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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3期|范小青:似曾相识谁归来(节选)
来源:《十月》2023年第3期 | 范小青  2023年05月25日08:04

范小青,江苏苏州人。江苏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以小说创作为主,代表作长篇小说《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灭籍记》 等,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第十届全国 “ 五个一工程奖 ” 。获得第三届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成就奖、第二届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奖、汪曾祺短篇小说奖、第二届吴承恩长篇小说奖、首届东吴文学奖大奖、第四届施耐庵文学奖等。有多种作品翻译到国外。

 

养老院里丢了一个老人。

这个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说大说小,要看谁说,也要看说的人站在哪个角度说。

比如说,对家属来说,无论他们前面对这个老人是孝敬还是无视甚至是虐待,但是现在老人是在你养老院不见的,一般都会闹起来,会提出无理无底线的要求,这对养老院来说,就是大事。

如果是个孤老,没有家属子女,从前只是村里照管着点,后来年纪大了,就放进村办的养老院。现在不见了,没有谁来追究,养老院也许报个警,事情就都推到警方去了。

当然警方这边,也没有很大的压力,毕竟是在养老院丢失的,不是他们的责任。再说了,警方肯定会去找一下的,但如果找不到,也没有人会来施加压力或者指责他们。

更何况,养老院里少了一个老人,虽然在这个后窑村的养老院是头一回,但是放眼望出去,那么多的养老院,这样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

所以首先不需要太紧张或太兴奋,这不是一个破案子的故事。

因为这个丢失的老人其实还在。

我怎么知道?

因为这个丢失的老人,就是我。

我是独自一个人到养老院来的。我的家属子女并不知道我到哪里去了,在他们生活中、印象中的那个我,是一个经常在外面跑的人,他们觉得我这一次大概又是出去闲逛了,和从前的许多日子一样,逛到高兴的时候,我会很长时间不和他们联系,毫无音讯,他们也都习惯了,各过各的日子。

然后我回家。然后我再出去。

其实说起来这一次我仍然也是闲逛,只不过不是那种游山玩水的浪漫之旅,而是一次实实在在的讨债之旅。

我要寻找的人,叫陈金生,是乡下人,确切地说,是后窑村人。

我并不是后窑村人,但是我和后窑村又是有着密切联系的。我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后窑村插队,我是后窑村的知青罗星星,所以我也可以算作是后窑村人。如果不是因为后来政策来了,我永远都是后窑村的人了。

政策来不来,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必然之中有偶然,偶然之中有必然。绕个口令而已。现在许多事情都是这样绕的。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对于我的孙儿辈的孩子来说,他们认为那时候是“古时候”。

我从今天去到“古时候”,都是因为陈金生。

陈金生欠了我钱,跟我玩失踪,那不行。

事情要从一年前说起,一年前的某一天,我正在外面闲逛,收到一条短信,号码是陌生的,发信人说他是陈金生,他这几年一直就在我所在的那座城市生活,帮助儿子,带孙子孙女。

陈金生的儿子我见过,按说年纪也快四十了,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号召的影响,生下了二胎,第一胎已经是小学生了,第二胎刚刚出来,小家庭整个就乱了,当初头胎的时候,他们还勉强能顾得下来,现在有点应付不来了,如果请保姆,经济上又捉襟见肘,所以想到乡下还有个父亲,虽然老一点,但没毛病,能帮上忙。所以把陈金生请到城里住下来,然后分配好家里每一个人的任务,大家各尽其责,小家庭继续运转。

陈金生的主要任务是接送上一年级的孙女,他不会骑电动车,所以每天都是公交车往来,孙女每天一来一去两趟,他一天要两来两去四趟。时间长一点,陈金生也就熟悉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虽然这样的生活,和他先前近七十年的生活是完全不一样的。

孙女才七岁,性子随娘,已很阴刁,有点嫌弃这个乡下来的爷爷,有时候也会跟他调个皮,比如放学的时候,明明看到陈金生守在校门口,她故意躲起来,不让他看见,让他着急,后来被老师发现,批评过了,再不敢犯。又换一招,跟着爷爷坐公交车,前门上车,等陈金生上来,她已经从后门溜下去,陈金生大喊停车,被司机骂个狗血喷头。

不过毕竟是个女孩子,胆子也没那么大,耍过一阵,也就适应了这个乡下口音的老土爷爷。

转眼三年过去,孙子也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陈金生才老了三岁,工作任务却增加了一倍,陈金生就出差错了。有一次去接孙子,居然接回来一个别人家的孩子,事情闹大了,几经周折,才万幸换回了真孙。

可是儿媳妇不依不饶,在交换孩子的现场当着外人的面就数落个不停。

陈金生也委屈呀,他说,他跑出来就抱住我的大腿,又喊我爷爷,我看看脸也是他的脸,衣服也是一样的。

媳妇气得把两个小孩往他面前推,一边推一边说,一样的吗,一样的吗,你眼睛是不是长翳了,这两张面孔是一样的吗,还衣服一样呢哼哼,他们的衣服是一样的吗,你是不是色盲呀。

年纪大了眼睛长翳也很正常,就是老年白内障,看东西有些模糊,但是看人的脸应该不会看错的,至于媳妇说的色盲什么的,老陈也不是很懂,只是看到媳妇的腔调好难看,他简直是有口难言。

好在孙子是换回来了,有惊无险;也好在陈金生脾气温和,没有生媳妇的气,他很替媳妇着想,做娘的听说孩子搞错了,哪能不急,乱说几句,也无所谓。这事情也就过去了,日子继续过,只是每天儿子都会细细叮嘱吩咐老子,搞得老陈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了。

老陈并不在意,哪怕自己真傻了,只要能为儿子的家庭再出点力,他心甘情愿的。所以我在收到陈金生的短信的时候,他已经对这里很熟悉也很适应了。

他发我短信,并不是为忆我的旧,也不是想找个人聊天,他是个老农民,没有那么多情绪,他找我,是想向我借钱。

我们见了面,都从对方爬满褶子的脸上看到了自己,叹息一声以后,陈金生对我说,罗知青,我碰到点困难,想到了你。

乡下人就是实在,真不会说话,只有碰到困难、需要别人的时候,他才会想到你。

本来就是这样。城里也是这样。正常就是这样。我也是这样。

所以我理解他,我也不和他忆旧,虽然在“古时候”,我们几乎是同吃同住同劳动的。但是古时候的事情,拿到现在,实在是不值一提了。即便是有兴趣的人,也只是当笑话说一说了。

我说,老陈,你只要不是钱的事情,别的事情,我尽力。

陈金生顿时哑巴了。

怎么不是钱的事情。就是钱的事情。除了钱的事情,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别人帮助呢。

陈金生没有料到我第一句话就把他打闷了。毕竟我们近半个世纪没有见面了,他思考了一会儿,指了指自己的脸,说,罗知青,我是陈 金生。

我说,我认得你是陈金生,你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那时候没有学会游泳,在河边淘米,脚滑掉到河里,是你跳下来救我的。

陈金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你还记得。也不是救啦,其实那塘里的水也不深,你可以站起来的,站起来最多只淹到你的胸口,可是你慌了,你站不起来,在水里四脚朝天,咕嘟咕嘟喝水。

我也笑了笑,我说,是呀是呀,我以为我要被淹死了。

我们说过掉河的事,又沉默了。

关于他要向我借钱这事,我可以屏得住,一直沉默下去,他肯定屏不过我,屏了一会儿,他说,罗知青,凭良心讲,几十年了,我只找过你这一次,是不是?

好像找我是天经地义的,不找我是他对我高抬贵手了,好像找一次还找少了,这就是乡下人的逻辑。也没有什么不对。记得有一次我的一个插友老梁,想起回乡下去看看,他也没有衣锦荣归,有一个农民问他要名片,他就拿出一张给农民,结果所有的人都上前抢名片,最后一个人没有抢到名片,把老梁的名片夹子也抢走了。其实名片上印的只是某公司业务员梁某某。

陈金生觉得几十年找我一次,我应该帮助他,没想到在我这儿碰到钉子,他想了半天,不甘心,除了不甘心,可能还有完不成任务的沮丧,他又鼓了鼓气,再说,罗知青,你从前是很大方的人呀,你还把从家里带来的枣泥麻饼给我吃呢,我就是向你借点钱,又不是向你要钱。

我终于犹豫了一下,心肠也不那么狠了,我多了一句嘴,老陈,你要钱干什么?

陈金生告诉我,他实在是心疼儿子,因为媳妇要给孙女报课外辅导班,一个孩子竟然要报五个班,舞蹈,书法,英语,数学,作文,儿子不同意,因为拿不出这么多钱,媳妇发狠,说,全家不吃饭,也要报,一个班也不能少报。

冷战了好几天,眼看着报名日子快要截止了,媳妇天天在家里作骨头,不是横眉冷对,就是拍桌子打板凳,甚至寻死觅活的话都说出来了,真是个泼妇。陈金生担心儿子应付不来,一时没有控制住,就自告奋勇了,说,要不,我来想想办法。

他就被自己的一句话套住了。

我已经是他找的第四个人了,我一听,赶紧说,前面你找过的三个人,关系肯定比我更密切,他们都没有借钱给你,我凭什么会借给你呢。

陈金生可怜巴巴地眨着眼睛,好像听不懂我的话,或者他就是有意不接我的话,只顾说他自己要说的,他说等到儿子奖金发下来,立刻就还给我的,也就是两三个月的时间。

陈金生虽然没有给我跪下,可是他的眼神已经跪下了,最后我就输在他的眼神里了。

我借给他三万块钱,他也打了借条,上面明确写着还款日期。

我又一次输了。

到了还款日期,过了还款日期,我又等了一些日子,可是一等二等始终没等到陈金生用他儿子的奖金来还我钱,我打老陈电话,他总是应付,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我就有了预感,心知不妙,最后果然,他关机了,我给他发短信,有去无回,我来火,就去找他。

我没有去过他家,但是曾听他说过是在哪个小区,我就到那个小区守株待兔,为了找老陈,我放弃了外出行走,心里甚是愤愤。

我肯定守不到陈金生。我能想到去他家小区去守候他,他也一定能想到我会去守候他,他会想方设法避开我,躲着我,说不定已经逃回乡下去了。

当然这都是我胡乱猜测,人急了,脑子就会乱。我去问小区的保安,保安说不知道,要说乡下老头老太,这小区里有好多个,都是来给子女做牛马的,不知道你说的陈金生是哪一个。我想看看业主名单,那是妄想,我看不到的。

后来我看到一个四十岁的男人,长得像陈金生,他经过小区门口的时候,和我对了一下眼神,好像很心虚,我赶紧上前喊,小陈,小陈。

那人回头瞪了我一眼,说,这把年纪,还在外面做这种事情。

我没有想清楚他说的“这种事情”是哪种事情。

保安却听懂了这位业主的意思,他们把我赶了出来。我百口莫辩,我总不能解释说是来要债的,他们听了肯定以为我是高利贷逼债,万一报警把警察招来,我倒不是怕警察,我是怕打草惊蛇。

我有耐心,这耐心是我的钱给我的,为了讨回我的钱,我必须得有耐心。

我就站在小区门边的阴暗角落,眼神阴森森地盯着进进出出的人,有一天我终于盯上了一个小姑娘,她放学回来,一路走一路把路边的绿化树叶扯下来扔掉,这个行为对她完全没有好处,没有意义,但是她做得很投入。

我试试吧。老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儿子的名字,却在聊天中无意说出过他孙女叫子珊,我就喊了起来,陈子珊,陈子珊。到底孩子心眼不比大人,她居然停下来了,回头望望我,不认得,她翻了个白眼。

白眼我是不怕的,但是我有点担心她的阴刁,即便她是个孩子,心智还没有成熟,我也得防她一脚,我改变了直接问她的想法,骗她说,货架上有你爸的快递。

陈子珊果然警觉,她说,我爸的快递?我爸从来不网购,都是我妈购的。

我说,也不一定是网购的东西呀,现在人家寄东西不都是快递吗,什么都可以递的,连黄金、现金都有人递。

她听到黄金、现金,有一点动心,就往快递货架那儿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朝我看看,说,你是送快递的吗?

她还试探我,她哪能玩得过我,哪有我这样老的快递员,我赶紧打消她的怀疑,我说我不是送快递的,我刚才来取快递,听到快递员放货的时候在嘀咕收件人的姓名,听到了你爸的名字。

陈子珊信了我,她到货架翻了半天,没有看到她爸的快递,又来问我,老爷爷,你真的听到有陈建平的名字吗。

我赶紧说,哦,哦,对不起,对不起,我搞错人家了,你爸是叫陈建平,我听到的是陈现林,是七幢那边的。

陈子珊有点失望,空着手走开时,不忘再给我一个白眼。

我终于骗到了陈金生儿子的名字,后来我也终于找到了陈建平的家,我敲开他家门的时候,开门的正是陈子珊,她记性很好,认出了我,喊了起来,爸,爸,是那个老骗子。

陈建平冲了出来,一看到我,愣了一下。我并不认得他,他也不应该认得我,但是我想可能陈金生一定说到过我,甚至会不会有我的照片给他儿子看过,所以陈建平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他把女儿推进卧室,请我在客厅坐下,不等我开口,他主动说,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爸的,可惜你晚了一步。

我一听,心里一悸,我脱口而出,啊?啊?他,他死——

陈建平说,死倒没死,但是比死也强不到哪里去。

陈金生遭遇了一场车祸,命虽保住了,但是失忆了,无法再在城里帮助儿子带孙子,回到乡下一个人也很难正常生活了,所以他们联系了村委,送他回去,安排进了后窑村的养老院。

陈建平告诉我,他爸陈金生记不起从前所有的人和事,他连自己是谁也记不得了,医生说他是全盘性失忆,不是选择性失忆。但是失忆却不影响他以后的日子,他能吃能睡,一切向前看,只要你不跟他谈从前,他几乎就是一个正常的人。

我就是他的从前,不谈从前,那就是把我、把他借我的钱,都一笔勾销,那可不行。

既然如此,我只好拿出陈金生的借条,给陈建平看,我说,那就只能父债子还了。

但是陈建平肯定不会替父还债的,为了否认这个事情与他有关,他提出了无数的疑问,他完全不承认借条的真实性,不承认那上面的笔迹是他爸陈金生的。最后他还说,这样的事情,即便上法院,我也告不赢。他仗着自己学问大一点,又欺负我年老糊涂,还跟我兜兜转转谈起了法律条文。

不用多说,我已经明白了我的处境,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从陈建平这里要回我借给陈金生的钱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陈金生,看看他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如果他是真的失忆了,我就再把他的笔迹骗出来,然后去法院。

就这样,我来到后窑村养老院,但是再一次出乎我的意料,陈金生不在这里,我有点怀疑,我说我能不能看看入院注册名单,院方也不敢说不可以,但是他们一直磨磨蹭蹭,过了很长时间才把名册拿给我看,我看了看,上面确实没有陈金生的名字。我有点傻眼。我一个一个地扒着院里老人的脸看,确实没有陈金生。

后来我开始回想,回想了一会儿,我又开始怀疑,我后悔看养老院的入院名册时,没有看得更仔细一点,他们给我的那个名册,我都没有注意是什么时间登录的,说不定那是几年前的呢,我越是乱想,心里就越憋气,他们见我这把年纪,气成这样,怕我当场就出了什么事,养老院是要负责任的,所以他们让我坐下,给我热水喝,还安慰、开导我,最后他们问找陈金生有什么事,我说是讨债,他们一听个“债”字,都不说话了,好像谁一说话,这个字就会粘到他身上去。

后来管理员想出一招,他劝我先在养老院住下,可以按日子交钱,一天连吃带住五十元。他们心不算黑。他说,你这样有利于在附近寻找陈金生,否则你要么自认倒霉,承认陈金生没有了,你就回城里去;要么你住在到镇上的旅馆去,最便宜的房间,一天也要八十块,还不带伙食。

我虽然对他劝我住下心里存疑,但除此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我就信了他的话,暂且在养老院住下,四处打听陈金生。但是我肯定我没有找到陈金生。

我打算给陈建平打电话,我要告诉他他父亲不在后窑村养老院,也不在村子里,四处找不到他。我并不指望陈建平会跟我说实话,但是我想看看陈建平是什么态度,也许从他的态度中我能够发现一点陈金生的蛛丝马迹。

……

(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