一样的明永冰川移动,静止得可怕,脑袋里却又像有一排转动着的金色转经筒。亨利·奥尔良(亨利王子)于1895年游历云南后,在其《云南游记——从东京湾到印度》一书中,曾搜集记录了一首雪山民歌,文化人类学家郭净说它“符合德钦弦子的曲式”:

黄头山上,壮实的黄鹿聚集在一起。

藏族人、汉族人和鞑靼人,有朝一日可以聚拢吗?

如果会聚拢来,他们都来自五湖四海。

如果天下太平,他们可以彼此相聚。

太阳、月亮、星星,有朝一日可以聚拢吗?

如果可能的话,白天黑夜迥然不同。

美丽的星星有时聚合,美丽的星星有时聚合。

鹿子、老鸦和羚羊有一天也能聚合吗?

如果它们聚合的话,谷地高山迥然不同。

在肥沃的草场,它们可以聚合。

在肥沃的草场,它们可以聚合。

弹吉他的青年弹奏、低唱的是不是这支古谣?它匹配云朵舞台、转山路边、梦境、玛尼堆下或天葬台。它告诉了我们所向往的内容,但它以抒情性的语调巧妙地回避了真实。我睁开眼,明亮的阳光有些泛灰,并且又因为风的浸淬失去了常温,冷得像火焰凝结而成的冰渣。移动的云朵后面,天空不是很蓝,纯蓝的穹顶上铺了薄薄一层近似白雪的光粒。弹吉他的青年曲调一变,低声吟唱的人换成了喝咖啡的那一位,歌词是《加岭传奇》中鲁姆措的加地鲜花争艳曲中的句子:

九股河上的黄金桥,

奠基的人是什么人?

请来的安桥神仙是哪个?

最先过桥的又是什么人?

加地皇宫拉伍却宗城,

奠基的人是什么人?

巍峨城宫是什么人造?

请来安城的又是什么神?

宫城里住的三人指哪三人?

城顶上飘的三物叫什么?

城上空有三根柱子是哪三根?

三根柱子各叫什么名?

有个八岁女孩象征着什么?

有个九岁男童象征什么人?

有个十二岁的妈妈象征着什么?

有个六十岁的老汉象征什么人?

城顶落着三只鸟名字叫什么?

城脚下拴着三只畜叫什么名?

开天辟地的父亲是哪一个?

开天辟地的母亲是什么人?

黑头人类最初如何来形成?

什么是人类形成的根本?

唵嘛呢叭咪吽,噜嗒啦啦啊啦啦,唵嘛呢叭咪吽,噜嗒啦啦啊啦啦,能在铺天盖地的问号中骄傲地抬起头来的人不多,青年吟唱着穆穹的成就心愿曲的开篇两句,望了望我,我低下头,他又望着从四川来的一群男男女女,见无人回应,他才一脸喜悦地逐一回答,仿佛史诗中的穆穹回来了。经幡下拍照的人改变着姿式和表情。来,帮我拍张形象“高大”的。来,帮我拍张深沉的。来,帮我们拍张合影。来,帮我和弹吉他的帅哥拍一张。来,我对着雪山的方向磕长头你帮我拍一张。来,我手指着冰川的方向你帮我拍一张。哈哈哈,我真想脱光衣服坐在对着雪山的方向让你帮我拍一张。来,我假装要从这儿跳下去你帮我拍一张。唱歌的青年又开始新一轮自问自答,又有一车人迎风下车,惊叹、叫嚣、沉默。唵嘛呢叭咪吽,噜嗒啦啦啊啦啦。

扎西尼玛拍摄的纪录片《冰川》中,明永村的一个村民说:“日本登山队被埋掉,去年前年还发现尸体,我们喝着冰川的水,再祈祷也不干净。活佛说得想想办法。”我问过扎西尼玛,活佛后来想过“办法”吗?他说,雪山是洁净的,它有自净的功能,雪山和活佛对逝者永远都是宽容的,不会专门针对他们去做清净仪式。活佛在冰川之上所做的清净仪式针对所有的亵渎、玷污、不干净。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不是用脑袋上的嘴,而像是另一颗脑袋在他胸腔里用隐藏的嘴说出,音调平稳,字字沉厚。当时我和他就站在此刻所眺望的明永村里面的一个人字形的岔道口——我俩刚刚去过马骅的纪念塔——他正在淡淡地说着马骅的一些日常趣事,我从他高大身躯的肩头之上可以仰望到明永冰川的一角。他不时大笑,说话时会突然停住,跟过路的人打招呼,双手合十,又接着说。形容词多于名词。对人和事物永远只有赞美。从来没有说过“钱”字。他说再过几年退休了就去青海学藏语。晚上一定要喝酒。唱你们没有听过的藏歌。躺在澜沧江边的温泉里望月亮。有好朋友从甘孜、怒江过来。杀藏香猪,在缅桂树下烤羊排。古老的铁桥。盐。我的问话,让他微微一愣,他背后的冰川上飘来一个人影,与他合为一人。他像所有的藏族人一样有着与汉人打交道的分寸感,内心的磐石秘不示人,但他把自己能敞开的全部敞开,说一段祝酒辞也会流泪。在此时他把自己的所有东西放在此时,去到别处他把一切带往别处。为此,望着白玉般巨大的明永冰川,我渐渐忘记了身边弹唱的两位年轻人,再没有转头去观望一批接一批的来者与去者。我想伸长脖子用目光去冰川上找人,或骑上眩晕时那块成仙的石头飘往明永村,呀拉索!明永,汉译为“火焰山谷”,某些时刻,我觉得它像是超自然的力量构建起来的结界,连同旁边被人格化同时也被赋予神权的每一座白色山峰,成了我只能远眺而不敢涉足的禁区。对它们的崇拜,我是盲目的——无心从书籍中或通过反复的禁区旅行去找依据和正见。

我向两个青年人买了一杯咖啡,等从飞来寺驱车过来的扎西尼玛带我去燕门乡谷扎村(谷扎,藏语,汉译为“峡谷的大门”)。已是正午时分,送我到此的那辆出租车已经在此处和飞来寺之间往返很多回。弹吉他的青年唱起了扎西尼玛昨天晚上唱过的民歌:

我没有看见过大海,

但我心存大海……

在他的歌声中,我又抬头往远处看。其实,就是那一刻,笼罩在梅里雪山上的云雾悉数散尽——天开了——梅里雪山出现在人世上,像众神穿着白袍端坐在离我几公里远的地方。

幻觉,不安的

江水从两片土地之间流过,悬崖和激流的阻隔致使两岸的人,形成了以江水为核心的不同的宗教信仰。人的生命过于短暂,不足以用来在江面上架起一座坚固的桥——曾经有很多人矢志不渝,为了建桥主动放弃孤绝的信仰,献出了几代子孙的生命,但理想之桥始终是个泡影。江的两岸,一边产盐,另一边的山上终年积雪,所以,我们的肉眼常常看见这样的景象:一群人游泳到对岸去,背上一袋盐又跃入江中游回来,盐在江水中溶化了,上岸时背上的袋子是空的。对岸的人也会游泳过来,背上一袋雪就跃入江中游回去,雪在水中融化了,上岸时背上的袋子也是空的。读者应该会在自己年轻时就想到船、摆渡人、渡口,但他们往往要在死后才会想到这几个概念。因为这样,两片土地上所创造的诸多神话中,有一个特别迷人:天上的凤凰在死之前,一定会把它们的两只巨翅展开,像两道挨在一起的彩虹那样架在江面上,把两条并行的江岸连起来。

故事,不安的

山中的土司在山中山外都有不错的口碑,他也自诩一生的使命是保境安民、造福一方。西南联大的一俭教授就曾欣然接受他送的上等烟土,而为他的母亲撰写了光华灼灼的祭奠碑文。但这位土司的一个故事注定会流传很久,让不少坐在“土司”位置上的后人对号入座。据传说,土司在面对前来向他借钱的穷人时都是一脸堆笑,先问跪着的人要借多少,当对方战战兢兢地说出数额,他都会让账房先生拿来至少多出一倍的钱交给对方。他告诉对方说,你说的数额帮不了你,现在多借一些给你,不用着急着还,一定要把你的父亲安葬好、把你的儿子救活、把你的女儿赎回来。借钱的人千恩万谢,在借条上按了手印,来不及拍一拍膝盖上的尘土,马上就转身朝着家里赶。但是,当他们离开土司府,行至山路的某个弯道,土司豢养的蒙面刀客一定会从树林中跳出,刀口逼在脖子上,把他们刚借到手的钱全部抢走。同样,其他穷人卖地给他所得的钱,商人卖玉、卖枪、卖烟土给他所得的钱,都是装入口袋没多久,又被他的蒙面刀客抢回土司府。多年以后,有人发现了这个真相,整个土司王国的人对此却想不出任何有效的对策。土司已经建起一支装备精良的部队,土司府大门外增挂了一块某某军第几师师部的牌子,两个刀客穿上军装,端着冲锋枪,笔直地站在石狮子旁边。人们在重温这种故事时,免不了要谈论被掠夺者的悲剧性命运,以及时间带给土司的报应,而不是被掠夺者的精神属性问题和正义对土司的审判,那些紧锁在骨头上的铁链分明还在拉紧,现在又直接锁住了灵魂。给人们再多的时间去思考,再接受多少的凌辱与掠抢,也很少有人会明白故事一直在重生,自己的头颅就在故事中的石狮子上悬挂着,比被抢走了钱财的人还进了一步。

在谷扎村

日头还没落完天空,一边积雪和另一边没积雪的山顶黄澄澄的,明亮得不真实。但峡谷中部曲曲折折的公路已进入了暮晚,两边的岩壁、灌木、沟壑试图释放自己的能量却又被外面的残光压制,气氛迷离、哀伤。峡谷底部的澜沧江开始由白变灰,灰色里涌动着少量黑夜的粉尘。涛声若有若无,河道的转折和陡峭已经不再显眼,簇拥着水流的石块像秃鹫一样获得了送行的权利。三个层次带来不安的急剧下沉与失重,同时让人在视角上很难在瞬息之间从容地转换于不同的界面,就像有三个不完整的世界扑面而来,你得在抛开现实的前提下虚实不分地接受它们。恐惧和震憾是同时到来的,一起到来的是跟在它们后面的更多有形无形的东西:翻动核桃树叶的气流、隔着巨石唱和的虫、江边独自转动经筒的阿妈、沉降至头顶的星空、空气中不会消散的烤肉香,以及温泉边上疯狂开放的缅桂。

我在一家新修的民宿客栈住下,天光尚未全部被收走,房间的阳台对着澜沧江,从核桃树茂盛的冠顶望出去,正好可以看见澜沧江由宽变窄,像流动的沙砾一样消失在无限靠近的两面绝壁之间。我在谷扎村下车时,曾走到横跨澜沧江的谷扎大桥上去,低头看江,这条边地传说中暴怒的父亲之江寂寥、稳重、沉默,与云南群山里其他著名的和匿名的江河区别不大,而且区别都在岸上——它的转经筒、经幡、藏式白塔只有金沙江的上游间或存在,其他江河是没有的(迪庆州匿名的河流除外)。我拍过几万张怒江水纹与波浪的照片,没有一张涉及到岸和岸上风物,所有照片只针对水,目的是想从怒江里找出两片相同的波浪——这自然是一个异想天开的偏执狂所做的一次精神冒险,它可能会让这个偏执狂终其一生只做这么一件事,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所有波浪都是唯一的。这跟《百年孤独》中在宅院深处建一间小屋,专门研究星体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所干的事情在向度上是一致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凭着手上的星盘、罗盘和六分仪,“整个漫长的雨季都把自己关在屋中”或“整夜待在院子里观测星体的运行”,与神奇的生灵交流,苦思冥想,最终向他的孩子们透露了他的发现:“地球是圆的,就像个橙子。”可他的发现是早就被人发现了的。我能跟扎西尼玛说我发现了波浪的唯一性吗?望江时,我的确又用手机拍了数十张澜沧江的照片(如果不是扎西尼玛在桥头喊我快点进村,也许我会旧疾重犯),但经验告诉我,把这数十张照片与拍摄怒江的照片混在一块儿,我也无法再将它们找出来,它们是各自独立的,区别是必然的,却也是没有证据证明自己是出自澜沧江的、与众生受限的身份一样。同样,我现在在阳台上所见的澜沧江,与我在石门关看见的怒江,它们的差异性几乎为零:先是流动的沙砾,接着是纹理消失后的一块呈带状的灰冰,然后是光和声音的暗路,最后只剩下黑暗中类似于诵经的声音。在怒江边我写过这样的句子:“在丙中洛,我想有一座房子/建在飘着经幡的雪山脚下/在丙中洛,我还想有一座/插着十字架的坟墓,怒江的水/从平躺着的墓碑上流过。”其中的“丙中洛”换成“谷扎村”,“十字架”换成“玛尼石”,“怒江”换成“澜沧江”,这儿的复制也许只会给我带来复制主义时代反讽式的自我审察、觉醒,而非对语言的亵渎,尽管我(包括其他我)早己沦为复制主义的“祭品”。

餐桌摆在屋顶上,只有靠山的一面是结实的,另外三面灯光所及之处均是漆黑的虚空,查找不到丝丝缕缕的反光。酒、酒歌、烤肉让围着桌子的一圈人就像是在夜空中的舞台上狂欢,追光照着,四下皆黑,安静得仿佛世界已经死掉,不会有人正在暗中赶来,席间的人也找不到道路抽身离开。而且灯光是斜射而来,餐桌是条形的,没有面朝光线落座的人,我能见的人全是半边脸,这张半边脸凑过来,那张半边脸突然因为躯体站起而升至空中,又有半边脸转向暗处,所有的半边脸不停地晃动着,嚼肉的声音,内容很快被遗忘的话语的声音,漩涡一样内卷,形成锥形的向下的洞穴。我记得自己的半张脸曾与扎西尼玛的半张脸贴在一起,组成了一张中间有缝隙、大小并不匹配的脸,他说:“前次为我们表演弦子的那位兄弟死了。”我看见了那位兄弟,长发如同翅膀,怀抱弦子就像抱着一头猛虎,腾挪,翻飞,在夜幕之上,为我们看不见的雪山长啸……

星空是我后来躺在温泉中才看见的,它由四周的树冠撑着,勺形的七斗、银河、众神的眼睛,距离我只有几丈。而那些支撑星空的树,第二天清晨——雪山一样清冽的清晨——我才发现,它们是人工栽种的缅桂,几乎每一片叶子下面都有一颗子弹一样的花苞或子弹一样炸开的花瓣,香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作者简介:雷平阳,诗人,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云南记》《基诺山》等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