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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5期 | 黄德海:折中于夫子——司马迁的仕与师
来源:《山花》2023年第5期 | 黄德海  2023年05月25日08:36

黄德海,《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上海文化》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诗经消息》《书到今生读已迟》《泥手赠来》《个人底本》《驯养生活》《若将飞而未翔》等。曾获“《南方文坛》2015年度优秀论文奖”、“2015年度青年批评家奖”、第八届“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第十七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文学评论家”。

 

一个作品成为经典之后,随之而至的光环会慢慢弥缝创造物本有的针脚,让我们忘掉其初生时灰扑扑的模样,只记得光环围绕中宛如琥珀的完美织体。那个写出了伟大作品的人,也逐渐在传言中脱离了在世的辛劳,只剩下了跟不朽媲美的从容自若。然而,忘记了经典必然的世间属性,会同时忘掉其生长所需的土壤、水分和阳光,忘掉任何经典和写作者都无法离开的具体世界,忘掉那耀眼的光芒可能是从近乎密不透风的阴影里透射出来的。大概需要记住,文化天空中的繁星点点,正因为很多时候,背景是无边的暗夜。同样,一个人无论怎样聪明绝伦,都不可能完全生而知之,大体仍需要从识字、学书这些最基础的教育开始,经历如《学记》所谓的离经辨志、敬业乐群、博习亲师、论学取友等过程,甚至在某些时刻也需要“夏楚二物,收其威也”。天才或许可以适当缩短这一过程,却很难绝不经过就躐等而进。

与之相关的问题是,后世很容易把读经典这件事高推圣境,忘记了高明的读书人也是世间的辛劳者。比如,我们往往会觉得,书香世家的子弟就该以读书为天职,出入经典而心怀天下,忘记了这四个字背后有时近乎残酷的生存竞争。金克木上辈至少四代书香,他却坚称,这并不高人一等,家里只是靠啃字纸为生的,其中有种种难为人道的艰辛。在《私塾》一文中,他提到书香背后与生存相关的情形:“从前中国的读书人叫作书生。以书为生,也就是靠文字吃饭。这一行可以升官发财,但绝大多数是穷愁潦倒或者依靠官僚及财主吃饭的。无数的诗文书籍出自他们的手下。书也由他们而生。这一行怎么代代传授的?这也像其他手工业艺人一样,是口口相传成为习惯的……照我所知道的说,旧传统就是训练入这一行的小孩子怎么靠汉字、诗文、书本吃饭,同商店学徒要靠打算盘记账吃饭一样。‘书香门第’的娃娃无法不承继父业。就是想改行,别的行也不肯收。同样,别的行要入这一行也不容易。”

金克木说的,还是后世的情形。秦汉时期,不但转行困难,有些职守,比如“史”,甚至不得不遵命世袭。李学勤《试说张家山简〈史律〉》曾谈到这问题:“云梦睡虎地竹简《秦律》的《内杂史》有一条称:非史子殹(也),毋敢学学室,犯令者有罪。即规定只有史的儿子才能到专门培养史的‘学室’去学习。”黄留珠《“史子”“学室”与“喜揄史”》,则给出了世袭的原因:“盖三代时,一切文字工作皆由史官包办,一切官书典志也都出自史官之手;从广义上说,大凡卜筮、天文、历法、地理、医术等等,几乎全属史官的业务范围。这样,‘史’便成了从事文字工作官员的统称。迨秦汉时,‘史’虽然已不再享有《尚书·酒诰》所记载的被国王称‘友’的崇高地位,但由于‘史’之所职全是起文书草一类机要性工作,因此,‘史’不仅‘父子畴官,世世相传’,而且‘史子’从小要受读写文字的教育,以便更好地继承‘史’的职务。”总其实质,即“史”因所职之重要,必须世代相传。

富谷至《文书行政的汉帝国》也涉及了这一问题,不过对世袭的必要性存疑:“太史的职责在于记录国家大事和自然现象,考虑到记录的连续性和记载方法的一贯性,这一职务的父子相传有其合理的一面。或者说,在识字教育尚未普及、学校制度还未确立的情况下,父传子习的家学教育才是最现实的。此外,从另一方面理解,国家典礼、祭祀和天象的记录是一种神圣的行为,只有特定的血缘家族才能代代接受这个任务。然而,就负责下层行政文书的书记官而言,账簿、名籍的书写果真也必须在世袭制之下进行吗?”这疑问后面还会提到,暂且不议。需要考虑的倒是,“史”从小是怎么学习的?这一情况文献有记载,但过去没有官方文件背书,多是根据记载的推断和猜测。1983年,湖北江陵张家山247号汉墓发现竹简《二年律令》(行于吕后二年前后),其中就有一部《史律》,较为详细地记载了初级史官的学习和选拔方式——

史、卜子年十七岁学。史、卜、祝学童学三岁,学佴将诣大史、大卜、大祝,郡史学童诣其守,皆会八月朔日试之。[试]史学童以十五篇,能风(讽)书五千字以上,乃得为史。有(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其八(体)课大史,大史诵课,取(最)一人以为其县令史;殿者勿以为史。三岁壹并课,取(最)一人以为尚书卒史。

照李学勤的理解,简文的意思大体如下(摘引,不用省略号):“《史律》讲的学习者是‘史、卜’子,即有史、卜专职的人的儿子。‘年十七学’,意思是年满十七可以入学,接受专业培养,从下文‘学三岁’看,学习期一共三年。史、卜、祝三种学童于结束培养以后,由‘学佴’率领,分别送往大史、大卜、大祝处。按‘佴’训为贰、次,‘学佴’大约是学室里辅导学习的人员。至于各郡,只有史学童,则送往郡守处。两者均在八月初一日进行课试,这是因为汉初和秦一样,以十月为岁首,八月初课试便于在当年内上报。其课试分先后两项,先试以‘十五篇’,再试‘八体’。‘十五篇’者就是小学书《史籀篇》。‘八体’即《说文·叙》的秦书八体:大篆、小篆、刻符、虫书、摹印、署书、殳书、隶书。关于史学童试后的任用,简文所言非常明白。学童能讽书《史籀篇》达到标准,即取得为史资格,再试以八体,选最优秀一人为尚书卒史。”

相似的内容,传世经典也有记述。《汉书·艺文志》小学类:“汉兴,萧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试学童,能讽书九千字以上,乃得为史。又以六体试之,课最者以为尚书御史、史书令史。吏民上书,字或不正,辄举劾。”又《说文解字·叙》:“尉律:学童十七已上始试。讽籀书九千字,乃得为吏。又以八体试之,郡移太史。并课最者,以为尚书史。书或不正,辄举劾之。”两段引述与简文有同有异,讽诵的字数也不一致,但主要部分可以相通。文中的“书或不正,辄举劾”,应该可以部分回答富谷至的疑问——账簿、名籍之类的行政文书,因为需要下发和登记,一旦有误,会影响到具体人的生活,造成不必要的社会后果,因此用举劾来规避。世袭可以让史童从小接受训练,很大程度上避免各种可能的错误。不过,随着汉代文书行政的大规模发展,富谷至推测,“被称为‘某史’和‘某令史’的下级文书官吏在各个机关部门中的人数已攀升至相当规模……不可能都是世袭就职的”。李学勤也通过比较指出,传世经典“只说‘学童’,不再限制其先世出身,可知这种限制在那时业已解除”。

汉代儿童就学,早者六岁,晚者八岁,史学童十七岁开始学习,应该是基础教育之后的职业教育。照富谷至的说法,汉代识字教科书分为两类,一类是“吏员以撰制行政文书为目的使用的文字学习书”,另一类是“初学者以学习文字或获得教养为目的使用的教科书”。司马迁“年十岁则诵古文”,以学习文字或获得教养为目的。汉代史学童必修《史籀篇》,是为了熟悉相对于隶书而言的“古文”,以便任职时能识读过往的文字记录。他们另需学习的《急就篇》和《苍颉篇》,也不是为了获得文化教养,因为两者“由文书行政中使用的制度用语构成,习得这些词汇,就能撰写行政文书”。我们现在看到汉简上充满浓厚文化气息的文字和书法,很多属于当年等因奉此的官方文件,是“史”为维持生计反复训练出来的技能,只因久历岁月而有了斑斓的色彩。

《史记·项羽本纪》:“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这段文字通常作为项羽志大才疏的明证,说不上错,但“学书”“学剑”的具体意思,大概要到劳榦《史记项羽本纪中“学书”和“学剑”的解释》才得以明确。照劳文的意思,项羽开始的“学书”“学剑”,不过是为了备为文武吏。“汉代的文书中,确实可以看到具有人名的占绝大部分”,所以项羽才会讽刺性地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而武吏的职务,在于逐捕盗贼或其他有关罪犯的追逐”,所以是“一人敌”。跟项羽文武两种吏职都没做过不同,刘邦任的亭长是武吏的一种,“这不能说两人的抱负有任何根本上的差异,而是两个人的家境是完全不同的。汉高帝只是出身于一个非常普通的人家,做了吏就可以在乡下有了相当的地位,项羽出身于楚国贵族,当然不在乎。这就可能是项羽连学不成的一个原因”。让人好奇的是,后来做了中央史官的司马迁,是否也受过史学童的职业教育呢?

在秦“以吏为师”的大背景下,除了跟项羽类似的旧贵族或新权贵,学书做吏可不是文字风雅,而是关涉生存的基本技能,所用的教材也就不能太抽象玄远,必然与社会需求密切相关。《急就篇》起首:“急就奇觚与众异,罗列诸物名姓字,分别部居不杂厕。用日约少诚快意,勉力务之必有喜。请道其章:宋延年、郑子方、卫益寿、史步昌、周千秋、赵孺卿……”总共罗列了一百三十六个姓名,“并非实有其人,只是把常见的姓和名,都举出来,以备将来的应用”。《胡平生简牍文物论稿》根据出土的残简,推测“《苍颉篇》与《急就篇》一样,可能有一个‘书人名姓’的内容。准确地说,应当是《急就篇》仿效了《苍颉篇》罗列名姓的编辑方式”。如此一来,张金光《秦制研究》中的结论,就非常可能是当时的实情:“秦之《仓颉》《博学》《爰历》,汉之《急就篇》,皆为当时学吏者识字、学书、识名物所使用的课本,并非一般的启蒙教材。”不止如此,上节引文中的“[试]史学童以十五篇”,臧知非《〈史律〉新证》就认为这“十五篇”并非《史籀篇》,而是包含法律文书在内的薄书之类。

除此之外,引文未及的“[卜学童]能风(讽)史书三千字”,其中的“史书”,因在多种文献中出现过,所涉语境不同,有解为隶书者,有解为文书者,上引臧文即认为是称为薄书的公文。或许,“史书”究竟是书体还是公文,原不必强求一律,放进历时性的河流之中,很多问题说不定可以迎刃而解。吕思勉《中国文字变迁考》即云:“书法之成为艺事,实自东汉以还。西汉称人善史书,无专指书法者。”也就是说,西汉时史书指文法或法律文书,东汉则多指书体或书法。此外,像富谷至,则提出了一个可能让二者合一的说法:“书记官使用的书体、书法称为‘史书’。书记的书体与行政文书十分匹配,换言之,是一种行政公文式的书法。它强调应当强调的文字,使行政文书带上一种威严、威信的色彩。……长于此道者被称为‘善史书’,他们擅长行政文书的书写,可以增加行政文书的公信力和说服力。”

学会了公文写作的人,既不是官,也不是僚,而是基层的吏,地位并不怎么高。不过,那些吏写下来的公文,在汉代,甚至可以说在任何时代,都非常重要,因为文书里有着天下的地理、政治和财政状况。《史记·萧相国世家》云:“沛公至咸阳,诸将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沛公为汉王,以何为丞相。项王与诸侯屠烧咸阳而去。汉王所以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金克木《秦汉历史数学》,提到过萧何这一举动的深意:“刘邦不取秦宫财富,萧何却取了秦的最大的财富,统治天下的依据,全部图籍、档案,发挥了最大的作用。……他怎么能有这样的见识?因为他是县吏,是行政基层组织中的一员,留意并熟悉行政运作,知道文献是工作的保留依据,他又能看得懂,所以一举就得其要领。刘邦本是亭长,是行政基层组织的细胞,所以也明白这一套。”拿上面项羽看不上的学书、学剑来比方,正是文吏萧何学成了书,武吏刘邦学成了剑,两者合一而拥有了秦的天下。

有个问题大概不能不讲,即这种公文性质的文字材料,并非我们习惯认为的书籍,写这公文的人,也不是后世所谓的读书人。金克木《古“读书无用论”》指出,萧何所收的“这类‘图籍’好像不算正式的书,只是档案。萧何也不是读书人。靠读书吃饭的儒生、文士,除了当‘文学侍从之臣’以外,只有‘设帐’收几个孩子教识字”。说白了,这类图籍的主要目的并非让阅读者获得教养。又因为这类文书跟现实关系密切,不得不锻造出缜密性,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政治后果。与此同时,缜密的锻造也会让律法在执行中变得深刻(严峻苛刻),甚至出现欺上瞒下的刀笔吏,《汉书·禹贡传》所谓,“择便巧吏书,习于计簿,能欺上府者,以为右职”。如此实用性可能造成的隐性后果,是文字庄严性和经典权威性的降格,圣贤们在言辞中建立城邦的努力,一步步让位给娴于算计的实用性,对决策者长期而严格的德性要求,也就变成了短时期内利益的衡量。长此以往,共同体的品性必然会降低。

说得有些远了,那就回到前面提到的问题,司马迁有没有经过上述的职业训练?他入仕的过程是怎样的呢?只是,要从司马迁的记述来推测这个过程,差不多只能推测个寂寞。跟涉及自己生平的大部分事情一样,入仕的问题,他也只在《报任安书》中简略地提到一句——

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卫之中。

司马迁出仕,除了这段话,还有同文中的“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另外就是《太史公自序》中壮游之后的“于是迁仕为郎中”。王国维《太史公行年考》云,“其年无考,大抵在元朔、元鼎间。其何自为郎,亦不可考”。这意思是,司马迁入仕的原因和年月均无法确定。据旧注,上面这段话有几个要点。“不羁,言其材质高远,不可羁系也。负者,亦言无此事也。”这是说,司马迁少无不羁之才,因此长无乡曲之誉。“先人,谓迁父也。”这是说,其入仕的途径,与父亲有直接关系。“周卫,言宿卫周密也。韦昭曰:‘天子有宿卫之官。’”这是说,司马迁仕为郎中,做了皇帝的侍卫。当然,以上也不过是从诸多注释中挑选的一部分,仔细推敲起来,很多地方都有细微或重大的认识差异,比如“负”有人释为“抱持”,“不羁”有人解成“不合礼法”。好在,出仕的事实不会因这些差异而改变,就暂且不去管各种争议。有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文中所谓的“以先人之故”,究竟何指?

据严耕望《秦汉郎吏制度考》,秦汉时,“郎官宿卫宫闱,给事近署,职任亲要”。两汉仕为郎官,“以‘孝廉’‘荫任’‘明经’为主要途径;‘訾选’‘德行’‘才艺’及其他迁转次之。析而论之:西汉初叶,以‘荫任’‘訾选’及‘军功’为多;中叶以后,以‘荫任’为多,‘孝廉’‘明经甲科’次之,‘才艺’‘公府掾’又次之”。对照以上条件,司马迁显然没有立军功的可能。汉代的訾选,费钱极多,《史记》张释之传《集解》如淳引《汉仪注》,“訾五百万得为常侍郎”。严文考察,“汉一金值钱一万。文帝云,百金中人十家之产,则中人一家当十万也”,则五百万是五十个中等之家的家产,以司马家的耕牧所得,恐怕很难出得起这么多钱。至于选拔孝子廉吏的“孝廉”,司马迁明说自己“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这条路显然也行不通。如果通过“明经”仕进,则司马迁应有一段作为博士弟子的经历,如此正宗的入仕途径,他似乎不会绝口不提。排比下来,司马迁为郎的原因,最可能的应该就是“荫任”。只是,据《汉仪注》,荫任的条件是“吏两千石以上视事满三年,得任同产若子一人为郎”,而司马谈的秩才六百石,不满足规定。不过,这个荫任条件并非毫无通融余地,“亦有特诏任子,不必二千石者”,如东方朔、冯唐和眭孟的儿子,都是特诏任子之例。这样看来,司马迁所谓的“幸以先人之故”,很有可能是因为父亲作了某些重要的贡献,因此汉武帝特诏选其为郎。

这样看起来,司马迁上面那段乍看含糊的话,非常可能句句落实。从上面的分析看,唯一遗漏的是那句“得奉薄伎”。或许,司马迁虽“幸以先人之故”得以荫任,但父亲司马谈条件不足,需以他自身的技能打动人主之心。西汉除郎,有“才艺”一项,严耕望谓:“才艺除郎,可分‘文才’‘经世才’‘术学’‘技艺’四类。汉世都有上赋颂上书言世务者,若称帝意,可拜郎中,此即以‘文才’‘经世才’而特拜也。武帝时,此风尤盛。”以技艺除郎的,文才有司马相如、东方朔,经世才有“朝奏暮召”的主父偃和提出“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于瓦解”的徐乐,术学有发明地动仪的张衡,技艺有能在车上表演杂技的卫绾和善于划船的邓通。司马迁应该没什么实用性或杂耍类技术,但他有家传之学,可能受过史学童的专业训练,文才和经世才通过《史记》可以发现符合要求。术学乍看有点远,但观星望气这类术数之学,恰是谈迁父子的看家本领。大胆点推测,司马迁可能是因为父亲而为汉武帝所知,并以其才能得到赏识而除为郎。这也让司马迁避开了史学童那样按部就班的缓慢进阶,直接踏入了中央。当然,这些都只是可能,不必一意坐实。能确切知道的是,从此之后,司马迁踏上了仕宦之路,开始了他一段意气飞扬的人生历程。

在为《教养的迷思》(The Nurture Assumption:Why Children Turn Out the Way They Do)写的序言中,斯蒂芬·平克(Steven Pinker)提到,正统的社会科学模式认为,“儿童是由一组条件反射和一个空白的大脑皮层构成,等待心地善良的父母对他进行编程和设置”,可是,“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这是不大可能的。像其他的生物一样,孩子是演化的产物,必须在适者生存的过程中努力拼搏,才能得以生存和繁衍下去”。这话差不多是说,儿童的大脑并非“擦净的白板”(tabula rasa),“会永远保留最初印刻在上面的东西”,而是需要不断跟外界相刃相靡才能得到发展。一个人在学习过程中接受的知识,毕竟未经外界检验,如果没有师友和其他群体带来的社会因素,无论练习到多么纯熟的程度,一旦接触瞬息万变的现实世界,都非常可能立刻崩溃。表述得清晰一点,即便如司马迁这样的高才,除了承继自父亲的学问体系和独学而获的心得,也还是需要良师益友的砥砺。如此,才有机会随不断变化的社会和时代情景调整自己的心性学识,日新又新,始终保持认知的领先性。司马迁壮游前后,已经广泛接触了社会,入仕为郎之后,更是进一步扩大了交游面。

司马迁可能的师辈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孔安国和董仲舒。孔安国,鲁国人,生卒年约当景帝元年(前156)至武帝太初(前104—前101)间。从各种文献记载看,孔安国幼承家学,熟悉各类典籍。师承上,他自小即从申公学属于今文的鲁《诗》,并曾受《尚书》于伏生,《孔子家语·后序》所谓“少学《诗》于申公,受《尚书》于伏生”。从申公学《诗》事,《汉书·儒林传》有载,应该没有疑问。从学伏生的事,《汉书·儒林传》没有提及,且文帝时伏生已“年九十余”,生于景帝继位前后的孔安国,未必来得及受学。不过,当时伏生以今文二十九篇教于齐、鲁之间,“齐学者由此颇能言《尚书》,山东大师亡不涉《尚书》以教”,借地利之便,孔安国学习今文《尚书》应该不算什么奇怪的事。后来,孔安国因整理孔壁藏书,又开创了古文《尚书》的家法。仕宦上,他做过武帝时的博士,教过精治《尚书》的兒宽,官至谏大夫、临淮太守。司马迁跟孔安国可能建立授受关系的,正是情形复杂的《尚书》。如果逻辑链延长一点,《史记》多用鲁诗,说不定跟孔安国也有一定关系。

关于古文《尚书》的发现,《汉书·艺文志》记云:“《古文尚书》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鲁共王怀孔子宅,欲以广其宫。而得《古文尚书》及《礼记》《论语》《孝经》凡数十篇,皆古字也。……孔安国者,孔子后也,悉得其书,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国献之。”孔安国对古文《尚书》的贡献,《汉书·儒林传》写得较为详细:“孔氏有古文《尚书》,孔安国以今文字读之,因以起其家。逸《书》得十余篇,盖《尚书》滋多于是矣。遭巫蛊,未立于学官。安国为谏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马迁亦从安国问故。迁书载《尧典》《禹贡》《洪范》《微子》《金縢》诸篇,多古文说。”也就是说,在班固看来,司马迁不止跟孔安国学了古文《尚书》的识读,还熟悉了各种与今文不同的解说。照程金造《史记管窥》里的说法,“孔安国虽是古文《尚书》‘家法’之始祖,但是他的‘师说’,却是从伏生所传的今文《尚书》说二十九篇的基础上,发展而建立起来的。……太史公从孔安国问故,必然是要先学习了今文《尚书》二十九篇,然后本此基础,才能向孔安国问古文《尚书》的训故”。

司马迁跟董仲舒可能的师承关系,文献依据更为薄弱,只《太史公自序》中有一段相关的话——

太史公曰:“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支持司马迁跟董仲舒有师生关系的信息,其实只有“余闻董生曰”五个字。董生即董仲舒,河北广川人,生卒年为公元前179年至公元前104年,平生历文帝、景帝、武帝三朝。《史记·儒林列传》:“以治《春秋》,孝景时为博士。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受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舍园,其精如此。……至卒,终不治产业,以修学著书为事。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汉书》本传记其老境及子孙事:“年老,以寿终于家。家徙茂陵,子及孙皆以学至大官。”赞引刘向称:“董仲舒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可就是这样的王佐之材,仕途却并不顺利,不但未能身居要职,且每因牵连或被举报而降职。董仲舒真正影响了当时以至未来中国政治文化格局的,是他《天人三策》中对六经和孔子的强调:“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这应该就是习称的汉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根源,对当时和后世造成了正反两个方向的重大影响。

不过,从“余闻董生曰”后面的文字看,董仲舒影响于司马迁的,并非他独尊儒术的部分,而是《春秋》公羊传的精微之义。上面的引文如果还不够清楚,那就不妨再引一段:“《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釐,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这段话,差不多正好可以对应董仲舒《春秋繁露·俞序》中引用的子夏说法:“有国家者不可不学《春秋》。不学《春秋》,则无以见前后旁侧之危,则不知国之大柄、君之重任也。故或胁穷失国,揜杀于位,一朝至尔。”或许,我们可以从此推测《春秋》公羊家的主要思路,即国之大乱大祸,皆非一日之事,而是积渐所致。有国有家者,当深识履霜坚冰之旨,不可当危局而闭目塞听。

说到《春秋》,就不能不提跟这书最为相关的孔子。《春秋》究竟是否孔子所“作”,向有争论,但《史记·孔子世家》非常肯定地认为,孔子是“作”而非“述”(作与述之间的种种问题,以后再谈):“子曰:‘弗乎弗乎,君子病没世而名不称焉。吾道不行矣,吾何以自见于后世哉?’乃因史记作《春秋》。”引文中的“史记”,泛指记载历史的书。阮芝生《论〈史记〉中的孔子与〈春秋〉》,详列各种材料,以证“太史公明白记述孔子作《春秋》,作《春秋》不是为修史,而是‘以制义法’‘当一王之法’;……《春秋》是孔子明志、传道、立法之书,似史而实为经;《春秋》借事明义、假事示法,而义在口受”。这一理解《春秋》的思路,正是公羊家的传承。《史记》“叙事多本《左氏春秋》,其义则取诸《公羊春秋》”,也说明司马迁接续的是公羊传统。除此之外,阮文还提及,“太史公对孔子的重视与眷念,实超过任何其他历史人物”。这个态度,其实就是《孔子世家》赞所言:“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史记》一百三十篇,“有五十二篇一百二十九条提到孔子”,并以孔子之言作为折中取信的标准。如此,或许也就不妨说,司马迁把孔子看成了自己遥远的先师。

认真推究起来,除了先师孔子,两位可能成为司马迁当世老师的人,其实都无法直接确定。董仲舒不用说了,《自序》中的“闻”字,有人就觉得并非“接闻”,很可能只是司马迁间接听到或读过董仲舒的言论。何况,最有可能留下授受记录的《史记》和《汉书》,都没有这问题的只言片语。孔安国的情形要明朗一些,毕竟《汉书》有“问故”的记载,显然司马迁直接会面请教过。只是,一句“问故”并不能完全确定师徒关系,有人就认为,那不过是司马迁去看当时还不常见的“逸书”。其实,对孔安国、董仲舒和司马迁这程度的人来说,他们自己便足以成立,原不必非扯上什么师承。有这层关系,只是世间多了段佳话,并不为他们本身增加什么。更何况,即便有授受关系,对司马迁这种绝顶聪明并有充足学识准备的人来说,关键处经师一言决疑,便可相揖而别,不必非得朝夕相处、耳提面命。我们需要知道的大概是,经过对孔安国的“问故”和“闻”董仲舒所言,司马迁在家传的天学、易学和道论之外,又在今文《尚书》的基础上增益了对古文《尚书》的了解,《春秋》则得以深邃于公羊之义。凡此种种,都为他此后的《史记》写作,疏浚出更开阔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