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居所(组诗)
来源:《扬子江诗刊》 | 周鱼  2023年05月12日12:20

棕榈树

名画家或摄影师作品中的

任何一棵树,都比不上

现在我从它的

幽暗下面穿过的

这棵棕榈。

它们都活着,活在

画布上、照片上。

且会一直活。

只有它令我突然感到它

会死,因此它才

在此刻无比真实地活着。

湿气凝聚在叶片上,吸引

金色路灯光,它微微颤抖,

告诉我这是一个唯一的黄昏。

这里有一个唯一的我。

一个有所缺失的我。那夜

有一个人从我体内取走了

一小块,留在

那条街道。

总有一日它会

从某种定义上回来

还原我。

但请在——

不还给我的时候

就别还给我。

这样在瞬间里,

这样在失却里,这样和

一棵会死的棕榈一起

活着,是完整比不上的。

(发表于《江南诗》2018年第3期)

 

感官世界

因为一位陌生的少年,我又回到

感官的世界里。

我们搭同一辆巴士,他坐在我前座,

穿一身竖领运动衣,却像是活力在裹着

与自身相同又相反之物。侧脸的

眼睫毛长而浓密,它造出阴影。

我们只有过一次短暂的

目光相接。像星与星交汇的不可能。

同在终点站下车,我们一前一后,

他抽起烟,深蓝挎包沉甸甸,

想要把向前走的他拖住。在细雨降落的

大街上,他贡献这含蓄的感官艺术。

我熟悉的青春,我逗留过很久的那片海岸,

我曾沉沦于它,现在依然

为之迷恋。海水从不可能彻底退潮。

我所熟知的一种宝贵品格就在

那条蓝白相间的远去的海岸,在

大街上可能突然再现的

生涩的表征里,偷偷地生长。

当我拐进小区弄堂,最后一次回头

目光穿过一排树荫不再看见

他的身影。他是否会想到

一个陌生女人想要为他保存下

一副少年的形象,担心有一天他很可能

为它感到愤怒,出于打造它的意图

而完全毁了它。

(发表于《江南诗》2018年第3期)

 

致命

她将在晚年的一天再次想起

与年轻时的她在一起的男人,

将忆起他们,不仅仅是忆起他们之间的

那些爱与被爱的细节,那出走又

和好的故事,那些争吵,肉体的结合。

还将忆起的是一种没有情节之物,

那把他们在第一时间联系在一起的——

此后在所有的纽带拉紧时总是首先绷紧了,

在所有的断裂后也依然不会断的一种无形的存在。

这只属于一个人一生中的年轻时代。

每逢夜晚开始生长的幼小的兽,

还未被驯服,它的眼睛里

闪烁着最纯正的柔光,可用来寻找爱

与伤害,寻找所谓的一生。

少女拎着外卖食物,像只鸟跑过雨后的马路。

她的白色围巾向身后飞扬。绕着她的脖子。

街道肃静、清洁地过分,

但她正不被自己察觉地冲破某场茫茫大雪。

她正掌握着那致她命的。

(发表于《诗刊》2016年叁月号(下半月刊))

 

记忆功效

庞大的水产市场如同一只上岸的水生物,

货车钻入每条分岔路的神经,工人们

一波连接一波,彻夜换岗

运行它的生存。咸腥味从每个角落

如同汗腺分泌,延伸至大马路的潮湿。

那对情侣将在马路对面旅馆的窗口向下

俯瞰这一切的同时,被某物从更高处看着,

牌面被一轮轮地翻转,

但并非没有一点点的主动权——

他们会记住那种生理的味道,会在记忆中储备

这些流动的彼此啃食借以存活的灯火,为了

照亮几个月或数年以后也许到来的弱光的日子。

(发表于《海峡诗人》2018年春季号)

 

本性

——兼致卡瓦菲斯

在夜里,重回感官的愉悦。

回到纯粹的色彩。忘掉

辛劳,也忘掉聪明的知识的游戏。

不需要用头脑理解,但需要你去成为。

落在露台上的月光、爵士乐的

流淌、洁白的身体、一朵凋谢的安静的玫瑰。

渐渐能感知到你所是的,

而丢掉你所拥有的。

 

“爱”

有时我把它藏在抽屉里,和

那些重大的秘密放在一起,也就是

那些幼年小玩意儿:一块橡皮、

一块表、一片枫叶书签。有时我把它

装进信封,寄出去,它被

退了回来,如果我寄的地址

太远,寄到了过去或未来,它就回到

我的现在的房子,我要先做好一名收信人。

有时我是个学写字的学生,把它

认真写在一张纸上,却在另外的时刻,

可能是魔鬼的时刻,将纸

剪碎,它变成一个个零件,

反照出零碎的我的形象。

有时我将它重新拼凑,悄悄地。

我又看到一个人形在镜中塑起。

我希冀它是一盏静悄悄的小夜灯,

可以在它旁边躺下,睡眠,再

重新醒来:打开窗,站稳,看见

它在外面,地平线上,彻底没有形状了,在无边的

外面,成为对我新的诱惑。

 

相爱

当他们相爱,他们就变得

脆弱,他们就褪去壳,

就向对方打开自己的伤口;

他们就变得宽大,

他们的伤口就变得美丽,彼此编织的注视

让它们变成胜于玫瑰的装点。

当他们相爱,就会有一所医院,他们既是

病人,也是照护者。

 

途径青春时期的城市

我回不到那座城市了——

当我在最新的旅行中途

停靠于它的车站,

它的商店、人群和话语声

没能像从前那样消耗我——

在爱的强度中。

一些形象消失了,一些灯光

变得与我无关,如今

我只是它的一个过客,略带激动地

望着它,但回不到它里面。

 

理想生活

1

偶尔是买来的洋桔梗

或几束端庄的百合,

最多的时候只是一些野花,

小小的花瓶适合它们。

2

她有了一个新居所,

里面的物品那么少。

与其说这空间由物构成,

不如说它是由物与物之间的空余构成的。

与其说她又拥有了什么新的事物,

不如说她又修剪了生活。

但她又侧过头回答:

“哦,是的,

这就是拥有。”

 

居所

她想,一定要简单,真的不需要

太多东西。但要很用心。她先在桌上

摆上托盘,托着茶壶和两只朴素的

白色茶杯。摆上蜡烛,让它的火光

摇曳着,在属于它的每个时间里。

房间的语调开始慢慢低吟。

一把捡来的别人废弃的木椅。

墙角一只卡其色陶罐,有一些

粗糙的纹理,没有其他修饰。

一扇窗,她对它满意,不大也不小,

正对着书桌,她想不用对它进行任何改造,

不用加上防盗网,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允许一切随时被偷走,她也可能

下个月或明年就离开这里,而她

还是会用心布置,带着全然的

愉悦与热情,在每一个这样做的时间里,

她已经安稳地住着,在

一间内心的居所。

 

最坏的日子

没有一片灾难的雪花

落在她身上,也没有一声圣洁的鸟鸣

传入她耳中。她说:“最坏的日子,就是这样。”

没有夜晚的城市,也没有了白昼。

蓝色杯盖下,一封信被扣押。

寂静的水域被抽干。迟到的暴雨,还堵在路上。

钢丝悬在半空中。她跑到街上,

想要找到那栋房子,想要敲门,

想要找到那个人,但不知道他的姓名。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多么漫长,拖着斜斜的影子,

还不愿意接管的一月漫不经心地

站在另一条街,将手插在裤兜里。

一张写好地址的纸,撕碎在地上。

 

迹象

走道里的两个人隐身在阴影里,

留出前方两双醒目的手,交换着

厚厚的词典。透亮的鸟鸣,

争抢着爬上黎明的背脊。八月

将睡意泼洒在浓稠的金莲花上。

长途旅行的白色塑料袋经过了草场。

石榴绽开嫣红的笑靥。晾衣架上的

红色连衣裙在风中渴望抱住什么。

树冠翻腾着绿波。出处不明的

一块冰拥吻灼热的柏油路。天空

并非冷漠,它编织空无与骤变的乌云。

谛听一切。我跟着节拍。逝者还活着。

而我们是什么,我们是一次次的轮回。

 

清晨的雨

一大早听一首歌,

歌中唱着“雨

和眼泪”,

歌者的声音,你很难形容,

有点难过,一定有些破碎发生在

这首歌里,但不停在那儿,

他的声音里也有喜悦,后来

还有激昂,“阳光”出现,

还有“彩虹”。

也不停在那儿,“雨和眼泪”

还会重复地到来。

但愿,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整体感受。

为什么它如此迷人,

如此语无伦次,

又自然而然。

这是首情歌,我愿意

这么理解。但愿这就是最后的。

别怕。让我们走进雨中。

虽然天气预报上说

这是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