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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叶杨莉:水鬼(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 | 叶杨莉  2023年05月18日08:20

叶杨莉,一九九四年生于福建永安,现居上海。作品发表于《当代》《上海文学》《西湖》《青年文学》《福建文学》《萌芽》等杂志。著有短篇小说集《连枝苑》。现供职于华东师大中文系。

 

水鬼(节选)

叶杨莉

不远处,那人在招手,四肢展开,像一只章鱼。季昆转身看了看身后,对着花坛掐灭手上的烟。一抬头,那人就走近了,开口就问,能搭个车不?季昆皱了皱眉。那人穿着虽朴素,但干净,皮肤黢黑,普通的劳动者模样。似乎担心被直接拒绝,那人掏出了手机,拨开屏幕上的裂缝,打开一个软件。他说自己搭的顺风车,但开到这个服务区车子出了故障,司机遣散了车内几人。路途遥远,他只能在停车区寻找一位面善的司机。

俺听你讲电话,寻思你也是河南老乡,看着面善,说不定有缘。两人搭话一会儿,季昆发现那人的目的地离自己老家并不远,从此地出发,走个若干小时也能到达,但麻烦的是自己也赶路,老家有事。那人把包甩下,皮夹里掏出几张红票,不由分说往季昆怀里塞。季昆被那人吓了一跳,这年头,谁身上还带着纸票。他原地站着,把一支新烟抽个干净,拍干净身上的烟灰,打开了后座车门。

老哥,季昆对那人说,副驾驶有猫,后座东西多,将就坐坐。车内已被各式行李填满,那人动手推开堆积的行李箱,挪了挪脚边的一箱牛奶,终于安稳落座。那人对着季昆比了一个大拇指,年轻人,我就看你可靠。季昆坐上驾驶座,打开四边的车窗,副驾驶座上的黑猫又隐了形。他叩了叩背包,手指伸进透气孔,摸到了柔软的皮毛。那人在后座问,这是什么玩意?季昆笑了笑说,我表哥养的黑猫,顺风车送回老家。

表哥特意叮嘱,这猫胆子小,不能放在后座,得放在人看得见的地方。副驾驶就成了它的专座。表哥还叮咛,这猫务必安全送回家,路上拍点视频,你嫂子要看。季昆听说过,这猫他们两人养了许多年,嫂子还取了个名字,叫煤球,发在网上的视频里,煤球胸前还系着一个领结。说是为了备孕,他们决定把猫先送回老家。虽然表哥不肯承认,但季昆心里明白,这猫大概是被遗弃了,送回乡下养,再体面的猫也得成野猫。

一路上,这猫叫个不停,季昆将音乐开到最大都压不住猫的声音。它仿佛受了惊,用尽力气哀号。听久了,季昆也有点不忍心。人要移动个几百公里身体也累,何况一只没出过门的畜生。这猫在家里,也像个小孩般被人照料,没吃过苦。吵得实在受不了了,季昆开到了服务区,将猫包抬到车外。趁着阳光,他看到了一双墨绿的眼睛,在漆黑的皮毛中闪动。

表哥说,别打开包,包一开,猫受了惊就该跑了。季昆说,那不许,猫要跑了,嫂子要恨死我。表哥在电话里叹口气说,她现在只想生个孩子,今天又跟我吵,焦虑得不行。季昆想开口说点什么,又不好意思再说。表哥大他四岁,住在同村,从小就认识,但季昆心里对表哥有一点怵。或许因为表哥也算个能人,从小成绩好,一路从村里读到市里,又到了上海,读了研究生,进了大公司,年收入是他的好几倍,而自己从小学习就差,表哥假期来辅导,也曾气到捶桌子。后来季昆和其他同辈人一样,读了中专,毕业后就四处漂泊。前年买了一辆荣威,每年可以往返老家和上海好几回。姨妈新做的被子、老家的特产、表哥送回老家的衣服,包括宠物,还得靠他往返送达。

将猫包塞回车里,季昆心里想,这猫总归是好命。

车子发动有一会儿了,季昆意识到,猫不叫了。它安安静静待在副驾驶座上,一声没吭。

那人调侃,这猫比俺尊贵,要坐副驾驶。季昆没再谈猫,转开话题,和那人闲聊起来。让那人上车,季昆也有一点私心,以往他都和老婆一同跑这趟路,老婆会和他聊聊天,让他精神点。现在车上多了一人,能说上几句话,也不容易犯困。或许因为口音相近,多说了几句话,两人都觉得彼此投缘。那人说自己姓赵,赵钱孙李,百家姓之首。季昆觉得这人有趣,长得粗糙,说起话来还显得挺有文化。

那人说,看你跟俺儿子差不多大。他身子往前探了探,靠近季昆,说,你成过亲?季昆答,儿子都上小学了,这次回家,老婆要生二胎了。那人说,那福气好啊。季昆说,福气好啥?苦啊。那人干笑了几声说,苦什么,这叫人丁兴旺。季昆说,一个儿子已经够呛,再来一个……那人问,你在哪里做活儿?季昆说,在上海,刚做了半年景观工程,就是接一些市政项目。那人说,你猜猜,俺是做什么的?季昆说,我猜不出,像在工地。那人说,你眼光不错,俺在工地干了二十年,专做工程潜水。

季昆手一颤,右转灯都来不及拨回,有两个字弹到了嘴边,水鬼?

那人说,潜水员就是潜水员,干工作的是人,又不是鬼。意识到那人语气里的不满,季昆声音低了下来,老哥,干这行的都是神仙,不是凡人。那人说,不是神仙,神仙用不着三餐,人才要吃饭,要不是为了讨口饭,谁愿意干这行?他顿了两秒,问季昆,你要想接触这行,俺倒是可以给你介绍师傅。

季昆听说过水鬼的工作,风险性极高,但赚的钱也稍微多一些。这多,也只是与其他苦活相比,和表哥那种高才生比,也不算多。早些年季昆在工厂里做印刷工作,认识的人少,工作比较枯燥,转到建筑行业,眼前像打开了一扇大门,视野开阔了,但压力也大了许多。偶然间听到这种比较特殊的职业,倒想多聊几句。他问,老哥,下泥浆不?他们说那种掉落的钻头捞出来,能省几百万。我还听说,牵绳那人必须是亲属,换谁都不行。

那人在后座说,你说对了,那活儿得找个信得过的人。不只下泥浆,只要跟水有关的工程,俺都可以做。季昆说,老哥牛。那人说,但是不瞒你,第一次下水,俺就把后事都想好了,相信不?

老哥,你不是凡人。季昆这话是发自内心的,他将方向盘都握得紧些了,觉得自己这趟返乡路,载了一个不一般的人,走得也就不一般。他问那人,有什么故事可以说说不?人潜到地下面,能看见些啥?

那人倒也很乐意说点话,他调整了自己的坐姿,在狭小的空间里寻了个最舒服的位置。他说,俺这人心眼实,敢信人。就像你,你是驾驶员,跟地上牵绳的人是一样的,掌握着一个人的命运,你要是想要害死俺,俺没有一点反抗的余地。这个社会,像俺这样的人太少,所以人和人之间互相不信任,产生了很多矛盾。

那人说自己从业这么多年,从没有找亲人做过牵绳人,都是朋友,信得过的踏实朋友。他凭着无条件的信任,也换得朋友的信任。但唯有一个朋友对他来说比较特殊。两人是同村人,认识多年,关系和亲兄弟一样。出来打工后,两人一起做了工地的潜水员,技术都不错,都赚了一点钱。但时间久了,那朋友得了职业病,也就是潜水员常得的减压病,发作的时候仿佛经历酷刑。那朋友也花了不少钱去治疗,还进过高压舱。人的身体有时候如同薄纸,脆弱无比。长达近一年的时间,那朋友都没有再下过水,还好他的身体不错,走南闯北,与朋友如以往一样配合默契。

但时间久了,那朋友心里又痒了起来,与他商量,遇到一些下水不深的项目,让他来试一试。一年到头了,手上没有攒下钱,朋友心里急。家里孩子几人,老婆待业,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他看朋友恳求多遍,也只能横下心,找了一个二十米以内的管道,瞒着工程部的人,让那朋友下去。那天不知为何,他的心一直怦怦直跳,或许一直都本分老实,第一次做这种冒险的事情,幸好朋友潜水多年技术还在,上来的过程虽有点惊险,但好在没出意外。拿到钱,朋友的胆子也就越来越大,开始与他抢起项目来。

他记得那是年前最后一个工作日,干完这一单,所有人都准备收拾行李回家过年。那朋友已经摸到了钻头,发出上岸的信号,但上浮过程中,朋友没有做好减压项目,出了水面后,整个人就失了力气。他还想尝试补救,但已经来不及了,那朋友上岸后,他将朋友的护具全部摘掉,只剩下一张停了呼吸、已经发紫肿胀的脸。

副驾驶上的猫忽然叫了一声,季昆愣了两秒才说,老哥,人就这样没了?那人说,没了。

事情大约过去很久了,从那人的语气里已经听不出强烈的情绪。亲兄弟一样的朋友在自己面前死去,季昆没有这样的经历,也无法去想象这样的经历。那人说,各行各业,都有禁忌。犯了禁忌,人就不能活。俺也有责任,俺不该犯这禁忌。人死灯灭,俺把和那朋友合作一年攒的积蓄都给了嫂子,嫂子还不甘心,还要和俺闹。民间说,干这行,上来两万,上不来就两百万。人家大企业,搞工程的人,其实也不差这一点钱,但上面的老板要推卸责任,不肯赔钱。后来俺也走投无路,找了一些同乡和家属去闹了好几天。上面的老板终于发了善心,最后赔了不少。俺一分没留,全给了家属。

赔了多少?季昆问。那人声音急促,这些钱,俺没拿,总共多少,不知道。泥窝里有黄金,有的人为了挖金子,就把命给搭上了,你说值不值?

季昆说,老哥改行吧,命要紧。那人说,俺一把年纪了,也不准备再干了,你说人要走了,要那么多钱也花不着。

车子向右转,拐进了一个服务区,季昆有些内急,打算在这里解决一下,再填一填肚子。车子稳当停好后,他问那人要不要一起去服务区吃个饭。这些年,季昆奔波在路上,服务区是常去的地方。那人却摇头,掏出手机,打开了一个黄色的二维码,说,看这儿,俺进不去。季昆心领神会,继续问,老哥,给你带点吃的?那人拍拍包说,里面有干粮,垫垫肚子就行。

季昆熟悉这个服务区,尽头处是一家肯德基,他点了一个全家桶,加了汉堡和可乐。油炸食品的碎屑掉得到处都是,季昆也顾不上什么吃相不吃相,坐在靠窗的位置,靠食物给自己补充能量。他掏出手机,给老婆打了一个视频电话,临近产期,老婆住在娘家,离娘家亲属所在的医院近,各方面也方便些。老婆状态不错,但说话间季昆也察觉到,两人都有些愁绪。挂了电话,季昆打开手机上的娱乐软件,如往常,随意地打发时间。新认识的工地同事,个个都是抖音高手,每天都能发出好几条作品,能熟练使用各种特效。年轻人喜欢跳舞,中年人喜欢唱歌,各自玩法不同,不过都是自拍,对着镜头微笑或唱歌,加上美颜特效,配上时下最流行的音乐,但背景仍然是忙碌的工地和昏暗的活动板房。这是一种自得其乐的休闲方式,不少工友沉溺其中,有些工友粉丝还有好几千。季昆自己不爱玩,偶尔会刷一刷,给几个合作的工友送个爱心点个赞。

手机里还存着一段黑猫的视频,那是刚出发不久,季昆还觉得挺新鲜。这猫的叫声就像人不刻意的夹子音,听得人酥酥软软。他记得表哥的叮嘱,就掏出手机拍了段视频,那时车关得严实,他拉开猫包拉链,露出了一个黑色的猫头,猫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接着他伸手摩挲毛发,黑猫发出了细密的咕噜声,甚至还会主动用脑袋蹭人的手。季昆觉得有趣,这猫还挺识相,这让他放松了警惕。但等到季昆拉上拉链,猫又恢复了惊恐的表情,开始叫个没完,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何种危险。车内光线一般,视频几乎拍不出黑猫的模样,那咕噜声也听不清楚。和那些工友一样,季昆找了个热闹的模板编辑了视频,就发送出去。刚发送完再打开看,觉得配乐里的笑声突兀,听着不太舒服。

滑掉这个视频,隔了几秒,季昆恍惚间看到屏幕上出现了一只一模一样的猫包,不知是大数据的识别,还是某种刻意的巧合。他停止滑动的手指,仔细看起这个视频。那猫包模模糊糊,像是手机镜头放大了几倍。紧接着,这猫包旁出现了与季昆穿着同样衣服的男子,再仔细看,那是与季昆同款的车。分明是季昆在上一个服务区的模样,因为黑猫叫个不停,他将猫包拎出车外,正在犹豫是否要打开猫包,让这黑猫安静片刻。这画面被人拍成短视频,配上了同样的配乐,扔进互联网的洋流中。因着某种规律,它竟被送到了季昆的眼前。数月前,季昆也曾刷到过自己,那是工友无意的偷拍,自己戴着一顶白色的安全帽,愣愣地站在工友的身后。

出于好奇,季昆打开了那人的抖音号。那人名为“余生都好”,里面的视频作品不少,如这个视频一样,大多是一些随性的拍摄。街边的摆摊、大桥下的风景、公路上驶过的车辆、从建筑屋顶的俯瞰、普通的打工人,在不同的城市之间切换。配上一些励志的歌曲,有人扯着嗓子唱:“男人生来就无路可退。”那个熟悉的小品演员声情并茂地说:“我觉得,劳动者是最光荣的。”这类配乐也常出现在工友的歌单中,可说耳熟能详。终于刷到了人的脸庞,被抠出安放在一个绿色的山水之中,旋转,放大,继而分化为四个分身。季昆心里一颤,这脸并不陌生,正是搭车的那人。

本想点击关注,但季昆想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虽然在车上两人聊得热火朝天,但此刻看到视频,季昆还是意识到,他们彼此并不熟悉。比如那人说自己的职业是潜水员,但他的账号里几乎没有出现与水有关的画面。不过这也说明不了什么,做工程的人总是走南闯北。那人说自己朋友不少,但他的视频里从没有人与他互动过,给他留言的人也不多。他的视频和他的说话腔调蛮像,有些怪,又仿佛参透了某些人生道理。不过,他为什么要拍季昆?季昆有些好奇,显然,在提出搭车请求前,那人已经注意到他有些时间了。

莫非他有什么别的想法?想到这里,季昆摸了摸口袋,车钥匙还在。他回忆自己下车时,如肌肉记忆一般按了锁车的按钮,这套流程已经熟练得不需要经过大脑。但他还是不太确定,这趟出门,车上带了一些随身的衣物、招待亲戚用的梦之蓝和一些营养品。钱包和银行卡都留在副驾驶旁边。他匆匆吃完最后一个鸡块,转身跑出服务区。远远就看到了那人的身影,他站在那辆荣威车旁,背着一个大包,低着头看手机。

车子一路向着西北方向开,地图缩小后,能看到洪泽湖的形状。但在行驶的高速路上,眼前只有望不到尽头的柏油路,如传送带一般,把人与车送向古老的中原地区。再次上车后,那人就开始呼呼大睡,仿佛很久没有获得过安稳的睡眠,季昆抿着嘴开车,思绪四处漂浮。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慢慢醒来,声音沙哑。

快到家了不?那人问,口气仿佛两人相识已久。季昆说,哥,我们贴着江苏和安徽的边界在走。那人说,天黑前能到不?季昆说,现在的速度,今天半夜前能到就不错了。那人说,到了后,俺请你到家里吃顿饭。季昆说,不用不用,太晚了,我也要继续赶路。那人说,差点忘了你有大事。老哥,季昆笑着喊,你有小孩不?问出口他才意识到,自己是想打听打听那人的底细。

有个儿。那人说,没出息的家伙,讨债鬼,俺要有你这样的儿,做梦都笑醒。跟你说句道理话,养儿还不如养猫。季昆这又想起了副驾驶上的家伙,瞥了一眼,它依然蜷缩在包里,只是奇怪的是,数个小时没发出声响了。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在后座说,俺又想起一段经历,你要听不?

季昆赶忙说,要听要听,你一说话,我就精神。那人就说了,好几年前,俺进过一个城市的工地,疏通下水道深处的堵塞垃圾。俺也是穿着潜水服,戴着氧气罩,从马路上的一个窟窿眼钻下去,沿着梯子向下潜了不知多久。干这行的,下到地下去,很多工作不靠眼睛,靠手,瞎子一样用手到处去摸。那天也奇怪,奇怪的点就在于,俺在下面摸到了一团东西,手感冰凉,滑溜溜的,像是什么的尸体。

啥尸体?这两个字刚说出口,季昆就对着空气呸呸两声。跑在高速路上,这两个字可不能随便提。那人说,你别怕,俺随口说说,你就随便听听。可能是什么老鼠、猫狗的尸体,你懂不?但后来浮上来,上到地面以后,俺一阵头晕眼花,喘不上气。几天过去都不见好,俺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什么问题。

季昆说,老哥,遇到这种情况,要找人一起下去。那人说,地底下的事情,谁要信?费时费力,那条下水道,不给钱,要俺再走一遍,俺不愿意。过了一周多,俺想,平生没有做亏心事,半夜不怕糊涂鬼敲门。

结果有天夜里,还真听到了一些动静。那人说。

什么动静?

俺已经换了工地,住在宿舍里,窗外有一块露台,到了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一阵声音惊醒。那声音起先小小的,后面越来越清晰。你猜是啥动静?那人又问了一遍。

我猜不出。季昆一边老实回答,一边想着如何能岔开话题,再不岔开话题,那人越说越邪乎。

那人忽地呵呵笑了起来,说,你听过母猫发情的声音吧?

季昆撇开嘴角,回忆起自己曾在夜里听过的声响,在村里,或在住过的宿舍里,一到春天,类似小孩的哭声从四面八方向着自己包裹而来。忽然他又无端察觉,似乎冥冥之中,事情之间都存在着某些联系,这个念头涌上心来,就下不去了。那人继续说,从那晚过后,俺就不怕了。不要信那些不存在的东西,俺指的是,那种恐惧的情绪。你说,俺天天在泥水里钻来钻去,这种日子久了,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害怕什么?干俺这行的,都是在地狱门口摸索的人,哪天摸着摸着,就摸到了阎王爷的殿前。阎王爷看到我还得说一声,恁这人在替我打扫卫生呢。

那人兀自在车后座发出一阵敞亮的笑声,笑声在车内狭小的空间里撞来撞去。不知为何,季昆听着这笑声,心里有一些不安。那人对着自己讲的这些话,究竟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是有别的想法?

看恁吓的,俺看你开车昏昏欲睡,说些话让你清醒清醒。那人话里还有几分洋洋得意。季昆说,哥,你经历丰富,我就不行,啥也说不出。那人说,你还年轻,会活得比俺这老头好。季昆说,不好,一年到头攒不了钱,回家也被人看不起。那人说,老弟,这话说得不好,你要干俺这行,就会看明白很多东西。季昆说,我干不了。他瞥了一眼副驾驶,说,我胆子和这猫一样小。

你这猫,俺瞧着有缘,能带走吧?那人忽然说。

季昆瞥了眼后视镜,说,这猫不行,它有主人。那人说,俺看它怪可怜,关在包里,走了这么远。它主人还要它不?季昆说,要要要,这猫,我表哥只是暂时送回老家,过几年,生小孩了,还要接回上海。那人听了这话便啐道,你表哥这种人最虚伪,嘴上一套,做事一套,嘴里说的都是好听的话,一扭头,能把猫扔到高速路上,你信不?他忽然又探起身,竟想将那副驾驶座上的猫包拎起。

幸好高速上车辆不多,这一下差点分了季昆的心。他按了按喇叭,说,老哥,有话好好说,现在车子迈数一百多。

那人缩回身体,仿佛刚刚只是作势而已。你说说看,这猫值多少钱?那人在问。

季昆说,不值钱,我哥捡来的,养了四五年,感情很深。

一万卖不?那人问。

季昆说,别耍我,没人花这么多钱买这猫。那人说,俺偷偷给你钱,你就说这猫半路跑了,追不回来,你哥嫂也不知道,你还赚了钱。

这话季昆听进了心,脑海里就浮出了嫂子的脸。她总是面色苍白,头发松散绑着,穿着宽松的外套。毕竟是嫂子,季昆都会热情招呼。但见到季昆,有那么几次,嫂子第一反应是拉住表哥的胳膊,小声嘟囔一句,别跟着抽烟。之后她打过招呼便走开了,把时间都留给了表哥和他。

不卖。季昆说。

那一万五千?那人说,俺给现金。

季昆干笑了一声,声音有点发抖,说,老哥,搭车就搭车,怎么成拍卖交易了?

那人说,你别紧张,黑猫镇宅、吉祥,我还真挺喜欢,动物有时候也讲究个缘分,俺就感觉和它有缘。

再喜欢,也不该到上万的程度。这话季昆没有说出口,他想,如果接下来他喊两万,自己到底应该如何回答。如果那人真是认真的,自己又该怎么考虑。

但那人很快就对这竞价游戏感到了厌倦,没有再继续坚持,只说,老弟,你这人不错,不会为了钱去出卖感情。别紧张,俺就是试探试探。说罢,他又笑出了声。季昆跟着干笑,摸摸鼻子,心想这人真是怪。

季昆将那人放在高速路的下路口时,天已黑透。下车前,季昆说,老哥,留个微信吧?那人摆了摆手,说,俺啥也不看。再看了季昆一眼,那人说,你给俺留个电话,回头咱发短信联系。副驾驶的猫扑腾了一下,使得两人的注意力又集中了过去。

老哥。这猫。他们几乎同时开口。报完电话号码,季昆还想再说些什么,但那人已背上包,走进夜色当中了。一瞬间,季昆有些恍惚,长途开车的疲倦席卷而来,在掉转车头回到高速路上时,他甚至觉得这一路上只有自己,根本没有这样一个旁人陪着自己聊了一路。

夜深时分终于开到了老家,季昆拎着猫进到房间里,确认门窗关好后,他拉开拉链,那黑猫瞪着迷茫的双眼,愣了几秒,就撒开腿跑走了。它先是钻入床底,而后跑到了衣柜后方,之后任凭人怎么喊,再也不肯出来。取出后座行李时,季昆才注意到几张红色的钞票,应是那人留下的。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搭车人。但很快,季昆又将这个念头驱逐出脑海。他隐约察觉到那人不太对劲,他的职业和讲述的事情,彼此之间应有些关联。季昆该花些时间,好好想想里面的缘由。

还没来得及回应父母,季昆困得倒头就睡。一路长途驾驶,压抑的困意此刻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不知道睡到几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耳边作响,他睁开眼睛,望见黑暗中赫然显出一双眼睛,那眼睛正仔细地盯着他。他慌忙按开电灯开关,灯亮了以后,那双眼睛迅速离开了视野。他很快意识到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但思路清晰后,人就睡不着了,有一双眼睛正在窥视自己,这让他感到有几分疑惑。他又回忆起车上的那人,想起一路上那人的行为举止。

他打开手机,凭着记忆又翻出“余生都好”这抖音号。虽然已经大致看过一遍,但再次打开,他依然觉得那人的状态与正常人有几分不同。正常人拍抖音都是为了记录生活,展现自己,但那人的视频似乎不同,几乎没有与他生活有关的信息,大多数是一些随意的偷拍。唯一一条自拍,人像被抠出,也看不清他的背景。一个未经验证的预感让季昆觉得,那人的生活中应当存有秘密。

或许是某个不能为人所道的秘密。这个念头一旦形成,季昆就彻底清醒过来了。他开始寻找那人拍摄过的其他人。他还曾偷拍过一位穿着西装的年轻人,站在人行天桥上远眺,心事重重的样子。比较有意思的是一个流浪汉,那人连拍了三条。那流浪汉就住在一条巷子里的转角处,那人拍他坐在路边,正用一个黑色的刷牙杯漱口,视频只有三秒,很快就没了。下一次出现时,那流浪汉站在垃圾桶旁边,翻出了一个快餐盒。看起来那人对这流浪汉颇有些兴趣,这几条视频应当是个关键信息。

季昆忽然想起自己看过的一本小说,主人公也曾关注过流浪汉,但目的是为了实施犯罪。因为这个群体无依无靠,多一个或是少一个也不大被人关注。小说里,主人公杀死流浪汉是需要一具尸体去掩盖另一个罪行,偷梁换柱,瞒天过海。那么,那人关注流浪汉,或者说需要流浪汉,又是为了什么?

一个联想浮现在季昆的大脑里。伸手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季昆察觉到了某种恐怖。那人曾说,干水鬼这一行,都是在地狱门前摸索的人,哪天摸着摸着,就摸到了阎王爷的殿前。或许那人讲述那段经历所想表达的恐惧,是比潜在泥水里看不清四周,随时可能发生窒息事故还要强烈的恐惧。死亡可怕,但是堕入地狱更可怕。生平做了什么亏心事,才会有这种时刻被缠绕折磨的恐惧?学生时代读到的小说情节,在这个夜晚被季昆联想起来了。

在想象里,那人与小说中的主人公相似,在城市里有一个秘密情人。情人喜欢黑猫,那流浪汉养着一只黑猫,他观察流浪汉的作息,就是为了某个时刻能将那黑猫掠走。但偏偏被流浪汉识破,两人由此产生了矛盾,那人甚至还失手将其杀害,因此陷入无尽的恐惧当中,以至于被情人抛弃,最后无家可归,流浪在高速路上。但这样的联想似乎并不足以使自己信服,季昆很快就觉得没劲了。

毕竟视频中并没有透露出流浪汉与黑猫有什么关系,为情人或是为一只猫杀人,怎么看都觉得动机不足。那到底是如何产生联系的?季昆觉得自己的猜想走入了一条死胡同,上一秒还兴致勃勃,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真相,下一秒他就觉得自己像一个无聊的偷窥狂,只是在偷看旁人的人生,然后做着无端的联想。

不是情杀或者冲动杀人,还有什么原因会让那人要这流浪汉从世间消失?季昆想起那人留在座位上的纸钞、那一个鼓鼓的从未离开过他的背包和他开口以万元为单位来要猫的底气。杀人,百分之九十都是为了钱。因为那个流浪汉的消失,他能获得一大笔钱。关键之处就在这里,季昆忍不住在黑暗中猛地拍了一下掌,这声音震醒了一双眼睛。看到这双眼睛,季昆才意识到,黑猫其实并未走远,竟卧在他的床附近睡着了。

那人曾说过朋友在工作中发生的意外事故,工伤死亡发生后,那人通过各种方式闹得了一笔赔偿金,金额或许是他十年辛劳赚来的工资的好几倍。或许见过这样一笔巨款之后,那人再也无法专心从事水鬼的工作,因为他再也无法接受在鬼门关前走那么一遭,最后只能拿到那么一点钱。于是他开始以同样的方法,教一个百分百信任他的人从事水鬼工作,然后再发生一起意外。那个百分百信任他的人必须与这社会毫无联系,否则他的死亡就会牵扯出许多复杂的关系。无依无靠的流浪汉就是最好的目标,那人只需要花些时间与流浪汉建立信任关系,就可以让自己在后面的工作中成为他的牵绳人,在流浪汉下潜的过程中动一些机关,让他以意外的形式死亡。无论是通过保险还是别的方法,那人都能获得一笔财富。

那人会不会就是一个隐藏的杀人犯?而自己会不会也是他想要瞄准的对象之一?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那人关心自己是否成亲生子。看出季昆不是一个合适的对象,直到下车,那人也不肯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萍水相逢,那人不愿落下任何痕迹。季昆为这个猜想拍手叫好,但将那人的抖音号从头翻到尾,找不到更多可以佐证猜想的信息。直至老婆的电话打来,季昆的思绪被打断,察觉到了更真切的不安。凌晨五点,电话那头是丈母娘的声音,说,羊水好像破了,你直接去县中心医院。

赶去医院的路上,季昆回忆丈母娘电话里的语气,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不满。六七年前,两人刚刚成年,未婚先孕,生米煮成熟饭,丈母娘闹过一阵后,才肯罢休。季昆是家中独子,父母四处借了五六万才凑齐了彩礼,最后办了一场还算风光的婚礼,建起这个小家庭。大儿子刚出生时,有人在医院拍了拍季昆的肩膀,说,年纪轻轻就做了父亲,还生了儿子。一句话,唬得季昆出了一身冷汗。彩礼的钱还没还完,又生了儿子,为在县城买套小房子,季昆又四处借了十来万,其中表哥就出了五万。

儿子慢慢长大,但不知道为何,这钱总是还不上。表哥自然不会催促还钱,但季昆心里常有几分委屈。最近两年,父母又开始催促二胎,虽然觉得二胎就像冒险,但毕竟年轻,一两次有意无意,老婆很快就怀上了。等到五个月左右,季昆和老婆一商量,还是决定找亲戚提前看个性别。一看才知道,又遇到最差的情况。又是个儿子。那一瞬间,季昆真生了不想要的心。这话,他忍不住和表哥吐露过。也是一个深夜,两人坐在表哥新买的房子的工地附近,望着一堆钢筋混凝土,鬼使神差,他说出了口。

表哥语气着急,说,你看你,多大的福气。接着他便叹口气,说出了“三代”一词。季昆追问半天,表哥才说,这半年,两人抽了好几管血,你嫂子已经在了解做试管婴儿的情况。怀不上?季昆问。表哥说,怀上有困难,试管保险,说不定一次能怀上两个,你嫂子不想生两次。季昆问,要多少钱?表哥伸出了十个指头。花这么多钱啊,不如我第二个儿子送给你们养。这话季昆一半玩笑,一半认真。他所烦恼的事情,竟是别人花重金求而不得的东西。但表哥听了这话却皱了眉,说,你就别开玩笑了。

“你就别开玩笑了。”这话里有什么?季昆想不起来。但他的确后悔说出了这句玩笑话。“讨债鬼”,那人这样形容自己的儿子。季昆忽然兴奋地对着空气按了按喇叭。原来如此,他忽然就明白了那人的所有动机,明白他如果真是一个杀人犯,是什么驱动着他铤而走险。

医院里,老婆已经被推进了产房,丈母娘早已跟了进去。他只能作为家属守在门口,等待着最后的消息。老婆当年生一胎,前后只用了五分钟。大儿子从出生到现在,一直比较听话,几乎没让季昆费什么心,偶尔看到他,季昆觉得这不是儿子,而是一个弟弟。孩子生得太早,每每想起这件事,季昆都羡慕表哥。老婆在养育孩子上花了大部分的时间和心血,他自己则把精力都放在奔波赚钱上。那么二儿子大概也是如此,他将要继续重复过往的生活,直到他们都长大成人。

医院的窗外,天已经逐步亮了起来,等待新生的紧张又开始逐步占据了季昆的胸膛。这一胎远没有第一胎那么顺利,一直到临近午饭时间,他依然没有等到消息。直到一天又临近结束,他终于得到允许,可以进入病房去看望新生的孩子。就在即将踏进住院区的时候,季昆听到手机发出了声响,一条陌生人的短信,上一秒刚刚落入了他的收件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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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