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当代》2023年第3期|郑在欢:动物痴人(节选)
来源:《当代》2023年第3期 | 郑在欢  2023年05月25日08:32

导读

从“驻马店伤心故事”中走出的郑在欢,用欢脱的语风讲述一众打工男女和一只羊在北京郊区上演的人间悲喜剧。雾与羊、夜与燕,量人狗、屏中龙,热闹生猛的故事、独具匠心的讲述,让我们看到这位年轻作家如何用冷的眼与热的心,打量并感受这个时代。

郑在欢,1990年生于河南驻马店,出版有《今夜通宵杀敌》《团圆总在离散前》《驻马店伤心故事集》等小说作品。

 

动 物 痴 人

郑在欢

1. 雾与羊

天蒙蒙亮,浓雾里冒出三个女孩,她们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在雪地里走得很艰难。冷风吹不散浓雾,吹坏了雾里的女孩。她们从北边来,风也从北边来,头发被风吹到脸上,像连绵不绝的耳光。三个披头散发的女孩走在阴冷的雾气里,这一幕叫人心疼,也让人心慌,她们要是鬼呢?等人走近,张全来了精神,他注意到走在后面的一个,糟乱的头发里露出来一张饱受困扰的脸,很是漂亮。他紧走两步,去接她的行李。

是你们吗?

是。

是你吗?

是。

就是这车?

是。

这也太破了吧。第一个女孩说。她穿一件鼓鼓囊囊的红色羽绒服,显得俗不可耐。

别看破,跑可快了。

跑得快有什么用,这车坐着肯定不舒服。第二个女孩说。她涂着一圈大红的嘴唇,光听声音就让人讨厌。

怎么会。张全说,这可是五菱宏光,神车!他打开后车门,三个女孩叫起来。

这是什么?

怎么会有一只羊?

女孩们目瞪口呆看着车厢,那里面,又高又大的骚虎缩在一角,抱着他的羊。羊和他似乎都被吓到了,他夹了夹双腿,把羊抱得更紧了。半晌,他才想起来应该打个招呼,于是挤出笑容,说你们好。

你是干吗的?红嘴唇女孩说。

我是做衣服的。骚虎说,踩缝纫机。

我是说你为什么抱着一只羊。红嘴唇女孩说,你抱着一只羊干吗?

哦,你说羊啊,我带它上北京。

带羊上北京?红羽绒服女孩转过脸,对另两个女孩撇撇嘴,神经病啊。

这车我们不能坐。红嘴唇女孩拉起箱子就走,和羊坐一起像什么样子,我们又不是牲口。

就是,车破就算了,还有羊!红羽绒服女孩跟上去。她们这次是往北走,头发又能甩在脑后了,随之甩在后面的还有一句抱怨,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哎哎,你们别走啊。张全还拎着漂亮女孩的箱子,他焦急,但也窃喜,对,这两个人走了才好,那样就只剩漂亮女孩一个,她就可以理所当然坐在副驾了。旅途漫漫,有美人相伴,这可是难得的好时机。一直以来,和女孩单独相处的时光少之又少,为数不多的机会是在相亲的谈判桌上,他幼年丧父,家境贫寒,长相普通,生性羞怯,可以说是毫无谈资。来之不易的相亲机会屡屡以失败告终,他差不多以为自己就是光棍命了,有了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反倒平添了几分勇猛,这就是为什么他看到漂亮女孩会欣喜,搁以前,他只会害羞。白白丧失两个乘客意味着好几百块的损失,不过为这个女孩也值了。他想叫住她们,是出于赚钱的本能,他没有追上去,是因为这短短的一闪念,当然,一闪念能想那么多吗?肯定不能。这是一种混沌的本能,就像他喜欢的一道家乡名吃胡辣汤,不能分辨烂糊糊的一碗里都有什么,但就是爱吃。他处于胡辣汤的混沌之中,有着明确的希望,又不知该怎么办:他停下了,又想去追,因为想留下的这一个跟要走的那两个是一伙的;想去追,又迟疑了,因为怕笨嘴拙舌没法说服要走的那两个,连想留下的这一个也跟着跑了。当然,这是很短的一瞬,他不用被动太久,就有人主动施压。行李箱在动,是女孩伸出了手。给我吧,女孩说。他是不愿松手的,随着女孩的手握上提手顺带碰到他的手,他马上松了手。从刚刚到现在,她一直没有说话,张全对她始终停留在匆匆一瞥的漂亮印象中。这会儿,她要走了,他总算敢不管不顾地看一看她了。她面朝来时的路,头发被悉数吹到脑后,露出了所有的脸。张全看清楚了,也没有很漂亮,她的脸太小了,像小孩,她的嘴太小了,包不住牙,她的头发染过,是红色的,但并不讨厌,反而有点俏皮。略一失望,马上又有了希望,她要真那么漂亮,就更没戏了。这么一想,他越看越觉得她漂亮,而她已经绕过他,沿着来时的路走了。

三个女孩拖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顶着风,走得更艰难了。他一下就追上了。

别走啊你们。追上了,也只能干巴巴地这么说,意识到太没说服力,只好又添一句,来都来了。意识到这样的说服太过干巴,赶紧又说,上车走吧。能说的似乎也就那么多了。

昨天咋不说还有一只羊,你这不是骗人吗。红嘴唇女孩说。

就是,你怎么啥钱都挣,你这车到底是拉人的还是拉羊的。红羽绒服女孩说。

拉羊不要钱。张全说,我也不知道他会带羊来。

那你让他下去,让羊下去也行。带羊上北京,这是什么神经病,他是去北京打工的还是去北京放羊的。他还抱着它,这也太变态了吧,我们就是敢跟羊坐一起也不敢跟他坐一起,谁知道他是不是变态……红嘴唇女孩喋喋不休,更讨厌了。

他不是变态,他很有爱心,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他只是比较爱护动物。

那也不行啊,那羊多难闻啊,骚气熏天的。红羽绒服女孩说,一路上不得把人呛死。

不会的。张全说,不会的。

你到底让不让他下去。

他是我的邻居,我咋好意思让他下去。

那就别废话了。红嘴唇女孩说,你走吧,我们才不坐你的车。

那你们今天可就没车坐了。张全说,火车票是买不到的,回北京的车当天肯定联系不到,就是明天也不一定有。

今天走不了估计明天也够呛了。红头发女孩难得开了腔,虽然声音很小,但信息量极大,老板还等着我们呢。

你别说话。红嘴唇女孩说,就是不去也不能和羊一个车。

就是,除非他让羊下车。红羽绒服女孩说。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张全已经明白这三个乘客一个都跑不了了。他看着红头发女孩,越看越可爱。他心里有了打算,不过并不急着说出来。

你看你们,怎么对羊意见那么大呢。他嬉皮笑脸起来,你们小时候没放过羊吗?你们家里就没有羊吗?羊多老实啊。羊比狗还好呢,不咬人也不叫唤,就是有点味儿,你们多喷点香水不就行了。

狗是宠物,羊能比吗。红羽绒服女孩说。

你们别把羊当羊,也当成宠物不就得了。张全说,我知道你们女孩子最有爱心了。

这话把女孩们说得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红嘴唇女孩还是嘴硬,那也不行。

这样吧,张全说,车费我再给你们减一百,就当是精神损失费了,好不好。

又不是钱的问题,红嘴唇女孩说,有羊就是不行。

车开动了,雾还没散。车里有浓重的香水味,还是盖不住羊的骚味。女孩们执意开着窗,雾气灌进来,很快变骚了,好像不是从外面飘进来的,而是从羊身上冒出来的。骚虎面对两个女孩,紧抱着他的羊,一脸的不好意思。红嘴唇女孩似乎已经看出他是个老实人,开始明目张胆地欺负他,我说,你这到底是什么羊,怎么那么骚。骚虎脸红了一阵,如实回答,它是一个老骚虎。红嘴唇女孩笑了,老骚虎?这不是你的名字吗?你怎么跟羊一个名字?骚虎憋红了脸,说不出话。这你都不知道,红羽绒服女孩说,老骚虎就是发情的公羊,对吧骚虎。骚虎点点头,脸更红了。

红嘴唇女孩哈哈大笑,发情的公羊,好恶心啊。

他为什么叫骚虎?副驾上,红头发女孩小声地问。

张全已经知道她的名字,燕燕,真是个好名字。从她坐下,张全就一直想跟她说说话,只是互通了姓名之后再也找不到别的话题。他把着方向盘,尽可能把车开得慢。她得以坐在副驾,是张全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原本是红嘴唇女孩要坐这里的,张全拦不住,只能急中生智提出一个折中方案,让她们三人轮流坐,不用一直面对骚虎和他的羊。燕燕在副驾的时候,他能开多慢就开多慢,脑中却在飞速运转,说点什么呢?说点什么好呢?听燕燕问到骚虎,他来了精神,说起骚虎,能说的可就多了。

他喜欢动物,他从小就喜欢动物。

喜欢动物跟名字有什么关系?

我问你,你小时候,家里什么动物最多?张全卖了个关子,这是他从网上学到的新方法,跟女孩说话,不能直来直去,要多卖关子。

是鸡。女孩说。

是吗。应该这么问,什么动物大人最爱交给小孩管?你喂最多的动物是什么?

是猫。女孩说。

你家有猫啊。张全咳了一声,你没放过羊吗?

没有,我家没有羊。

也对。张全看了她一眼,你比我小几岁,时代不一样了,小时候,我们都去放羊。

不就几岁吗,咋就不一样了。

别小看这几岁,你们已经不指着羊了,不像我们,羊还是很重要的。

所以呢,羊重要就给人取羊的名字?

也不能这么说,不过也有一定的关系,他要是不放羊肯定不会有这么一个外号。

这是外号啊,他为什么把外号当名字?

因为大家都这么叫他。

那他也可以不同意啊,这名字也太那个了。

他咋不同意,大家都这么叫他。

他的本名叫什么?

叫——张全大声问后面,骚虎,你本来叫什么?

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女孩回头去看,骚虎也往这边看,两人目光交会,骚虎扭回头去。张全又问了一次,骚虎嘟囔了一声,问这个干吗?

应该是明啊、辉啊之类的,他有个弟弟叫明辉。

他为什么不愿意说自己的名字。

可能他也忘了,他不太喜欢跟人说话。

不喜欢说话就不喜欢说话,什么叫不太喜欢跟人说话,难不成他喜欢跟动物说话。女孩小声嘀咕,像是怕骚虎听见,又像是为骚虎鸣不平。

还真让你说对了,他就喜欢跟动物说话,大家都说他能听懂动物的话。

这么神奇吗?女孩坐直了身体,你别瞎掰了。

张全感觉她在看自己,他偷瞄回去,撞上她发亮的眼睛,撞车一样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才发现踩深了油门。他收回目光,降低了速度。

听我慢慢说啊,还记得你刚刚的问题吗?

他为什么叫骚虎?

他最开始说话的动物,就是一头老骚虎。你没放过羊,我得从头跟你说。那时候我们去放羊,基本都是放一窝羊,牵着母羊,后面跟着羊羔子。羊羔子都是母羊下的,所以只要管好母羊就行了。不过等羊羔子长大了,特别是老骚虎长大了,就得注意了。

注意什么。

这个,怎么说呢。张全憨厚地笑笑,老骚虎会爬母羊。

爬母羊?女孩转过头,不知是去看老骚虎还是骚虎。

大人会特别交代我们,一定要盯紧老骚虎,不让它爬母羊。张全说,我们也不懂为什么,不过我们都很听大人的话,一看到老骚虎爬母羊了,就飞起一脚把它踹走。骚虎从来没踹过老骚虎,他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什么办法。

他跟羊说话。我们去放羊的时候,他就抱着老骚虎,跟它说个没完。

他都跟羊说什么。

不知道,嘀嘀咕咕的,谁能听清。那时候他就不爱跟我们玩了,老是抱着羊离我们远远的。我们都觉得他有点傻,因为他总抱着一头老骚虎,身上有一股骚味,所以就叫他骚虎了。

张全是笑着说完的,女孩没有笑,他也马上意识到自己讲得并不好笑。他不禁自责,明明大家都把骚虎的事儿当笑话讲,为什么到了自己嘴里就不好笑了。他注意到女孩悄悄去看骚虎,似乎对他很关心,于是及时调整了策略。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我们对骚虎刮目相看了。他说得很慢,这也是主播说过的,讲起从前,要放慢语调,我们村有户人家的牛难产,怎么也生不下来,要知道,那时候牛可比羊重要,就是现在也比羊重要。牛难产,可把人急坏了,眼看着再生不下来估计大牛小牛都难保。养牛的那家乱成了一锅粥,骚虎来了,他跑到厨房抓了一把碱,往牛屁股上一糊,又趴在牛耳朵上说了一通。那时候骚虎才十来岁,大家都以为他是来捣乱的,要轰他出去,这时候,牛犊冒了头。大家都震惊了,要知道,骚虎家是没养过牛的,看来他不光能跟羊说话,还能跟牛说话,因为这件事,大家觉得他能跟所有动物说话。

这么厉害!女孩叫起来,简直神了。

是啊,后来我们都叫他半拉仙。见女孩高兴,张全也高兴起来,所以他决定不说那些扫兴的事。骚虎是被当过一阵子的半仙不假,不过这也没给他带来多少好处。一开始,大家都想让他免费给牲口治病。有治好的,也有治不好的,治好了当然皆大欢喜,治不好就麻烦了,骚虎会一连几天闷闷不乐,茶饭不思。见他那么较真,慢慢也就没人来找他了。因为喜欢跟动物在一起,他很早就不上学了,后来出去打工,挣了钱也不花,可要是谁家杀鸡让他看见,他一定会掏钱买下来。自从和他玩到一起,张全家的鸡就再没死过一只,反而半年多了三条狗。狗很能吃,吃得母亲叫苦连天,骚虎这才打住。他就是有这种能耐,隔三岔五领条狗回来,有流浪狗,也有干干净净的宠物狗,像被他拐来的。久而久之,他积攒了一院子抢救回来的鸡鸭鹅狗。他父母没办法,只好挨家挨户嘱咐人家,不要再卖动物给他,杀鸡宰鱼什么的最好也别让他看见。这时候,大家都觉得他有点不正常了,他的朋友更少了,毕竟,谁愿意跟一个公认的怪人走到一起呢。张全原本和大家一样,跟他的关系仅限于偶尔看看他的笑话,等同龄人一个接一个地成家立业,他才被迫沦为骚虎的同类,加入到被看笑话的光棍行列。骚虎三十五,基本上已经是“盖棺论定”的光棍,他二十九,差不多也就剩最后一哆嗦了。可以这么说,和骚虎成为朋友,有点认命的味道,毕竟光棍总是结伴出现,他们的伴儿往往就是另一个光棍。老一代光棍中,瞎子阿强和矮子淘气是广为人知的一对,他们没有本事,没有家人,所以只能凑到一块儿玩。要额外说明的是,瞎子阿强不是真的瞎,他只是眼睛太小,看上去像瞎的;矮子淘气是真的矮,比大多小孩都矮,以至于他无论多大岁数都担得起这个乳名。这样两个人走在路上,一个像瞎子,一个像小孩,理所当然成了大家取乐的对象,张全小时候就没少跟着人群调笑他们。如今,他和骚虎的友谊差不多也到了这个地步,虽然从心里他认为骚虎是个不错的朋友,可一回到家还是不想和他一起走到路上,一旦走到一起,他就会想起瞎子阿强和矮子淘气。有一次他和骚虎真的在路上碰到了瞎子阿强和矮子淘气,他们已经老了,瞎子更瞎,矮子更矮,看上去让人更心酸。新老两代光棍狭路相逢,瞎子阿强朝他们投来心领神会的一瞥,他顿时又气又恨,恨不得马上跟骚虎划清界限。在北京,只有他和骚虎两人,所以不用担心别人。他们租住在同一个院子,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可以说是亲密无间。骚虎不光会照顾动物,还会照顾人,不光会烧菜做饭,还会缝缝洗洗,张全破了的裤子和衬衣,都是他帮忙缝好的。有时候,张全也会感动,甚至还生出过一些可怕想法:要是真找不着媳妇,跟骚虎这样过一辈子似乎也不错——当然,这个念头太可怕了,刚一想到就想到瞎子阿强和矮子淘气。他不能允许自己沦为一个笑话,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虽然这个机会经不起细想,但只要不想,就还有。就像今天,他当然想不到会有一个叫燕燕的女孩坐上自己的车,还主动找话来说,这就是机会。机会不是想到的,是遇到的。所以,他决定好好把握这次机会,不告诉她所有这些糟心的事,只说让她开心的事。这也是主播阿龙说过的,对于女孩,不能什么都说,尤其不能说那些沉重的、让人望而生畏的事,要说就说那些开心的、已经干成的事。女孩们都喜欢自信的男人,他最缺这个,所以要拼命地装。

那为什么要带羊上北京?

张全扭头,看到女孩忽闪的眼睛,他有点为难了。刚决定说点开心的事,女孩就问到了难过的一件。说起这只羊,可就太让人难过了,所有人都为他难过。这只羊,是骚虎分到的唯一家产,在失去所有积蓄之后,他得到了这只羊。刚出门打工的孩子习惯把挣到的钱交给父母保管,骚虎长大很久了,习惯一直没改。他刚出去那会儿,一个月是三百块,十多年来工资一路上涨,加班狠的时候,他能到手七千。钱一到手,他就交给父母。他有记账的习惯,他应该是有数的,但他没说过。究竟有多少钱呢,说多少的都有,据有些能人推算,他家那栋新建的三层小楼至少有两层是属于他的。从骚虎开始挣钱,就没人见过他花钱,除了偶尔买点将死的动物。他为数不多的几件行头,都是十多年前的爆款,上面缀满了他精湛的手艺。作为一个光棍,针线活再好也没什么可夸耀的,光棍能得到的只有同情。那座小楼就不一样了,谁从门前走过,都忍不住夸叙两句。明着夸楼的壮丽,暗里是夸人的能干。骚虎的父母常年务农,再能干也不过是把肚子填饱,骚虎的弟弟二十出头,再能干也没干几年,工资是死的,人都会算。虚假繁荣不堪夸,多夸几句就露馅。作为改革开放的第一代成果,骚虎的成年之路严丝合缝地走在经济腾飞的康庄大道上,即便他看起来很傻,也在一直跟着挣钱,也正因为他傻,所以攒下了钱。大家主要夸的就是这一点,傻,却能挣钱。夸,并且眼红。等看到骚虎似乎并不知情自己的钱被挪用时,大家才开始难过起来,为骚虎难过,也为自己难过,难过于自己没有这么一个古怪的傻哥哥。骚虎的父母义正词严,说骚虎不热衷婚事,只能先集中资源给弟弟建房完婚。这件事泛起的议论沸腾了半个夏天,至少辐射出去二十里,连走街串巷卖西瓜的都为骚虎抱不平。骚虎什么都没说过,没有埋怨过父母,也没有向新婚的弟弟追讨过。他从家里搬了出来,带着那只羊。他在村里找了间废弃的空房住了下来。那是一座土屋,之前住着一个孤寡的老人,老人死后,土屋失修,房顶塌了,山墙歪了,院墙倒了,长满了草。骚虎找了几根木棍抵住山墙,扯了块胶布遮住屋顶,带羊住了进去。母亲和弟弟来找过他几次,他没有回去。炎炎夏日,他像个流浪汉一样窝在跑风漏气的土屋里,和一只莫名其妙的羊相依为命。张全也去找过他,喊他一起上北京。他有气无力地回绝了,并把身上最后一点钱拿出来,让他代为照顾北京的动物。张全当然不想干,但也没办法拒绝这样的骚虎。那几根抵着山墙的木棍看起来极其脆弱,好像随时会崩塌,骚虎只等着被人挖出来。那一刻,张全是真的为骚虎难过了。半年后的春节,他回来,土屋已经变了一番模样。院子围了篱笆,里面种了菜,养了鸡鸭,那头羊也有了圈。房顶用芦苇补过,山墙后面的棍子变成了木桩,看起来坚不可摧。张全感佩骚虎的动手能力,同时也为他担忧。他问他,你就打算这样了,不出去了?骚虎笑笑,说这样挺好。张全生了气,说,那你北京那些东西怎么办,那边还有一头羊呢。骚虎沉默了一会儿,走到黑洞洞的屋子里,再出来时手上多了几百块钱。他把钱递给张全说,你下次回来帮我拉上吧,这给你加油。张全没有接他的钱,更加气急败坏地说,谁要你的钱,我回去就把它们全吃了。骚虎举着钱杵在原地,嬉皮笑脸地说,你不会的,你不会的。张全恨透了他这样的嬉皮笑脸,又因为他能这样笑了暗松一口气,他还是没好气地说,没钱我就不帮你了吗,你一直在家哪儿来的钱?骚虎说自己没事的时候就跟着本地的建筑队去干活,一天有一百块钱。张全乐了,怪不得出手那么大方,又攒不少了吧?骚虎也笑,回归了不好意思。张全叹了口气,说你要真不想出去了,我夏天回来给你捎上,知道那是你的命,都照顾得好好的呢,鸡死了一只,我没有吃,给埋了。骚虎眼一下红了,非要把钱往张全口袋里塞。张全尥蹶子就跑,骚虎追了两步站住了。大家都说骚虎跑起来像女人,所以他也不好意思跑。然后就是昨天,张全来跟骚虎道别,发现他已经打包好行李,牵着那头羊,准备跟他回北京。张全乐了,以为他想通了,再一看发现不对,篱笆倒了,院子里的菜被踩得不成样子,鸡鸭也没了叫声。看样子是遭了小偷,这种情况只是让他想逃,他知道安慰对骚虎是没用的,他也不想安慰,他像所有人一样痛恨骚虎对动物的爱。他看看骚虎,又看看羊,忍不住问,羊为什么还在。骚虎说了自己的猜测,几乎不带感情地说,应该是几个半大孩子,你看这脚印,超不过十五。他们把绳解了,老骚虎犟,不好牵,可能也怕牵着惹眼,就没牵。张全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歪头去瞅他的脸。骚虎扭过去了。张全看不到,就问,你不难过吗?他没指望骚虎说话,又问,什么时候的事?骚虎说,就上午。张全说,丢几只鸡你就想通了?骚虎说,现在篱笆里养不住鸡了。张全说,那就垒墙头啊。骚虎不说话了。张全知道了他难过的程度,说,明天一早走,我联系好了三个顺风车,你属于临时加塞。骚虎说,我给钱。张全说,给个屁啊,给钱谁给你拉羊,算我倒霉,买个车净拉你这牲口了。骚虎当然没能力理会他的玩笑,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跟骚虎开这种玩笑,可他只敢跟骚虎这么开玩笑,他也觉得骚虎需要玩笑。不然的话,就只剩下难过了。他不知道身边为什么总围绕着这种难过事,他本来只是来道个别,可又和骚虎混到了一起,还多加了一头羊。这些破事都太玩笑了,太值得一说了,可面对一个女孩,他说不出口。就算这是骚虎的玩笑,就算他是精明的那个,可似乎也不能完全择出自己。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