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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胶东文学》2023年第5期|辛泊平:经典,灵魂的窄门
来源:《胶东文学》2023年第5期 | 辛泊平  2023年05月17日08:07

在文学无限边缘化的今天,谈论文学是一件并不讨喜的事情,谈论经典阅读则显得更奢侈。自媒体时代,人们被铺天盖地的信息和泡沫文化裹挟,似乎早已忘记阅读意味着什么,经典又意味着什么。然而,文学依然存在,阅读依然展开,经典依然以某种方式流传。这是一种让人尴尬的文学境况。

美国批评家哈罗德·布鲁姆说:“我们阅读,往往是在追求一颗比我们自己的心灵更原创的心灵,尽管我们未必自知。”除去学生时代的被动阅读,这恐怕是对阅读意义最准确的判断。对于普通人而言,阅读什么也许不重要,重要的是阅读的生命状态;但对于一个写作者和有心灵自觉的人而言,阅读经典则显得尤为重要。经典书籍不同于畅销书,它不会提供消费性的心灵鸡汤,不会提供可以作为谈资的花边新闻,它是指向生命本质和意义的灵魂探险,是对世界已知与未知的认知与态度。

每个作家都有他独特的视角和立场,对于相同的人类处境,他可以通过观察和判断为我们提供一种生命的可能性。而不同作家的作品放在一起,便可能构成一种多维度的生命体验和认知,它们也许不是唯一的人生指南,但可以构成最醒目的意义坐标。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中,不仅分析了经典的特征,还为人们读经典提供了若干理由:“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我们越是道听途说,以为我们懂了,当我们实际读它们,我们就越是觉得它们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一部经典作品是一本每次重读都像初读那样带来发现的书”。

我喜欢这种从感受出发而不是从理论出发的说法,借此我们知道,经典并不意味着高高在上的庄严法相,它也有一个普通的面容,等待读者去接近,等待人们去交谈。所以,我读经典并不是做学问,而是去印证“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对读过并喜爱它们的人构成一种宝贵的经验,但是对那些保留这个机会,等到享受它们的最佳状态来临时才阅读它们的人,它们也仍然是一种丰富的经验”。

所以,我会不时读托尔斯泰,读陀思妥耶夫斯基,读契诃夫,读雨果与巴尔扎克,读狄更斯和毛姆,读卡夫卡和福克纳,读一些似乎已经被灰尘覆盖的名字和书页,期待走进他们描述的世界,和那个世界的人们聊一聊,以我的感受去回应他们的感受,以我的理解去印证他们的理解。我把这种阅读当成灵魂的窄门,把这种方式当作不同于尘世的灵魂旅程。

俄罗斯的良知

托尔斯泰与陀思妥耶夫斯基,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坛当之无愧的双子星座,他们耀眼的光芒,遮住了同时代许多经典作家,却照亮了俄罗斯的大地,也照亮了人类的天空。相对一直在炼狱挣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无疑是见证了神性光辉的作家。在托尔斯泰的作品里,虽然也有关于情感与信仰的纠葛,但明快得多,温和得多。喜欢托尔斯泰不是从他的作品开始的,而是从他的传记开始。那个脾气暴躁,喜欢干活儿,总想改革,对那些穷苦人既厌恶又同情,八十多岁还跟妻子赌气离家出走的老人,让我一下子喜欢上了。

然后读他的《复活》,读他的《安娜·卡列尼娜》,读他的《战争与和平》。然而,这三部作品给我的感受却不尽相同,没有那种一贯的印象,而是充满戏剧性的变化,有趣而又难堪。《复活》虽然说教味道、理想化比较浓,甚至人物的性格与命运跨度太大,缺乏那种灵魂的持久交锋和转变的前提,然而,我喜欢。因为它给我们呈现了一个尘世“基督”的诞生过程,从玩世不恭到真诚忏悔,贵族花花公子聂赫留朵夫让我们见证灵魂在污浊社会里的挣扎与救赎。更重要的是,面对聂赫留朵夫的忏悔,曾经被他始乱终弃的玛丝洛娃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感激涕零、以身相许,像我们习惯的那样“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是清醒而坚定地拒绝。面对不同于从前的聂赫留朵夫,她有讥讽,有怨恨,但更多的是宽容。她最终选择了被流放的革命党人,那不是对聂赫留朵夫的报复,而是她对人生的终极确认。可以这样说,这个沦落风尘的女子,太多的社会经历让她认识到上流社会的伪善与肮脏,认识到那些所谓的“罪人”身上闪耀的理想之光,所以她的选择不再是堕落,而是涅槃。这样的选择,诠释了独立人格的高贵,同时也捍卫了底层人的尊严。

《安娜·卡列尼娜》是我一直在读的作品,但对安娜与沃伦斯基之间的情感纠葛,我不太感兴趣,我喜欢的是与安娜爱情追求并列的另一条线索,那就是列文的思想与实践。列文是感性的生命个体,他一会儿一个想法,一会儿做出一个决定,没过多久另一个念头便否定了先前让他激动不已的决定,然后重新回到敏感、痛苦而又兴奋的怀疑状态。在他身上,我看到托尔斯泰的影子——心怀理想,尝试改革,面对社会的不公和上层社会的龌龊,他是一个质询者和审判者。他高举的不是物欲,而是高贵的灵魂。他单纯,善良,热情,脆弱,易冲动,但心存社会变革的信念。他不习惯彼得堡的污浊和腐朽,他渴望纯净而温暖的乡村,像一个孩子似的,散发着阳光的味道和激流一样的力量。这样的人物,不仅仅属于苦难的俄罗斯,更属于人类。因为,他们心中装着的不仅是一己的得失与悲欢,而是整个社会的苦难。他们有信仰,那信仰不关乎自身“升天堂”还是“下地狱”,而是指向苦难中生命的拯救,迷茫中灵魂的救赎。他们代表着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是社会也是时代的良知。

我有两个版本的《战争与和平》,均打开过多次,也搁置过多次,然后就是一些零星的片段:安德烈公爵的“零余人”特征,他对婚姻与战争的独特理解,皮埃尔的纯净与痛苦,华西里公爵的八面玲珑……始终没有真正读完。似乎是那宏大的指向让我望而却步,似乎是“生活太紧张时间不够用”以及“经典不属于自己”的想法在作怪。当然,这只是托词,可能还是它的厚度让我难堪吧。在消费主义大行其道的当下,我们已经不习惯长度,也不习惯厚度,而是更容易沉溺于网络花边和影视花絮——经典阅读,成了一种为人诟病的奢侈。

但是,我知道,这应该是一门灵魂阅读的必修课。从清浅的文摘体阅读中回头,重新拥抱那些曾照亮我记忆的大师和经典,是凝视生命的必经之路。借此,我们可以重新沐浴人性之光,重新打量当下步履,重新确认人生走向和心灵归宿。

灵肉的审判与救赎

寒冷的冬夜最适合阅读,最适合阅读那些深刻的东西。寒冷让神经绷得紧张而凛冽,然后晦涩的词语和阴郁的灵魂都可以找到盛放的地方;另一方面,因为寒冷,从文字里浮现的任何火花,都能在瞬间擦亮眼睛,温暖心灵。多年以前,我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基本都是在冬夜,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白痴》《死屋手记》《罪与罚》一直到《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群魔》。一路读来,我把冬天读得锋利,把夜晚读得破碎,然后印象更加顽固——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必须在冬天。

读《罪与罚》,我觉得自己和那个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是凶手,那个相信超人哲学的穷大学生,为了证明他的理论,向吝啬的女房东举起斧头。然而,事实证明他不是超人,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血肉之躯,行凶之后的他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灵魂的拷问。而我,虽然并未向任何人举起斧头,并未见证倒在血泊中的老太婆,但无时无刻不在躲藏,害怕被人看穿灵魂深处的罪恶冲动,害怕传说中的“最后审判”,同时渴望一双温暖的女性之手的抚摸,用仿佛来自“天国”的声音告诉我,应该如何忏悔,应该如何感恩。同样饱受生存折磨的索菲亚,不仅给了拉斯柯尔尼科夫灵魂上的安慰,也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她的肉体在红尘沦落,然而她的灵魂深处,始终沐浴着“神”的光辉,她把这种光辉洒给世间,让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灵魂感受到“上帝”的温暖——她是蒙难的“圣母”。

读《白痴》,我幻想自己也患了肺炎,像那个拥有天使般清澈眼睛的梅诗金公爵一样,咳嗽着表达自己的善良与痛苦,含混地说出怨,羞涩地说出爱。甚至,我把《被侮辱与被损害的》里的男女主人公置换成自己的亲人和朋友,为他们之间可怜的相濡以沫而流泪,为他们的无能为力而伤心。那是一种纠结的阅读过程,我沐浴“上帝”的光辉,也迷恋“撒旦”的诱惑,两难的选择,却是真实的感受,它让我获得了生命存在的立体感。复杂的心理体验,在一个个冬夜,让我裂变,让我涅槃。

时过境迁,在一个流行心灵鸡汤、时尚杂志的时代,深度阅读在生存重压下变得奢侈。我怀念那些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冬天,渴望再一次被那种感觉俘获,渴望被刺痛,渴望被震撼。是的,我偏爱厚重忧伤的俄罗斯文学,更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要说影响自己的作家诗人,我可以列出一大串不朽的名字:托尔斯泰、契诃夫、帕斯捷尔纳克、狄更斯、雨果、福楼拜、卡夫卡、纳博科夫、博尔赫斯……但如果只留一个,我选择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的小说不是没有问题,拖沓,冗长,缺乏圆润的质感,人物的对话淹没情节,似乎每个人都是演说家,每个人都在说,滔滔不绝,翻江倒海,缺乏必要的节制。然而,一旦你走进那个病态的欲望现场,你就会被他天才的灵魂审判所震撼。那是灵魂的原生态,罪恶与忏悔纠缠,沉沦与救赎同在。即使是最后的拯救,也不是我们习惯的那种“风雨之后是彩虹”的风平浪静,而是布满疑云与暗礁。这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类最后的拯救。他永远放不下怀疑,因为他已经清晰:魔鬼与天使就是一体,不可分割;那种所谓的善恶分明、正义与邪恶势不两立,只是人类的一厢情愿,不是灵魂本来的样子。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有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它以力透纸背的笔触,为我们还原了一场信仰与欲望的残酷交锋与灵魂拷问。老卡拉马佐夫是个酒鬼、无赖,大儿子是恶棍,他们代表赤裸裸的欲望;二儿子伊凡是个大学生,是欲望与怀疑的结合体;小儿子阿辽沙则是一个透明的天使。作品中,纯粹的欲望让人厌恶。阿辽沙虽然象征圣光却苍白无力,只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光芒,在充满肉欲的世界里,似乎随时都会熄灭,然后是更加辽阔和深邃的夜空。只有伊凡,让我们看到作为人的痛苦与挣扎。他的灵肉纠集了两种不同的力量,所以他成为战争的核心,时刻被切割,时刻被迷惑又时刻被唤醒,直到最后生命被撕得粉碎,灵魂却得以救赎。这样的作品注定不会轻松,但肯定会让你心惊肉跳,因为它让你不得不正视自己混乱的灵魂,并试图理清那纠缠不清的欲望泥潭。

在轻浅阅读大行其道的今天,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也许显得不合时宜,因为他是那么的阴郁与疯狂。他的笔下,是如俄罗斯一样辽阔的灵肉苦难,是炼狱一样撕心裂肺的灵魂挣扎,是无边的怀疑与忏悔。然而,阅读他,你会知道在现世的惩罚之外,灵魂深处也有一处法庭,它只为你而设,时刻记录着你灵魂的罪恶与良善,并将在最后的审判中出庭作证,对你的灵肉作出最后陈词。

这种让你战栗的阅读,会让你保持警醒,让你在加速度的欲望漩涡里不至于失重,不至于在混淆善恶的道路上迷失自我。

月光一样的忧伤

记得小时候读契诃夫的《万卡》,是在课堂上。那时课堂上不讲作家,我们也不关心讲故事的人是谁,满足的仅仅是故事本身。老师主要讲阶级,讲剥削,讲小万卡的不幸遭遇。和那个卖火柴的小姑娘一样,小万卡是我少年时代牵肠挂肚的文学人物。多少个夜里,我在梦中为小万卡设计命运:乡下的爷爷接到他浸满泪水的信,立刻奔赴城市,把他从鞋店领出来重新回到故乡;在乡下,他又开始幸福的生活。后来我知道,小万卡的信永远无法寄出,因为没有准确的地址。“乡下爷爷收”这个万卡式的书信,属于孩子的理解,属于孩子的局限。他永远无法知道,他人眼中“乡下”是个辽阔无边的概念,而他心中的“乡下”则是一个小得不起眼的村子。

没有人告诉他真相,没有人能够为这个孩子做点儿什么。小万卡把信寄出去以后,等待他的只有漫长的等待和漫长的失望。他会以为爷爷不要他了,他会以为自己成了世界的累赘,他会以为自己没有了希望和未来,他会以为痛苦就是人生本来的样子。对孩子来说,再没有比被亲人遗弃更恐惧的了。这篇短短的小说传递出来的孤独和悲伤,不仅是字面上的那些伤痕和泪水,它隐藏在更大的推理和想象之中。然而,理解小万卡的悲惨身世,却不是孩子能达到的。所以,这样的悲剧孩子只能了解,却无从感知。多年以后,再读这篇小说,我终于感受到契诃夫的绝望,我为曾经的浅薄而羞愧,为曾经的错位而难堪。这是一次全新的阅读,它让我重新审视曾经的误读,重新修正自己对契诃夫的印象。

真正阅读并了解契诃夫,是到了中学。学习《变色龙》,不仅要分析情节和人物,还要记住作者——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与法国莫泊桑、美国欧·亨利并称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代表作有《变色龙》《小公务员之死》等。少年时代喜欢那种充满机趣的情节和夸张的人物,喜欢欧·亨利《麦琪的礼物》式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结尾,也喜欢“变色龙”的绝妙讽刺。又读《小公务员之死》《胖子和瘦子》,同样的讽刺,同样的技巧。于是,似乎那种幽默和诙谐就是契诃夫的标签。多年以后,再次全方位阅读这位戴着夹鼻眼镜的医生作家,我终于明白,原来的印象基本是误读。那种表面的夸张和讽刺,只不过是契诃夫的一部分,更多时候他的叙述是沉静的,优雅的,作品中弥漫着一种迷人的忧伤。

喜欢《农民》和《第六病室》中对现实的直面,对世道的洞悉,都体现了这位作家的良知和深刻。他的故事似乎都是忧郁的王子,善良纯净到让人心疼的公主,即使穷大学生也有着高贵的姿态和情感。更喜欢他的戏剧。喜欢《樱桃园》里弥漫的伤感。樱桃园是人类灵魂的栖居地,面对强行推进的时代,那被锯断的樱桃树,不仅仅是树的伤口,也是人类的伤口;它是优雅的残骸,也是记忆的中断。喜欢他的《普拉东诺夫》,喜欢普拉东诺夫无所谓的态度,背后是彻骨的厌倦与绝望。置身于物欲无限扩张、谎言混淆黑白的舞台上,普拉东诺夫的厌倦就是清醒,绝望就是对抗。他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向那个虚伪的世界发出无声的挑战。他厌倦名利,因为那名利里是肮脏的交易;他厌倦亲情,因为那亲情已经被彻底扭曲;他厌倦爱情,因为那爱情已经被完全玷污。一切的一切,无论打着什么旗号,无论以什么之名,都逃不过他犀利的眼睛。他无法和光同尘,无法随波逐流,只有把一切都放下。此时的放下,不是退守,更不是犬儒,而是一种嘲讽,一种对视,一种超越。

如果说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两座高山,巍峨耸立,那么契诃夫就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相对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情奔涌,契诃夫显得那样舒缓,那样清澈;相对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野心的侵略性叙述,契诃夫的叙述则是有教养的叙述,不是怒目金刚,更不是低眉顺眼。不论对故事的展开还是对心灵的梳理,他都没有喋喋不休,而是耐心细致,没有闪烁其词,而是准确清晰。他总是那样谦和与善解人意,不夸大,不缩小,总是沉稳、有分寸、有节制地让词语说话,温和而自然,如柔风细雨一样。这既是一种卓越的叙述能力,也是一种高贵的写作品质。

他的故事像月光一样宁静,像月光一样柔软与忧伤,像月光一样让人迷醉。我喜欢这种淡淡的烟草味儿,喜欢这种无处不在的善良,喜欢这种让人不知今夕何夕的惆怅。

男人的深沉与胸襟

喜欢雨果,不是因为《巴黎圣母院》,虽然读雨果的人更喜欢把这部作品挂在嘴边,虽然所有的文学史都对这部作品青睐有加。然而,就是这部作品,差点儿让我和雨果擦肩而过。正如当年阅读流行一时的《廊桥遗梦》和至今仍被奉为经典的《飘》一样,这部作品我读得很累、很苦,我在雨果对建筑的烦琐描写中几乎失去耐心,以至于对后面的故事和人物也丧失期待和好感。那种建筑师一样精确的笔法,似乎和浪漫主义相去甚远。最后虽然也读完了,但除了那个丑陋的敲钟人和美丽的吉卜赛女郎之间错位的生死爱情,我几乎没记住什么。所幸后来读了《九三年》,读了《悲惨世界》,才让我重新审视这位与巴尔扎克齐名的法国文学大师,才让我真正认识到这位大师的高度与深邃。

喜欢《九三年》,喜欢它广阔的历史背景,喜欢它明晰的故事线索,喜欢它紧张的矛盾冲突,喜欢它里面矛盾而立体的人物,更喜欢他关于革命主义之上的人道主义主张。在我看来,这部作品作为小说的故事是粗糙的,它不如《巴黎圣母院》那样细致,然而它的粗线条却产生了巨大的张力。无论革命首领戈万还是叛军首领朗德纳克,无论残酷还是柔软,他们都不是平面化的人物。在信仰的战场之外,他们各自的内心也是战场,在那里没有你死我活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但有灵魂的裂变和救赎。那里没有对手,交战双方都是自己,矛和盾都在自己手中,时刻处于紧张的搏斗状态。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真理与反动之间的决斗,而是良知对意识形态的怀疑与质询,是灵魂对生命的审视与叩问。面对那几个被困在火海中的孩子,所有的敌视都失去重量,生命的伦理最终战胜以正义面孔出现的信仰。所以,朗德纳克和戈万最终的选择,是其生命关怀的复苏,是其最终的人性皈依。最后的胜利,不属于国家意义上的法兰西,不属于革命意义上的共和国,而属于人的良知和道义。喜欢这种充满生命意识的叙事,喜欢这种充满意义追问的命运,它让你痛苦不堪,但也让你审视生命。因为它使战争不再那么冷酷,而是高扬着人性的旗帜。

喜欢《悲惨世界》。这是一部法兰西式的英雄传奇,是关于救赎的雄浑史诗。故事的主人公冉·阿让不是佐罗,不是罗宾汉,只是一个时刻都被监视的苦役犯,但在他的身上,我们却看到佐罗的神秘能量和罗宾汉的侠肝义胆,还有一种温暖尘世的人性之光。这是一部男性之书,充满阳刚之气,有粗粝的骨骼,强大的气场。冉·阿让虽然是一个苦役犯,但他身上有忏悔的真诚,有拯救的力量,有人道的光辉。从一个心硬如石的苦役犯到“上帝”一样的慈善家,冉·阿让并不是异想天开地顿悟,而是经历了采石场的炼狱,也接受了卞福汝主教的心灵洗礼,所以他的所作所为有了信仰的条件和理由。这样一个仿佛来自“天国”的人物,却没有我们渴望看到的温文尔雅和风流倜傥,而是笨拙的、粗俗的,他以沉默如铁的形象,向我们演绎了无私的承担与真实的高贵。他对妓女芳汀的关怀,对小珂赛特的关爱,对阴魂不散的警犬沙威的宽宥,既是一个男人的道德,一个男人的责任,也是一个男人敞开的爱与辽阔的胸襟。这种爱是深沉的,是恢宏的,同时也是细致的、体贴的,它不诉诸伦理,不借助意识形态化的道义,它只属于人,只针对人,没有尘俗身份的判断,也没有政治主张的选择。正因如此,我原谅了雨果全知全能的说教,接受了他缓慢而冗长的抒情。

雨果说:“世界上最宽阔的是海洋,比海洋更宽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宽阔的是人的胸怀。”在这个世界上,所有物质化的辽阔都有地平线,而心灵却没有疆域,它可以容纳人类的所有苦难,可以承载世间所有的求索。可以这样说,阅读雨果,你会体验到一个真正的男性世界,在那里沉默不是冷漠,而是深沉与坚毅;退守不是怯懦,而是胸怀和悲悯。他以人的形式诠释神的姿态,以人的血肉之躯演绎灵魂的救赎。他让你懂得男人应该做什么,告诉你什么是人的情怀,人的悲悯,人的价值,以及人的尊严。

人类的神经末梢

走进卡夫卡,我似乎走了一条弯路。阅读卡夫卡之前,我狂热地迷恋昆德拉。他那种游离于世事之外的冷峻,诗化的叙述,和痛苦而又超然的零余人们,构建了一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在与政治的周旋与疏离中,似乎一切都被符号化,都显得那样不真实,虽然其中也有肉欲,但绝不是那种血脉偾张的大尺寸,而是隐忍和抽象。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里反复提到卡夫卡,我决定抽空也读一读这位令他如此推崇的奥地利籍犹太作家。

大学毕业,带着从旧书摊淘到的一套卡夫卡全集,还有陈超老师送的《卡夫卡游记》,我踏上奔向远方的列车。远方,似乎永远是青春的情结,那里有对陌生的渴望,有对未知的幻想。然而,正如尤金·奥尼尔在《天边外》所揭示的,生存的困境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它不会因为距离的差距而改变。所以,在那段孤独又迷茫的日子里,我开始阅读卡夫卡。那个照片中有着惊恐眼神的卡夫卡,那个生活在父亲阴影中的卡夫卡,那个对外部世界充满警觉和恐惧的卡夫卡,竟然一下子把我的灵魂捏得粉碎,让我再也回不到之前的完整——那是一种异样的精神相逢和灵魂遭遇。“在巴尔扎克的手杖柄上写着:我在粉碎一切障碍。在我的手杖柄上写着:一切障碍都在粉碎我。共同的是:一切。”卡夫卡的话,让我意识到,面对并非要残酷到粉碎肉体的现实,我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坚强有力,而是脆弱如芦苇,无力如浮云。面对充满可能也充满危险的世界,卡夫卡像软体动物一样,紧紧地闭上其实也很脆弱的壳。他躲在黑暗的地洞里,用耳朵谛听世界的危险,用心跳回应灵魂的压迫。

从某种意义上说,卡夫卡是人类的神经末梢,他对人类痛苦困境的感受,是那样深切和敏锐。他的生命一直都处于紧张状态,就像草原上的兔子一样,随时提防那无处不在、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这是一种让人心疼的生命状态,柔弱的卡夫卡永远无法获得尘世的安宁,肉体被折磨得虚弱不堪,精神被磨砺得异常陡峭。然而,卡夫卡无法麻木自我,他已经走得太远,四顾苍茫。所以,才会有奇怪的乡村医生常人无法体验的经历,才会有父亲无端命令儿子去死儿子却并不反抗,才会有喋喋不休的军官甘愿献身那个仿佛来自地狱的杀人机器,才会有一个敬业的推销员突然变成大甲虫最终在冷漠中悲惨死去,才会有一个无辜的人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以莫名其妙的理由做出审判……荒诞支撑荒诞,荒诞衍生荒诞,人们在荒诞中无所适从,艰于呼吸。然而,细细想来,所有的荒诞又隐含着太多真实,它不是作家的虚幻想象,而是现实的折射。即使不用眼睛,他的神经,他的肺,也能感受到在空气中游弋的撒旦。

最喜欢《城堡》,那个土地测量员K的故事,让人想到人生的诸多悖论,不禁悲从中来。卡夫卡的城堡不是钱钟书的围城,相对婚姻的围城,城堡暗藏更多生命玄机。K渴望进入城堡,但他必须得到批准,批准却时时不来,他只有等待。等待中,他看到那个并非实体的权力对人的伤害,那些被玩弄的姑娘,那因为拒绝受辱而被村人孤立的姑娘,那些盲目的人们……他们都无法说出城堡的秘密。城堡仿佛一个巨大的秘密组织,不用刀剑,而是通过意识奴役所有的人。在那个意识织成的大网中,人人都是被粘住的小虫子,人人自危。从另一个意义上看,他们又都是帮凶,极力维护那个笼罩在头顶的乌云权威,没有意义,没有责任,只有卑微的自保与可怜的盲从。在这种背景下,K的测量工作就成了对这种既定存在的威胁和侵犯,他注定进不了城堡,他的等待就是“等待戈多”的等待,是徒劳,也是荒诞。卡夫卡以他超人的洞见写出整个人类的寓言:我们所谓的意义都是虚幻,只有荒诞才是世界的真相。

我们生活在荒诞中而不自觉,因为我们太过相信自己的眼睛,甘愿放逐自己的灵魂。我们被世界的假象所蒙蔽,在虚设的价值里挥霍生命,最终得到的仅仅是K获得的准入城堡证明。当生命被挥霍干净之后,那样的证明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所以,危险来自外部,也来自内心。我们的选择,决定最终的归宿。其实根本没有选择,我们却那样容易相信,那样容易狂热,那样容易让生命进入一种无意义的等待。只有卡夫卡,这根脆弱的人类神经末梢,像天线一样,时刻接受着危险信息的干扰,并把这种危险写进故事里,让那些尖锐的文字刺痛我们的神经,粉碎我们的幻想。阅读卡夫卡,我们被粉碎,同时也被震醒,然后想一想人之为人的意义,想一想我们来路苍茫、去路未明的荒诞命运。

【作者简介:辛泊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诗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秦皇岛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发表于海内外百余家报刊并入选数十种选本。出版《读一首诗,让时光安静》《与诗相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