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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5期|少一:他的名字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5期 | 少一  2023年05月24日08:23

少一,本名刘少一,男,土家族,湖南省石门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常德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结业,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艺家。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在《民族文学》《当代》等刊物发表作品200多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看得见的声音》《绝招》等,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获2016年《民族文学》年度奖、首届“中国土家族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入选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

 

就在今天凌晨,一位身着军装的耄耋老人突然闯进书房,用手枪顶着我说:“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吗?”

我一时脑雾——再好的记忆也受不住这般惊吓。我做出毫无意义的挡子弹的手势说:“请您先把枪收起来好不好,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言而无信,我先崩了你。”他不由分说扣动了扳机。我最后看到的是枪管里喷出的那团淡蓝色的火焰……

我被吓得魂飞魄散,醒来虚汗淋漓,卧看窗外,天光隐隐发白。

近日来,我集中精力读完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短篇小说获奖作品。我发现,军旅题材的作品占了很大优势,而且大都与西北边陲相关,没南方什么事儿。中篇小说有王松的《红骆驼》和王凯的《荒野步枪手》,短篇则有张者的《山前该有一棵树》和董夏青青的《在阿吾斯奇》。大致说来,刘建东的《无法完成的画像》也可归于“军旅文学”一族,只是故事发生的时间稍有不同而已。啧啧,占比一半,够牛的了!

或许,白天的“沉醉”便是我夜有所梦的源起。循着这样的思路,我恍然想起那个朝我开枪的人。我确定,就是他。是啊,我们曾经有约,可后来,他做出的那件事情不可理喻,也伤害了我们之间的感情。我不想和他继续交往下去,也就无所谓兑现承诺。

想不到,他竟追到梦里来了。这老头!

刚调进县城那年,常听人说起“老革命”。开始并未上心,以为就是个公众人物,年龄稍长点,既然扯上“革命”,无非是经历过战火洗礼,北上过?南下过?抑或是跨过鸭绿江吧。后来听别人唠叨多了,未免产生疑问,“老革命”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干啥样工作、年纪多大,可问谁都是只鳞片爪,诸多不详令我产生好奇。

老红军!而且是当时全县唯一健在的老红军——从县人武部获知,算官方消息。世间物因稀贵,人以独尊。老人家既“唯一”健在,人们尊以“老革命”当属实至名归,其他皆不重要。

关于“老革命”,社会上传闻多多。我简单归纳一下,由远及近,择其要者大抵有这么几个桥段:

传闻一,关于他当年参加革命的缘起。

“老革命”的父亲早在一九二七年就加入中国共产党,并担任乡农协主席。一九三〇年十二月,为部队秘密筹集粮款时,不幸落入敌手惨遭杀害,且祸及家人。时年十三岁的他不得不改名换姓,走上革命道路。

传闻二,关于“蒋瘸子”的来历。早前,人们不称他“老革命”,而取其败相直呼“蒋瘸子”。“老革命”戎马一生,先后五次负伤。一九四二年十月,在山西恒曲县的一次战斗中,他带领一个排阻击敌人,掩护部队突围,右腿股骨被日军炮弹炸伤。当时医疗条件不好,腿里留下八十三块弹片没取出来,由此落下残疾,走路一直瘸着。后来,他被评定为二等甲级伤残军人。平反之前,人们叫他“蒋瘸子”似也合理。那么,“老革命”姓蒋,我由是知之。

传闻三,有关“老革命”缴枪的故事。某天,有一帮“红袖标”闯进“老革命”家里,要求他把私藏的手枪交出来。“老革命”领着他们进了卧室,然后不慌不忙从裤带上解下钥匙,将书案左边最上面的屉子打开,抓出一把手枪,子弹利索上膛,枪口直接顶住领头小将的脑袋,一字一顿,说出的话像子弹直突突:“小东西,你听清楚,老子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手里的枪打死过日本鬼子,也打死过国民党反动派,但还从没杀过胡闹瞎搞的孩子。你们谁敢动老子半根汗毛,我也就不在乎多杀一个小王八蛋,有种你试试。”领头小将就是个怂包,见“老革命”要动真格,吓得浑身哆嗦,小便失禁,尿直接撒裤裆里了。“老革命”见状,喝令一声:滚!从此,“红袖标”们再也不敢上门招惹他。

传闻四,说“老革命”八十岁那年毛遂自荐申请回老家村里当党支部书记,为乡亲们脱贫致富干过不少好事,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他这个书记的特殊性:年纪一大把,享受副厅级待遇,应该是当时全国年龄最大、行政级别最高的村支书。军人本色加桑梓情怀,含金量够高的了,宣传出去定能一炮打响。

当然,关于“老革命”的传闻远不止这些。他少年参加革命,长征到达陕北,后来受到过不公正待遇,恢复名誉后投身家乡建设。在小小县城把自己活成了一个传奇。然而,经验告诉我,传闻大多有待考证。流传中,事情经过传播者二度创作难免变形走样,甚至面目全非。比如为躲过追杀,他曾改名换姓,那么,他真的姓蒋?名字呢?另外,一条右腿里留下八十三块弹片,谁给数的?搞准没有?是不是稍微夸张了点儿?再就是他凭一把手枪真能唬住那帮“红袖标”保全自己?还有,他给H首长当警卫员的经历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众说纷纭,真相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我是个喜欢探究生活真相的人,疑点多多,心里便萌生出一个想法,一定要登门和这位“老革命”好好聊聊。我想,缘分会有的,小小县城就是个熟人圈子,要不,怎会有个“六人定律”?

红砖、青瓦、白墙、绿色葡萄架……

“老革命”的私宅坐落在县城西郊一片橘园里,三间两层的房子被院墙围起来,屋后是一面缓坡,前面有马路穿过,交通便利,环境幽雅。

铁门上把着铜将军。刚一碰响,便闻院内狗吠,定是让链子拴着,有金属的“哐啷”声入耳。接着,听到有人吆狗,嚯嚯,嚯嚯,一颗白脑袋跟着声音从门洞里晃悠出来。他走路趔趄,想必就是“老革命”了。

葡萄架下,日影斑驳。一方小桌,近在咫尺,却实打实的把我俩隔开了半个世纪。相向而坐,我得以仔细打量这位“老革命”:他的肤色白里透红,脸上肌肉饱满,几道浅浅的抬头纹,不笑不显眼。疏朗的发丝理成寸头,根根竖立,经绿色军装映衬更显精神。他一半在说话,一半打哈哈,声若洪钟,笑声在小院内激荡,全然不像朝杖之年的老人。桌面上摆两只同样的搪瓷缸子,正面烤着“为人民服务”的毛体,白底红字醒目而遒劲。缸子并无主客之分,足显平等待人之礼,上面氤氲着薄薄的热气,逸散出沁人心脾的茶香。这样的氛围温馨、熨帖,与讲述者和倾听者皆契合而应景。

“需要我讲什么?你说。”

我知道,对这位浑身每个毛孔都浸透着硝烟味的“老革命”来说,故事不在话下,而我恰恰需要。我打开记录本,择最关紧的话题问:“听说您给H首长当过警卫员?”

“老革命”反应够快:“那我就先给你说个保卫首长的故事。”

我赶忙记录,生怕漏掉一个细节——

一九三七年二月,我在抗日军政大学警卫连当战士。后来,我被挑选出来,给H首长当警卫员。那之前,蒋介石在西安被张学良和杨虎城捉住(我注意到,他不说“抓住”。或许,在他自带情感的语境里,“捉住”更贬义一些)。为保命,老蒋同意跟我们合作,一起打日本鬼子。当时,国民党军队像乌龟缩在瓦窑堡县城里不敢出来,城外全是解放区。国民党派的县长阳奉阴违,故意找岔子扣押了我们的干部。首长去交涉,到了县党部,我被拦在外面,他们只准首长进去谈。

吃饭时,他们不起好心,把我和首长分开,一个劲儿地给我灌酒,指望把我灌醉后浑水摸鱼。我心里有谱,我们是去救战友,又不是做客,哪来的心情跟他们拼酒?真要比酒,他们肯定不是老子的对手。我悄悄揣了条毛巾,每喝完一口酒,我就假装擦嘴巴,把酒吐在毛巾里。这样一来,他们都喝得晕哒哒的,我却清醒得很。

“您喝酒挺厉害吧?”见“老革命”吹得起劲,我对他的酒量突发兴趣,“能干多少?”

他把右手食指笔直伸给我:“我能喝这么多。”

“一斤?”

“老革命”好玩地摇摇头:“你再猜。”

我心里估摸着:一杯?太少了吧;一壶?概念有点模糊。“莫非是一公斤?我的天啦!”

“我就晓得你想破脑壳也猜不到。”“老革命”可爱地笑笑,晃动着他那根骨节变形的食指说,“我这叫一直(指)喝。”他说,他打小能喝酒,从没醉过,到底能喝多少,连他自己心里都没个准数。

我知道,他小时候家里穷,肯定没酒喝。“您那天喝得不少吧?”他的脑筋急转弯游戏引起我更大的好奇。

“老革命”闷了一下:“差不多喝了八两酒,吐掉三两,肚子里还剩小半斤。真要喝,我有把握把他们都喝趴下去,你信不信?”

我稍微迟疑了一下,他马上追问:“你信不信?我现在还能搞半斤下去。你要是不信,俺俩约时间比量一下,我请客。”说到这里,他摸了一下鼻子,“哈,跑题了,刚才说哪儿了?”

回想片刻,他继续说——

我假装上厕所出去找动静。哦呀,满院子都是枪兵,刺刀闪着寒光——啥时候调来这么多人?我听到屋子里有人对首长吼叫:“是你们在破坏统一战线,问题不搞清楚,今天谁也别想走!”我一听情况不妙,首长处境危险,我必须冲进去保护他。

我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你想啊,如果首长的安全出了差错,我这当警卫员的还哪有脸面活着?对我们军人来说,怕死是没用的。我借口给首长送通知,扒开门岗直接闯了进去。我看见那县长站着,样子蛮神气,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首长大骂大叫。我们首长在延安可是千人敬万人仰,哪受过这种窝囊气?我一下火蹿八丈高,冲上去将县长按坐在椅子上,同时拔出盒子枪抵住他的脑袋警告说:“你对我们首长说话客气点好不好?谁要是敢动他,我先送你见阎王佬儿。”首长见我闹场子,一拍桌子命令道:“天才,你敢!赶快把枪收起来!”

天才?我心里一个咯噔,“老革命”有名字了,他叫天才。如果姓蒋,全名就叫蒋天才。采访本上顶格还空着呢,我赶紧补上去。

——平时不敢违令,但这会儿我不会听首长的把枪收起来。我朝外面努努嘴,火冲冲地说:“首长,他们不是真心谈判,外面都围紧了。”首长见机行事说:“既然这样,我们先回去,日久见人心,谁是真抗日谁在搞摩擦,历史自有公论。”回去的路上,我噘着嘴巴觉得满肚子委屈。首长知道我为啥不高兴,安慰我说:“天才,还生气呀?你当时那么做是对的,我训你也没错,那就是做样子给人家看。这叫策略,你明白吗?”

听到这里,我疑问道:“人家就这么放你们走?”

“城外全是我们的队伍,他们敢怎样?再说了,那是国共合作时期,谁破坏抗日谁就是历史的罪人。”

起了一阵风,翻得橘树林哗哗响。有几片葡萄叶从头顶的架子上被吹落下来,让风追着在院子里乱跑。一只健硕的花猫不知从哪儿蹿出来,撵着翻滚的枯叶撒欢。“老革命”打住讲述,目光停在不远处的花猫身上,不知看出什么玄奥,脸上缀满慈祥的微笑。

“听说您曾经受到过不公正待遇?”我把开小差的“老革命”拽了回来。

他的目光在我的记录本上溜了一眼,然后抬头,渐渐朝北方望去。风识相地停了,眼前是丰收在望的橘园,绿色的枝叶间挂着密集的果实,从屋门口一直铺陈到远方。橘园尽头是县城的制高点,名叫方顶山。当年,日军想攻占县城打开通往湘西的门户,遭到方顶山守军的顽强抵抗,最后不得不放弃。“老革命”的目光越过山顶,眺望远处层层叠高的群峰,群峰之上的天空停泊着几朵洁白的云。他轻轻叹息一声:“哎,往事不提了,和首长比起来,我受的那点委屈算不上什么。”

我想,只有经历过生死的人才有如此博大的胸怀,不计小我,包容一切,看淡时势风云。我不想让“老革命”的情绪停留在不愉快的往事中,引出另一个话题:“听说,您后来去北京看望过首长……”

那是一九八七年冬天,首长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后,我第一次去北京看望他。工作人员把我带进办公室时,首长已经在等我了。一进门,他马上起身相迎,紧紧握住我的手:“天才啊,我们快五十年没见面了吧?”

“是的,我很想念您,这次是专门来看望您的。”

“这些年,你都在干些什么?”

“我当书记呢。”我报喜不报忧,很自豪地报告首长,“只不过,我是中国最小的村支书。”

首长听了呵呵笑:“哦,那你说说,你这村支书当得怎样?”

我就扳着指头,给首长汇报自己的成绩:“过去十年,我带领村民修通了五公里村道,汽车能开到村部;两百多户人家全都通了电;从七公里远的凤凰山引来山泉水,送到各家各户灶台上;开辟了三百八十亩茶园和一百七十亩脐橙园,栽了杜仲树五千棵、杂交板栗树两千棵……”

听到这里,首长竖起大拇指,啧啧夸奖我:“看来,你这个书记干得不错嘛。天才啊,论参加革命的时间,你恐怕是全国资格最老的村支书了。革命战争年代你经受住了考验,和平建设时期你同样是好样儿的。”

那天临走时,首长说:“天才呀,送你点什么呢?我很清贫,钱是没有。”说着,他走进卧室,从枕头下抽出一件毛衣塞给我,“拿着,这是我身上穿过的,留作纪念吧。到这把年纪,我们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说到这里,他朝自己身上看看。换季了,他没穿那件毛衣,但他神态若定,满足地沉默下来。

我拎起水瓶,给他杯子里添水。

——一九八九年四月,听说首长患病的消息,我又去北京看他。首长知道我住在一家小旅社,千里迢迢不容易,嘱咐工作人员给我退了房,让我住进就近的招待所。工作人员告诉我,首长交代过,我是他的客人,费用由他付。我清楚记得,四月二日是星期天。首长请我到他家吃饭,他老伴、儿子和女儿都在。首长亲手把一只鸡腿夹到我碗里,对子女们说:“这是位老战士,曾救过我,你们不要忘记他。”

记得辞别时,我问他:“首长,我下次再来看望您,带点什么礼物合适?”首长说:“能见见面、说说话比什么都好。你也老了,出远门带东西不方便,我们之间不要讲那些客套。”我说:“也没什么好东西可带,我们山里只有土特产,不值钱的。”他见推不过,就想了想说:“那就红豆吧。”我感到奇怪:“您怎么想吃那东西?”他看着我说:“还记得在延安时你给我弄过,蛮好吃的,以后一直就没吃过。”我不由得想起一九三八年瓦窑堡战役期间,首长断了三天粮。我找到一位老乡,用自己的一件衬衣换了两斤小红豆,让首长渡过了难关。

回家后,我到处打听,乡亲们都不种红豆了,那东西产量低,搞不好还失收。后来,好不容易在离县城一百多公里的大山里买到十斤红豆,就赶紧动身给首长送去。那天,火车到站时天黑了,我刚在旅社住下来,就听到电视里播出首长逝世的消息。我看着装满红豆的袋子,趴在床上吼吼地哭起来。第二天,我赶到首长家里,把红豆放在灵前,给首长磕头。我说:“首长,天才来迟了,没让您吃上红豆。您这一走,我们就只能在梦里相见了。如果有下辈子,我还当您的警卫员。”

说到这里,“老革命”已是泪流满面。我听人武部的同志说过,“老革命”是在H首长的亲自过问下才恢复名誉平反昭雪的,不然,他还是那个“蒋瘸子”,可他从始至终只字不提这个。此刻,半个世纪的风雨都化作他苍老的泪水流了出来。

这是我听到的最本色的革命故事。我表示,一定要把“老革命”的故事写成文章,在报刊上发表,让他的英雄事迹得以传扬。“老革命”听了十分高兴,露出顽童般的欣喜。他说:“要得,都说你好文采,写出来的东西肯定带劲。不能吹我的泡泡啊。”

我承诺:“到时候一定把报纸送到府上,请您指正。”

“指正个屁,我一个文盲。”他说,“你要亲自读给我听。”

“作数!”

“那我先欠你一份人情,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找我。”

我嘴上应着,心里却不想承他的人情,不是他帮不了我,而是我想不出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出面帮助。我非超人,但不到万不得已,不愿有求于人。“老革命”是何等了得的人物啊,在小县城,他只要出面,压在任何人头上都是一座山,谁也承受不起;所以,这样的“资源”切切不敢乱用。

我有点贸然了。自己立足未稳,却把妻小接进县城。没房子,先租住。东找西找,相中了房管局一套公租房,七十多平方米,租金不贵,而且月交,对我这种低收入的工薪族来说很人性。可我经验不足,没想到先去房管局“走程序”,而是稀里糊涂从租住户手里直接当了“接盘侠”,而且付了人家一笔在当时看来不算少的“转让费”——那时候,房地产开发尚未兴起,房源比较紧张,我犯了病急乱投医的错误。等到房管局的大姐上门收取租金时,发现房屋已经易主,而她毫不知情,这还了得!按规定,公租房不得私相授受。大姐很生气,令我们必须马上搬出去,没商量。果真如此,我就亏大了,“转让费”收不回来,房子还没得住。我好说歹说,大姐最后让步,不“马上”了,宽限到二十四小时,让我们暂时缓冲一下。可是,这点时间远不够用,如果租不到房子,除了露宿街头,我们一家只能“缓冲”到桥洞下去了。我一宿未眠,不得已想到自己手里还攥着的一张牌。

中午下班后,我去求助“老革命”。正是三伏天,日头很毒辣,“老革命”抓一顶半新的草帽戴头上,拄着拐杖就踅出院门。阳光将他的影子揉成一团投在路面,我见他腿脚不好使,准备拦一辆车过去,却迟迟不见有车过往。他反对打车,坚持走路,边走边嘀咕:“你钱多吗?一泡尿远的路,你租车你坐,我不坐。”我知道老人家是说一不二的人,拗不过他,除了紧跟其后默默行走,一点办法也没有。“老革命”身有残疾,走路比常人困难。他在前面一高一低地迈动着两条腿,很费力。我看见汗水浸出他的发根,渐渐汇聚成水滴,像蚯蚓一样在他的脖颈上爬行,白色的衬衫被汗水湿透,一块一块贴在后背上,像女人敷在脸上的面膜。我一面怪他多事,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问题,非要整这么一出,不是自讨苦吃吗?害得我也跟着遭罪。一面又觉得很过意不去,便没话找话,以表达内心的歉意。我说:“吴局长让您在电话里说事,您何必跑来跑去?”

他说:“求人办事,不能让他认为我拿架子。”

我就想,您随便往哪一坐,哪就矗立着一座山啊。您这一上门,带着兴师问罪的杀气,“架子”不是端得更大了吗?

“老革命”见我没应他,继续说道:“这种事情只能商量着办,不能拿权势压人家。”

他既然这么说,我就该“懂味儿”了。我在一家小商店门口打住脚步,目光在琳琅满目的烟酒柜里逡巡。“老革命”问:“你干啥?”

我说:“我想给吴局长带点见面礼。”

他拿手里的拐杖戳着地面“咚咚”响:“你年纪轻轻,哪里学来的这些歪风邪气?!”

我嘀咕道:“求人办事嘛,怎么好意思?再说,也是一份尊重。”

“我们共产党人不兴搞这套。”

我说:“你不兴,如果吴局长兴呢?”

“那他就不要当这个局长了,我去跟组织部说。”

我被噎得没话说,只得拔脚离开。

见“老革命”亲自上门,吴局长应接不暇,嘴里赔着小心:“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让您老人家跑这一趟?您随便发个话,小吴照办就是。”

“老革命”喘匀了气,指指我说:“小刘遇到点麻烦,和你单位有关。他不认识你,我给带路来见个面,你看能不能给办了。”

继而,“老革命”就要我把事情简明扼要地跟吴局长汇报一下。

吴局长听完,恭恭敬敬地请示“老革命”:“首长,小吴想先听听您的意见。”

“老革命”呷了一口茶:“我是这么想,房子是公家的,人家搬走了,就得有人住,总不能空着。小刘一家几口从山里搬下来,没地方落脚,同样交房租,又不少公家的钱,就让他住吧,谁住不是住?”

“老革命”的话听似委婉,实则给事情定了调。吴局长不敢怠慢,诺诺连声:“您的指示一定照办。这件事就交给小吴了,您不必再操心。”说完,吴局长转向我,“这样吧,你下午到房管局去一趟,直接找我。”最后,他又给“老革命”解释说,“按规定,公租房不能私下转让,应该先到房管局办理登记手续。这不是我们的房管员要给小刘出难题,制度是这么规定的。”

“办啊,当然办,我又没要你破坏制度。”“老革命”说,“不过,我听小刘说,你手下那位女房管员有点不像话,作风粗暴,不讲方法,不体贴老百姓的难处,她限定人家一天之内必须搬出去,不然的话要把东西甩下楼,这可不像我们共产党人的作风。我们是人民的勤务员,宗旨就是为人民服务嘛。她这态度有点问题。”

“您批评得很对。”吴局长见“老革命”动了气,嘴唇直哆嗦,就一个劲地检讨说,“回到单位,我好好调查,一定严肃批评她、教育她,保证以后……”

“老革命”摆摆手:“事情过去就算了,往后注意点,改进就好,不搞秋后算账那一套。”

几番交往,我和“老革命”成了忘年交。

按那时流行的说法,我是在红旗下长大的。见到“老革命”之前,我对英雄人物的认知来自书本里,或人们的传说中,抽象、浅表、单薄,局限于感性层面,仅仅是个具体的概念。可打从面对面采访“老革命”,亲耳聆听他的传奇人生之后,一座英雄的丰碑在我心里巍然矗立,变得具象而清晰。尤其是他顶着日头,带我去吴局长家解决租房难题后,我对他更是充满感恩之情。我们的友情洁白无瑕,没有掺杂任何世俗的东西。我想,这种友情一定会历久弥新,就像窖藏的老酒,随着时间的浸染会酝酿出岁月的沉香。

哪想到,租房问题解决后的某一天,“老革命”找到我单位来了。他是直接奔领导来反映问题的,可那天我们局长不在家,就电话安排了办公室主任接待他。以“老革命”的资历和性子,他有事情不会藏着掖着,而是直来直去。他不知从哪里翻出我的“老底”,要求单位将我辞退,理由是像我这种“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不能留在公安机关这样重要的岗位工作。我们时刻都要提高警惕,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活动。我只差惊掉下巴,都什么年代了,他还在拿出身论说事?!对,我祖上是地主,可到我父亲那辈早就“摘帽”了。我压根就不知道“剥削”是咋回事,反倒是从小吃苦,靠自己的勤奋努力才一步步走到今天。主任不知道我和“老革命”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认为“老革命”是囿于他的阶级情感才提出这种不合时宜的要求,可“老革命”身份特殊,主任只能做些不痛不痒的解释,还口口声声“保证”一定尊重他的意见,给领导汇报后“研究处理”。“老革命”可能看出主任不太走心,离开时还一再叮嘱,不准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啊。

起初,我还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这回事。有次闲聊,主任突然问我:“你认识‘老革命’?”

我把和“老革命”的交往说与他听。主任听完后颇感疑惑:“那就是说,你们的关系不错喽?”

我嘚瑟道:“算忘年交吧。”

主任不信:“就没发生过什么误会?”

我肯定:“没有。”

主任说:“那就奇了怪了,不至于嘛。”

我听出哪儿不对劲,便套他的实话……主任叭叭叭一通,最后说:“老同志难免犯迷糊,你就别往心里去了,只当是他开了个玩笑,反正谁也不会当真。”

“老革命”这样的“神操作”令我对他刮目。我不恨他,但想法还是有的。我迷惑,他是真老糊涂了,还是我们之间有了什么误会?我最担心的事情是社会上总有小人见不得别人好,会不会有人在我们之间搬弄是非,离间我们的关系。“老革命”老了,耳根子不清净,容易偏听偏信,可以理解。但以他的智慧和秉性,就算听到什么谣言也完全可以和我直接沟通,不必从背后来。如果由此产生罅隙,让我们纯洁的友谊付诸东流,多可惜啊。我想,我得抽时间去见见“老革命”,我期待他给我一个说法,如果真是我错了,我有勇气承担一切。

蹊跷的是,自从那次到公安局告状之后,“老革命”没有后续跟进,对他的“息访”我们都感到诧异。我太了解“老革命”了,他是个性格倔强、执着无悔的人,盯上的事情是不会轻言放弃的,这是他在血与火的年代里建立起来的坚韧。后来打听到“老革命”生病住院了,这是个不祥的信号——对他这样高龄的老人来说,一旦病倒就很不容易爬起来,我真为他捏着一把汗。“老革命”的病情引起了社会各界关心,我们单位也决定派人去看望他。鉴于我和“老革命”之间的缘分,主任邀我一同前往。怕我心里有疙瘩,他特别向我“剧透”:“人武部的同志说,‘老革命’专门点你将,希望你能去说说话。”主任还特意提醒我,“那事就别提了。”主任的担心有点多余,我还不至于那么小心眼儿,“老革命”身体欠安,我就算有再多的憋屈,也只能暂时隐忍,见面后只字不提,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老革命”住在高干病房,状态真的不太好。见了我们,他使劲欠起身子打招呼。护理人员让他躺着说话,他不干,坚持把床摇起来,坐正身子和我们握手、说话。许是刚刚拔了吊瓶,我感觉他的手有些凉,甚至有些轻微抖动,脸色也明显苍白、憔悴。进来之前,医生告知,“老革命”体力不支,需要休息静养,我们待的时间不宜太久,最好控制在十分钟之内。主任遵医嘱礼节性地问候几句,就拉上我起身告辞。

“慢着。”刚走到门边时,“老革命”招呼我,“小刘,你不忙吧?留下来坐会儿,我们单独说说话。”说完,他费力地咳嗽起来。

我转过身,马上去扶他,轻拍他的后背,然后在床边坐下来。“老革命”招招手:“坐拢来点。”同时吩咐护理员给我倒开水。见我们有话私聊,冰雪聪明的护理员退出病房,在门外候着,让我们有事随时叫她。我把杌子挪近“老革命”身边,握住他的手,一时意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还好吧?”他注视着我,目光比话先到。

我不知道他这话啥意思,是在试探我,还是要继续“关注”我。我怕他心里添堵,于康复不利,随口敷衍一个字:“好。”

“恨我,是吧?”许是病体虚弱的缘故,他说话尽量用短句,“看得出,你在撒谎。”

我该怎么说呢?我的心情无比复杂,这种复杂不能简单地归纳为一个“恨”字,甚至和爱与恨没半毛钱关系。我只想知道是否有人在我们之间掺和了什么,而他的话语焉不详,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让我捉摸不透。“哪能啊,我还欠着您的人情呢!”

顿了顿,他幽幽地说:“再给你讲个故事吧,也许,这是最后一个故事。”

接下来,我听到了“老革命”投奔队伍的另一个版本。

父亲死后,我成了放牛娃。有一天,我把地主家的牛放在山上后去下河洗澡,没想到牛踩进天坑摔死了。我当时吓得半死,东家肯定会要我赔偿损失,不然,我的小命难保。我可尝到过东家的厉害,平时只要稍不如意,他就会用皮鞭往死里抽我。我常常吃不上饭,还被打得浑身是伤,通夜睡不着觉。可是,不给地主放牛,谁能收留我呢?现在闯下大祸,我肯定回不去了。我在树林里躲了一会儿,生怕被人发现。后来,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又转到河边,捧了几口水喝,然后躺在沙滩上,饥饿加劳累,很快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听到河磡大路上有急急赶路的脚步声,而且还伴着什么铁器撞击出的叮当声。我爬上去一看,是一支破衣烂衫的队伍。他们扛着枪或梭镖,帽檐上缝着红五星,我知道那是我们穷人的队伍,我爹和我二叔曾经参加过。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跟在队伍最后头,成了他们的尾巴。

跟了一段路,最后那个人扭头问我:“你干啥子?”

听出湘西口音,我问:“你们是红军吧?”

那人对我嘿嘿笑,露出一口黄牙:“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爹也在你们队伍里干过。”

“你爹?”那人来了兴趣,“他叫什么名字?我兴许认得。”

“他死了,我现在没爹了。”我怕他丢下我,撵着说,“我要参加红军,替我爹报仇。”

那人问:“你今年多大?”

我说:“十三岁。”

“太小了。”那人说,“你跟不上队伍的,回家去吧,等你长大了再来。”

我没理他,心想,我哪来的家?你也别小看我。就这样,我成了一名“红小鬼”,一直走到延安,后来的故事你都听说了。

我联想起他参加革命的传闻,不禁一头雾水:“不是说您在亲人遭杀害后就直接投奔革命了吗?”

“父亲死后,我改名唐天才,先逃到一户地主家当放牛娃,才保住了性命。”

怪不得H首长叫他“天才”。我自作聪明地说:“哦,您叫蒋天才。”

他摇摇头:“不,我叫蒋文模。”

什么剧情啊?!

见我蒙圈,他抓过我的手,摩挲着说:“我本来就叫蒋文模,唐天才是我在队伍上的名字。平反时,我要求组织上恢复了我的原名。”

是这样啊。我仍不明白,他把我叫回来叨咕这么多,仅仅就是要给自己正名?

“我去过公安局,你应该听说了。”

我装糊涂。

“我痛恨地主。”他对自己的阶级立场毫不掩饰,“所以,听说你出身不好,我感到担忧。我没有错。”

“老革命”襟怀坦白,我却啼笑皆非,不知说什么好,最后说:“我理解。”

“后来,我也想明白了,一码归一码,出身的事怪不得你。嗯,好好干,不要有包袱。”

接连说了这么多话,他咳嗽得更厉害了。咳嗽声也是召唤,护理员闻声进来。

道完珍重,我徐徐离开病室。

“你还答应过我一件事呢。”轻飘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并非不记得,只是因为那点别扭,我没做,也不想做。我忽然想起来似的:“哦,一直忙,把大事给忘了。放心,我回去就干。”

没多久,“老革命”去世,我由此欠下一笔文债。

人世间,所有欠的债都是要还的。

对执着者来说,尤其不能轻许诺言。“老革命”都追到梦里来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于是,你读到了这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