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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小说新锐九人作品展 《广西文学》2023年第5期|武庭英:撞山的鸟(节选)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5期 | 武庭英  2023年05月24日08:21

武庭英,1997年生,山西介休人。作品散见于《作家》《诗歌月刊》《广西文学》《广州文艺》等刊物。

 

2020年12月24日晚八点,我决定去看她。

起因是她的一句微信语音,告诉我,她的大限已到,身不由己,速来,有事交代。

我妈自从做了甲状腺手术,开始一天一片服用左甲状腺素钠片,性子就软了。她没有阻止,反而开始念起我读书时寄宿她家的恩情。对于初中三年的寄宿生活,我、父母、亲人都三缄其口。如果不是猛烈地发育和打架留下的几处伤疤,那三年就同世间多数事物一样消失了。

我妈说要到楼下去转圈儿。我知道她在转什么,图了别人一天三十的钱,帮着一块儿在纱厂周围转。人多的时候就把东西拿出来散发给人群,人少的时候就二三十个女人换班儿转圈儿。我不让她走,说了几次拦不住。我妈嘴上说心疼那些女人,说自己和她们一样大,都是那个光景过来的。又提起自己年轻时在砖场干活儿时,女人们团结起来,就没有人敢欺负的光荣事迹。

我不放心,一块儿跟着转过。我是去过五台山的,并且跟苦修的比丘尼攀过话。老实说,为首的那几个人,跟我在五台山见过的那位比丘尼一模一样。我妈说,那几位都快得道了。我对这些是模棱两可的。里面有位胖女人,小雪那天碰过面。

从那天开始,小区常常传来的打闹声越发严重。我闲着无聊,下去看看,三个五十上下的女人,拉着横幅,对着几辆小卡(挖掘机)。女人们叫喊着,小卡往前进一步,都像扯着她们头发根儿一样。听旁边人说,这几个都是原先纱厂的女工。我们小区旁边儿就是纱厂旧址。我知道纱厂的事儿,这块地皮卖了四个亿。这些女工大概是捍卫最后的领地,旁边小区里的人也跟着叫骂她们贪心。

一个胸围硕大的女人看着不断掘进的小卡,蹿着步子就往最近的小卡上扑。周围看热闹的人笑话着这相扑式的姿态,以为她要挡在车斗前。她没有停下步子,经过我时,周遭荡起一股冷气。她直接拽着栏杆往驾驶室里钻。像炸鱼一样,几声闷雷在人群中传开,人们都自觉往后撤,给随时可能失控的小卡让开位子。

我盯得仔细,那女人并没有抢方向盘,而是直接上去挂了空挡,拉手刹熄了火儿。司机的个头儿很小。但我没想到,她被从人群外涌进来的十几个男人拖下来。她不服输,坐起来,明显从一米多高摔地上,吃了劲儿,折腾四五下才站起来。她没叫嚷,继续钻进驾驶室,男人们乌泱泱又把她拽下来,一次比一次狠。远处举横幅的两个女人明显架不住了,她们跑来拖拽男人们。那个胖女人还不肯罢休,不吭声地往驾驶室钻。终于,一个男人动起了手,一巴掌掴在女人脸上,一声瓷实的耳光,点着了女人。她抡开架势动起手来,三五人近不了身。更多的人上来,把她脸使劲儿摁在地上。那两个女人也被架住,大声叫着。

“阿弥陀佛,我们没活路了!”

这话像闹钟一样,没人关停,一直循环着。直到警车响起。

旁边儿一个大娘看不过去,她喊了句,别欺负女人。

看热闹的叫喊起来,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一部分人像浪一样退去。没有电视里的流程,三个女人直接被带走了。挖掘机哐哧哐哧响了半个月。饸饹面摊吃面时,人们又开始怀念那三个女人,比起这些,她们的嗓门实在安静又动人。一个剔牙的男人,诌了句:警惕群体迫害个人。这话钓上我的眼神儿,我隔着热气儿瞅他,他把牙签折断。旁边的男人笑他,拉倒吧,你当时要是在,屁都不敢放。那男人不服,我要是在,我起码要说一句,草,不行,老子就去上访。旁边男人嚼着,你他妈是光棍儿半夜瞎折腾,自己耍把式。那男人站起来,你但凡出车,老子就钻你老婆被窝儿。人们哄笑,刚刚对于那三个女人的愁容都消散了。我走到老板摊儿前,扫码付了七块,在笑声中溜走了。

我看着我妈掖好围巾,拆一个新口罩罩上。手放在门把手上,突然转回身看着我。我正躺在沙发上刷抖音。你明天晚上回来吗?我妈问。不知道,看情况。我妈又问,那明天早上几点走?十点往后,太早起不来。她没立刻接话,指了指在阳台上铺张开的那一堆东西,这些明天带过去,还有,最好不要过夜。我把手机声音调低,说不过夜。我妈说,行,话要说到位,人情世故要懂。你在她跟前别提李娜。

我嗯了声,有几年没见过李娜了。我俩同岁,我正月初四,她八月十五。出生的时候,神婆说她是神童转世,两只眼生得漆亮,几个月就开始认人,会哭会笑。家里人都宠着,年岁大了,脾气就没边了。初三的时候生了场大病,去北京住了两个月,病好之后家里人就彻底收不住她了。

李娜是我表妹,叫我速来的就是她妈,文前,我姥姑的大女儿,我妈的亲姑舅姊妹。说是亲,其实是抱来的,我这小姨身世也算坎坷,生辰八字算出她是五月下山虎,吃人克父母。这算命的一句话,让还没满月的小姨转手了四家,才到我姥姑怀里。华北平原上,说不信命的,都是扯淡,更何况是这山西农村的土屹梁里。我姥姑结婚四年都没怀上,去找算命的,说是抱一个,生两个。都是缘分,小姨到了姥姑家里,三天后就找了村里的神婆改了命。这才相安无事活了这些年。这些在杨家不是秘密,可我九岁意外知道以后,像顿悟一样。我从小就好奇,为什么杨家所有的女儿里只有小姨脾气秉性不一样?

我经常发呆,憨人一个。说话做事不过脑子,到我现在的铺子上,少不得罪领导和那儿的老人。好在师父厚道,又有些本事,就常带着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看中我身上哪点。这事一多,搅和在一块,我就跟鸡崽子一样追着他们走。地域歧视是不能有的,但我不少被那个来自人口大省的中年离异女秘书耍暗枪。所以,学会对付女人,是每个男人都要锤炼的本事。我为什么会想到这些,纯粹是想起初中三年在小姨家寄宿的事,当然中途也在二舅家住过一段时间,他老婆算是我认识的为数不多的纯坏人。小时候没能力,长大后没机会,要想出口恶气,只能在梦里呱呱扇她。后来她得了乳腺癌,我百分之百信了母亲常说的:举头三尺有神明。奇奇怪怪的事又接二连三地在我初中三年轮番上演。这头一件事,就是小姨从南罗庄请来一个高人,叫“智智”(音同),三十出头,白净略肥,尤其是两只肉耳垂至下巴,在三五步外粗看其头顶,俨然就是佛祖的发髻。只是个头和佛祖一丈六尺的巍峨相差甚远,我那时也才十三四岁,头到他胸前,推算他一米七,也算标准的中原身高。他像夜游神巡逻,就是临走时望了我一眼,意识就像被狙击手锁定,我大煞风景地战栗不停。

后来但凡进入香火旺盛的寺庙道观,我都哈欠连天。起先长辈们还叮嘱我几句,后来成了应激反应,比看到好看的女人还要准确。在小姨家经常看美女,她家的高清液晶电视可以收到旅游卫视。那时候旅游卫视的泳装大赛和《士兵突击》一起抢占了那个小县城的黄金档。不过晚上八点半,小姨都会带着李娜、李伟到南神庙烧香拜佛。我是很想去的,据说那里的供品可以分给香客,有求必应。可惜每次他们回来已经吃光了,我有次试着闻了闻表弟手上的味道,除了一股烟熏火燎的香烛味就是抠屁眼的屎味,就绝了这个念头。每天晚上他们走了,我就打开旅游卫视,看那些美女摇晃着从远处走到跟前,又摇晃着走远,幻想电视里的美女能鲜活地出现在我面前。我什么也不做,就是跟着她们来来回回地兜圈子。现在想想挺好笑的。

住了三个多月,有一天放学回去看到一双皮鞋,一个不胖不瘦的平头男人斜靠着墙,一手扒着桌子,一手点着酒盅。我想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姨夫。他朝我招手,我过去坐下,小姨端着饺子出来。酒精弥散间,我感受到他的威严,还有小姨翘首等着这饺子好不好吃之类的话。然后他不说话,叼起烟寻火时,火就从小姨的掌心点燃了。两人默契地彼此移动,烟丝点着了。那画面竟有些香港三级片里黑老大的感觉。那些三级片就在她家电视柜下面的一个鞋盒里,光盘已经花了,但伴随雪花出现的画面也像炸弹一样摧毁了我的脑子。所以我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看他是否还在。后来他带表弟和我去澡堂,同行的还有几个男人。我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第一次闯入了男人的世界,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谈在出车中睡过的女人。我和表弟在温度不高的澡池,表弟年幼,我只能潜进池子里游泳,来消解这些看似玩笑的语言。我那时还不清楚什么是出轨,什么是背叛。好像这些词语生来不属于这些小县城一样,这里的男人女人不会用这种词语来定义彼此。合适就过,不合适也将就过。

所以后来小姨离婚,是让我诧异的。虽然离婚这件事她是被迫的。但我依旧觉得这件事对她而言,是个机会。

早上出发的时候,我妈还没醒。这作息是在我中考那会儿熬的。我不在她身边,人背,又遇到各种事儿,我妈为了我操了老命。头发也是那会儿白的。后来,早上三四点才睡的习惯就养成了。出了小区门,准备上汽车站坐车。两公里不远不近,就想着走着去吧。结果半路又遇到早班转圈儿的这些大姨们。

有一两个认出我来,跟我打招呼,问我去哪儿?我说回平城。一个短发的大姨穿着大红色的长款羽绒服,热络地跟我说,她们也准备约着时间去,听说平城人工湖有位师太,有大智慧。听她说法,可以不堕轮回,得享超脱。我说,行,这两天我先给你们探探路,去看看。兴许是我的玩笑,或者因为这个大姨跟我说几句,整个队伍不得已停下来受冻,之前那个勇战小卡的胖女人,出了声,像是丹田里蹦出来的几个字:“阿弥陀佛,一路平安。”然后她们就头上冒着热气儿,排着队走了。

介城号称“三贤故里”,出城关往南走有一个巨大的鸟形雕像,听人说是用来镇鬼的,又有人说是用来引神的。这两种说法,前者是现代的,镇的是特殊年代枉死的冤鬼,后者源于万历年间,介城平城二地的城隍对赌,前者输了老婆。现在平城的城隍庙里那尊娘娘,还远远望着介城方向。后来为了她,就修了这座雕像,等待一千年时限到,能找到回家的方向。因为介城和平城都是远近闻名的旅游城市,所以这说法越神道越有价值。我从小爱琢磨这些,也不是为了卖弄。好像从哪儿听到的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儿,晚上准会演戏一般在我梦里重演。刚打了会儿盹儿,同车的人就喧闹起来。二级路上出了车祸。两车相撞,被撞的车发动机都蹦出来四散在路中间,一家四口都没了命。迎面超车撞来的车保险杠坏了,其他屁事没有。前面是义安镇,介城首富的发家地,他去年撒手人寰,留下了焦化厂、煤矿、洗煤厂、客运公司和一个旅游景点。北方人,递根烟不论认不认识都能和你谝几个小时,所以等待交警和保险公司的几个小时里,倒也不寂寞。我是无意中听到一个大爷说:平城的西城勇勇死了。这个名字和狗蛋、铁蛋一样常见。但自从“西城勇勇”横空出世后,这个名字就没人再敢叫了。

高一为了一个女生,和一个鸡崽子打架,他叫了三个帮手,我一个对他们四个,赢了。但一天后我没还手被原封不动地打回来了。就因为有人传言那个鸡崽子的哥跟着西城勇勇混。二者相比,我宁愿被四个人群殴,也好过去见那位爷。以至于我喜欢的女生都不敢再声张,直到我转学。转学前唯一一个能和我说两句的也只有川洪了。后来我到了南方,才加了微信。平常不联系,逢年过节互相问候。不过他朋友圈发得频,当了金店的销售,为了业绩也是不容易。这次回去也计划和他见一面,微信上联系,他给我发了地址,约了在陶源丰后面烧烤城里叙叙旧。那里离二中不远,走三五百米,过一个十字路口就是。十字路口周围都是金店。前几年他生意不好,金价尚且可以接受。我定期买几颗金珠存在他那儿。一是替他完成业绩,二是前几年赚了一些歪钱,这钱留着烫手,所以还不如放他那儿。后来他开始卖空调就断了。空调不好卖。店里开始搞网络直播,也卖得不好,又担心售后。这件事应该是困惑大多数人的,就像川洪曾经跟我抱怨娶了一个二婚的女人,还不能省心。结婚之后,父母任务就算完成,川洪也就随便了。前年父亲去世时,他来找我,奉劝我一定要找一个喜欢的女人,不然不如找个不用结婚的女朋友。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也肆无忌惮地加入这种话题。他高中毕业后考了个大专,学人力资源,肄业。跟着一个老板当马仔,那点钱也是一瓶瓶吹出来的,附带挨了不少巴掌。

警察来了,尸体分拣装袋。车上的大人蒙着孩子的眼睛。老人们默念祷告,司机加速离开,这一切在突如其来的沉默中,顺畅完成。往前走了二三里地,一个穿着墨绿色羽绒服的女人突然打开车窗,空气凛冽到人们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那女人呼应众人的目光:开窗透透气,满车的血腥味。

大家哈着气转回头,任由华北平原的冷气临时掌管各自的身体,在如此肃穆和寒冷中停止思考。寒冷接近于一种苦修。小姨在家里也修这种功法。母亲跟我说过她的腿病很重。我怀疑是苦修所致。后来小便也几近失禁。这天太冷了,我点了支烟,呼吸间逐渐温暖。离平城县城十里地有一座双林寺。

之前递烟的大爷,看我瞅着国道两边印着韦佗像的广告牌入神了,就告诉我,这双林寺灵得很。说是菩萨住这儿了,要是遇着什么乞丐、什么瞎婆或者唱花落的,都有可能是菩萨。每月初一十五来上香的人,能挤得鞋跟儿都掉。我说,都有所求嘛,正常。他掸了掸烟灰,说,钱财名利,世人不就是追求这个吗?我说,保不齐,求段姻缘。他点点头,也有。我看他一副看淡的样子,就问他,要是菩萨在你跟前,你求什么?他想了想,不知道。到跟前了再说。再说了,你求啥,菩萨也不一定都给你。车开始晃荡,一进城路就坑洼不平,颠得人难受,我们也就不说话了。

平城火车站已经老旧不堪,烟火气和尾气一起烹煮这个县城。看着熟悉的炒碗团摊,就给川洪发语音说在这里等他。小摊背靠火车站,正对顺城北路,这条主干道平稳分割了这座两千多年的县城。十年前我也经常绕着这条路,搭着经停义安、只两站便到介城的绿皮火车回家。也曾经在这条路上远观过社会青年群架事件。有时候我很怀疑这世间的一切是否是死循环,几十年前杨德昌拍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又在我的生活中重演。而这两个远隔千里的城市,同时在一个个少年时代烙下疤痕。当年惨死的四个少年,又是否已经往生……

喂,叫你半天都不答应。川洪扬着嗓子走过来叫醒我,还穿着导购制服,头发后梳,把电动车往街沿上一抬,跺脚抖擞几下。我看他春光满面,倒有些意外。在平城不大的版图上,他的出现不足以让人安静。只是我耳郭进不去声音,脑子瞬间回到了多年前,我们分着一支烟头,躲在城墙敌楼里看着外国大妞的乳房和屁股。我记名字不大准,但川洪是把好手,所以每次看完“教育片”,他总要做些恶俗的小游戏,考问我演员的名字,然后换来一盒云烟过嘴瘾。我抽烟并不是跟他学的。小姨家里有很多姨夫的烟。我总是趁他们不在暗自抽上几支。初中毕业,发育的冲动让我想急速逃离她家。她们不在时,这个家除了抽屉和神龛,都是我的。她们在时,空气都是借来的。这样尴尬的场景,似乎是我拒绝小姨检查我的身体后发生的。那时,在她家打翻了一碗鸡汤,我舌头像结冰一般。她过来,边收拾边骂李娜:懒人骨头,好吃懒做,也不知道收拾!

大爷,给咱们来一碗,加麻花,多切个洋柿子。用猪油炒,别恶心人啊!川洪嘱咐完,坐在我旁边,熟练地劈开一次性筷子,左右交叉摩擦去毛刺。然后伸到我碗里,挑了不大不小一块送进嘴里。摇头对我说:你这都混成外地人了,炒碗团子的都敢欺负你。然后利索放下筷子,端过来转身给摊主递过去。说:再入点碗团,用猪油重炒,这是我弟兄!

摊主听到川洪的话,抬头认认真真打量着我,当然手上的活丝毫不含糊。洋柿子从下面白色塑料筐里拿出来,打个十字刀,往滚锅里一过,皮儿烫崩开,切成块横刀一收扔进炒锅里。突然关了火,抬起头来,骂了句,是树儿?我点头,川洪大笑,摊主却“哎呀呀”地感慨起来:人老了,脑子不够用了。你比以前胖了,冒了几个头。这得多少年不见了?川洪骂他,你这老东西脑子还够用,不然怎么捉哄(骗)外地人。摊主又打开火,喧嚣起来,打人不打脸,这顿算我的。树儿爱吃豆芽,我记得。说完又抓了一大把放进去。川洪急了,这是我的,我不要豆芽。摊主回过神来,一拍脑袋,捡起筷子又挑出来,说是人不行了,干不动了。年跟前就收摊不干了!我当起真来,年纪大了难免,没啥事,你儿子不也得靠你养吗?

川洪打了我胳膊,摊主大爷有一个唐氏综合征的儿子,我们大致同龄,之前但凡出摊都不离摊主一步。都是熟人,所以我也没在意就脱口了。但川洪的反应让我知道,我说错话了。摊主沉默几秒,又勉强笑着说,我儿死了,我这老汉也没后顾之忧了!川洪打岔聊起了别的。三人默契地聊起当年我们是如何逃课出来吃的,只要逃课出来必会来这里,只是这么聊竟然生出些物是人非的感觉,我还在想摊主儿子是病死还是其他。所以我已经忘记,他们问起我的近况时是怎么回他们的话。越聊越嗨,我被迫抽出来全身心参与进去。多年未见,三人竟不觉陌生。好像一部分缺失的自己又回来了。每当我随着他们的描述回忆起共同认识的人时,我就多一分激动。这些年遗失的记忆一口一口就着碗团回来了。

商全强?还记得吗?他郑重其事地问我,语气急转直下,少了些轻蔑。这个名字我记得,初中转校过去,挨的第一顿打就是拜他所赐。并不是没打过架,只是我十三岁人生以来,第一次被七八个人乱拳抡。但现在也并没有多恨他,只是从川洪的语气中,我预感到了别的。点头。

川洪凑近,吸毒,还有这个(右手比着枪),你爸去世转年春天他就进去了。说完又呲溜两口,就着热气继续说,据说是跟西城勇勇抢地盘,被暗算了。这年头,都他妈不是好人。受制的都是我们这种平头百姓。他凑过来贴着我,树儿,你说现在这社会,上头人知道不?我被这话问住了,刚到口的又退回去,放下碗筷。回答:我哪知道这些。

桌子低过我膝盖,坐久了浑身难受。川洪看我不时捶几下,收拾了碗底问我晚上大保健安排,走不?我从他眼神里知道安排了什么。他接着话茬,万紫千红、云峰宾馆。二选一,兄弟请客。聊热闹了,我也松动了,跟他有一搭没一搭谝起来,就这?我示意他那辆单薄破烂的小刀电动车。他掏出手机准备微信扫码,我手冻僵晚了几秒,就听到“支付宝到账十六元”。也没啥好抢的,手机揣兜里,插话跟摊主道别。川洪顺势搭在我肩膀上走过去,扬着嗓子:小刀就是好,没电也能跑!很奇怪,我觉得他越活越轻松了。和我截然相反。

我坐在他电动车后座上,凝视这座逐渐染上霓虹灯的县城。过一个红绿灯就是陶源丰。到了金六福门口,他随手给我指,这就是兄弟我的地盘。又指着橱窗里那套五金,说,瞧见没,光那条项链就五十克。那套五金下来得十四万九,内部员工九三折。十三万八千五百七。你结婚照着这个准备,准保丈母娘把你当儿。这个十字路口红绿灯时不时延迟,我对象都没有,跟他聊这些扯淡,所以就没接他话茬。他从西装内兜里掏出烟,递给我,芙蓉王。又解开扣子给我挡风。冷不丁又说了句:不结婚也挺好的。昨天你二嫂子把我老底掏空了,下一步就是逼宫。我抽了几口,问,跟定你了?他说保不准,难说。我问,她看上你啥了?他也懒得再点,我递给他抽了口暖和着,色眯眯地指着裆说,家伙事儿强呗!小时候他一说这话,我俩总要干仗比比。现在没那工夫,我说,文明点!现在都是天网!他笑了,文明点?文明点儿就是她爱我!爱是没有理由的!绿灯亮了,我还在吃味那句话,操,现在动不动都在说爱。奸夫淫妇都说爱!他看我当真了,说你真不知道?哥马上就是百万富翁了!啥?我又问。风太大,他又扬着嗓子:我家西城的宅子被人看上了,四百万!

四百万?

对,四百万!他骄傲地乱吼起来。我问他,不是之前你们村都不让私自买卖吗?

他高一度:今时不同往日了!西城勇勇死了!我们自由了!

一辆破电动车穿梭在车流中,他莫名狂欢起来。我也跟着狂欢,四百万!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照此推理,不多时,西城有像样四合院的人家,都摇身一变成了百万富翁。

前面是人工湖,他指着那片塔吊告诉我。那边没事别过去,乱得很!你这么多年不回来,不了解情况。再往南拐就到了我小姨家所在的小区。曾经平城最豪华的小区,现在色情广告像雀斑一样滋长在犄角旮旯。太冷了,一口气爬到四楼,敲了两分钟的门,没在。隔壁邻居告诉我,小姨可能在附近公园,让我去碰碰运气。邻居透露这个消息时,我哈腰感谢。

她痴望着那个不断被抽动的陀螺,耳郭回荡着鞭子的凛冽声,这声音让她头骨抽搐,甚至尿意涌上来,括约肌在战栗着维持最后的本能。在极尽控制中,久违的春潮按捺不住,奔涌而出。文前笑了。这笑多少有些无奈。她和陀螺一样,忍着这样的鞭打,一刻不停地转动,小时候绕着弟弟,成家绕着男人、孩子,现在也不知道该绕着什么,但还是一刻不停地转动。天冷了,穿着件不大保暖的羽绒服,脚底拔凉,不知怎么的突然骂了句,瞬时鼻涕下来,她慌乱摘下口罩擤掉。日头赶着往下落,耍陀螺的大爷走了,就像动物园的表演一样,准时散场,她作为唯一的观众,也要回去,继续过生活。她不止一次怪罪自己的母亲为自己取的名字:文前。她弟弟叫文进。这名字像皮肤一样糊在命格上,挣不脱,只能跟着走。这地方被一片矮子柏圈起来,入口刚好一棵树宽窄。她和那个男人紧跟着大爷离开。这三人成规律地互相点头致意,从不说话,按时到,按时走。

文前离开铁道宿舍楼下的公园往左拐进了洪文街,走三五分钟就是她家,这小区刚修完就成了这个小县城最富的小区,靠近监狱不会停电停水,往东一里地就是古城西门。那时她风风光光搬进来,天天擦着那套价值四十万的红木家具,还有数不清的古董。她也成了娘家人眼中的阔太太。活得不错,也没人想到她能成这样。她自始至终都未曾承认丈夫海宝负心。拿出钥匙,屏息面对开门后溢满风的房子。每次出门她总要把窗户打开,冷气灌进来,生堆出座冰窖。她洗净后打开自动念经机。跪在厨房里口靠近卧室的蒲团上。风呼啸着勾勒出她并不算走样的轮廓,又钻进针脚刺进毛孔,检查她拜佛时晃荡的心是否虔诚。她这招是从一个居士那学来的,说这样无限接近于苦修。说也奇怪,在外面几个呼吸就能感受到冷气,可只要跪在神佛菩萨前,就像裹在羊水里一样温暖。起先两年,她只要跪下,眼睛就酸了,然后很多眼泪流出来,她明白自己不能出口的苦都要流干净,以至于她会饿上自己几天,灌进数不清的水,想通过眼泪清洗自己皱褶的身体。

她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每天翻身睁眼前,她都要酝酿很久,把自己身体弓一般拉满。虽然,她已经不用再为孩子做饭,也没有个正经工作。遇到熟人询问她这一儿一女时,她总是笑意盎然,开着花儿似的露出喜悦。她儿子在海南当兵,女儿考了个三本。但她并不是一个慈母。或者说,她的儿女见过了母亲最暴躁疯狂的一面,故而在自己成年有选择时不吭声地离开了。她每每躺在床上,看着床头柜上孩子的稚容,就叮嘱自己做梦。一旦半梦半醒时,她周身的空气颗粒有规律地浮动起来,就像菩萨前的香火,一种莫名的生产的冲动刺破她的身体,随即攀升出希望把他们重新生一遍的罪恶,希望这两个孩子一切随她所愿。她无法安慰自己,为什么连孩子都离她而去,这是莫大的背叛,一种剥离肉体的恨轰炸她的脑浆,然后在几个呼吸中睡去。

文前已经跟娘家不大来往。不是娘家人见台倒不理她,只是文前一看到自己娘家人,就会想到之前贴补他们时殷勤的样子。这是道坎,对于文前来说。所以她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形单影只,很多人劝她再婚,无论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都要比海宝强。文前当面只会反驳,声称自己已经是半个佛家弟子,这方面的事暂不考虑。可背地里,她恨不得用尽浑身力气咒骂他们多管闲事,或者装模作样。

北方的老人一入腊月就在医院扎堆了。今年更甚,县里财政支了一笔款项,用于给贫困老人看病补助。有人钻了空子没什么病却住几个月院,就是因为不想在村里烧火取暖。人多了味道就腻,甚至盖过消毒水的死寂。文前早晨起来焚香拜佛后,就到人民医院门口等着弟弟文进把母亲送来。这段时间送饭守夜,文前守在身边,母亲单薄的身体时不时挤出旧时抽风箱的呼啸,夜里微末的跳动和复杂的声响交织在病房里。文前看着眼前的母亲,她忽然联想起母亲把她抱来时的第一面。如果不是母亲要自己,她一定可以去个更好的人家。她没有考虑过自己万一被遗弃,或去一个条件不好的家庭是怎样的。她坚信自己礼佛做善事的种种,都彰示着自己的慧根善缘,所以自己的命是好的,至于为什么是现在这副样子,她责怪是母亲给自己篡改生辰八字导致的。这样崩坏的逻辑在她脑海里剧烈地推演,以至于她忽略母亲在触碰她手背。她心里不是滋味,如果自己那个时候不是五天,而是五岁,自己一定要拒绝来到现在的家里。可这一切不能改变。脱离和这个家的一切联系也是她的心病。所以那些年贴补娘家,为的就是这样走得干脆且有理有节。她为此打算再成倍地贴补三年,就和这个家断得干干净净。可第二年自己就搅进泥潭里,有些话也没有底气说了。

母亲嗓子眼的呼叫游离着叫醒文前。她下意识地找水杯,从暖瓶里倒了半口水,然后晃荡几下,再倒半口。反复几下后,这水终于进入母亲口中。长夜的无奈积累覆盖下来,于是窗外应景地铺洒起雪来。她没穿多少,下楼要望一望这雪。她从小就喜欢雪。有时一动不动站上几个小时,雪占据了她的身体,甚至毛发的气味也被寒冷改变。雪光规律地折射,夜晚早已失去了本色。一时间,地上厚出一寸来。不远处妇幼保健站的玻璃长出一个人影,也像自己一样一动不动,周遭泛出光,文前一时间沉静了。她和那个影子互相观望彼此,不由得觉得那个影子好美啊!确实有些美!脸型轮廓不尽清晰,却伴着光散发出一种善意。她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那影子仿佛朝自己延伸过来。

她沉浸在那种抽离的梦幻中,那一刻,全世界都和她无关,又都和她有关。她看到医院里濒死的灵魂在游荡,囿于肉体的痛苦。她皮肤似乎开始皲裂,那些痛苦随着寒意蔓延过来,似乎是神灵在用鞭子抽打自己留下伤疤。她似乎感知到了自己的责任,低头,双手合十,朝着那一团团淡蓝色的光默念着:阿弥陀佛。念一声,雪就开始有规律地运动,不多时,那雪似乎架出一条无边际的桥,那些淡蓝色的光沿着桥往远处走,一直接到远处,天边。文前目送最后一团光离开,这才松下一口气。她的身体开始回暖,又散发出一种慈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微笑中流下眼泪。要不是脚下叼着尾巴的一串老鼠经过,她就长在雪里入定了。文前后来是这样跟人描述那个夜晚的:菩萨感念她,赐她神念。她能和万物交谈,能参透一切众生的内心。

她越发明确自己的奇遇,是和那个和她一样看陀螺的男人。母亲不久就被弟弟接出医院回家过正月。她又可以去铁道宿舍楼下那个公园。自从人工湖开始修建,这里就逐渐荒废了。半年前,文前偶然在火疗店结识慈云法师的三弟子红姐,两人一见如故,就被带去了公园接受慈云法师的开化。入冬后农民工和流浪汉都聚集在此,靠慈云法师布粥为生。关于慈云法师的来历,只凭着她敬称老人“怹”,断出来自北京,又有人说大同一带也这么叫。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只是法师举手投足间自有佛韵。这十二个弟子又都是些苦出身的女人,自然在法师开化后一心向佛。不出半年,都成了慈眉善目的活菩萨。不知是感念太深,还是世事太难,听法的人越来越多,进而有了一众信众,又因为多来自外地,易团结,逐渐成了势。

红姐跟文前说过,她为一个男人流过五次。之前她在度假村做小姐,在大棚录像馆认识了一个县城的语文老师。那男人长相平平,红姐第一次开口就要了一百块,那是1997年。买卖竟成了。领回去,门一闩。男人不急着脱裤子,问红姐知不知道苏格拉底。他们前半夜都在聊彼此的经历。后五分钟办完事,男人就走了。后来她坠入爱河,一个妓女和嫖客的爱情故事在红姐嘴里说得不痛不痒,只是想起打掉的五个孩子,红姐就抽抽搭搭起来。她片刻间怒捶起自己的腹部,像壮士断腕般。文前搭过右手安慰红姐,二人逐渐平静下来。红姐鼻涕一甩,说自己该享的福也享过了,没有子孙缘也不能强求。打量起文前死水般的脸,凑上去问她多久没有那个了?文前问哪个?红姐骂道,装什么清纯,现在年轻人叫做爱!文前也记不清了,自己的身体在无数次的殴打中,随着伤痕全部愈合了。她的男人已经抛弃了她,只是自己不愿承认。远处信众开始聚集,文前迅速起身离开了。

她第一次见到海宝是几人结伴来家里玩。起初他并没有看中自己,家贫无奈,两人结了婚,过了风风雨雨二十年日子。2008年后,海宝出车挣了钱,又合伙包了黑煤矿,每天几十万进账让这个家庭手足无措。他找女人,文前一直知道。她也试图挽救过。她咒骂那些婊子,又在两人厮混的房间外停下脚步。等两人走了后,她又屏着呼吸把自己丈夫和别人的爱巢清扫干净。

她从未想过离婚。如果不是那夜雪掩了整个县城,从棍棒的间歇逃出,她赤脚从四楼空调外机跳下来,就不会因为求生的本能而同意离婚。她在未遇到慈云法师之前,也想过皈依佛门。听外甥树儿说五台山有个女子佛学院。小辈儿里自己只有跟树儿关系亲近些。这孩子心实,没有分别心。人总说往后看,但她想起来也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往后看。一路上树儿都陪着她,为她上下打点。传说文殊菩萨发下宏愿,凡上山者皆得见菩萨。至于见没见到不得而知,大庙宇并不接待,肉眼凡胎的苦闷让文前右脚刚迈进一个半山腰的尼姑庵时,就被劝诫了。

五台山火车站外面有间招待所,两人睡到半夜赶上回平城的火车。文前向外甥树儿表示感谢。外甥告诉她,自己也很感谢她初中三年的照顾。文前回忆起往事种种,沉默不语。车厢里幽黄的灯光伴人入眠。只有他们二人看着车窗外逃离的夜色。树儿把玩着一个老者贩卖的星月,十块。这些物件他从小就喜欢。一直以来他都观望着表弟手里的东西,从不明言。文前看着车窗里的外甥,他已然成人的轮廓。二人在车窗中的目光刻意虚散,以至于各自心事浮现,外甥逐渐隐去。文前在火车进入隧道时落了泪。

从五台山回来,文前彻底失了底靠。她开始找一些活计。也从各色居士那里寻求佛法解脱。用苦修的方式检视自己的罪过。身体毁坏时去火疗店疗养,就认识了老板红姐。继而结缘慈云法师。大锅饭的日子倒让生活好打发,政府却因为连日来的治安问题将遣散人工湖一带的外地人。这消息像瘟疫般蔓延开来。明面上的治安问题一直存在。西城尤甚,因为西城勇勇的势力,大家整日噤若寒蝉。人工湖这块地本就西城和南城常年混战,又加上之前交通局局长意外去世,这块原属于旅游集散地的客运中心被临时搁置。西城勇勇这几年因为狠辣果决,又十分讲究江湖义气,逐渐收拾了西城原来的势力,成了东西南北四城中最大的势力。如果西城勇勇接手人工湖,这里将不复存在。

如果外地人被遣散回去,辛苦一年的工资就彻底要不回来了。他们企图用自己的力量对抗。当他们准备在十月初八那天,积蓄更大的反抗时,却收来了慈云法师被公安局以扰乱社会治安传唤的消息。文前不懂这些尔虞我诈,只希望慈云法师能回来。十二个徒弟隔天再见时已经只剩三个,都是古稀老人。文前想起了自己的前夫,或许找他能试一试。文前在去之前反复想过,他应该不会这么无情,肯定是这样的,她毕竟是他的结发之妻,风风雨雨过来,还养育了两个孩子。自己就请他帮这点忙,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生出这个念想来的时候,发根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雪色。未到冬季。

在云峰宾馆三楼的包间里找到了海宝。推杯换盏间他瞥到了文前,几个识相的小弟连忙去请。文前也不说话,就站在门口。她生怕自己的出现让海宝难堪,毕竟一年多过去,自己已经不成人样。文前试探着说,找你有个事,能出来一下不?海宝放下杯子,斜靠在椅子上,装醉说,有什么就在这儿说吧。文前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一再恳请他出来说。海宝扬洒着骂了几句,然后起身出来了。

海宝:要钱?

文前摇头:求你帮个事。

海宝:啥事?

文前:人工湖那片的事你听说了没?

海宝:这事你有掺和?

文前:慈云法师是好人!

海宝:关你啥屁股事?

文前:海宝,我求你帮帮我,把慈云法师救出来。多少钱都愿意。

海宝:你回去吧,这事办不了。

刚要转身回去时,文前拉住了海宝,求求你!

半夜酒局散尽,出来时文前还在云峰宾馆门口等他。海宝决定开车送文前回去,毕竟比露水情缘更羁绊些。文前跟着,她被风干的身体又开始悸动。坐在副驾驶上,离他更近些。两人从地下车库开出来,就撞到了来兴师问罪的正妻。文前之前在商场远远见过一次。现在蒙着黑夜,在广告牌的五色光下气氛凝结。那女人把车门一拉开就薅头发拳打脚踢。文前被女人拉下车门,摔在地上,开始文前还反抗。逐渐落了下风后她转头看着海宝,看到他有些嬉笑的脸,手还扶在方向盘上。

两人都耗尽力气,像两颗橡皮糖纠缠起来,又无力卸开。那女人跟文前说,以后敢再来找我男人,就不是我一个来收拾你了。女人右手撑在地上,用力杵了一下,站起身来,像个胜利者的姿势,朝文前啐了口痰,而后绕过去拽着海宝的领口,问,这骚货找你来干吗?文前听到“骚货”这两字安到自己身上,立刻弹起身子,正准备上前动手,被海宝一脚踢回来。海宝赔笑道,问人工湖那片的事。那女人变本加厉,准备重温旧梦,是吧?文前忍着腹部疼痛站起来要走。被女人叫住:告清楚你,你们这些邪教都该被抓起来枪毙,省得在这破坏别人家庭。那个慈云法师是他妈的杀人犯,小三杀了一家三口,逃了十几年,昨天晚上被扭送到大同了。

文前追着女人,到底是什么事?女人坐上副驾驶,大敞着车门,然后重新调整好座位,虽然文前坐上去都没有动过。文前又问,到底是什么事?女人斜眼看着,滚吧,你们这种人,都要下地狱。文前说,为什么是我下地狱?不是你?女人反问,你说呢?然后她把海宝的右臂搂过来,接着说,那女人肯定是要吃枪子了。然后重重地关上车门。文前追着车屁股,撑着身子跑起来,她看着远处阑珊夜色,靠着最后一丝意志力,往车消失的方向跑。每一层被惊醒的空气都像山一样坐在文前肩上,每走一步就加重一层,甚至腰椎和关节都开始战栗。

文前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去的。只是这一路上车来车往。从前平城街上的车数得过来,她想拦一辆出租车,却发现自己的零钱都在打斗时掉了。快到迎薰门时,遇到了一个小弟,戴着信众的帽子,骑着电车招呼文前上来。残破的身体已经不容许她拒绝。小弟把文前带到了自己的住处。人工湖往南走二里地,一片出租房里。收拾干净,一个大车后视镜插在墙缝中间。他盯着镜子中昏睡的文前,又回忆起之前布粥时那个单薄的女人。不足五平米的房间似乎漾出阵阵暖意。深秋时节的平城,已经安静得如冰封湖水。

文前是被门外孩子的嬉闹吵醒的。她规整地蜷缩在一套干净的薄被褥里。房间里除了一个大车后视镜竟没有能打眼瞧见的。文前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走了。沿着一条灰土路摸索回到家中。又在家中躺了几天。重复只做一个梦:她变成一只巨大白色的鸟,往一座似有似无的雪山飞去。还有佛音传来:阿弥陀佛。四日后,红姐带着慈云法师仅剩的三个徒弟过来,替她传话,说今夜子时,慈云法师会开示,传你心法,度你成佛。红姐送走几位师姐后,跟文前咬耳朵:刚刚是磨不开面子,现在我可是以你干姐姐的名义,告诉你,内部消息啊,这个慈云法师是个小三,因为男的联合正房偷了她的孩子,一怒之下把他们两个杀了。不过孩子也没找着,所以她从大同出来一路逃了十几年。啧啧啧,这娘们,太狠了。话落摇头惊叹。又起一句:不过她装得也是够够的,我都被蒙了。你可别再被骗了。她那套就是他妈的邪教。

文前送走红姐,简单喝了口水,蒸了半根红薯。吃了几口就跪在蒲团上,等待慈云法师的到来。直到文前感觉面前扑来一层蓝色的云,睁眼便看到慈云法师端坐佛龛上。文前想往前靠近,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罩着不动。

法师,我知道你会来。

法师目润,佛缘至此。我来度你,也是我最后的机缘。

文前哽咽,法师,我好苦啊!为什么我不能反抗?

法师低眉。

文前:法师,救我吧!

法师指尖一捻,文前伏下的身子逐渐支起,一阵妙音入耳。空气开始黏稠,直至天大亮。文前身上蒙着厚厚一层汗。冥冥中她看到天边一只亮白色的鸟,嘶鸣而至。次日,文前找了那个男人,刀子。之前公园里看抽陀螺的外卖小哥,上次在半路上带自己回家的男人,就是他。清秀健朗,唯有一点,不会说话。文前一眼望穿了他的俗世种种。两人不用言语交流,眼神往来中便知道彼此心事。

文前把刀子安置在李伟那屋。刀子本意是拒绝的,但文前只用恳求的眼神看着刀子,刀子的内心便化了一般。文前特意把地暖阀门打开,屋子里冷空气遇到热,开始加速流动。不多时,刀子后背开始刺挠。他约束着自己的身体,避免过多地摆动,打扰这两人的安静。他是向往这种安静的,就像那天晚上,他将文前抱起放在自己的床上,月光无遮无拦地铺洒在二人中间,此刻的他们共同呼吸着同一片空气,甚至有可能,自己呼吸的就是她刚刚倾吐出来的二氧化碳。文前找来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刀子。

刀子摆手。文前说,我也不会,点一根试试吧。文前走到佛龛前,从香烛柜子里拿出火柴,走到刀子面前,然后刺啦一声,火柴燃烧。刀子是听不到声音,只是他闻到了硫磺的气味,加上火光跳跃,他身体不禁抖动了一下。然后文前将烟递给刀子,示意刀子咁住。还没等刀子控制好嘴部肌肉,文前就将逐渐熄灭的火柴递到刀子面前。文前说,你要吸一口,才能点着。刀子看着文前的唇语,照做。第一口就直冲天灵盖,然后急转直下,嗓子眼儿和鼻黏膜像沾满了跳跳糖,噼里啪啦。刀子连忙将烟夹下来,扶着脑门儿缓了几口气,把眼泪擦干净,抬眼时,文前已经抚着肚子笑了。他听不到声音,但看文前的样子,乐够呛。他也随着空气的跳跃,跟文前一起乐着。

刀子很规矩,两个人总是一前一后挪着步子。有时候文前故意跟刀子拉开距离。刀子就像只猫一样,贴边儿逛荡。他把这间空屋子里所有的信息都收集起来,以他能看得到闻得着的方式。好几天过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这种状态,就像拼拼图一样,每一处信息都要比对过后,才能放到该放的位置。文前过午不食,刀子就去外面面摊咥碗面。他拿着文前配给自己的那把钥匙,用力地摩擦着,他似乎以这种痛来提醒自己,现在的状态。其实他是明白的,两个人缘何走在一起,他对文前复杂的情绪,像这锁一样,精密复杂,却又缺一不可。

三五天过去,刀子似乎随着房间里冷空气的消失一般,把自己融化了。

对于文前,他似乎不需要读懂唇语,他们之间眼神交流就可以,甚至他们的默契可以覆盖一切形容词。无论悲伤和心动。文前第一次在月光下,念叨了几句后,就用指尖轻轻抵住刀子的眉心,片刻,便将自己的眉心贴在刀子的眉心上,那种姿态并不暧昧,反而有幼时母亲为孩子试探体温的姿势。刀子没几秒钟,便流出眼泪,从小他便失去了表露情绪的能力。在外人看来,刀子的哭泣和开心像狗一样丑陋,他自己是从伯母的棍棒下明白的,所以他越发谨慎表露情绪。他自我的感知,开心是吃甜的,伤心是灌辣酒。一个人的情绪能被另一个人准确感知到,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文前要还刀子的恩情,给他陪伴,或许是自己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她要让自己圆满。文前和刀子在相处中,也无数次感触,自己幸运得法,又幸运遇到了自己要度化的人。这世间能量如水一般,来去皆有因果。文前过午后便在佛龛前祈颂,这两日一直有一只鸟站在窗边,摇晃着脑袋看着窗里的文前。文前明白它的心意,便打开窗户。它也有规矩,只是站在窗框上,也不进来。风吹起它翅下的绒毛,它稳住身子站定。每天都在太阳落山前就离开,第二天午后便会咁些果子或者谷穗,轻轻放在文前窗前,入定一般。

那日风大,文前开窗户时便觉得有些异样,等鸟儿飞来,没半小时,一颗钢珠就准确地穿透鸟儿的身体。连带着炸开了文前全身的神经,痛感瞬间袭来,又迅速抽走空气,濒死的窒息让她脖颈处青筋暴起。雨瞬间落下来,将空气罩住,鸟儿没有半点哀鸣,文前喘了口气,盯着落在地上的鸟身,挣扎几下,羽翼撑开,尾翘起,脚先勾起随后像泄气的皮球一般,整个身子像头和尾被托平后缓慢收缩,最终咽气,整个过程不到五秒。文前还来不及反应。更多的弹珠从窗户里射进来。她捧起鸟儿的尸体猫在橱柜旁,门在这时被破开。

文前眼睁睁看着海宝现在的女人带着几个打手将整间房子砸得稀烂。女人踩着高跟鞋,看着文前一言不发的样子,一脚踹过来,文前没有招架,摔在地上,鸟滚落在女人鞋边,她一脚挑开,然后看着文前咒骂着。至于说了什么,文前毫无印象,她只看到从鸟儿身上升腾起的蓝色云朵,渐渐飘到佛龛的方向,然后逗留几秒后,从阴郁的天空中撕裂出一道白光,直直照射下来,那朵蓝色云朵似乎有所眷恋,蝴蝶一样飘到文前身前,在她凌乱的发丝中间游荡两下,文前起念,往西方去吧。那朵蓝色云朵就在白光之下,雾化了。

那女人的咒骂像海绵扔进了水里,毫无波澜。她看着文前若有若无的笑意,又顺着文前眼神的方向看到了垂目微笑的菩萨,她几步赶上去,捏着菩萨的脖颈,提溜着到文前面前。文前被菩萨像反射的白光唤醒,她直起身子想要夺下,结果被那些小弟上来束住胳膊,女人手松开,文前的眼泪是菩萨落地时喷涌出来的。

刀子赶到的时候,文前满手鲜血,试图将菩萨一小片一小片重塑起来。他缓慢接管过文前的手掌,鲜血顺着掌纹或褐色或鲜红地流淌。刀子下意识支吾了两声,然后又将头贴在文前的额上,画面掠过,刀子从文前那里感受到了恨意,让他冰冷的身体重新沸腾起来。

二人彻夜无眠,那晚文前似乎又听到了法师的召唤,联合那天梦中传授的心法,她明白了自己若想解脱,必须抓紧时间,时日无多。月光铺洒在满地的菩萨像瓷片上。恨意喷薄,她看着刀子想说什么却无从开口,幽蓝的月光下,刀子轻轻握住文前的手,未曾言语,二人此刻已经心意相通。

第一件事办完之后,刀子回来,文前看到了他的无助和害怕,但随后两人对视中,一切又如平常。甚至一种油然的幸福和愉悦感在刀子眼里攀升。文前看着眼前的刀子,单薄精瘦,如果李伟在身边,个头身板也差不多。她用手搓着刀子的掌心手背,天气太冷。像湿火柴般擦不出温暖。刀子不会说话,喉结鼓动,松开前襟,把文前的掌心放在自己胸口。又是漫长的眼神,二人逐渐融化在这个冰窖一般的房间。

文前和刀子睡在一张床上,她窥视着这个赤裸的男人,许久没有性爱的文前像一张羊皮一样上下抖落出混沌的声响。这并不是喜悦或生涩,而是恐惧,她以为自己已经厌弃了男人的触碰,直到刀子将搭在她肩膀的手,逐渐向下掠过已经下垂的乳房,她竟下意识地打掉他的手,继而狠狠地掴在刀子的脸上。一下,刀子像揉碎的雪块一般闷哼了声。文前的手指开始散发一种铁锈气。

一下,再一下。

刀子开始发出呻吟。第一次打下去的麻顿竟然变为一种勃发的喜悦。文前的动作就像平时拍打空气、拍打浣洗的衣物、拍打皮球一样,一下一下地落在男人精裸的肉体上。她似乎从没有这样沉重准确地感知一份男人对她的情感。而这种情形竟酿发出情愫乃至性欲。刀子没有动,却以笨重的回弹力的方式撩动着文前。在全身慌乱的互相占有和反击中,文前落泪了。她不明白自己的身体为何回暖起来,也不明白为何又为男人落泪。她咒骂自己是个贱骨头,可同时她又异常明确自己的喜悦。直到喜悦占据全身,她脑海中又浮现出鸟飞向山的场面……

…………

(全文详见本刊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