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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河》2023年第5期|江子:在商洛
来源:《延河》2023年第5期 | 江子  2023年05月26日07:37

商是商鞅的商,洛是上雒古城的“雒”简写而成的“洛”。战国时期,商洛是秦国秦孝公给商鞅的封地。春秋时候,上雒古城是已经开建的城。仅凭这两个字就可以看出,商洛是老派的,高迈的,有故事的。

在商洛,我喜欢看那些老式的建筑。他们多是黑色和红色的。这是商洛历史的主色调,也是秦和汉的色彩特征。棣花古镇的屋顶和墙是黑色的,终南山金仙观的回廊是红色的,漫川古镇的戏台是黑色的,商南观音寺的院墙是红色的。红与黑,塑造着商洛,让商洛显得既肃穆又热烈,既古朴厚重又激情飞扬。

在商洛的夜晚,我总爱抬起头看天上的月亮。正是夏天,天气晴朗,每天晚上,月亮总是明亮得很。她看起来跟我在江西看到的没啥区别,可我总疑心,它比我的江西的月亮要古老,要斑驳,要沉。她应该是有青铜锈迹的,就像商洛博物馆里收藏的那只带盖铜鼎上的锈一样。她也可能有着不同的斑点,仿佛同样是商洛博物馆里的夏朝石壁上的不规则的黑色斑点。

商洛给我的感觉是重的。商洛人的口音是重的。据说商洛话是汉语与鲜卑、西夏、女真语言混合后的产物,难怪听起来有一股草原的体味和旱烟、烈酒的气息。它短促、郑重、势沉,似乎并不适合巧舌如簧长篇大论,而更适合起誓、承诺与唱词。秦砖汉瓦无疑是重的,它们收藏了多少历史的信息、积攒了多少时光的风雨!贾平凹老师的书法是重的。作为商洛纯正的儿子,他的书法,墨厚,形拙,仿佛有山野神灵居于其中,有着与商洛契合的凝重、古朴与苍凉。商洛的面碗是重的。端着商洛餐桌上的面碗吃面,感觉比起我所在的南方要大得夸张,碗壁显得格外厚,碗上的花卉也格外繁复。低头吃面,脸就像埋在碗里。如此一来,碗里再分量少的面,都会有圣物一般的郑重,吃面,就有了敬神一样的仪式感。每一个面馆,就有了庙宇的重量感。

在商洛,最绕不开的是山,是秦岭。我在商洛跑了五天,可没有一天甚至一分一秒离开过秦岭的视线。我要么在秦岭之中,要么在秦岭脚边。秦岭并不巍峨,却葱茏苍翠。它沉默,线条硬朗,表情严肃,却并不严厉。秦岭,实在是商洛一切出产、习俗乃至观念、思辨的孕育者,一切道路、光影、气质和秩序的构建者。秦砖汉瓦,皇宫寺院,小篆隶书,青铜陶器,都来源于它——它是商洛伟大的父亲。

在商洛,棣花古镇是一个不能不去的地方。

棣花古镇在丹凤县城西15公里处,是“北通秦晋,南连吴楚”的商於古道上的重要驿站,是春秋、盛唐、宋金等多个朝代文化堆积和碰撞的地方。棣花古镇有古驿、魁星楼、法性寺,有宋金街和清风街,街道两旁有诱人的小吃,脚下有凹凸不平的斑驳的石板路,街道外边是风荷摇荡的艳丽荷塘,荷花层层叠叠,好像要开到天上……

可这些不是我去棣花古镇的理由。我去棣花古镇,因为它是贾平凹先生的出生地,是贾平凹先生包含小说、散文的无数文字的源头。而我是贾平凹先生的资深读者。

我读过的贾平凹的作品,有小说《怀念狼》《浮躁》《高老庄》《土门》《白夜》《高兴》《废都》《腊月·正月》《带灯》等,散文《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坐佛》等。我记得很早以前我就买过他的《贾平凹散文自选集》。它有一个蓝色的封面。我几乎把这本书翻破了。从中我得到了散文写作的诸多奥秘。我是如此热爱贾平凹先生,从少年时我追着他的作品读。之后他的一些长篇我没能读,是因为他写得多,而我读不动了。

无论从作品数量还是其影响力,贾平凹都是中国文坛一个巨大的存在。他是本土的,从这么一个小镇出发,作品里的生活和精神都是商洛的、中国的,可他有着国际性的影响。

——在棣花古镇,我看到贾平凹的元素无处不在:一面长长的墙上,雕刻着他的许多重要作品集的封面和他的半身像。小镇众多房子中间的一个院门上写着:平凹之家。那是一个不错的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几棵我来不及叫出名字的植物。房子里有着贾平凹的作品展,他的书法和照片挂在墙上。我看到他和父母的合影——他的父亲穿着深色中山装,留着干部头,显得诚实又精明,看起来比贾平凹现在的样子要年轻得多。我还看到了他的弟弟,比他个子高,头发也比他浓密,满脸和悦地招待进门的客人。比起他来,贾平凹就先生显得朴拙、凝重,甚至古旧。那是一种饱含了历史感的古旧,一种让人肃然起敬的凝重。想到贾平凹从小就在这里生活、成长,然后开始了文学的梦幻之旅,顿时对这里的每一块砖都有了感情,好像它们也是我在书里读过的一样。

走出贾平凹的老宅,路上看到一个路标写着“刘高兴之家”。刘高兴?就是贾平凹长篇小说《高兴》中去城里捡垃圾的主人公刘高兴吗?棣花镇的人回答我说是的。真是魔幻呀,现实与文学,竟然存在这样完全严密合缝的对等关系。我不禁恍惚:有一个人从小说中跑到大路上了。

走在棣花古镇上,我想着,这个老家,贾平凹的女儿贾浅浅女士会经常回吗?几年前在江西上饶某县举办的一个诗会上,我见到了贾浅浅。她与我一起坐在当地一所学校举办的座谈会主席台上,听着她与许多同行和高中的孩子们一起谈诗歌。她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温婉的、知性的、始终含着笑的、让人感觉无比美好的青年学者,一个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出产于江南的西北女子。在棣花古镇,我很好奇,她对她的老家,会是怎样的态度?是漠然,还是喜欢?据我所知,她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她的生活履历主要在离这里一百多公里的西安,应该少有在这里生活的记录。她是会从文化上认同,情感上接受,还是仅仅把它当作一个父辈的、与自己关系不大的地方?这样的小镇,在世袭的路上,还能走多远?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未来久居城市的祖籍为棣花小镇的年轻人,会把它看作自己的家园吗?

在商洛,身为一名外省人,一个江西人,我是孤单的,忐忑的。我有让人一听就有异物感的南方口音。这口音在力厚势沉的商洛话面前,就显得飘忽,虚弱。我对宋以前的历史了解得不多,因为吴头楚尾的江西的文明,主要是从宋开始的,而在商洛,人们说起宋以前的历史,先秦、秦汉的历史,那些已经遥远了的古人的家世,如数家珍——整个陕西,乃是宋以前的中华文明的上游和源头。我的骨轻步浮,在脚步深沉的商洛人面前,就像银器在铜器面前一样力不从心。我的气质,有一种与商洛人迥异的绵弱、机巧和湿漉漉。置身于商洛人中间,我就像是一粒黑豆被投进一堆黄豆中间,那么突兀而刺眼。我该用什么法术,融入商洛人之中?

我有一顶草帽。因为太阳灼烫,商洛人给了我一顶草帽遮阳。我把草帽顺手戴在了头上。奇迹发生了:我发现我的江西人身份藏起来了。草帽那么大的帽檐投下的阴影,将我的脸深深地收藏其中。我与商洛人不一样的五官得到了充分的遮蔽。我与商洛人的差别瞬间缩小了。

真是好呀。我得到了一顶草帽的护佑。我想那是商洛纯种的麦秆做成的草帽,是一顶说商洛方言的草帽。它是与商洛的面食同一母体的物品,是商洛面的兄弟,或姐妹——面食是商洛人的主食。面的材料是小麦。小麦的果实用来做面,麦秆用来做草帽。有了商洛的麦秆做成的草帽护佑,我与商洛的距离近了。

我发现秦岭看到戴着草帽的我慈爱有加。这仅仅是我个人的一种错觉吗?在山阳县法官镇,有一棵树的枝条还拉了拉我,说不定它是错把我当成了它的一个熟人,想要和我拉拉家常呢。它是不是想问问我对这里的原乡梯田、千亩荷塘、月亮湾瀑布的印象如何?可我害怕露馅就假装没听见它的挽留匆匆离开了它——离开它的时候我还下意识地把草帽的帽檐往下拉了拉。在山阳县的漫川人家私家园林,我看到了竹林里用乌木雕就的李白、杜甫、白居易。他们都是唐代诗人,当然也都是长期在长安生活的人。他们都跟江西有一定关系,李白游历过庐山,写过《望庐山瀑布》,白居易当过江州(九江)司马,写过《琵琶行》。白居易的哥哥白幼文,还当过江西浮梁县的主簿。没有史料说明杜甫曾到江西游历,但他的祖父杜审言当过我的家乡吉安的司户参军,成为吉安诗风的开启者。我很想跟他们聊聊庐山、九江、吉安,请他们有空回去看一看。可是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想我可不能出卖我头顶上的草帽。

戴着这顶草帽,我紧抿着嘴唇,装模作样地穿行在商洛大地上。

我穿行在商洛大地上。

在商洛,我们看到了这块土地的历史,也看到了她的新:比如莲湖国家3A级旅游景区、两河口城市运动公园的建设;一座叫龙山的山上漫山都是光伏电池片的盛大景象;一个叫森

弗的农产品公司,用一种叫菊芋的农产品做出的饮品开发和国际销售情况;一个秦岭深处的

三线厂的转型创业(洛南县环亚源生态岛环保科技产业园);洛南县柴峪村铺天盖地的烤烟种植盛况;一个叫东凤的专门生产红酒的酒庄巨大的地下红酒储藏洞……

古老的商洛大地,正在进行一场新的变革。

我用眼睛看,用舌尖品尝。我小心翼翼地去感官触碰商洛。用菊芋做成的饮品非常好喝,甘甜可口。东凤酒庄的红酒,也非常好。铺天盖地的龙山光伏电池片,铺天盖地的肥厚烟叶,让我为商洛新的变革而惊喜。

商洛这块土地从来隐含着变革的因子:洛南城东有仓圣祠,为纪念古代造字的仓颉所建。相传仓颉在洛南造了二十八字。仓颉之后,中国从无字时代进入了有字时代,可谓中国文明史上的伟大变革。商洛是商鞅的封地,商鞅,是秦孝公时代重要的变法者,是秦国成为富裕强大国家的重要推手。商洛属秦,秦朝嬴政灭六国,统一汉字,改封建制为延绵至今的郡县制,为中国文明史具有标志性的历史事件。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以王柏栋为代表的商洛男儿,为了改变国家和民族的衰弱面貌,毅然举起革命大旗,点燃了烧向旧中国与侵华日军的革命之火……

在王柏栋故居即丹凤革命历史教育基地参观,我看到一段文字,曾经在商洛领导闹革命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李先念,在病榻上听了时任中国扶贫基金会会长项南同志关于商洛地区贫穷落后的经济情况的汇报后,痛哭流涕,紧抓着项南的手,用嘶哑的声音说:“干革命五六十年了,建国也那么多年了,没想到商洛地区的人民还那么苦。我们怎么对得起革命老区的人民,我们老讲优越性,还是有人没饭吃,没衣服穿,历史是不会原谅我们的。”——如果先辈地下有知,今天的商洛,走在一个为美好和幸福不断变革的道路上,他应该会非常高兴的吧?

离开商洛的前一天我得到了一个十分美好的馈赠:贾平凹先生新出的小说《秦岭记》的签名本。打开扉页,上面用签字笔写着:曾清生正。贾平凹 二〇二二年。

书不厚,32开,精装,封面黑底,黄色线条勾画的与远古秦岭有关的山川、波涛和古神人图案。封面正中,有贾平凹亲写的秦岭记三个白色行楷大字。书于2022年5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这不晓得是贾平凹先生献给秦岭的第几本书。在书中,贾平凹如此说道:“我就是秦岭里的人,生在那里,长在那里,至今在西安城里工作和写作了四十多年,西安城仍然是在秦岭下。在秦岭里,可以把那些峰认作是挺拔英伟之气所结,可以把那些潭认作是阴凉润泽之气所聚,而那山坡上或洼地里出现的一片一片的树林子,最能让我成晌地注视着。每棵树都是一个建筑,各种枝股的形态那是为了平衡,树与树的交错节奏,以及它们与周遭环境的呼应,使我知道了这个地方的生命气理,更使我懂得了时间的表情。”

而豆瓣如此介绍这本书的内容和特点:

本书中,作家以笔记小说的形式讲述了近六十个秦岭故事,既有《山海经》《聊斋志异》等传统文本的基因,又蕴含着作家生长于斯的别样密码,境界开阔、笔法摇曳。绵延长篇中,有山川里隐藏着的万物生灵,有河流里流淌着的生命低语,更有万千沟坎褶皱里生动着的物事、人事、史事。

此书之秦岭,正如作家此前所写之商州、秦岭,不独包含地理规划义,亦具文化精神之象征义,其所开之世界,山形地貌虽能描画,流云山风却无从测知,其实处或可见可言,虚处却不可见不可言。虚虚实实,实实虚虚,随物赋形,自由来去,一如泰山出云,莫有规矩;恰似山风过耳,何论章法。

是之谓秦岭山川草木志,动物志,村落志,人物志。

在西安飞往南昌的飞机上我阅读着《秦岭记》。依然是贾平凹先生的典型文风,有着贾平凹先生作品特有的高古仙魅,是沿袭了早期的《商州初录》《商州又录》风格的书写,但这本书比起青年时代的商州系列短章,要显得更加从容和古迈,洗尽铅华见精神,每个小故事,都试图解码秦岭,却又更加深藏了秦岭。

贾平凹先生说:“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在写秦岭,写它历史的光荣和苦难,写它现实的振兴和忧患,写它山水草木和飞禽走兽的形胜,写它儒释道加红色革命的精神。先还是着眼于秦岭里的商州,后是放大到整个秦岭。如果概括一句话,那就是:秦岭和秦岭里的我。”

飞机降落。我怀着出使秦归来的满足心情走下了飞机。然而我发现:书不见了。

如此珍贵的礼物,我怎么这么不小心?我连忙联系机场,机场说没有发现写着我名字的《秦岭记》。

我想肯定是我下飞机时遗落了在了座椅上,被其他的乘客捡走。那肯定是贾平凹先生的读者,当然也是秦岭的忠实读者。

——它会是哪里人?江西还是外省?它和我一样从西安到南昌,那南昌是他此行的终点,还是仅仅是一个中转站?都说书是有灵魂的。是不是,这本书离开商洛后,其实有自己的方向和使命?作为秦岭的使者,它要出使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