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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从书本中读“纸信”
来源:北京日报 | 卫建民  2023年05月18日08:05

从性质和功能上说,私人之间的书信也是“纸媒”,只不过受众单一、传播范围有限而已。随着时代变迁,私人之间的“纸媒”也在逐渐消失。

想来,有多少年我不再写信了。过去,我可是常年与邮局打交道的人,熟悉邮局的一切。现在,偶尔我也会去邮局,看见寄信的业务萎缩,宽阔的大厅里卖起了酒,附带销售供收藏的邮品。

微信替代书信。不管人在地球的哪个角落,即时通讯都将距离拉近。我们有幸进入信息化时代——这一步跨度真大!人类在地球上共存,点点屏幕,就连说话的表情都能互相看见,你还用拿起笔来摊开信纸写信吗?书信这项业务大概也该结束了。

我买了一屋子书,其中有不少是古今中外贤哲的书信集。在微信替代书信的时代,我还可以在书本里读信。

王安石的《答司马谏议书》,收信人是司马光,信的内容实际是对保守派集团的回应,也是煕宁变法的历史文献,更是一篇千古相传的名文。我读这篇犀利、严峻、简练又不乏礼貌的政策通信,欣赏体味荆公的文章风格,是一种享受。尤不满足,再从《司马温公文集》读温公致荆公的三封信,两相对照,他们之间对变法的不同观点就展露无遗,他们的性格和态度全面呈现。司马光说:“介甫固大贤,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已。”司马光对荆公的偏执性格是了解的。荆公的信开始就挑明:

“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

王安石以法家之术改革弊政,司马光以儒家的价值观认为祖宗之法不能变。他们之间的分歧,就在“所操之术多异”。

北宋名臣在政治变革上的态度和他们个人的气度,从温公荆公之间的通信就能领略一二。读古人的通信,我感到美丽的事还有王安石和欧阳修在公务上的通信。欧阳修向皇帝打报告,请求退休,不干了。代皇帝起诏令不同意欧阳修退休的是王安石。诏令只几句话,我猜荆公是微笑着拟的——赐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欧阳修上表奏乞致仕不允诏:

“股肱名臣,与国同体,礼当得谢,朕尚难之。况年非告老之时,而勋在受遗之籍,不留屏辅,人谓斯何?姑体至怀,少安厥位。”

欧阳修还不到退休年龄就打报告请求提前退,以我的分析,欧公并不是闹情绪,他真想退。皇帝和王安石也明白他真的想退,才恳词慰留。

《胡适来往书信选》是我年轻时沉浸式阅读最快乐的一部书信集。我读这部稀有的书信集,首先从纸上感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空气,了解与胡适来往的前辈们的学术活动和生活状况。前辈们的性格、为人,私人之间偶发龃龉的原因,从这些书信中是能看出蛛丝马迹的。胡适先生在民国学术史上的地位和成就,早已有多种专著研究。我对三卷本来往书信集比较熟,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君子风度。比如,周作人请胡适给周建人找工作,胡适介绍他到商务印书馆。在回周作人的信中,两次都申明:“此事之成,钱君之力为多。”帮他人忙,从不以加惠于人居功,还要告诉对方是谁出了大力。因此,他逝世后有一挽联谓: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

在三卷本来往书信集中,有冰心写给胡适先生的信。冰心的信像其作品,简直就是一首小诗:

“昨阅报纸,知先生又抱清恙,怀念何如!风雪载途,不克进城一视,为无量歉……岁云暮矣,窗外西山,雪下尤凄黯可怜,此种时光,此种天气,养病最宜。”

冰心以诗一样的书信慰问病中的胡适。读这样的书信,也是读优秀的文学作品。

在赵清阁编的友朋书信集中,我还读到冰心给赵的六十多封信,知道她们是多年的老朋友。1975年,两人都进入耄耋之年。赵清阁生病住院,因经济困难,卖书医病,冰心知道后写信:

“至于你自己卖书治病,这件事我却不晓得。人老了,卖书,交公家保管也是件好事,这一点我倒不觉得什么,不过靠卖书来买药,有时也会措手不及。今明天等我女婿来时(现在有事都是让年轻人去跑),我就让他给你寄点钱去,以后再有用钱时,立刻告诉我。金钱身外物,应急之际,不能相助,要朋友何用!”

老一辈人的老来相互关心,我从读书信中看到了。

叶圣陶和俞平伯少年时代就是好朋友。《暮年上娱》是两位老朋友在晚年的通信集。朋友互相关心,以书信相慰晚景,读来很有趣。信中,叶圣陶有时带货寄点喇叭花的种子,并告诉俞平伯播种法;花在俞府生长开花后,俞高兴地写信报告花信。有一年,叶告诉俞需要一部小车去清华看望朱自清夫人,后又写信告诉俞:“弟可以要教部之车,而清华道远,耗油量大,不欲以私事而享此法权。”叶老担任过教育部副部长,按待遇可以要车,但他想到是私事,路远耗油大,不能因私损公。

读信,看到叶老的高风亮节,一贯奉公守法的我辈也会感到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