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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火》2023年第3期|傅菲:东方白鹳
来源:《星火》2023年第3期 | 傅菲  2023年05月18日08:30

即使是冬候鸟飞往北方的初夏,在鄱阳湖湿地,仍有东方白鹳在草洲、田畴时而翩翩起舞,时而娴静地觅食,或一只或一对或三五成群。宽阔的湖面是大地的铜镜,照见白衣少年,照见一浪浪的野花,照见黑黢黢的游鱼。沙洲青葱,莎草浮荡,水浮莲漂起洁白的花。这是一个喧哗的旷野,东方白鹳“嘎嘎嘎嘎”的叫声,响彻寰宇。远远望去,它们是一团不再融化的白雪,是河流涌起的序曲。

4月20日,在进贤县三江口(抚河、赣江汇入鄱湖处),江雾散去的早晨,一艘机帆船停靠在滩涂,附近村子的妇人和老人去船上买鱼。我也去看他们买鱼。鱼是江鱼,有白鲦、鲫、鲩、鲴、刀鲚、翘嘴鲌、黄颡等。鱼鲜活,在舱斗活蹦乱跳。滩涂被江水淹没了一半,另一半滩涂长着油青的藨草、马塘草、鸭跖草。一条小溪从田畴横流而出,冲入滩涂,小鱼在溪中激烈地斗水,哗哗哗。朝霞渐渐红了出来,像慢慢绽放的桃花。这个时候,江边响起了激烈的鸣叫声:嘎嘎嘎,嘎嘎嘎。我抬头远望,一只东方白鹳掠着岸边草洲飞,平缓地飞,落在滩涂,对着朝阳鸣叫。

朝阳是大地生命的欲望。朝阳将唤醒沉睡的鸟儿、虫儿。看见朝阳,是多么美好。喜欢朝阳的人,不是悲观的人。朝阳映在波动的江面,红红的,像一朵太阳花。

仓皇地跳下机帆船,三步两步往江岸跑去。我沿着江岸跑了两百余米,驻足——东方白鹳沿着江面,往上游飞。脚和翅膀的差别在于:脚凭借陆地奔走,翅膀依托空气飞行。奔走的物种,注定卑微;飞行的物种,注定高阔。

在三江口,我守着一座输电铁塔,已有两天了。铁塔之上有一个巨型(洗脚盆一般大)鸟巢,住着一对东方白鹳夫妻。我来朝拜。

2019年9月,在鄱阳湖区的鄱阳县、余干县、进贤县、南矶山等地,我都看到了东方白鹳和它们的鸟巢。因鄱阳湖生态多样性完整,有少数的东方白鹳不再迁徙,成了鄱阳湖区的留鸟,在此繁衍生息。站在余干县东塘乡东方村的输电铁塔下,余干县野生动物保护专家雷小勇对我说:塔上的这对东方白鹳,今年繁殖了5只,有一次台风来了,雏鸟被飓风吹了下来,村民打来电话,我们又把雏鸟送回了巢里,没有村民的施救,这窝小鸟肯定被黄鼠狼吃了,或饿死了。

东方村有开阔的田畴,树林密布村野。雷小勇说:村人天天都守着这个鸟窝,有什么动静,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进贤三江口的铁塔之上,在2007年,就孵化了第一窝(4只)东方白鹳。这是东方白鹳在地球繁殖的最低纬度。之后的十余年,东方白鹳在鄱阳湖区陆陆续续安家,在输电铁塔上营巢。丰富的食物和温润的气候,改变了东方白鹳的迁徙习性。

三江口之外,是壮阔的鄱阳湖。湖波轻涌,潋滟,邈远。湖空相衔。抚河在奔涌,浪推着浪。右岸之下,是人烟稀少的村子,倒灌的江水淹没了稻田。田畴沦为浅浅的沼泽。田尚未翻耕,长了许多水生植物。村子在丘陵之下,被高大的樟树、苦槠树、油毛松和杉树包围。树林里,有许多白鹭的鸟巢。这也是白鹭求偶、产卵和孵化、育雏的季节。无论是哪一丛树林,白鹭在欢欢跳舞,拍着翅膀,嘎嘎嘎叫。

铁塔之上的鸟巢,一只亲鸟在护鸟。4只幼鸟已经破壳。当地电网公司巡检员给我翻看他们从铁塔监控传来的视频:4只幼鸟在向亲鸟乞食,张大着嘴巴;亲鸟觅食去了,绒毛尚未褪去的幼鸟便趴在巢边晒太阳。

巡检员每天都要来三江口,勘察巢内的活动。在孵卵育雏的每一天,巢内活动有关东方白鹳的生死存亡。在青岚湖(鄱阳湖众多卫星湖之一,又称内湖,位于进贤县城北)也有一个输电铁塔上的鸟巢,巡检员在监控中发现,巢内的大鸟一动不动,雏鸟仰着长颈脖嘎嘎叫。巡检员爬上60米之高的铁塔,发现一只亲鸟已死,另一只亲鸟去向不明。巡检员救下幼鸟,送往动物救助站,饲养了77天后放飞。

鸟经常会不明不白死去。尤其是鸭科、鹭科、鹳科、鹤科、秧鸡科、鸻科、鹬科等鸟类,除了自然死亡之外,经常发生非正常死亡事件。它们大多是冬候鸟或夏候鸟,在沼泽地、湖泊以及大江大河附近的农田栖息,很容易发生食物中毒事件。并非有人故意向鸟投毒,而是稻田、藕塘喷洒了农药灭虫。在繁殖季,亲鸟误食有毒之物死亡,那么就相当于灭了“家中数口”。幼鸟等不到亲鸟衔食归来,不知道亲鸟已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它们会活活饿死或脱水而死。

东方白鹳栖息于开阔的平原、草地、沼泽地,选择高大树木(通常在30米以上)的冠顶营巢。在鄱阳湖区,很少有高达数十米的大树,只能凭借输电铁塔营巢。望着高塔之上的鸟巢,便觉得刚硬、冷酷的铁塔不仅仅是钢铁之塔,还是生命的丰碑,也是生命的纪念碑。

巢大如盆,像一张厚实的圆匾,安稳地压在铁塔的四边形塔架上。这是多么安全的居所,蛇、黄鼠狼、田鼠、野猫等偷蛋捕鸟猎手无从下手。凤头麦鸡、白腹隼雕、游隼、鹞子等,虽会在空中袭击,但亲鸟护巢,长长的喙嘴可以啄死啄伤天敌。

事实上,没有哪个鸟巢是绝对安全的,即使没有天敌,当台风席卷大地,遭殃者无一幸免。台风自海上来,呼呼呼,以摧枯拉朽之势,推倒土墙,折断桅帆,碾压大地上的一切,伴随而来的暴雨引发洪水暴涨,摧毁岸堤,大树被连根拔起,淹没了村子。高塔之上的鸟巢,被台风席卷,变成了一地残枝断桠。

台风生成的季节,也大多是东方白鹳产卵、孵卵、育雏、试飞的季节。倾巢之下无完卵,也无存活的幼鸟。即使是亚成鸟,也很难抗拒台风。

假如雌亲鸟死了,另一只雌性东方白鹳会啄死幼鸟(动物界恶名昭著的杀婴行为),“逼迫”雄亲鸟与之配偶。据日本丰冈市东方白鹳研究人员长期观察,发现东方白鹳实行“一夫一妻制”,但雄鸟的数量远低于雌鸟的数量,以致于有部分雌鸟无偶可配。争夺配偶的“绝技”,便是杀婴。

巡检员告诉我,在进贤境内还没发现东方白鹳有杀婴现象。他是个细心人。他给东方白鹳安装“厕所”。东方白鹳排泄物带有酸性,会腐蚀输电线和铁。在巢底,他用防酸板制作防流板,防止排泄物外流。他说,东方白鹳在全球的分布约9000羽,是鸟之王国的国宝,必须精心呵护,预防一切意外发生。

有一个七十多岁的大叔对我讲起了一件往事。在十年前,有一只试飞的东方白鹳落在他家田里,翅膀裹满了泥浆,受了伤。他抱了回来,用碘伏给鸟消毒,养在屋里。他每天下河捞鱼,给它吃。

每次喂鱼给东方白鹳吃时,大叔吹嘹亮的口哨,嘘嘘嘘。养了11天,东方白鹳痊愈了。他抱到野外放飞。时隔六年,他在田里拔秧苗,边拔边吹口哨。没想到的是,竟然有一只东方白鹳飞来,落在他身边,伸长颈脖子,昂着头,拍着翅膀,翩翩起舞。这是大叔救治过的东方白鹳,它还记得他的哨音。大叔说:东方白鹳是懂得感恩的鸟,是神鸟。

有很多鸟类都记恩。草鸮、普通鵟、雀鹰,是猛禽,凶猛,以掠杀为生,看似凶神恶煞,但也会记恩。被人救治了,或在居所角落营巢了,它们会经常出现在施救人附近或居所。乌鸦是性情暴虐的鸟,也十分记恩。在施救人面前,十分温顺,愉快地鸣叫。也有记仇的鸟。如黑卷尾,如果有人袭击它,或掏了它鸟窝,那么黑卷尾会记仇三年以上,遇见施害人就猛扑下来,啄脖子啄头。

鸟类和哺乳动物,在情感上,与人类有许多共通之处。

雷小勇曾对我说:在鄱阳湖区,成为留鸟的东方白鹳越来越多了,有的铁塔上,有两个鸟巢。

东方白鹳是归巢性鸟类。归巢性鸟类是有家园意识的。家园意识并非人类所独有。有动物家园的人类家园,才是广义的家园。在大地上栖息的物种,没有哪一个物种可以独善其身。

东方白鹳性机敏,见了人,会迅速飞离。百米之远,我还是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它觅食、起飞、喂食。在被淹没的稻田,它以鱼虾鳅鳝和蛙、蛇、蜗牛等为食,步态轻盈,白色的腹部和白色的上背如裹着一层雪。神态娴静,边觅食边四处观察,一旦发现有人靠近,喙便拍打出啪啪啪的声音,作恐吓、吓阻之状。它开始助飞,双脚稳健地飞奔,激烈地拍打翅膀,水珠四溅,跑出十数米之远,身子扶摇而升,颈脖子向前伸直,鲜红色的双脚向后斜下,收缩,伸直,尾羽如扇,初级飞羽迅速打开,上下交错扇动。这个时候,它眼周的朱红色格外醒目,粗长的黑色喙嘴像一把飞出去的乌刀,乌黑的覆羽和飞羽像帆一样鼓起来。它不是在飞翔,而是在天空之海优雅地航行。哦,也不是航行,而是生命在怒放。白蔷薇一样怒放。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储吉旺文学奖、方志敏文学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