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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江文艺》2023年第1期|路魆:膜翅目与异乡(节选)
来源:《湘江文艺》2023年第1期 | 路魆  2023年05月23日07:55

路魆,1993年生。小说发表于《收获》《人民文学》《钟山》《花城》等。著有小说集《夜叉渡河》《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曾获“钟山之星”文学奖,PAGEONE书店文学赏评审团赏。

 

膜翅目与异乡

文/路魆

秦是从什么地方来嵯峨谷的?有没有一种可能,嵯峨谷本来就是他的故乡,他只是回来了。又或是,他对人类的聚居地已不再向往,才甘心来到这偏僻的地方离群索居。秦又记起,城市里的季节流行病,持续时间已超出预期,再这样下去,演变成年度流行病也并非不可能。为此,只能暂时移居郊区。在郊区,他仍可日夜耳闻流行病的近况,心绪不宁,不得已继续往后撤,一直撤到偏僻的嵯峨谷来。在这里,死了也没人知道,死了也没人来拾骨。

夜半时分,秦探头出窗外,找到一只藏在树冠里的夜鸮,想搞清楚它到底在哀鸣什么。有些动物的叫声,听起来跟人的哭声是一样的,但事实上跟哭声没有半点关系,跟他思索过的东西也毫无瓜葛。人自古喜欢把意志强加给自然: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不是吗?就今天的结果而言,人的进化对自然来说,应该是有害无利的。不过达尔文提出,这是自然选择的结果,留下的都是经过选择的。还是作罢,不要跟一个百年前就死去的科学家较劲了。

一团鬼里鬼气的雾气飘过来,张开一个灰色的大口,将他探出的头裹了进去,蠕动着,翻滚着,像在吃他头发上的皮屑,又像在吞噬他仅剩不多的思维电波——秦认为,这无名之物,似乎想从一团孱弱的雾气,转变为一团带电的疯狂雨云。于是,他站着不动,成人之美。他继而想起,某些鸟类会帮助鳄鱼清理牙齿,帮狮子抓跳蚤。那么,他到这里来,也会与山谷发展出一种互惠互助的自然形式吗?比如他和这团来源不明的雾气之间,存在什么样的互助关系?有待查明的事太多了。另外,嵯峨谷里当然还是有居民的,只是种群的样本数量过少,对他的独立生存不构成紧迫的威胁关系。

一步步后撤,也不全因为流行病的恐慌。嵯峨谷大概是他眼下唯一的解救。已经很多年了,秦无法进行有益的思考,渴望切断与人群的亲密关系。作为一名工程师,按照行业规则与职业道德,他的有益的思考应该建立在客户需求上。另外,他的种种自我素养的完善,也应该以客户需求作为出发点。增值自我,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他人。一种人,应该是另一种人的工具。我们人类互惠互助,互为工具。若建筑方案得不到集体的一致赞同,因而落选,因而被淘汰,则意味着他的道德和素养是失败的,毕竟它们失去了服务的对象。

“皮尺只有在丈量物体时,刻度才显出意义来。”院长在总结会上捏造了一个譬喻。秦坐在台下聆听,觉得自己右手握紧的拳头是一把锤子,左手的手指是一根根铁钉,他要把自己钉在座位上。

客户在秦面前嚣张跋扈,净提刁钻的要求,犹如一个手握银票的皇帝。当他离开秦的办公桌,在另一位手握更多银票的皇帝面前,也只能沦为一个仆从。没有一种占据绝对地位的资本。还是要相信相生相克,要相信大自然的平衡规则在人工世界里照样运行通畅。

然而,这套规则却让秦处于食物链的底层。他是河中的蜉蝣,是海里的磷虾,是茫茫万千猎物中的一员,等待被猎食者批量捕食。设计师们不被允许在设计图上展现出于狂想与浪漫主义的自主构思。院长、投资客户、商业计划书和长远的城市规划蓝图,才是这群设计师的集体大脑。他们的选择权更多体现在如何把命令执行得更完美一些。有时候,秦会想,如果他有幸组建一个三口之家,他还有可能成为家庭里的皇帝——但他也知道,在二十一世纪,妻子绝不会甘心只当一位对皇帝言听计从的乖巧妃嫔。工作多年来,他已习惯面对无理蛮横的客户。但这次,有好戏看了,那位客户竟同时触怒了上层领导。

在规划会议上,客户团队提出了种种不适宜居住的建筑结构,而他们的实际目的尚未可知。为了避免承担不可预知的风险,领导宁愿赔付违约金也要与客户解约,没有商榷的余地。同事们为痛失项目而哀叹,而秦,却从中获悉了一种可以帮助自己脱离食物链底层的方法!灵感正来自这位蛮横神秘的客户。

脱离食物链底层的方法之一,无非是离开捕食者的领地,到一个水草丰茂但没有竞争者的地方去。可是,秦绝不会蠢到自动请辞,因为没什么比捕食者自动自觉地放弃捕食猎物的结果更好了。所以,秦决定让自己成为一种令捕食者敬而远之的臭虫。

几经周折,秦私下联系上客户的助理,从他那儿得知,客户本人想重现一种居住奇观,一种趋于复杂、也许无甚意义的居住环境。当他想知道更具体的核心构想时,助理拒绝继续阐述,说这是保密内容,与其让构想在公开后成为众人的笑话,还不如就此打住——不过,这只是客户个人的想法,助理偏偏为客户打抱不平,不甘心埋没他的构想。可是,保密契约在约束他,而表达欲又在诱惑他,于是,在这种双重的对抗之下,助理终于勉强透露一些模棱两可的所谓关键词:颠倒的;史前的;即时性的;非宜居,但合理的;形态粗糙,但宜观察研究的……关键词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助理列举完后,故意面露懊悔,自责不已,事实上是暗带微笑,仿佛向世间抛下一个寻宝线索。而他作为使臣的任务已经完成,随即返身回到亘古的洞穴,与流亡的皇帝一起等待,等待第一批抵达的探险者、追随者,在乡郊野岭中,携手谋划重建新朝。

一周以来,秦在嵯峨谷没有见到藏身郊野的皇帝,遇见的都是野蛮的山民。离开郊区时,他一边寻找自己的去向,一边回忆自己的来向。城市遥远得反而更像是史前时期的居住形式。来到烈日炙烤的山谷,热浪滚滚,路边巷口闷烧着一个个小火堆,冒着呛人的黄白色的烟。烟味儿真古怪啊。山民举起不见明火的火把,他们在熏黄蜂。热浪挟着晕头转向的黄蜂,撞到他脸上来。黄蜂身上有种带着腥臭的细微甜味,像是母亲哺乳的奶水。肯定有一根尾刺扎中了他的脖子,现在,他的脖子根鼓胀起来,喉头水肿,感觉要窒息了。

烟雾里,秦踌躇而行,看不见来往身边的山民。

突然,有几个孩子吆喝一声,朝他投掷石块和木棍:“打野猪啦!打野猪啦!”——野猪?哪里有野猪?孩子们所指的,只能是秦。他是野猪。“唉,我都到这种地方来了,还要被当成猎物打。”他心想。于是,他喊了一嗓子:“我是人——”可是,喉头肿得厉害,声音含混不清,更像是野猪在嗷嗷叫。他慌忙张开双臂,摆出老鹰猎食的姿势,至少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好对付。

一个流浪者张开脏兮兮的阔大衣襟,对秦说:“快,躲进来,躲进来!”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斜躺在路边的火堆旁。烟一点儿也没呛着他。

“我不认识你。你是谁?”秦吓得倒退几步。

“你猜,你猜。”流浪者说。

“这时候还猜谜,你也自身难保了。”

“我只是想用一点陌生的善意,换你一点吃的。”流浪者把衣襟收起来,发出一声怪笑,又说:“只可惜,这里没有夜晚,你在我的衣服底下,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啊。像我这样的好心路人,能帮你到什么时候?再说,救你又有何用?你不如给我买点吃的吧?这样还能多救一个人。”

“我还是走吧。”秦说,“那些孩子又追上来了。”

“他们追的一定是你吗?你怎么知道他们的目标是你?你不要自以为是!”秦跑远后,流浪汉伸长脖子追问,“哦,对了——你猜,你猜,你猜我是谁。你还没猜出来!”

这时,背包里有什么物品在叮当作响。是一串凭空出现的钥匙。这串钥匙如此古老,是用铁线扭出来的老式钥匙。它是否有可能一直都藏在里面?只是他早已将其忘却。若抵达此地不是偶然,那么,这串仿佛是命中注定出现的钥匙,必然能打开其中一间房子的大门。秦攥着钥匙,在狭窄歪斜的巷子间逃奔。每当他想随机打开一扇路过的大门,却有什么阻止了他。总之,时机还没到。最终,是什么在暗中指引了他,让他在众多杂乱无章的房子面前,用一串陌生的钥匙中的一条,打开了一道正确的木门?他开锁的手法多笨拙啊,好在没花多少时间。他钻进正确的房子里,转身就把门闩上好。在此之前,他相信自己从未使用过这类古老的铁线钥匙,对带门闩的木门也不甚了解。人有记忆,才有回忆;作为反面,遗忘也肯定同时存在。也许,他于昨天遗忘了的,于今天才回忆起来了,模模糊糊地……

被当成野猪的恶作剧还没结束,孩子们还没有放弃追击他。投掷而来的石块,在玻璃窗上砸开蛛网纹的裂痕,炽热的日光渗进来了,要暴露他隐身的黑暗处。他是一头从城市来的野猪——

多年前,这里好像有一场山火:一头野猪从野火里跑出来,在树林外看见救火的人们后,又吓得转身冲回火场去。“我又回忆起了一些陌生的过去……在这之前,我是毫无印象的。”秦自言自语。在城市里,记忆的作用微乎其微,备忘录时刻提醒人们未完成之事,广告和通知多得像寄生虫。博物馆在开放日告诉人们,历史已被记载下来。但是,个人的记忆呢?那些琐碎的、对集体无甚意义的个人记忆呢,又在哪里才能得到提醒?在这烟熏火燎、危险重重的陌生山谷,秦的“记忆”开始生效,而且,不仅仅对他自身生效。他作为一个外乡人,肯定是因为脸面陌生,才招致山民的敌意吧。但在背包里莫名出现的钥匙,以及突然浮现记忆的那场山火,似乎表明“记忆”这种东西是唯心的,它在必要的时候,会像间谍一样,试图勾合别的集体的现实,并消融在其中。

这么想,他很快对身处的环境产生了一丝熟悉感,仿佛自己整个童年都是在这房子里度过的。在这里,他是安全的。他敲敲玻璃,探出头,露出一双眼睛,示意孩子们休战。他朝领头的孩子说:

“臭小子,不记得我了吗?我是你表叔,刚回来。你砸坏玻璃,舅公今晚得找你算账!”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觉得这种关系有可能成立。

那个孩子赶紧扔了手中的石头,一脸无辜,嗫嚅道:“怎么是你啊?好多年没见过你啦,还以为进了贼。”

“对啊,是我。那么我……”秦试探地问,“可以出去了吗?”

“问我干吗?真奇怪!这是你家。”

说完,他们一溜烟地跑了。

是啊,问他们干什么?这是他家。他假定自己是孩子的表叔,假定这里是他的故乡,假定他与这里有某种亲密的关系。在许多个假定中,只要假定的样本数量足够多,势必有一个是(或接近)确切值。

不下雨的话,破掉的窗玻璃还不急着修补。孩子们走后,房子恢复安静。烟雾从裂缝灌进来时,会有声音,像蛇吐信子,它流动的形状如一头蛇发。外面的湿气要紧吗?窗户有几道裂缝在,是阻挡不了湿气的。如果要发霉,在南方,没有什么物品能幸免于难。“我的骨头呢?霉菌会从骨头里开出花来吗?”秦挠挠手臂。更别说是附骨之疽。他觉得自己好像只能听命于万物差遣。

几天后,秦突然罹患湿疹。湿疹的爆发没有预兆。能从昨天的食物中找到过敏的源头吗?不过都是一些性温无害的粗粮。没人会因为吃红薯和土豆罹患湿疹。在这陌生的房子里,他第一时间找到的食物,正是这两种块根类植物。明明房子落满灰尘,而它们就放在桌子上,一尘不染,好像是特意为他的到来准备的。早上,湿疹甚为严重,灼热刺痒,如蚂蚁噬身。到黄昏时,病症才得以缓和。疾病也遵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怎奈何,城市人一旦贪恋休息,却成了新时代的懒惰之罪。

肯定是因为在过去几年,自己没有进行有益的思索,脑中的思想憋得太久又太深了,才导致思想在一夜之间以湿疹的形式在皮肤表面爆发。他视之为一个警告。人依靠思索自身活着。思索是一个消耗思想养分的代谢过程。一个红肿的水疱,代表一个有待思索的命题。望着布满耳朵和眼睑的湿疹,秦深感自己落下太多思索的工作。湿疹像是嵯峨谷赠予来访者的见面礼,是一个来访的标志:秦来了,那么山谷就得为他烙下一个印记,像在他的护照本上盖一个入境印戳——允许他通过。

更合理的致病因素,只能怪太潮湿。这里湿度真大啊。多余的水分淤积在血管里、肌肉里、皮肤里。太阳晒得那么死,河都快干了,空气却充满腌臜的水汽。连鱼也觉得太潮湿,太闷热,从浅水里蹦出来,一条条蹦到岸上的烂泥里,死掉发臭。乍以为是有山民在晾晒鱼干,但哪有活人,只不过是遍地死尸。

山民普遍疏于养殖与耕作,在城里,这可是罪过,而且他们在乡下不耕作的话,城里人哪有食物供应?好在山民不浪费任何自然的馈赠,他们把品相尚可的死鱼捡回家,稍稍清洗又可食用了。每到饭点,一户户昏暗的小房子飘出烹煮死鱼的腥臭,接着嗞啦一声,浇上白酒去腥。有人提议,鱼骨在捣碎后,明天还能拌水煮汤。但野猫往往先偷走鱼骨,藏阁楼里。秦昨天就捣毁了一个野猫窝,把沤得发臭的鱼骨扔到河里去。

男性山民没几个有头发,头顶长满了湿疹和疥疮,为了方便涂药,干脆把头发剃光,头皮经常是黏糊糊的,被太阳一晒,又结成黄色的血痂。妇女们坚决不愿把自己的秀发剪掉,反正熬过最潮湿的几个月,这些烦人的小毛病自然会痊愈。秃头的男人看起来聪明绝顶,而妇女总是把手指伸进浓密的头发里使劲地挠头皮,看样子他们好像被某种深奥的思索伤透了脑筋。但秦知道,他们其实什么都没思索,脑袋里装的全是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

山民熏黄蜂的日子闹腾了一阵子才结束。熏黄蜂像一场狂热的种族灭绝运动,要对屋檐下的黄蜂赶尽杀绝。秦还没搞清楚他们为什么痛恨黄蜂。烟雾散尽后,他的视野变得清晰了。

“过了冬天,黄蜂还会卷土重来!请各位严防死守!”大喇叭的声音,刺啦刺啦的,除了播报通知,它每天还会转播些新闻——不对,是旧闻。仔细听听,那都是些上世纪的奇闻逸事。到了昏昏欲睡的午后,有个讲古佬开始在广播里讲演武侠小说。那时候,山谷里的人类活动都停止了。他们静静地聆听讲古佬用催眠似的声音,把一个武侠故事演绎得冗长乏味。刀剑江湖的恩仇,像死水一潭,缥缥缈缈。只有在听讲古的时候,他们那副专心凝神,又迷离出窍的模样,看起来才终于像在思索些什么。他们是那么痴迷那些产生于遥远时代的故事,根本不关心外部城市的种种变故,或许对此根本一无所知呢。

一遇见山民,秦就停下来问他们:“你知道我是谁吗?”

一些多疑的人以为秦在威胁他们,回答:“不管你是谁,我不怕你!”

更多人回答:“这有什么好问的?你不是老秦的儿子吗?”

秦的父亲,当然叫老秦。一个年轻人想要在城市学会自立,就不能靠老父亲,应该把老父亲彻底忘掉。但是,假如这个年轻人现在回来了,他就应该像其他人那样,身边也有一位坚忍沉默的老父亲,在这里帮助他——否则,他如何才能靠单薄的自己,融入这野蛮之地,并活着从里面走出来呢?

在秦自以为需要,并渴望需要一位老父亲出现在他人生中的第二天清晨,他看到一个额外的人,坐在餐桌边上吃早餐。这个人肯定是他的老父亲,这段日子以来,他或许一直就在这间房子里出没吧?只是秦没有留意到他。他们一个早出晚归,一个早睡晚起,忽略了彼此的存在。正因为秦的一次渴望,这个早晨别开生面似的便产生了一次时空交汇。他们终于见面了。他们是一张拼图板缺失的最后两块拼图,至于缺口能不能完美嵌合互补,还有待验证。要验证,就得彼此靠近,去比对轮廓。

于是,秦在他的老父亲身旁坐下。老父亲跟其他山民一样,也没有头发,光秃秃的头顶长满了湿疹和疥疮。淡黄色的组织液凝结在伤口处,像蜜蜡一样,封存一个个裂口。

“我跟你一样。”秦说。

“当然一样,你是我儿子。”老秦回答。

“我是说,我也长了湿疹,或许也会掉光头发,像你一样。”秦挠了挠手臂上的湿疹斑块。

“还有什么事吗?”老秦在吃番薯。碗里还有一颗土豆。他吃得那么慢,那么小心,仿佛这粗粮里有值得细细品尝的甜美滋味。秦呆住了。他得花点时间思考自己在这儿到底“还有什么事”。

“是的,城里有怪事,很多人生病。我想,回来会安全一点。”秦打算从头讲述,“已经快一年了,我——”

“从没听过生病的事,收音机里播了吗?”老秦皱一下眉头,又舒展开来。

“众所周知的事。是你没将频道调对吧?”

“如果有怪事,我一定会知道。其他人不关心外面的消息,我可不一样,每个频道我都会收听。自从你出去工作,我就一直在听。”老秦把番薯皮和土豆皮拨到一起,垒成一个歪歪斜斜的宝塔,“那年送你去念大学,是我第一次去邢市,我想,那会是我最后一次去。一眼过了十几年,只要从收音机听到邢市那边的消息,这多年的湿疹就没那么痒了。你一走,我就患上了湿疹。你今天为什么回来?为了让我好过一些吗?还是因为外面人人都在生病?别想糊弄我啊,我对那边的变化一清二楚呢。除非,你不是从邢市回来的?”

“这些年我一直在那儿工作。”秦说。

“别欺负老父亲。”老秦指着置物台说,“那台收音机就是我的双眼。”

秦望向置物台,上面有一个年代久远的收音机。收音机的表面,有两个圆如黑眼睛的音箱。老秦补充说,收音机是在秦出生那年买的,没想到如今还能用,有时候,它能接收到逝去年代已不复存在的电台。永不消逝的电波,幽灵似的,还在大气中回荡,等待被接收、被解读。秦有时觉得,老秦买这台简直能用到世界毁灭的收音机,是为了一辈子监听他的动态去向。

秦乜斜着眼,观察老父亲。他的脸是陌生的,一张早已被遗忘的脸。他们的父子关系是在彼此遗忘后,再度建立起来的,即使以父子相称,他们对彼此的脸仍然是陌生的。秦想,一个人对自己的父亲不必再描摹太多。父亲只是一种形象,他可以从一只秃鹰皱巴巴的、如佛教徒似的脸上认出这种形象,也可以从一条哀伤的、长满蜱虫的流浪狗的脸上找到这种形象,甚至从千万只一模一样的工蜂的复眼中,瞥见这种令人战栗的形象。

秦原本要在此重建生活的计划,被一个从遗忘中走出来的旧人一手摧毁。归乡是一场情感上的浩劫,故乡从此变成异乡。秦欲哭无泪,愤慨不满。老父亲只是反刍似的,咀嚼口腔里甘甜的番薯渣,目中无人。既然老父亲已经出现,秦再没办法令他消失,这个房子已经将他的存在登记在册。一个人可以变更住址国籍,却永远摆脱不了他的血缘。

吃完早餐,老秦要到河里捕鱼。他在干涸的河床上扒拉出一处空地,想抓泥鳅和鲶鱼。秦站在河岸观望,发臭的淤泥熏得他头晕脑涨,湿疹更痒了,用力一抓,抓下一块带血的死皮来。

“你是不是以为我很蠢?”老秦问。

秦摇摇头,认为老父亲在无事生非,不想跟他争执。

“这些鱼会自杀。只要等着,它们就会受不住炎热蹦出来。一天好像有二十个小时出太阳,晒得人心发慌。”老秦从口袋里抓到一只不知什么时候躲进去避暑的狗婆蛇,把它扔进水桶。那只小东西的脖子上,有一圈通红的斑点,好像也患了湿疹。秦心里一怵,移开视线。耳廓上的水疱,毕毕剥剥地爆裂。

“很远的南极,好几个月都没有太阳。”秦说。

“那不就可以一直睡觉?真羡慕生活在那种地方的人。”老秦若有所失,“我们这儿的人也想一直睡觉,睡到采蜜的日子,才醒过来劳作……”

“在刑市不能这样,大家在争分夺秒地工作。”

“大不必向我描述外面的生活。”老秦把双脚从烂泥里拔出来,蹒跚地走几步,“你为什么不留在那边?你心知肚明,因为哪儿都寸步难行嘛。鱼在水里会死,蹦出来也会死。”

秦觉得受到了侮辱。回到这儿来,生活真的会更轻松吗?

“你表侄子昨天还说,你要去干告密的事儿?真吓人!”

“污蔑,完全是污蔑……”

秦放弃辩解下去。他默默站在烈日底下,和老秦一起等了半小时,也不见有鱼蹦上来。鱼大概已经绝种了。秦离开时,老秦还在等自杀的鱼出现。城市人早已不流行守株待兔了,他们欣赏主动出击的品质。但是,没法跟山民讲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道理,哪怕离开这个山谷十里路,对他们而言都太过遥远了。

黄昏时分老秦才回家,说今天没抓到鱼,但在河里捡到一些新鲜的鱼骨,在这个没有蜂蜜可采的时期,暂且能填填肚子。说着,他从水桶里抓起一把鱼骨,放到桌上的瓷碗里。

“今天的鱼骨都是你的了。你啊,别告我的密。”老秦说,语气没有一丝害怕,却是有点不屑。他捡回来的是秦前几天扔掉的鱼骨,发烂发臭。秦咬咬牙。他反问自己,到底知道这个山谷什么秘密?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在烟雾蒙蒙的山谷里,有什么是不必费力辨认就能看真切的呢?

“告密的事跟我没关系。”秦忍不住说,“我能告什么密?我只是回了一趟家。难道我会跟外面的人说,这里的生活有多可怕多落后?”

“看吧,不打自招!你这些都是病菌引起的!”老秦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秦脸上的湿疹说,“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告密者!资本家的走狗!”

老秦撂下话,把水桶往地上一扔,气呼呼地钻进房里去。水桶打翻了,翻出几条滑溜溜的黑色鲶鱼。它们咂巴着宽大的嘴,在地板上游动,划拉出几道满是黏液的拖痕。老秦今天明明抓到了鱼,却非要拿臭鱼骨来羞辱他,这让秦觉得自己是个囚犯。鲶鱼慢慢聚集在他脚边,摆动着恶心的尾巴。

秦又想起了一些陌生的记忆。很久以前,一个午后,一个叫汉的同学告诉秦,他在屋后的石板下发现了一窝鲶鱼,叫秦一起去逮鱼。秦自告奋勇,亲自打开那块沉重的石板,看见的却是一洼黑压压的污秽之物。那是粪池的石板。汉在一旁笑得前仰后翻,然后飞似的跑掉,没有留给秦任何反击的余地。

他们才是蛆!他们才是走狗!有些东西活着本身就是丑恶……他正是因为这个才要离开的吧?他宁愿到城市去吃资本的苦。他厌恶乡村生活,厌恶不加掩饰的屎尿屁,厌恶这里带毛的植物和有毒的昆虫让他敏感的皮肤每年都要溃烂几次。可是,今天为什么又回来了呢?外面的季节流行病也许无关紧要。外面的伪善和这儿的赤裸哪个更容易接受?总之,哪个都没有太好。

秦思前想后,打算与老父亲言归于好。父子若不和解,他的生活只会变成一场真正的浩劫。

……

全文刊于《湘江文艺》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