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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23年第1期|北乔:菩萨蛮(节选)
来源:《芙蓉》2023年第1期 | 北乔  2023年05月17日08:07

· 壹 ·

多年后,她看着平生写下的第一封信,真不该哭,也不想哭,只是眼泪不争气。她没有替自己哭,是为他哭。他的服刑生活,难受着呢。也是好事,从此,他不会再惹祸。一切,从此能好起来。现在想起来,那晚的眼泪,不全是咸的。

那个晚上的情形,她依然记得很清楚。不是刻骨铭心,而是这些年,这样的夜晚,经常会重复。常常,许多事,许多话,没完没了地重复,会令人觉得乏味,甚至厌恶。可她需要这样的重复,并将其作为一天天生活的支撑。她以为那晚会把泪水流干,没想到,那只是开始。似乎不再是因为痛苦、孤独、脆弱,泪水可以让她洗去疲惫和漫漫长夜的漆黑。

最初两三年,她有时还在信中提及自己的哭泣。后来,以泪洗面,只有她自己知道。

隐藏脆弱,可以让自己变得坚强。而她从没说过“坚强”这个词。这个家,离不开她。

与坚强相比,她的勇敢更可贵。

· 贰 ·

我见到这些信时,已是2019年6月。这时候,她丈夫出狱近两年。

100多封信,让11年的时光得以触摸,心灵的足迹,如此真切。其实,我可以早些看到这些信的,但一直没有勇气。我们从过去一路走来,但要重新进入身后的岁月,有时真要做足心理准备。揭开伤疤,只是痛,咬咬牙,能挺过去。而走进她的这11年,我一直推不开羞愧这头神兽。在那破旧的老屋和同样破旧的生活里,她一路走得如此执着、如此深情。她默默地扛下了所有,泪水擦亮了一天又一天困苦的日子。她在忧伤里成熟,知道自己要什么,把苦涩嚼出了甜滋味。而我,常常与此相反。

信封都是白色的,一如她眼睛里的那一团光。左上角卡通小猪、小兔、小老鼠,色彩鲜艳,夸张且拟人化,尤其是眼睛特别大。她的心里一直住着一个少女,稚嫩、纤弱、童真,不希望自己长大,对生活充满热情。喜欢卡通的人,大多有这样的心境。我想,她也不例外。封皮纸很薄,厚厚的信纸把信封撑得鼓鼓的,少说也有三张纸。

每封信都保存完好,甚至看不出曾走过千山万水,走过几千个日日夜。信纸都是十字折叠,折痕很多。每封信,她丈夫都会反复看,看好了,就小心地收起来。这些年,这些信就是他唯一的安慰。我相信他说的话。

我把信放在桌子里端最下面的那个抽屉,这是我房间里最为隐秘的地方,唯一上锁的抽屉。抽屉很大,但此前只有我的一本日记本,一本空白的日记本。我一直想写日记的。买了最喜欢的日记本,而且还有密码锁。那密码一定不是我的生日,我不会让别人轻易猜到。我从没写下一个字,但这并不妨碍我采取自认为最安全的保管方式。

有好几次,我取出这些信,一封封排在桌子上。明明是白白的信封,我眼里却是小巷里的一块块青石板,温润、幽静。

直至临近约好的归还时间,我终于打开了这些信。

是的,每封信基本上是三页纸。字不怎么好,但笔画很认真,看起来,她写得很慢。小学二年级的词汇量,限制了她的书写速度。每页上也有涂改,有的字,改了两三回,最后还是错字。这一行行工整的字,就像地里一行行的庄稼。看着信,我就能感受到她对生活的态度。虽然贫穷、劳作和操心让她走起来歪歪扭扭,可她走得很认真。

我已经有好多年不写信,不读信了。那晚,我在她的信里回到了从前,她从前的生活,以及被我们甩在身后很远的生活。这样的生活,与书信有关,又可以没关系。问题在于,那些质朴的、真诚的生活,确实被我们抛弃了。

· 叁 ·

鸽子又来了,每天的这个时候,总会有一只鸽子来到我的窗前。这座楼的六层有几个窗台,经常被一群鸽子占据,多半是早上,或者下午。我一直不知道这群鸽子是哪里的。白天,它们去哪儿了?晚上,什么地方是它们的家?多半在黄昏,我在楼前广场会遇见它们。三五成群,也有个别的站在花坛边,像个思想者。它们与人保持安全距离,你可以凝视,也可以接近,但绝不可能碰到。一步步,慢慢靠近,如果你不伸手,它们可以只离你一步。再近,它们就飞开了。你没走近,它们会走过来,有时还会把你围在中央。小小的鸽子,似乎参透了某种相处之道。我一直没在广场上找见常到我窗前的那只鸽子,我确定它在其中。有一次,我从对面楼下来时,就看见一只鸽子从我的窗台飞到了广场。

我们之间隔着玻璃。它相当淡定,倒是我被它撩得不行。我可以盯着它看,哪怕是紧贴着玻璃,但不能举起手机。只要我举起手机,它就会腾空而起。它这是怕我拍照,还是因为它与手机是敌人?

有了手机,有了互联网,人们的通信、交流方式发生了变化,文字随之失去血性。如其人,笔画里注满瞬时的情感或情绪,这样的字已经不复存在。钢筋般的线条,面无表情,每个字都是陌生人。打电话、发语音,甚至视频通话,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进入共时的面对面状态。各有各的好,只是我们踢开了曾经爱不释手的书信。便捷的技术,也便捷了我们的浮夸。说东扯西,吹牛开玩笑,把虚假的言语说得无比真诚。一片欢笑,包括狂笑、浪荡的笑、与心跳无关的笑,人们在亲切的气氛中越来越孤独。现在,还有多少人能放下所有,只为交流而交流?不在饭局,不在酒吧,只是在户外的长椅上、河边,静静地坐上许久。交流,在无声中展开。

写信,是古老的交流方式。一种生活气质和由此而来的生活审美。把写信当成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当下,有几人能做到?反正,我做不到。我们有理由,快捷、精准、效率,生活容不得我们拖拖拉拉,漫无目的。节奏快了,我们把自己搞得手忙脚乱,不再珍视那无功利的抒情。尤其是与家人通话,语句少得可怕,时间短得可怕。母亲病重期间,我一周至少打一次电话。有段时间,工作相对有规律,我几乎天天打。是的,只要有时间,我就和母亲通话。常规的问候之后,我常常哑口无言。有时,是听到母亲虚弱的声音,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挂断电话,快速逃离。有时,觉得没有什么实质的事要说,脑子里的词汇消失殆尽。与朋友间也是如此。所谓有事说事,无事话三句。时间太宝贵,哪有时间闲聊啊。问题是,我们常常用宝贵的时间做了太多的无聊之事。太多的虚无,竟然被我们视为实实在在的拥有。所谓的忙,所谓的没时间,只是选择上有轻重缓急之分。

她可以少写信,可以不写信。这样做,她的理由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多。偏偏,她没有。

一个柔弱的妙龄女子,甘愿放弃童话和浪漫,支撑起一个家,11年不离不弃,等待从泥沼里爬出的丈夫。我深为感动。白天,为了生计风风火火;晚上 ,孤灯下,一行行文字似清水,如她一样的清水。清水洗尘,洗去生活的飞尘,为丈夫的心魂洗尘。

· 肆 ·

生活,总会改变。多半如温水煮青蛙,那些细小的变化,不被我们察觉。有节点、有坐标的事情,毕竟是少数。她从结婚后,某种状态就像一根橡皮筋,一天天在拉长,不由得她左右。要是哪天断了,可如何是好?她不敢想。她时刻保持警觉,得来的只有焦虑。

丈夫是个善良的人,有头脑,肯吃苦。她当初看上他,图的就是这些。尽管后来发生的事,让她接受不了,但她一直认为自己没有看走眼。结婚,就是找个人一起过生活,生个孩子,抚养成人。钱多,过钱多的生活;钱少,过钱少的日子。两口子和和气气、安安稳稳,比什么都强。丈夫和她想的不一样 ,总想快点挣些钱,成天往外跑。没见到钱,也越来越见不到他这个人。

丈夫半年多没回家,那段时间,她最怕碰见熟人。出门去地里,总瞅人少的时候去,路上遇上人,头一低,远远避开。问她丈夫的情况,人家是好心。可她经不住这样的问。已经提心吊胆了,听别人打听,心里更害怕。

石头终于砸下了。那天,听到敲门声,她心里一喜,这是他回家了。跑出屋,她的步子又慢了下来,院子门啪啪作响,她心头紧了起来。来人送的是丈夫被逮捕的通知书,出事了,还是出事了,石头没有落地,砸在她身上。她倚着门框好久。脑子里空空的,腿迈不开。她害怕,她难过。

这里的四月天,还会下大雪。现在的屋顶、土墙上堆着雪,边上挂着的冰凌,像一把把剑。雪是白的,门和墙是黄的,一身黑衣服的她,就像是站在白天里的黑夜。不出事,可能没事,也可能出大事,多大的事都有可能。现在出事了,怎么就出事了呢?这要被关多少年啊?他得受多少苦,自己可怎么办?

又过了10个月,他来信了。被判了15年,被送到了服刑地。

15年,不短啊,太长了,到那时,自己就40岁了。事已经出了,也没法子躲了。不是最大的事,他吃了这次亏,以后会长记性的。终于知道他在哪儿了,再也不用担心他出事了。她知道这样想,不好,但心里还是闪过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天晚上,她写信写得很难,写得很心痛,写得很无助,写得很幸福。两页纸的信,她整整花了六个晚上。

这一天,是2008年4月22日。生活从这一天开始,幸福又沉重。

他记住的是被抓的那天,2007年5月8日。这是他重生的日子。

· 伍 ·

她看了看孩子,小脸红扑扑的,睡得正香。3岁多的男娃,这边说要睡觉,那边倒头就着了。东房里的婆婆,也该睡着了。这些天,婆婆总说身子没劲,爱发困。她拿起火钳把炉子里的煤块理了理,上下倒个儿,堆得密实些,可以压住火。炉盖盖上,水壶坐上,再关严炉门,炉子早一点封,就可以多省点煤。煤是要钱的,不省着用,撑不过这个冬天。过会儿,坐在屋子里会有些冷。她还不知道今晚什么时候才能躺下,能不能睡着。孩子和婆婆在被窝里,不会觉着冷。这就好。她就在炉子跟前坐着,近些,总会暖和些。

前几天的一场大雪,在院子积得很厚,这会儿亮得有些刺眼。从房顶垂下的灯泡,让屋子里有些发红。不,是褐紫色才对,就是流出的血干了之后的颜色。这房子比她的年纪大多了。土木结构的房子,说白了,就是墙全是土墙,门窗柱梁是木头。土墙上坑坑洼洼,像一条竖起来的土路,又像被岁月虐待了很久的脸。明暗之间,斑斑点点,各种各样的形状,怎么看,都像一个又一个伤疤,有些伤疤好像才刚结痂。所有的木头,都是枯树的样子,被烟熏得灰头土脸。

以前总觉得房子就是房子,今晚,这房子多像一个人,没有血色,皱纹像一条条暴突的青筋,几十年的日子换来了这样的沉默,连一声叹息都没有。自己老了,想必也是这样子。可是,她今年才24岁。她不是怕老,而是不敢想这一天天的,怎么才能过得下去。

她坐在小板凳上,面前的茶几,平常也当桌子用,确实旧了,好几处的漆皮已经卷起,整个模样和土墙差不多。这是家里最像样的一张桌子,那张放黑白电视的桌子,比这更旧,一条腿已经断了,下面垫着石头。放着的信纸,显得格外新。给丈夫写信,是她白天接到丈夫的信就打算好的。家里没有纸笔,这是下午刚买的。有好多话要说,也知道从哪儿开始,可笔在手上,感觉特别重。把心里想的,一笔一画写出来,对上学只上到二年级的她,真的很难。铁锹、锄头,她能挥动,绣花针也可以在指间如游龙,可这笔不但很沉,而且让手指都变僵了。

没想哭,泪水已流到腮边。不应该哭的,她抹抹眼睛揩揩脸,开始写信。写每个字都像搬一块大石头,歪歪扭扭的,和她踉跄的脚步差不多。写着写着,泪水又涌出来。她一直没有哭出声,因为孩子在身边,因为婆婆就在隔壁。

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庆幸才是,不要哭的。哭,还耽误写信。

这天晚上,她在写信,也是两个自己互相说话,对面的自己一直在劝,一直在开导。一个哭着,一个表情平静,似乎还有些许的幸福。

没有太多的细节,只是不断地重复再重复。

· 陆 ·

家里的七亩地在山坡上,这里被称为坡地。近处没有水源和沟河,只能指望下雨。靠天赏饭,凭力气挣饭。一天到头辛辛苦苦,再好的收成,也不能养家糊口。不种,那更没处活了。坡不陡,一层层的地像台阶,上上下下,她不嫌累。多走这些台阶,日子就能平坦些。这些坡地,又像干瘦的肋骨。生龙活虎的人一天天侍弄着这些肋骨,把时光和力气耗在这里,直到有一天自己也落成这模样。

天空有鸟飞过,在高原上,这样的情形不多见。或许是自己平时低头干活,顾不上直起腰仰望天空。是这样的。小的时候,也曾躺在草垛上看星星月亮,看蓝天,以及和鸟儿一样的白云,和衣裳一样的白云。那天。她实在是太累了。翻了几垄地,弯成弓形的腰像一把死死扣住的锁。拄着铁锹,用劲把腰拉直。擦汗时不经意昂起头,天空恰巧飞来几只鸟儿。盘旋,滑翔,阳光下,翅膀显得特别亮。以前看到这样的鸟儿,她会张嘴欢呼,声音不大,像鸟儿飞出的弧线那样柔。如果四周没人,她还会张开双臂,时而小跑,时而绕圈,把自己想象成鸟儿中的一员。今天,她静静地望着鸟儿。只能望一会儿,还得抓紧翻地。偌大的天空,鸟儿可以尽情地飞。多自在,多轻松。走在地上的人儿,怎就这么难?要是自己能飞多好,不花钱买票,就能去看看他。天很大,地很广,她觉得自己太小太小了。

她没想飞起来,只是双腿发软,一下子栽倒。刚刚被她翻过的地,很松软,但没能好好托住她。瘦小的身子在坡上滚落,无声无息。以前可不这样的。在父母身边时,要是这样摔一下,大呼小叫,免不了的,那声音让自己都觉得恐怖。结婚后,遇上事,虽说不再任性地声张,但有时还会回到孩子时的样子。

停下时,浑身是土。她坐在那儿,反而笑了。幸好这地刚被自己打理过,没有硬土块,没有枝条、铁丝。幸好倒下的时候,推开了铁锹。早上,她刚磨过锹,锃亮,刃利着呢。

她就坐那儿,坐了好一会儿。婆婆在家带着孩子,四下也没有人。渐渐地,她特别想哭。那就哭吧,放开了哭。哇哇大哭,肩头抖得像风中的树叶。哭着哭着,她就趴在了地上,把自己蜷缩成一条虫子。

哭得呼天抢地,可泪水很少。这和夜晚相反。夜里,泪水流不停,像条静默的河。

声音从尖锐到凄厉,从高亢到低沉。胸闷,喘不过气来。嗓子开始发干时,她不敢哭了。不能让婆婆和孩子知道自己哭的,在他们面前,她得笑。

不敢哭,也哭不动了。浑身上下软软的,一点劲儿也没有。她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有没有晕过去,她真的记不得了。在地里干活累了,坐下来歇歇,迷迷糊糊里打瞌睡,那是有的。

· 柒 ·

不停地做活儿,把自己累趴下,就没有闲工夫胡思乱想了。人在孤独、寂寞和苦得受不住时,以这样的方式折磨自己,有时不失为好办法。可她不需要额外卖力气,家里的一老一小,地里的庄稼,每天的时间不够用,力气也不够用。

我也是在农村长大的,从小就帮着家里做农活,父亲在外打工,家里的地,只能靠母亲一个人种。刨地、盘垄、锄草、插秧、摘棉花,想来,农村地里的活计,我在10岁前大都做过。只不过,那时根本体会不到母亲的艰难,我下地干活,也是能偷懒就偷懒。尽管如此,小时候经常小大人式地干农活,一直是我炫耀的重点内容。不是显摆我对农村有多了解,而是宣称我是吃过苦的人。

和她一比,我做的这点农活,真的算不上什么。后来,我不再动不动就绘声绘色宣传我的“乡村史”。想想,七亩地的青稞,一刀一刀割下来,要弯多少次腰?一捆一捆从田里背回家,要负重走多少的路?人家有农用车,几个来回,轻轻松松。她家没有,只能背,只能扛。一趟又一趟,走不动了,就坐在田埂上、路边歇歇。左邻右舍空车过时,都好心地帮她捎一些。有时候,实在是背不动了,就挤点钱请人用车来运。

人家也知道她家的情况,就说,不用给现钱的,先欠着,不急,没事的,哪天有钱了,再还呗。她则是能少花一分钱是一分钱,家里要花钱的地儿太多了。有车帮着运,路上是省事了,可装卸还得自己来。这样的活,没干过的人,真无法体会,也无法想象。

平时,天天剥层皮,每到收割时,就得费半条命。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阵,她也会写信告诉他。信中就一句“家里的庄稼收完了”或者“家里的庄稼种下了”。语气平常,只是客观地告诉一声,从不写些辛苦,不提自己的苦累。

她可以用一页纸让他照顾好自己,告诉他婆婆身体还好,儿子学习成绩挺好。自己所受的累、所吃的苦,她不但不说,还经常在信中说,他一人在外,没人照顾,真不容易。他4岁时就没了父亲,从小到大的日子,过得也苦。她为他心疼。

· 捌 ·

家在县城边上,可这里是村庄,离县城最近的村庄。“什么在县城边上啊,你们那儿就是县城。”住在山里的人,总这样说。可是,县城就是县城,村庄就是村庄,这不是距离的事。她有个亲戚,家与县城一路之隔,路很窄,顶多只能两驾马车并排走。人很容易能跨过去,跨过去的只是身体,其他的,怎么也跨不过去。她从家出门左拐,走路也就十来分钟,就到了县汽车站。每天人来人往,有当地人,也有外地人。她记得那些地名,可从没去过。外面的世界,是外面的。由汽车站再往里走,没多远,就是县城中心。她去过,但去得很少。家里的七亩地,在家右边,距离比到县城稍远些,在她心里,庄稼地离家更近。

她很少去县城,也很少串门。地里的活,不能拖。婆婆生病后,得她照顾。孩子上幼儿园上学校,她得接送。多数日子里,她在家、庄稼地、幼儿园(学校)间来来回回。但凡与日常生活所必需无关的,都不在她的坐标上。

社会变化太快,一切都充满无限的可能,那密集的网络和那无数诱人的光点,时常会让我们迷失。事实上,我们总在迷失的混沌中。不同的是,有些人知道自己迷失了,但掌控不了;有的人反倒认为自己一直很清醒。她的脚步、目光与心跳,有着惊人的同步。自我锁定了那些生活的坐标点,眼睛也是随之精确取景,从不游离。

她是一头绵羊,到哪儿都带着自己做成的圈,只在圈里,从不出圈,也尽可能防范别人破圈而入。没有人要求她这么做,甚至自己也没强求自己。守住自己,葆有一份纯粹,站在一切的纷扰之外。这是从她身体从她心上长出的壳,虽无形,却刀枪不入。她的心有多柔,这壳就有多坚硬。白天,在大街小巷里,在庄稼地里,在人群里,她是一个人。世界与她无关,她只在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别人的生活,那是别人的。不去比,也不进入。自己很微小,但自己又可以是自己的宏大。躲避他者,鲜活于自己的光芒里。把人间挡在门外,但可以让自己的身影淹没于人间。人间,只是自己的人间。

她并不冷漠。

拒绝与世界交往,不是怕遭别人伤害,不是担心自己坚持不下去,只是因为不愿伤心。与别人交流,关注别人生活的纹理。可她把持不住自己,忧伤如决堤的河。只是片刻的互动,她得用好几天才能缓过劲。

不能怪这美好的人间,只是自己缺少足够的定力。知道了自己的弱点,那就从根本上解决。

蜷在自己的壳里,经营好自己的生活,虽然艰难,但也有成就感。自己是自己的时钟,每一声呼吸就是那无声的秒针。静心品味,煎熬的日子里也有闪亮的暖意。芝麻大的、瞬间即逝的细节,能放大,可以充填自己的虚空。她将自己的丰富与细腻都用在三位亲人身上,用在由自己营造的日子里。

目光只盯着脚下,注视婆婆和孩子,向远方,遥望丈夫。陌生之地,未知的世界。

对别人,这不一定适用,但她受益匪浅。她喜欢上了如此这般。

……

全文见《芙蓉》2023年第1期

【作者简介:北乔, 江苏东台人,作家、评论家、诗人。现任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著有文学评论专著、长篇小说、诗集和散文集计14部。曾获解放军文艺大奖、乌金文学奖、三毛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