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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婧:“希望那微弱的声响在此时能被听见”
来源:中国作家网 |   2023年05月22日08:37

对流层读书会由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何平发起,通常以一部作品为楔子,围绕某一主题由此放开说去,不限于单一的作品本身。一般讨论成果会整理发表于公众号“送你一朵花戴”,公众号后续会开放评论区留言功能。对流层是大气层的最底层,其中生成的每一阵风、每一滴雨都与大地上的人们息息相关,一如文学。

 

何平(主持人语):朱婧在《譬若檐滴》后记中说:“希望那微弱的声响在此时能被听见。”朱婧写冷漠麻木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绝大部分是一种“看起来没有那么值得写的人的人生”(古尔纳语)。而在这样的庸常之下,她的笔端始终萦绕在一些意识的瞬间和自我俯瞰的时刻。循规蹈矩的生活中暗藏的潜流和裂缝,随着觉醒慢慢浮出,直至无法掩盖,像一道结让人再也无法忽略。本期读书会,我们共读了朱婧的新书《猫选中的人》及她的其他小说。

关于细小与微弱

@宋昕玥:在我看来,朱婧的文章拒绝直露,情绪如同将化未化的冰层下隐隐流动的水波,从产生到激起层层涟漪需要时间传导。她的小说多聚焦现代人生活中微小的心理波澜及秘不示人的情绪变化,即便是生活中轰轰烈烈的大事,也能用克制的调子展现,不过尽管克制,却有明显的个人色彩。具有文学气质的女性的爱情、婚姻和家庭生活,是她探索的重点,她用语精巧疏离,能看出曾经“萌芽”作家的特点,甚至可窥见日本私小说的风味。

@邱玉洁:朱婧细小的描述中蕴含着执拗的力量,这种执拗在她的文本世界意味着一种赖以生存的信念。正因为细小,不易为人所察觉,甚至不会造成威胁,所以这是一种不伤筋动骨也无伤大雅的执拗。但也同样因为微不足道,于是退守为方寸间一块内心的自留地,保持表面的沉默与恭顺,其中的意志不是旁人可以轻易转移的。这是朱婧笔下困于尘世的人用以抵抗世界,向内获取自由的方式。《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中,妻子看似在日常的家庭生活中实现了自我驯化,顺着丈夫的心意,把自己培养成一个“理想的妻子”,却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长大,也许也身陷更深的幽暗”,曾经的生命能量被压抑,“残留的部分”变成了“幽暗的气团四处奔走”。不断累积的物品摆满那间从未打开的储藏室,暗地里的发泄也是她对自己身份的反抗。我很喜欢鼠妇这个比喻,坚硬的外壳可以抵御外界,内心孕育着力量却藏身于暗处,静默地存在那里,不会给他人带来困扰和伤害。《那只狗它要去安徽》中也有同样的表述:“我们是最平凡的人,我们都不是因为勇敢无畏来获得生活的嘉赏,我们都小心犹豫地生活以避免异类,我们所有的不过是一点坚持,直觉告诉我们的坚持。”

@张瑞洪:朱婧不厌其烦地写生活琐事,她将日常的种种琐碎当作可以为文章带来隐喻的道具,在柴米油盐的向度上,作者坚持非集中化的原则,不断从家务中提炼“女性的世界在家庭之中”的观点。朱婧做得更多的是“下潜”,即到日常生活的变数之中,用她绵密的句法和遣词造句,带我们进入情感关系的不易察觉之处。对于短篇小说来说,过分地悬而未决会让我们无所适从,究竟是什么在推动故事?虽然“细节是高端的技巧”,但迷恋细节容易让一篇小说变成私人经验的组装,从而失去精确度。

关于沉默、软弱与断裂

@宋毅菲:相对于一些作者在书写日常生活这一“小历史”时过度关注激烈嘶吼的人性,朱婧笔下的人性则显得哑忍,要沉默许多。其作品中无论是游离于不同爱情的年轻女孩,如《关于药,关于爱》中的小鱼和《青炎》中的苏小玉,还是沉溺在琐碎家务和难以言喻的夫妻关系中的家庭主妇,如《危险的妻子》中的梨花和《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中的太太,都携带着一份“闺秀式”的纯净、易碎、克制。由于她们的清醒、敏锐和不知何处出现却仿佛生来有之的坚韧,那一份隐忍便成了动态,一切内在和外在的力量都推动、预示着这些女性的蓄势。朱婧经常停笔在对压抑痛苦现实的隐忍上,就像《猫选中的人》结尾:“看起来那么乖巧,它们既不会要求,也不会抱怨,以为这逼仄、饥饿和匮乏是世间平常的事”,但我们都心知肚明,哑声不是终章。我们害怕并期待着隐藏在背面的声音,那是气体在狭小、密封的容器中逐渐膨胀终至炸裂的轰鸣,及炸裂之前那嘶嘶的细微声响。

@邱玉洁:恭顺沉默却又坚韧,这样复杂的缠绕大多集中在朱婧笔下那些“软弱的人”身上。对照其间,似乎我们也可以看到自身。“软弱”在朱婧的作品中并不是弱者的标签,它是每个人心中不可随便示人的幽暗之所,可能只闪现在一刹,也可能预示一种恒久的困境。朱婧的作品很多在探讨一种正常与异类的对峙,软弱则是悬于两者之间的一种尴尬,抑或是一种“歧路”的暧昧。很多人物终身徘徊于两者之间,经年累积,郁结成一种心疾。但正如加利亚尼所言,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与之共存。正因为有了意识和自我俯瞰,人才会在隐秘的裂缝处滋生异端的情愫,这样的时刻包含自省的意味,也同样藏着细密的慈悲与宽容的道德。幸运的是,在朱婧笔下,所有人都能够被原谅,最终让生命自行其是。

@张瑞洪:求学、工作、嫁人、生育、抚养……这是朱婧作品里基本的叙事母题。看似顺滑安稳的日常实际上充满了断裂,她借多人之口表达了同样的意思:“挣扎无益,便不挣扎,执着也是徒然,于是舍弃”。这容易叫人联想到日本文学的自弃感,如谷崎润一郎用暴力催生美的极致(《刺青》)或村田沙耶香用怪诞对抗冷淡的日常(《生命式》),而朱婧则沉迷在“生活展露的细小破绽处”,既无力克服,又难免重现。笛安的说法很准确:“朱婧写的都是无用的人,失落的人,在人群里安静无声的人,以及被打败的人。他们试图维护一点尊严,或以沉默的方式,或以种种不得体的举动。”

关于家庭内部的结构

@张瑞洪:朱婧在2003年发表的小说《黑洞》中借一个童话写道:“这个孩子,她一辈子无法进入普通女人的幸福。”20年已过,早年间对女性形象隐秘心理的发掘确立了作家日后的主题——对“家务事、儿女情”的崇拜。

2019年朱婧出版的集子《譬若檐滴》属于对10年前写作姿态的接续,同名小说延续早年《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古典式感伤情调,写叙述者对单身母亲私人生活的目击;但不同的是,在《人生若只如初见》里,作者构建出庄子夫妻与惠子间的三角关系,直至结尾也没能为在冷暴力中死去的庄妻奋起呐喊,青春时期的写作让朱婧在那一次故事新编中把悲剧写得无可挽回,庄子在妻子死后以鼓为乐的典故于是有了合法性的嫌疑,这种伤痛式的写法值得玩味。也许20年的生活令作家本人真正涉入家庭事务中,导致归来之作褪去了无意义的疼痛,同时又能继续聚焦女性经验的隐微处,并一一显现。

@邱楚译:朱婧的新作仍延续了她之前的写作视域,但在意蕴表达、人性挖掘等层面略有不同。相较于隐喻话语意识权利的母性书写,她的创作显然带有现代语境的反思,尤其是生发于自身的镜像联结和精神投射,为当下讨论母性书写提供了新的视角。朱婧在很多作品中都设置了“母亲的缺席”这一背景因素,例如在《猫选中的人》中,母亲在主角的人生中始终扮演着碎片化的角色,直到她离世,他心中的怨恨才剖白为一种遗憾。《细路秘径》中,水清父母过度参与女儿的成长,使母性不断异化,造成水清想象的缺失和变形,于是她只能将期望投射到“他者”身上,以达成“救赎”。《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则暗含一个救赎失败的案例,妻子是一个在丈夫面前过度克制的女性,努力扮演家庭中的母性角色,牺牲、妥协、自我塑造不断强化了她身上的母性,但丈夫的背叛、两次流产将她的热度耗为背部的淡色瘢痕与偶尔的神经痛,部分母性的无处安放显然对她造成了精神性的伤害,凝为脸上“圣母像一般的哀伤”,加速了她的异化,也加深了夫妻间的区隔。母性书写作为讨论场域,安置了人物的缺失、错置,用转移、异化的形式达成了救赎,供养着沉浮在无常世事中的不安魂灵。

@宋欣玥:朱婧近几年的短篇小说,无论叙述者是男是女,背后经常出现一条隐秘的女性情感暗线:一些女人慢慢陷入家庭生活编织的巨网,被父权规训;但若把诸多故事拼接起来,似乎能看出她们日渐推进的反抗路径。《危险的妻子》中,“我”每日乐此不疲料理家务,倾听梨花的丈夫明目张胆的出轨史,却似乎有意忽略了自己丈夫的冷漠。“我”和梨花究竟谁才是危险的妻子?《我的太太变成了鼠妇》里,无名无姓的太太是被“我”精心磨制的艺术品,“我”豢养她,消解她的自由,把她从活力少女变成美丽无用的摆件。与此同时,太太用她的方式慢慢背离“我”,以无边的幽暗封闭自己。“我”曾经热爱鼠妇,隐喻“我”享受操纵太太的快感,太太变成鼠妇后,“我能感觉到围城在微微震颤”,因为太太像花盆底下的鼠妇做出了超出“我”掌控的举动,“我”怨恨、畏惧又展现出虚伪的无能。可是从另一角度看,太太变成鼠妇,是女性为独立做出的微小改变,虽然柔弱和顺从,但却隐藏着另一种无惧消耗的剑拔弩张,这或许是绝望的反抗。

关于写作的态度

@张瑞洪:朱婧写校园生活、家庭关系、情感悬案,看似细小,却无一不是作家从生活中发现的真实。她没有介入宏大历史的野心,更多是对现实的关注。《水中的奥菲利亚》中,朱婧书写一位中年博士20年的情史,描写一个寄希望于获得家妻“圣光般宽恕”的肉身出轨者形象,被侵犯过的女学生的死亡构成了小说的高妙,映照出文本中处处被破坏的美。

@邱玉洁:我觉得朱婧对于整个世界始终是宽容的。她细腻的写作中其实会有一些尖锐的东西,比如《水中的奥菲利亚》,又比如朱婧新书同名小说《猫选中的人》中关于亲情的异质。但最能见出宽容的是《鹳》,这与三岛由纪夫《仲夏之死》进行对比可以看出。《仲夏之死》写掩饰悲伤的失败以及伤口的溃烂,直至最后也没能达成对悲伤的接受,整个过程被作家处理得非常残酷。而同样写亲人逝去的悲伤,朱婧在创作谈中说的则是“悲伤不能被克服,它只能被接受”。《鹳》中承受丧夫之痛的“她”,很长一段时间处于悲伤的异样中。表面生活如常,现实生活中的点滴总会勾连起她与丈夫从前的时光。虽时常想逃避丈夫已逝的现实,却还在日复一日的细节中建起新的生活逻辑,让已逝的丈夫成为一种偶尔浮现的念想,“直到最后,永远从我们的世界消失”。

结 语

朱婧小说的结尾常常落脚在即将溃堤处和一片迷雾中,她笔下的男女从开头到结尾,一步步清醒着走入混沌,这是一种加剧的痛苦,因为人们剖开了自己的溃烂却无所求,他们“静观”着自己,朱婧也“静观”着他们。朱婧的文字充满了对生命的追问,却不迷恋解答,这并不意味着原地停留,其笔下的很多角色也不像变成鼠妇的太太般畏光,而是选择用一种“静观”的姿态向前走。像王德威所说的,“每个人物都必须应答生命的洞见与不见,即使作者也不例外”,不管应答有没有作出,向前走总是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