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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5期|马元忠:近晚(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5期 | 马元忠   2023年05月26日08:04

马元忠,壮族,广西田林县人,现供职于广西百色市文联。广西作协理事。2004年开始在省(区)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作品,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中国作家》《广西文学》《广州文艺》《草原》《红豆》《南方文学》《湖南文学》《特区文学》《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等。创作有长篇报告文学2部,长篇历史传记2部(合著),长篇报告文学《百色大决战》入选2020年度中国作家协会少数民族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棉婶,胜爷,逢村的人都这么称呼他们。

他们一个住村北,一个住村西,两人各自从窄巷里走出来,在村中央一块小空地上会合。她扬脸轻叫了一声:“哥。”他微微点了头,喉咙里应一声:“嗯。”继而低头要瞅一下她的眼睛,可她垂下眼睑,侧脸避开了。

他轻声说:“走。”

两人便一前一后慢吞吞往村南走去。

西边的山头上浮着几朵云,落日余晖打在云背上,缝隙里喷射出来的光芒映亮了四野。巷道上行走的这两个老人,衣服上,头脸上,也像镀了一层稀薄的光。一些人忽地觉出异常,过去稍长日子里,大家各忙各的生计,把一些东西忽略了,这会儿心里就生出惊奇来。多久没有在这个时辰看到棉婶胜爷相随走过村街了?整一年了吧?

心生惊奇的人里,有美勤娘。这个时候,她从晾绳上扯下来一床被子,正一抓一揽往自己胸口拢,侧眼看见他们正打院墙边走过,于是打了招呼:“胜爷,回来了啊。”

怀抱一大捆蓬松棉被,美勤娘天生残疾的身体显得更加矮小,她抵在被团上的尖下巴颤颤的,一口白牙整齐耀眼,瘦脸上满是喜悦的神色。

胜爷歪过头去,咧着嘴笑,“是哩,昨天傍晚才到。”

走在前头的棉婶也转过身,站住,垂着两条胳膊看向院子里的人。她不搭话,只把腮颊上一个静暖的笑容送过去。

村南这个地方,怎么说呢,在逢村人的眼里,它就是逢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那个由一栋楼房和几座红墙灰瓦平房围拢起来的村部,看上去毫不起眼,可它管着全村四百多户人家、两千多号人,日常拉扯着各家田间地头的活计、屋里屋外的营生。这样的地方,人们怎么可能轻慢它疏远它呢?更何况,这里还有别处见不到的景致。单说院场边上那一棵榕树,它就特别有气势。它高大、葱茂,树冠遮盖的地面比村部楼前那块篮球场还要大。看它庞大的基座、粗壮的枝干,还有地面上盘缠的繁复根须,你都不用去打探这棵树到底生于哪朝哪代,它的来历兴许比逢村还要古老。

一棵大树,枝叶繁茂,树下场子宽敞,近旁是管着全村大小事务的机关,这种地方,要说人气不旺,没有人会相信。四季里,逢大节,村里乡里例行举办歌舞晚会,或者打球比赛,这些先不说。素常天里,早晚间,村南一定是逢村最热闹的地方。现如今的乡村人,吃穿好了,房子好了,兜里也有了几个钱,就爱咂摸过日子的滋味。歇了手上的活计,人们聚拢到这里,跳舞、唱歌、甩扑克、下棋、搓麻将、聊家长里短。或者什么都不玩,来了只是抱着臂膀闲看闲听,附带抽上一两支烟,天黑透了,拍拍屁股回家。就那么松松弛弛地,让一段闲暇的时光把自己给打发掉,挺好。

人真不少,村部院场上,穿戏装的一群人挥袖弹腿,准备随歌起舞;抵近树荫的场子边,有人手握话筒,对着投影机哼哼哈哈试音响;大树底下几桌子棋牌已经开打,或蹲或坐的人,在嘴上相互打趣、逗笑。

棉婶和胜爷往里走,一路不停地和人说话。暂别一年之后又回来,他们有应和不完的问候。再往前走,大树靠北那边人稀疏,他们以前都在那里坐。看到棉婶胜爷走近,几个人立马从一张长条凳上站起来,齐声给他们让座。棉婶胜爷也不推辞,笑盈盈地朝他们点头,顺势坐了下来。好多年了,都这样,从来不推辞。推辞什么呢,人家诚意让你,推辞,倒等于不给人家面子了。

他们一人坐在凳子的一头,中间隔着两个人的位置,一直这样。

“怎么回来了?”棉婶问。

胜爷在喉咙里轻咳一下,“再不能待了,只想回来。”

棉婶说:“城里好好的你不待,倒跑回这山窝窝来了。”

胜爷叹一口气,说:“待不下了嘛,吃不香睡不着的,哪里还待得下去。”

棉婶偏过脸,“怎么,是不是身体出了毛病?”

胜爷说:“不是,就是不能再待了。”

棉婶在鼻子里无声地笑一下,“不会是胜媳妇嫌你了吧?”

胜爷又轻咳一下,“不是胜媳妇,是胜。”

棉婶一惊,蹙眉头瞧他,“胜嫌你了?”

胜爷说:“胜撵我回来。”

棉婶瞧着他,足有十几秒。

胜爷终是忍不住,嘴角一抽,腮颊上跳出一个笑。

“怎么回事?说!”棉婶手在自己膝头上拍一下,声音有一点嗔怪的硬。

胜爷在鼻子里抽一下,“说你眼睛里长了一层膜,是不是?”说着两手撑住膝头,一抻脖子,扭头去瞅棉婶的眼睛。

棉婶抬手挡住,“谁跟你说的,是不是大青?”

胜爷说:“不要问这个,你眼睛到底怎么了?”

棉婶说:“没什么大事,就是个白内障,上月医疗队来村普访给查出来的,医生说现在那层膜没长开,要趁早去做手术。大青上周说安排好了,过几天就去割。”

胜爷问:“现在感觉怎样?”

棉婶说:“没大碍,就是看东西有点迷蒙。”

胜爷唉一声,“看东西都迷蒙了,还说不碍事,听胜一说,我都要急死了。”

棉婶问:“就因为这个吃不香睡不着?”

胜爷眼角睨过来,吸了吸鼻子,不接话。两人都默着脸。

过了一会儿,胜爷嘟哝:“幸亏早发现,要不那层膜长开了,蒙住眼珠,麻烦可就大了,眼力不好,以后你往村西看,怕是难得看见了。”

棉婶睨过去一眼,叹息一声,“这个大青,说好这事不让你和胜知道的。”

胜爷说:“不让我们知道?你这么说倒像是要跟我们撇开关系了。”

棉婶说:“这些年我让你们操心的事还少吗,胜隔不久就给我寄钱,每回大青转过来,我都跟他讲,下次可不能再接收了。”

胜爷抬手抹一把脸,“说要给你买个手机,你死活不肯,现在钱的事都在微信上弄,每次给你钱,胜得先打到大青微信上,大青再领出来给你,多麻烦。”

棉婶嘟哝:“我是怕不会用那东西,费眼力,费脑。”

胜爷说:“住院的钱胜也让我带回来了,过几天去医院我顺便领出来给你。”

棉婶说:“做这个手术不花钱,大青说了,那是南宁一家大医院下来搞的光明工程,但凡乡村里刚脱贫的农户和五保户老人,手术都不用自己掏钱。”

胜爷说:“这个我知道,可是住院几天,你吃的喝的总要花吧,身上不带点钱哪行。”

“胜先前给的还有,我一个老婆子,在村上哪里要花那么多钱。”棉婶又叹一口气,“唉,我这个老婆子,常年都给你们添麻烦。”

胜爷说:“不要开口闭口老婆子,你今年也才五十五岁吧,我还六十了呢,我都不嫌自己老。”说着又一抻脖子,抵近去瞅棉婶的眼睛。

棉婶一惊,四周睄一眼,然后目光投向渺远的天空。好一阵子,她才偏过头来,眨巴着眼睛瞅他。这时候路灯刚好亮了,亮光把她一缕浅浅的笑,一倏忽抹进了她颊上的皱纹里。

大青像个乖孩子,坐在胜爷身边默默地听,除了跨进门来时的招呼,他一声不吭。胜爷说了一通,见大青抿着嘴不顶不撞,觉得哪里不对,就问:“闷头不说话,你肚子里装着多少条虫?”

大青咬一咬嘴唇,眼泪汪汪看他,“你回来两天了,我都没能抽开身过来看,现在来,还不得让你先数落数落。”说完又抿着嘴,想笑不笑的样子。

胜爷抵近,上下瞧他的脸,点点头,似是嗅到了什么,“你和胜两个合伙给我下套,看着我往里钻,是不是?”

大青像是再也忍不住了,扑哧笑出声来,连眼泪也笑出来了,他抬手抹一把,“胜爷,我们哪敢给你下什么套,叫你回来是真有事,棉婶做手术,要有个人照应。”

胜爷问:“照什么应?难不成她住院,你们要遣派我去伺候?”

大青笑说,“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嘛。”

胜爷啧着嘴,乜斜他,“你们想得可真是周到啊,弟媳妇住院,要我这个做大伯哥的去给她端屎倒尿。”

大青吃吃地笑:“我可没有这么说,胜爷你既然这样想,那事情就这么定了,好不?”

胜爷一咬嘴唇,佯装凶他一下,“要我做什么,赶紧说。”

大青笑着,手心手背又抹一把眼角的泪水,“是这样,棉婶做手术要有亲人签字,到时候你去签。”

胜爷瞪他,“我签字?你这个村支书给她签不就完了吗?”

大青说:“胜爷啊,我要是脱得开身,还要你从城里回来干什么。那几天我恰好要和南宁来的公司谈合作办村养老院的事,原来约定好了的,这个可是大事,不能耽误。你得跟车送棉婶去县医院,南宁来的光明工程医疗队就在那里。”

胜爷问:“签完字就没我什么事了?”

大青眨巴眼睛,脸上一副隐诡的笑,“怎么,你真惦记着要给棉婶端屎倒尿?”

胜爷扬起手,作势要抽他,“你小子能不能正经一点?”

大青笑着仰头躲开,“请护工这个事不用你操心,我和胜商量好了,人和费用也都定下了,你的任务是棉婶住院那几天,管好她家里的一群鸡和两头猪。”

胜爷吸了吸鼻子,“就这么一点事啊。”

“棉婶回来,还需要几天恢复,喂猪喂鸡,烧菜做饭,也还得有个人帮忙。”大青顿一下,乜斜他,“当然,你要是不愿意干,我可以从村里派一个人去。”

胜爷偏头瞧,见大青一脸狡黠,知道他又故意吊自己,挥手给了他腰背上一下。

送出门口,望着大青走出去的宽厚身坯,胜爷心里暗暗地笑。胜那小子,前些天催他快回来,说是大青的意思。

在城里,每隔一些日子,胜会有意无意当他的面提起棉婶。这大热天的,不知道我婶的身体好不好;大青说我婶那两亩玉米今年收成很好;我婶今年养的第一批鸡出栏了吧,能卖多少钱。有一回在饭桌上,胜又说到棉婶。胜媳妇说,三天两头提婶婶,你那么惦记她,干脆把她接到城里来住算了。说完笑眯眯瞧老家公。胜爷忽然觉得脸有点热,赶紧仰脖子抿下一口酒,才把内心里一丝慌乱压下去。

胜爷打心里喜欢大青,辈分上他是大青族伯,可大青从小没叫过他一声伯,和众人一样,称他胜爷。场面上,大青是规规矩矩的村干部,他端庄、干练、敢作敢为、能说会道。可在胜爷面前,他像个永远不愿意长大的孩子,跟你顶嘴、逗笑,和你玩小心眼,耍赖皮,故意呛你,做鬼脸取乐。胜爷还没去城里前,大青每个月都来家一两回。每回来,遇上吃饭,他端碗一起吃,吃完饭刷锅洗碗,扫地擦桌子,自然得如同胜爷的儿子。

大青从小就和胜一起玩,一起去乡里县里上学,两人亲兄弟一样。大学毕业他们一起在南宁打拼,后来合伙开公司,生意做得相当不错。可是,让人想不明白,大青在城里干了几年就回来了,先竞选成为村委副主任,接着是村主任,到现在连续当了两届村支书。有一回胜爷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和胜闹掰了回来的?大青笑说,我爱当官,当官过瘾。胜爷说,你不是干到公司总经理了吗?头上只有胜一个董事长管你吧。大青说,公司才几百号人,回逢村我能管好几千人,你说在哪里官当得更大?说完呵呵地笑。胜爷也问过儿子,是不是大青有什么闪失,你把人家挤走的?胜说,我们年轻人的心思你不懂,各人有各人的志向,在哪里做更合适,大青拿捏得准。

大青果真能干,回村来做的事,件件都赢得人们称赞。尤其经过精准脱贫几年,逢村在他手上实实在在变了个大模样。他发动大伙儿种桑养蚕,养猪养羊,种果种树,家家都有了来钱的活路;原先那些个破烂房子,都给推倒了,盖起了小楼房;村上一百多个困难户全部脱贫了,人们不再忧愁吃穿;小孩子上学,村人看病,一应诸事他捋理得妥妥帖帖。在逢村,说到大青,人们都竖起拇指,这家伙没得说,就一个字,能!

精准脱贫结束,胜爷问大青,村子已经搞成这个样子,相当好了,你是不是考虑回城里去跟胜继续干。大青说,不,还不能回去,胜也不让我现在回去。胜爷疑惑,问他,胜还管着你?大青就笑。他说,胜爷啊,我还没有跟你细说,其实这些年来,胜一直在跟我一起干,他没回逢村,可村里的事他没少参与,修出村公路打隧道那件事你懂,我就不讲了,另外一件大事,就是前年大伙儿卖蚕茧。那一年全中国的鲜茧市场价格跌得吓人,一斤鲜茧卖价比上年贱了差不多二十块钱,若按这个价格收购,村上养蚕的两百个农户,不要说想靠卖茧赚钱,连本钱都拿不回来。后来是胜给了村合作社一笔钱,按保护价收购了农户的鲜茧。合作社原来设定了一个农户种桑养蚕保赚不亏的保护价,承诺如果当年鲜茧市场价格低于保护价,就按保护价收购。要是没有胜支持,不能按保护价收购,农户赔本了,我们还怎么叫大伙儿继续搞这门营生赚钱。胜爷说,这么大的事,胜怎么不跟我说一句?大青笑说,这是公司的事,你当爹的也管不着,不用跟你汇报。胜爷问,你还留在村里继续干,这个也是胜同意了的?大青眨巴眼瞧胜爷,扭头看向远处,又转回来瞧他,脸上要笑不笑的样子。胜爷又问,村子都这么好了,你还要怎么搞?大青说,现在还不算好,再过些年,你就看到逢村真正的好是什么样子了。他顿了一下,说,眼前马上要搞乡村振兴,村里要再上几个产业,种火龙果,办林下养鸡场,种芭蕉,养鱼,产业要搞大,不管新产业旧产业,都要上规模,这样才能赚到钱,各家的收入才会更多一些。另外,村道路要修宽、铺实,各家房子要装修得更好。还要建村幼儿园、养老院,修游乐场、生态公园。一句话,就是让人们更加富裕,村子更加漂亮。胜爷问,真的能搞得那么好吗?大青说,能,一定能,现在时代好了,国家从上到下,一层一层的政策扶助,我们农村就朝着好的方向走,没有错。胜爷瞧他,摇摇头说,你们这些年轻人,真是叫人捉摸不透。大青呵呵地笑,说,胜爷,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官瘾大,村干部还没当够。

连续两天了,棉婶莫名地有些心神不宁。倒不是怯刀子在眼珠上划那一下子,割白内障这个事,那天医生说了,是个很小的手术,不用怕。大前年村上也有两个人去做过,说事前打麻药,躺到手术台上去,男人吞吐几口烟的工夫,也就完事了,一点儿都不痛。

挠心的是什么事,她也说不好,就是觉得心里坐着一口井,水面咕嘟咕嘟冒气泡,却看不见水下到底是小鱼仔还是细虾子在作弄。

喂完猪,拎只凳子到屋门前的晒坪上刚坐下,一群鸡闹哄哄迎上来,围在她身边咕咯咕咯地叫。棉婶知道它们叫唤什么,一天里最后一次食料还没给它们呢。她起身转回屋里,端出来小半箩玉米粒,扬手撒到地面上去。鸡们争抢啄食,叫唤声热烈而欢快。近晚的霞光倾泻下来,一群活物挤挤挨挨,羽毛光光亮亮的,像涂了一层金光,惹眼得很。这是今年养的第二批鸡,跟合作社要的鸡崽,七十只,后来死了五只。六十五只鸡养了有一百多天了,捉一只在手上掂量,沉实沉实的,少说也有五斤重,喂养周期、鸡的重量,都已经足够,是时候出栏了,过了季,羽毛一掉,鸡就又瘦回去了。上医院治眼睛回来,要记得跟大青讲,让合作社的人来收购。

想到大青,棉婶心里就恍惚一下。说起来还是要怨他,割白内障这个事,说好不让他们父子知道,可是他不听。这下好了,胜爷回来了,有些事,就是想避,看来也避不开。

大前天晚上,从村南回来,棉婶躺在床上,好久也没能合眼睡去。五十几岁的女人,对男女间那点事,说反应麻木,那是一点都不过分。可是,回想傍晚发生过的事,她的心还是不由得扑棱一下。他可真是胆大啊,许是去城里一年,见识多了,眼界宽了,心思也活了。在村街上,在人多眼杂的村南大树下,他都敢伸过脖子来,抵近她的脸,要瞧她眼睛。以前哪有过这样的举动。以前?对,以前,打从她嫁过来成为张家的媳妇,不管是两家人原来还合住在那座三开间的祖屋里,还是后来一个村西一个村北两家分开;不管在她男人还活着,还是死了之后,他和她,大伯哥和弟媳妇之间,不要说手脚不慎触碰什么的,连目光在对方身上停留几秒都没有过。每一回两人相随走过村街,他一定会有意拉开几步远的距离;在村南大树下的长条凳上落座,两个人中间,宽宽绰绰的,能再坐上去两个人。他和她之间,再怎么接近,都不会缩小到三尺之内,从来没有,不管站着、走着,还是坐着。这是谁规定的呢,没有谁,是无形的乡村世俗给人们立下的清规,乡村人骨子里的本分,促使他们自觉恪守这个清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他的那些举动,分明是告诉她,有些东西,眼看着就要变了。已经很明白,他是因为她要住院做手术才回来的。听胜一说,我都要急死了。这话是他说的,她听得真切,也记在了心里。

可是,连续两天,没见他有什么动静。

他也曾在楼顶上挂被单约过她两回。其中一回是去年,他要去城里的前两天。她去楼顶晒衣服,随意朝村西望,看见他楼顶上挂着一张类似被单的东西,心里暗自一跳,他是有什么事要跟她说吧。傍晚她去村南,也没确定他会约自己,她就当成饭后随意去那里闲看。她坐在长条凳上,目光没牵没挂地巡睃院场上的人。丈许外,几个人手执长剑,正跟着近旁响盒里传出来的歌声,一招一式地比画。定眼瞧,竟看见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人也在队伍里。她穿着纯白绸缎衣裤,一探步,一收腰,居然看不出多少老态。她心里瞬间就痒痒的,要是我也拿一把剑跟着他们起舞,是不是也显得年轻一些呢?正想着,胜爷来了。他一来到便坐到条凳的另一头去。屁股一挨凳子,他就说,我要去城里住一些日子,主要是孙子的事。孙子刚上小学,家离学校很近,但学校规定一年级学生不许自己上下学,要家长接送,胜和他老婆每天忙得两头黑,请别人不放心,孩子上下学只能我去管了。她说,一家人一起过日子,你又能管孙子,多好。他吸了吸鼻子,你要照顾好自己,有事打电话。说着递上来一张纸,上面写了两个号码。她说,田地都流转给合作社了,没有累活儿重活儿干,家里就几十只鸡,两头猪,我能应付。他说,就一年,孙子上二年级可以自己上下学,我就回来。

晌午过后,她走上楼顶,朝村西望。可是眼熟的那个楼顶上空空荡荡,她心里生出许多失落。

走下楼梯来,她想过要抱张被单上去挂。可是,刚要走进睡屋门口,就忽然像个跟别人赌气的小女人,一拧身转回来了。我现在是要上医院去的病人,本该你找我,跟我说几句宽心的话。现在我挂被单,倒等于我着急找你说事,央求你来安慰了,这算什么啊。

他回来,是因为她要住院治眼睛。可是,他来做什么?能做什么?难道真要跟她在医院陪着守着,给她洗衣喂饭?这么一想,她就更加不自在起来。

又做了那个梦,就在昨天夜里。其实,那不能算是梦,是原先那个活生生的现场实景,住到了她的心里去。它粘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被日子里的各种忙碌和琐碎掩埋着。可是,它没有自己消解掉,每到一定时候,它就要挣扎出来,搅扰你一番,让你又难受一回。那个夏天的早上,她、她男人和女儿棉,一家三口一大早起来搬玉米袋子往人家三轮车上装。当天是圩日,说好到乡街卖了玉米,给棉买一套衣服和一个新书包。入秋开学,棉就要去乡里上初中了。父女俩高高兴兴坐在一堆玉米袋子上离开家。可才两刻钟不到,就有人跑过来说,出事了。她跟着报信人奔到离村口二里地的绕山公路上,眼前的情景,吓得她想哭喊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三轮车翻到了路坎下面十几米远的野坡上,棉和开车的人当场就不行了。闻讯赶来的乡亲,开一辆小四轮送重伤的男人去医院。车行当中,男人气息奄奄,偶尔抬一下眼皮瞧她。快到医院时,男人在喉咙里艰难地叫了她一声。她伸出手去,让他抓住。男人断断续续说:“我快要死了,最后跟你说两句,你可要记住了,以后不管什么事,你去找我哥,由他做主。”这时,车子一阵颠簸,男人痛苦地蹙着眉头闭上眼睛,许久才又半睁开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我走了,你要是愿意,就跟我哥过……”

张家兄弟俩,怎么说呢,就如同一个人身上的手和脚,亲得没法说。他们小时候就没有了爹妈,是靠邻里亲戚东家一口西家一勺养大的。哥哥成家后,狠命干活儿,要供弟弟读书,可惜,弟弟只念完初中就念不下去了。哥哥领着弟弟干田地活儿,给弟弟盖了栋小楼,他自己搬到村西去住。村里人都说,没见过这么仁义的哥哥。没想到,这么好的人也遭厄运。只过了两年,嫂子不幸患上绝症,走了。那时,哥哥才四十多岁。

每次在那个梦中醒来,棉婶胸口都像压着一块石头,沉沉的。这个时候棉婶免不了要埋怨男人一番,你倒狠得下心,带上女儿,一撒手走了,只留下女儿小名一个字,粘在我的额头上,让外人称呼,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孤单。

她生来就是个没有多少主见的人,尤其在家庭生计上。男人在世时,屋里屋外,她都听男人的。男人走了,大事小事,她就只能听大伯哥的。她常常想,指定是男人早就看出她没有主见,临终才那么嘱咐她。

第一次跟大伯哥说事,是要修猪圈。在村街上遇到,她说:“哥,我想修一间猪圈,养几头猪。”胜爷晃头瞧一眼四周,说:“近晚去村南吧,在那里说。”太阳落山后,两人一前一后到达村南,坐在一条长板凳的两端。她把想法说完,他只是“嗯”了一声。第二天,他领着两个人去了她家,把猪圈给修好了。接着是铺晒坪,砌护院围墙。按她想,大伯哥应该直接跟她去家里看,和她说要雇几个人,给多少工钱合适。可是没有。每回她话刚说完,他就下巴一甩,“近晚去村南,在那里说。”她就明白了,他不愿意单独去她家,也不让她去他家,两人说事,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才坦荡。在乡村,名声和人命一样重要,该避嫌的地方,一点都不能含糊。有一回,她大着胆问:“以后有事,村街上又见不到,怎么找哥说呢?”胜爷抬头瞭望一下,说:“在楼顶挂张被单吧,看见了,近晚去村南说。”村北地势稍高,站在楼顶上看得见整片村西。棉婶暗自想笑,这倒有点像旧电影里,看见鬼子来了,在山头上烧烟火,或者推倒一棵树,是通风报信的意思。后来,约去村南说事,就挂被单。想给村合作社养两头母猪,卖猪仔;村里问愿不愿意把几亩田流转给合作社种水稻;山脚那片地,想留下两亩自己种玉米,其他租给别人种果种桑树……但凡遇上事,她都要在楼顶上挂被单,傍晚到村南大树下,去和大伯哥讨主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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