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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5期|陶宏:考核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5期 | 陶宏  2023年05月17日08:13

陶宏,山东烟台人。1974年生,1992年入伍,就读于海军某军校。服役于海军航空兵某团机务一中队,先后担任机械员、机械师、分队长、质控师等职。有小说、散文散见于《解放军文艺》《山东文学》《神剑》《西南军事文学》《海军文艺》等刊物。

 

两个干事来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

王言勇和李炳辉刚从外场回来一会儿,正在门前的长廊上坐着马扎下象棋。楼头一棵高大的棕榈树投下一片阴影,但荫凉里的空气也是灼人的,不过想着再等一会儿就可以洗澡了,忍耐也就变成了期待。两人棋艺不相上下,外在形象上也是旗鼓相当。李炳辉两只手黑乎乎的,上午刚换过机轮,虽然洗过,但黑油很深地浸到了纹理里,这还是打了三遍肥皂后的结果。他洗澡前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光着背,脖子上搭一条淡绿色军用毛巾。王言勇则是脸上抹了几道油污,跟黑迷彩一样。汗在身上乱滚,有时李炳辉激动起来捏着颗棋子使劲一拍,胳膊上的汗水能抡王言勇一脸。王言勇不为所动,眼睛紧盯着棋盘。

这是一座几十米长二层高的黄色墙皮宿舍楼。这样的小楼并排有好几座,住的都是机务部队,来自不同地方不同机场的人,外面有围墙。一楼潮湿,他们住二楼,人不算多,也不少,除了中队的五十六个人,还有其他单位的配套人员八个,也是中队管理。二楼房间足够用。这南国的天,闷热,潮湿,北方人过来感觉更明显,动或不动,都是一身汗,当然程度不同,稍一走动,汗就小溪一样在身上流淌,一动不动呢,皮肤上也始终沁着一层汗,黏黏糊糊的。南方水多,从这方面也能看出来。两个水房都在一楼,现在人爆满,冲完澡的人,还要顺手把汗湿的衣服洗了,晒到楼前的晾衣场上。除了每次进场收班回来必有的一次大洗,平时还有若干次小洗,反正你只要觉得热得难耐了,就可以拿起脸盆到水房哗哗冲两盆水,给自己防暑降温,这是队长和指导员特许的。有人周末能冲洗十几、二十次。在南方,幸福指数最高的物种应该是水族了吧,可以始终泡在水里。

浑身汗湿,什么也干不了,干等着也很难受。下完一盘棋,水房里的人就少了,这个现实情况让他俩养成了下盘棋的习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俩在中队里,一个是士官里面最老的,李炳辉二十七年军龄,一个是干部里面最老的,王言勇二十五年军龄,两个老同志在一块玩儿更自在。

该李炳辉走子了,李炳辉抬起手,没落到棋子上,手在空中悬着,眼睛却看向王言勇背后。王言勇催促说,该你了,干什么呢?李炳辉看到走进来两个穿便装的人,边走边向这边张望。他开始没在意,以为是谁的老乡、同学或者亲朋。头低回到棋盘,忽然觉得不对,又探过头去了。

李炳辉把手里抓着的几个棋子往棋盘上一扔,站起来手扶着栏杆热情洋溢地朝下面招呼,哎,张干事,赵干事,这边,我们住这边。你们怎么来了?来检查工作吗?

他们谁啊?王言勇问。

李炳辉说,师里政治部干部科的。啊,现在不是师了,改成旅了,政治部的名称改成政治工作部了,干部科也不叫干部科了,叫人力资源科了。对,好像是这样,今年上半年改的。你不认识他们?他们站在楼上等两个干事沿楼侧的外置楼梯上来,小声谈论着。

我说看着面熟。王言勇咕哝一句,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队长和指导员的门口,探头朝里面说,队长,指导员,师里来了两个干事。他还是习惯性地称呼为师里。

指导员先走出来,手里抓着一张纸,纸上是一篇手写的新闻稿草稿,涂改得旁逸斜出,张牙舞爪。队长刚洗完澡,还光着瘦溜溜的背,边往外走边往身上套短袖海魂衫。他身上的皮肤是白色,脖子、胳膊这些平时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则红得发黑,分界线泾渭分明,好像贴身穿着一件白马甲。他们把两个干事接入自己房间。

两个干事一高一矮,高个的是赵干事,身材高挑,浓眉大眼高鼻梁,皮肤白皙,长相俊朗。矮个、皮肤黧黑、圆脸的是张干事。他只是被一米八五的赵干事衬得矮了,实际身高也有一米七多点,在这南方也算比较高的个了。两个人中,赵干事更为显眼,但张干事好像是更为重要的那个,赵干事跟他说话也带着恭敬。

到中午吃饭的时候,队长在队列前把后面的安排讲了一下,王言勇也就知道了两个干事的来意。他们是根据旅里的安排,来对这个驻外执行任务的小分队的干部进行考核。是基层连队干部落编的事,旅里这项工作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只剩他们这些在外执行任务的人。两个干事跟队长、指导员商量后,把他们的事穿插安排进了中队的工作中,立刻就干起来。今天中午一件事,填写调查问卷;晚上一件事,测身高体重。听着队长讲话,王言勇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紧,不由又仔细地打量了两个干事几眼。

午饭四菜一汤,荤素搭配,红烧肉泛着红光,小青菜绿莹莹的,汤是紫菜蛋花汤,水果是每桌一盘西瓜,还不错。指导员对吃很注意,一再强调要让大家吃好,特别是在外执行任务这期间。他边吃边抬头挨个桌看。天热,很多人食欲不算好。指导员的耳朵忽然捕捉到很响的吧唧声,目光立刻被吸引过去了,坐自己右侧隔一个位置的机械分队长白树坤大口扒着饭吃着菜,很有种不顾一切的架势。看到这个食欲太好的人,指导员想法立刻就变了,伸出筷子,在他碗上当当敲两下,没好气地说,你少吃点吧,不知道现在什么时候了?你又要过关了。

白树坤把冒尖的一碗饭从嘴上摘下来,露出大脸讪笑着说,饿呀指导员,忙活了一上午了。称体重不是说晚上吗?

指导员斜他一眼说,饿一顿两顿还能怎么了?你这个吃法,怎么过关?

白树坤说,我就是连着两天不吃饭,也达不了标啊。估计饿个七八天,就是饿死了,最多也就掉两斤称。唉,还是吃饱吧,好有劲儿干活,可以不过关,但不可以影响工作。他嬉笑着,筷子照样向着红烧肉的盘子伸去。虽然这样说,张开的嘴还是小了,吃饭的速度也放慢了点,不好意思似的。以前有人指责过他吃菜太快,很多人都不愿跟他一桌,谁跟他一桌都感觉亏了。

队长说,像丁恽林这样体型的才能多吃,你还想多吃,每天吃饭前先照照镜子,给自己定好位。

航电分队长丁恽林身体瘦得跟竹竿似的,细胳膊细腿细脖子,说话也有点尖声尖气,他说,你们误会白分队长了,他是怕饭菜剩下浪费了,现在不提倡光盘吗,他这是牺牲自己做好事哪。

白树坤朝丁恽林哼一声说,咱俩谁也别说谁,轻和重,都是不合格。你说还有你这样的,出门我都不敢跟你一块走。你说说你怎么长的,我就纳闷,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营养不良呢,体重竟然连下限也没达到。轻几斤?

丁恽林伸出两根指头,两斤。我这好说,称称前,把身体缩矮点,再多喝点水就完活了。你这,把身体里的重量拿掉,嘻嘻,就难得多了。

队长说,要我说,我们都应该跟老王学着点,人家每天都锻炼。我们干机务的,跟别的兵种还不一样,比如陆军,海军陆战队,人家就是靠身体吃饭的,拼的就是这个,每天练的也是这个。当然,他们也危险,直接冲在最前线,亲手杀敌。我们是大部分时间都扑在飞机上,不飞行不维护了吧,还要各种学习,各种活动,中队很少能拿出大块时间组织大家一起锻炼,还得靠自己抓时间。这也是队长的一块心病,经常不由得就借题发挥了,一说起来就有点收不住。

是啊,我们应该跟老王学学,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指导员不动声色地插进话来。队长有时候会冒出牢骚话,比如埋怨机关搞些花里胡哨的活动,就为了拍照搞宣传给上面看。这是很不合适的。当然,你队长不是不能说,但在有些场合不能说。指导员不这么看,有些活动你不能不搞,你不搞活动,上级怎么看你?一年到头静悄悄的,啥事没有?机关也有任务,也有指标,也要搞活动,这是他们的工作。只是有些为了赶进度,有些被飞行训练工作挤压了时间,有些是在补课,仓促了些,没达到预期的效果。再说,也不能全怪机关,还有些是因为官兵的抵触,不认真对待,不积极投入。指导员在机关待过,知道机关的难处。

王言勇本来是在慢条斯理地吃饭。被夸了,就被拉入了这场谈话,谦虚地笑笑说,我是玩的,打打篮球跑跑步,每天保持着活动会儿。这个运动,最好跟兴趣结合起来,要不然可不好坚持。

队长说,老王,你的体型标准怎么样?

王言勇说,一米七六,一百四十斤。

白树坤说,嘿,你这个好,绝对标准,正中间,离着天和地都很远,可以随便翻跟头。介绍介绍你经验。

王言勇说,我的不一定适合你们。我不节食,我是相反,尽量让自己多吃。多吃,然后多运动,尽量每天都运动,把食物都转化成肌肉,这样才会身上有劲,也不会有赘肉。光体型合格也不行。

白树坤看看王言勇。王言勇身上确实没有赘肉,一丝一毫也看不到。他虽是标准体型,但看着偏瘦,其实他只是方方面面都是收敛性的,像他的性格一样,肌肉也很不引人注目,脱了衣服也需要仔细看才能看出来,他胸腹、大腿小腿、胳膊上的肌肉都是一小条一小条的。

白树坤心里在想王言勇以前跟他说过的话。为了找到一个能减掉二十多斤体重的办法,他跟很多人谈论过减肥和健身的话题。他记得王言勇说的是,他每天晚上只要有时间就打球,把每天剩余的劲儿全用掉,打得腿几乎要抽筋,或者隐隐作疼,到一个临界点,晚上睡一觉,第二天才能长劲儿。没时间打球也到操场跑几圈,这样就能让自己的体质和体能尽量保持在高点。这就像一场你跟时间的战争,开始你占据主动,开疆拓土向前进攻,到后面,则是你坚守阵地,时间来进攻你了。你积极锻炼就是对时间的应战。当时白树坤只是觉得好笑,认为他不过是打球上瘾,喜欢玩而已,却弄这么套怪异说辞。不过他每天打球回来,不是手上、脸上划了口子,就是腿脚崴了或跟人碰撞了,走路一瘸一拐,倒真像从战场上回来。

唉,这顿都吃这样了,就吃饱吧,到晚上那顿不吃了,下午我也不喝水了。白树坤跟大家保证说。

队长说,你就不减肥吧,你就不运动吧,你就找借口吧,反正是你过不了关,又不是我们。真是,别人替你着急,自己不着急。

这事白树坤已不很在乎了,笑笑说,嗨,还能怎么样呢,就这样吧。他的好处是胖得匀称,脸、脖子、胸、肚子、胳膊、腿、腚,都圆溜溜的,肉肉的,但不显臃肿,看起来就不算怎么胖。而且,他体能也达标,跑步、单杠、仰卧起坐成绩都不错。除了体重超标二十多斤,其他都没问题。为此他也委屈,说,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体质。但部队的规定可不管你这些,你只要不合规定,那么规定就会判定你不合格,绝不含糊。白树坤一直说自己运气不好。这种体型标准制度是前几年才开始施行的,跟调职调衔立功受奖等都挂钩,自开始实行,他先是技术级赶上了,被卡住了,接着中尉军衔到期该调上尉了,又被卡住了,后来团里打算让他担任副中队长,也被卡住了。看着后面的人一个个越过他绝尘而去,他也很苦恼。有一段时间,发誓要减肥,要加强运动,要控制饮食,也确实咬牙坚持了一个月,效果不明显,减下来三两斤,但只要多吃点饭喝点水,就又上去了。反正每年有要调级、调衔的干部进行考核,称量身高体重这一项他都跟着参加,只要他过关就能跟着调整,但他把能想到的招都尝试了,当天不吃饭、少喝水、踮脚尖等等,都不行。要知道,他差得不是三斤五斤,而是二十多斤。想想吧,二十斤的面粉抱在怀里,可是沉甸甸的一大袋子呢。这让他很挣扎。终于,说出了这样的话,唉,实在不行,等到了服役年限,我就走人吧。这样一说,一腔挣扎的情绪顿时找到了宣泄口,放松不少。不过心里还是不甘,还有想法,还是矛盾。

这次执行任务,白树坤也是主动报的名。他说,在外执行任务不像在我们本场事那么多,能有不少空闲时间,可以好好锻炼一下,争取几个月时间把身体练达标了。但是来到之后跑了不到十天步,因为一次中午在外场工作,天太热,有点中暑,就又改变了主意。尽管那天晚饭后王言勇去叫他跑步时说,晚上没那么热,他还是说,等天稍微凉快点再锻炼吧,我不像你那样精瘦的,受不了啊。

中午吃完饭回来,他们集合到电视房,填写一份关于改革的调查问卷。王言勇在后面找个座位坐下,白树坤走过去坐在他旁边。

白树坤最近跟王言勇关系不错。本来两人年龄差十多岁,算是有代沟,平时不大在一块玩,但因为白树坤有了退役的想法,就有了共同话题,经常去找王言勇谈一谈。他哪知道,王言勇是不愿谈论这个话题的,但却不得不谈,他不找别人,别人主动找他,特别是到干部转业这个时间段。那段时间,空气都不一样了,吸一口,无数可疑的布满“转业”分子的小颗粒就会不由分说地进入循环系统,布满身体,闯入睡眠……

大多是请教问题的。谈的时候,王言勇脸上含笑,心里却是酸涩的。王言勇现在的情况是,他要是想走,只要递交一份申请,团里一般会让他走。他要是想留呢?也可以。现在他是到了可以走的这条线,但还没到必须要走的那条线。一个干部的职务、职称跟能干到多大年龄是有具体规定的。而且,还有一个情况让他时时刻刻都有一种危机感,那就是,团里每年的转业名额,除了那些必须要走的人,其他的是在这些符合条件的人里面选。这些人谁都可以提出申请。团里的原则是,优先让那些表现不好的走。但是,如果想走的人不够数,那么自然就要按照年龄、兵龄来排队了,这也是一种资历。这个资历,王言勇越来越靠前,都快成排头了。所幸,改革是由上往下改,转业名额有所倾斜,上面给团里的名额不多,每年打申请的人都用不了,而每年又有新的人到线,王言勇也就一而再地留下来了。

白树坤跟他谈转业的事儿,王言勇一般是附和他。他并不全把白树坤的话当真,认为他的话里有着言不由衷的成分,也许是给自己找台阶。不过王言勇心底却还有种喜悦的感觉,这种喜悦感不能让人知道,因为动机是见不得光的。在走留问题上,他跟年轻人比没有竞争力,他们主动走了,对他继续留下无疑是有益的。

每年年底转业工作开展前,团政治处主任都会走程序,跟所有符合退役条件的干部谈一遍话。现在每次都有王言勇。每次谈话前,王言勇都有点像惊弓之鸟。万一主任直接跟他说你该走了,怎么办?当然,是他多心了,主任是讲究方式方法的,肯定不会这样直接说。主任一般是关切、征询的态度,问,你今年有什么打算,什么想法?王言勇回答的都是他提前深思熟虑好的话,有时候直接说,我想留下来继续干。有时候会婉转些,说,服从组织安排。但是,他从没说过自己要走的话。他不允许自己流露出这个意思,万一被对方顺竿爬了就不好了。每到干部转业工作期间,王言勇装着不很在意,顺其自然的样子,但实际上耳朵是竖着的,神经是绷着的,当听说转业名额已经报上去了,都是谁谁谁,没有他,他才放松下来。就这么一张一弛的一年又一年。

妻子跟他说,不行就回来呗,有啥好紧张的,你年龄也不小了。妻子这是体谅他。哪知道他立刻脸色就不好了,声音很呛地说,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妻子明白了他的心思,就转换了方式,顺着他说了,唉,你这样也不错了,都说“剩”者为王,为什么你能留下来?肯定有你的过人之处。这也是对你的肯定。这话他听进去了,深以为然地爱听,并下定决心要继续为此奋斗。

白树坤随意地扫一眼卷面,就提起笔在上面噌噌画勾,这样类似内容的问卷已填写过好多次了。王言勇也开始填,但是在填写的时候,他有意把卷往后拉,右胳膊往前挪,把自己的卷遮住了。卷子好填,钉在一起的两张纸,前面都是选择题,从几个候选项里面勾出一个即可,最后一个是写自己的想法,王言勇稍作思考,写下了几个字:服从组织安排。其实按照他的内心,他更想写下的是自己斩钉截铁的想留的态度。但是他认为这样做显得自己不成熟,他这样的老同志,起码应该体现出一种大局观。再者说了,这次改革,实际上不就是组织要把所有人都重新做一个安排吗。

交卷后大家回去午睡。因为今天多出些事来,队长安排下午提前半小时起床进场,傍晚打算早收班,让大家抓紧把工作往前赶,结果却事与愿违了。五点钟,作训参谋突然打电话来通知,飞行任务有变动,让他们按新的要求做好飞行准备。因为飞行任务不同,飞机上很多情况就要做出相应改变,比如油量,飞机挂载的武器装备、弹药等等。一番忙活下来,两个小时,到准备完毕,回去吃饭时,已经七点了。

测身高体重是在驻地兄弟部队的医院门厅进行,借了一台体重秤。医院已经下班了,很安静。两个干事,张干事负责看数,大声报出数值。赵干事负责记录和录像,录像机架在一旁,镜头对着这边。大家排成一列,鱼贯走到称上。除了白树坤都没问题,当然大家还是会做番努力,尤其那些在边缘的,还是要采取一些应对,争取让自己的数值更好看。在这项上,王言勇有些不知所措,他有心努力,但却没地方使劲,不过他还是尽了自己的努力,在体重秤上尽量昂首挺胸站得笔直。

轮到白树坤了,白树坤是个重点。别看白树坤嘴上说得不在乎,事到临头他也着急。还是采用了以前能想到的所有的招,进行了以往都进行过的努力,包括不吃饭,不喝水,尽可能地踮脚尖,使劲往上挺身子。尽管知道的小窍门越来越多,但这番努力只是杯水车薪。当然也是有点作用的,尽过力,也就算对自己有个交代了。

往回走的时候,王言勇也随着别人安慰了白树坤两句,跟他说,你还年轻,部队不会让你走的。

白树坤说,现在是我想走了。赶紧放我走吧。回家也挺好的,天天守着老婆孩子不好吗?这话说的是事实,但谁都明白,不是真实理由。

队伍走到操场,王言勇请假,说要跑两圈步。

队长说,不累啊?明天还飞行哪。

王言勇说,还行,我稍微活动活动,不跑多了。

他在跑道上慢跑了一圈,然后凑到旁边的篮球场去打球了。本来真是想跑几圈就算了,不过看到篮球,就觉得手痒,不由就凑过去了。王言勇是每天都锻炼,转场过来第一天,虽然嘴唇缝了线还肿成那样,晚上还是去跑步了。他说,习惯了,要不然在屋里也是干坐着。前面先慢跑,五天后,脸上的肿消得差不多了,他就去打球了。他觉得打球比单纯的跑步锻炼更好,因为打球里面有乐趣,而且打球不光锻炼跑步,还锻炼人的弹跳、腰腹力量、战术意识、快速反应、团队配合等等。

再往前走,有几个人请假去超市买东西,队长就让队伍解散了。白树坤去超市买了泡面、火腿肠、一个大瓶的矿泉水和两样水果。他现在可以吃晚饭了。

指导员也请假了,跟队长说,你晚上有没有事,我去下空勤那边,副政委让我过去趟。

队长说,去吧,我没事。

副政委是原先团里的职务,暂时也还沿用着。他找指导员,就是了解这次考核的事。指导员把情况汇报了,白树坤和王言勇两个作为重点人,他又专门拿出来进行了详细分析。

副政委一边听,一边问了一些问题,然后指示说,把情况掌握好,把工作做细。有什么困难,有什么不好的苗头,第一时间报给我。

副政委跟飞行员他们住一起,他们的楼在南边,是本机场的人员密集区。指导员八点多点回来,离着院门口还有十几米的时候,一个人拐出来往北边走了,看背影是王言勇。这个时间点一般是人往里走,往外走的就很少了。再说北边没什么地方好去啊,这么晚了能去哪?指导员决定往前跟一点看看。

往北走了一百多米,没有楼房了,只有马路。马路是环营区的,但没有路灯,路两边的小树林黑黢黢的。这时,王言勇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周围很静,他能清楚地听到王言勇的说话声。你们上特长班回来啦?啊,儿子,生日快乐。我当然记得你的生日,放心吧,比我自己的记得还牢呢。过生日了,又大了一岁,你妈给没给你买礼物,买没买好吃的?哈哈,好。听你妈的话,好好学习啊。又说了一阵子,王言勇把电话挂了,揣回口袋里,继续往前走。前面有一片长了稀疏杂草的荒地,荒地前面是一条枯瘦的小河,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声。王言勇径直走到杂草地里站着,抬起头望着天空。指导员这才注意到,今天是个月圆之夜,在这没有遮挡的空旷的地方,能够更好地看月亮。天空有一点碎云,一轮圆月悬在半空,从云的间隙往下窥望,碎云被晕染成橘黄色,好像温暖的目光。地上铺了一层淡白的光,地面的事物好像都浸在水里,隐约,不真实,给人一种漂浮感。不远处的树林里有只鸟,不时发出一声粗噶的怪叫。

指导员收回目光,看向王言勇。他跟到这里,本想跟他谈次话,这是个不错的交流谈心的机会,就他们俩人。不过看着王言勇沐浴着月辉站着,指导员忽然觉得还是别打扰他的好。他不知道王言勇面对的是不是家乡的方向,但他能肯定他是在望月思乡,应该也还在想别的吧,比如眼前这件关系到他前途的事情。他有点心酸,不知道是为王言勇,还是为自己,也许都是。因为在那一刻,他也想家了,思乡是能互相传染的。

前几天傍晚,他曾碰上一个士官,跟在一个带孩子的老太太后面,那个孩子只有一岁多,跌跌撞撞地走着,咿咿呀呀地说着话。士官在后面慢慢跟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他在背后喊一声那个士官的名字,士官才注意到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跟他打招呼。他问,你干什么呢?那个士官说,没干什么。他说,没干什么你在这瞎转悠。士官顿了顿,说实话了,我孩子也这么大,买东西回来碰上了,瞅两眼。

想到这里,指导员悄悄地转身走了。以后再找机会谈吧。

往回走的时候,他还又几次回头去看,王言勇一直那样一动不动站着,好像在等待月亮给他一个答案。到九点集合晚点名的时候,他专门用目光去找王言勇。王言勇已经回来了,在队伍里站着,很平静,什么都看不出来。

洗漱后,指导员端着盆回来。天空上,飞机轰隆隆响,一架架飞机像一颗颗小星星,朝着远方次第飞走。他站住抬头看了一会儿。在这个机场,驻扎了其他战区好几个转场过来的航空兵部队的任务分队,每天都有演练或执行任务的飞行。他知道,在当地的军港和其他种类的部队驻地,还驻扎了跟他们一样外地来的舰艇、高炮、陆战队等各种部队。夜空的喧腾和安静融合到了一起,既觉得热闹,又觉得空茫,让他不由想起了战争与和平这个问题——这是每个军人,特别像他这样的政工人员反复在想的问题——关系也有点类似吧。他认为战争与和平不是分开的,而是在一起的,就好像光明与黑暗,光明强一些,那么黑暗就要弱,反过来说也是,黑暗要是强了,光明就会变弱。军人就是光明这一力量的支撑,敌人则是黑暗力量的支撑,两者一直在进行博弈。世界局势也是这样,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你、我、他各个国家,各自施放出力量进行博弈。

队长正在跟老婆孩子视频通话,嘻嘻哈哈的挺乐呵,好像他在这边过得很好似的。当然,放下电话他就恢复常态了。等队长打完,他说,队长,我们把人员思想动态分析一下吧。

队长说,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指导员说,张干事和赵干事一来,你没觉得有点人心惶惶的?

嗯,改革牵扯到大家的利益,人心难免动荡。就跟咱俩一样,不也在考虑个人的事,也议论么?我觉得,咱们任务分队整体是稳定的,这次只牵扯到干部,干部十几个人,大体都没问题。对白树坤影响大点,不过白树坤应该知道这结果,他也不是第一次不过关了,也习惯了,肯定也做好了向后转的准备了。

指导员说,我先重点关注他一段时间。要是跟以前一样,就没啥问题。当然,其他人也要关注,现在可不能有一丝大意,我们可是在执行任务,不光我们自己单位领导,上级的领导也都盯着呢,兄弟单位的人也都在看着,有一点点事出来,都会被放得很大。说不定直接就捅了天了,那可就要命了。

队长嗯一声表示同意,但觉得没必要搞那么紧张。他不会多说,这是指导员主抓的工作。

有一阵两人没说话。队长以为指导员睡了,或是准备睡了,他拿起桌上的工作日记本,把今天做过的工作看一看,把明天要做的事情、注意事项什么的也看一看。

指导员又说话了,诶,你说王言勇怎么样?

王言勇?怎么样?他怎么了?

指导员说,实话说,我最不放心的是他。

队长说,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指导员说,是啊,一想起他,我也是先这样认为,他当兵这么多年的老同志了,兵龄都有你我的两倍了,他肯定是最稳定的,但又总觉得哪地方不对劲。正是这个最稳定最踏实的人,给我一种不稳定不踏实的感觉,你说这种感觉,真是有点怪怪的。

队长说,你说来听听,为什么会这样感觉?

指导员说,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改革对他影响大啊。我觉得,这次他应该留不下,这次执行任务是他最后一班岗了。他跟白树坤情况还不一样,白树坤是想走,让他走就无所谓了,王言勇是想留,让他走,心里肯定有不小的落差。

队长说,啊,你说的这个啊。要是说这个,我觉得问题真还不大,或者说,根本就没有问题。从前几年开始,团里就每次转业都找他谈话了,他肯定做好了走的准备了。你想,每年都准备每年都准备,还有什么准备不好的。

准备走,跟真的走,是两码事。话都到嘴边了,指导员猛地刹了车,一股血往脸上一冲,脸一红,又憋回去了。还是不说了吧,说多了,不如不说,点到为止。他对队长有些不满,觉得他不好说话,犟脾气,觉得他更重视飞行训练工作,对人员思想方面的工作重视不够。他睡不着,再次把中队相关人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筛完了,其他人都放过去了,还是留下了王言勇。

执行任务前,在确定人选的时候,指导员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两人谈过王言勇,跟这次差不多,也是保留了争议。

转场人员名单是队长定的,他把名单打印出来,给了指导员一份。指导员一般没意见,虽说队长选人主要看业务能力,但执行什么任务用什么人心里也有数,不靠谱的人也不会让去。

指导员把名单过了一遍,目光在一个名字上停住了,沉思了一阵,然后他就拿着名单去找队长,跟队长谈王言勇。后来也跟大队长和教导员谈过,跟他们三个人在三个不同场合谈的。谈话的结果有两个,队长和大队长的意见一致。

队长说,我觉得王言勇很稳定。一个,他业务技术水平高,执行任务肯定是首要的人选。再一个,我们(队长很艺术地用了这个称谓,但指导员明白,这个我们仅指他自己)不要小看了他的思想素质,我觉得,他的思想素质不会比我(指导员认为此处的“我”应该换成“你我”)差。

队长嘴里说着王言勇的时候,脑子里也在想着王言勇。每次想到王言勇,都会连带着想一件事。这件事看起来好像跟眼前讲的风马牛不相及,但是这件事给他的影响实在强大,这是王言勇闯到他脑海里的第一印象,后续在持久且强劲地散发影响,以至于不管怎么样,他都觉得王言勇非常可靠,对王言勇非常有信心。这个先入为主的印象就是这么奇怪,它可以修改后面发生的事情。

那时候队长还是学员,军校毕业下来刚一个多月,师装备部搞了一个机务大比武。他在另一个中队,还不认识王言勇。中队安排他负责照相,他脖子上挎着相机在各个赛场串来串去,寻找自己中队的参赛选手。其中有王言勇的一个项目,蒙眼拆装航炮。他是被密密麻麻围着观看的人群吸引过去的,连主席台上的领导都过去了。这次比武之后他才知道,这是王言勇的绝活,说是绝活,因为这个第一一直被他把持着,强悍地霸占着,好多年了。以至于后面每次比赛,都成了他的表演时刻,其他人只能当背景。

三个中队加修理厂,每个单位一名选手,一字排开,垂手站在各自航炮台前。每个航炮台上放着一门一人长短的黝黑粗壮的航炮。当裁判员喊准备的时候,他们都抬起手,把手里拿着的黑丝绒罩布蒙在眼上。裁判员喊开始,他们立刻操作起来。刚开始看不出什么来,大家速度差不多,但是不到一分钟,四个人就开始有差距了。随着时间进行,后面差距还在拉大。

开始他是站在自己中队选手旁边的,照了几张相后,他想看看其他选手的进度,好衡量自己中队选手能得什么名次,就几个台子转一圈。后来就在王言勇的台子旁站住了,再没走,一直都在看王言勇操作。他看得有点发呆,叹为观止。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马当先的王言勇身上。王言勇看起来也不是特别快,动作一直是那样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但是没有丝毫卡顿,非常流畅。工具在什么地方直接伸手过去拿,观众都担心,会不会抓空了?但果然就在那地方,就好像手上长了眼能看到一样。有个地方需要用榔头敲击冲子把部件冲下来,观众又担心了,冲子那么小,会不会敲偏了,会不会砸到手?没有。啪啪两下,第一下主要是校准,第二下则是用了足够的力量,部件应声就下来了。王言勇根本都不用想,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观众只觉得眼花缭乱,眼都有点跟不上他的手。一转眼的工夫,一个航炮就被拆开了,在面前的航炮台上摆得满满都是,就好像是摆了满满一桌菜。

拆完之后,他身体站直稍微停顿一下,为的是让裁判注意。然后他开始组装了。这是一个跟刚才反其道而行的过程,还是一样的迅速和流畅,风卷残云一样,随着一连串嘁里喀喳的声响,摆满了一台案的东西,立刻开始减少,朝着一个目标集中,在观众不敢喘大气的紧张的注视中,台子空了,一架航炮出现了。人们心里的担忧(会不会多出一个零件来)多余了,一切都在掌握中。完毕之后,他立正一站,这也是在向裁判和观众示意,然后抬起手把蒙眼的黑罩布摘下来,退后一步站到一边,静静地站着等着其他几名选手。

这个场景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事后他还多次进行回忆,回味。他想,王言勇虽然蒙着眼,但好像能看见一样——也许真的能看见。看见和看不见,眼睛也许并不是唯一的裁判或标准,就像熟视无睹这个词语,即使眼睛触碰过很多次的东西,其实并没有看见。而像王言勇这样,心里有数也是一种看见吧?再比如他们排故,能根据现象,做出正确的判断诊断出故障,这也是一种看见吧?

这个场面,给他印象非常深,触动非常大,对他从事机务工作有种启蒙作用。说实话,他对机务工作的印象并不算好。机务工作很辛苦,忙起来常常没日没夜,还又脏又累,一天下来一身油污。有些爱发牢骚的人曾把社会上的顺口溜搬过来用,比如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什么的。所以他也在寻思,是不是找个机会离开机务到机关去?他照相好,写文章好,觉得可以在宣传工作方面打开局面。心里在盘算着,找个机会拿着自己写的文章和摄影作品去找政治处主任,汇报下自己的想法。但是这个场面让他开了眼,让他感到惊奇,惊讶,机务工作原来还可以干到这种程度,机务工作中原来也有神奇之处。这让他想起了以前学过的课文《卖油翁》《庖丁解牛》《种树郭橐驼传》。正是发现了机务工作含有的神奇,考虑再三,他下定决心,留下来不走了。知难而退不是一个男子汉该有的作为,自己在军校学的就是机务,你在这一行知难而退,在另一行遇到困难怎么办?遇到困难就想着换条路走,这样的人走不远。只要好好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道理就在那里摆着,知行合一才是正道、大道。

指导员也不是不相信王言勇,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事实能佐证他关于王言勇“不稳定”的猜测——说不定这完全是他的臆想。但这种不安在他心里久久萦绕,挥之不去。按说,这样的话跟队长谈过了,就不应该再跟大队长谈。但因为指导员不大认可队长的话,再加上,又想在大队长面前表现下自己对工作的认真负责,在单独碰到大队长的时候,大队长问他转场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他汇报完准备情况,又把这件事说了。是不由得说出来的,原先并没想说。大队长这人很严肃,他有点怕,但那天心情不错,脸上一直温和地笑着。大队长不动声色地听完,笑容竟收掉了,说,你是觉得王言勇是个老同志,有些话不好直说,不好对他进行管理吧。作为一个中队主官,这样的畏难情绪你不应该有,现在改革期间,对每个人都有影响,怕这怕那,工作还不干了吗?你只要保持一颗平常心,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地管理你的就行了。

他能听出大队长的话有批评的意思。他承认,他们说得都有道理,但自己说的难道就没有道理?一连两个人都不同意他的看法,指导员觉得有点堵得慌,就去找教导员了。

教导员是大队政治工作方面的最高领导,他应该重视指导员的意见或建议,起码也要表示出足够的重视,他沉吟了一会儿说,嗯,我跟大队长说。

指导员反而觉得不合适了,就好像自己在背后使小动作了一样,当然自己不是,但你不能不让别人这样想,他赶紧说,嘿嘿,还是别跟大队长谈了,其实也不大要紧。只要我把工作抓细点,就没问题。我主要就是跟你讲讲自己的看法,汇报下中队的工作,觉得应该把问题想在前头,做好未雨绸缪。

教导员宽容地笑笑说,好,我知道该怎么说,放心吧。

几天后,大队召集各中队主官开会的时候,教导员专门强调了这事,说,现在部队改革期间,事比较多,而且牵扯到每一个人。我们要有大局意识,要重视,但也要注意不能矫枉过正,要保持平常心,凡事按照条令条例的规定来。听教导员讲话的意思,是跟大队长做了统一。

其实这次执行任务出发之前,还有一件小事,差点就让王言勇不能来了。在进行转场准备期间,一天晚上王言勇去打球,在跟一个小伙子抢球的时候,两个人撞在了一起。那个小伙子感觉自己运动能力很强,打起球来向来生猛,又冲又愣不管不顾的。王言勇已经跳到了空中,那个小伙子从斜刺里也蹿起来去抢,结果一头就顶在了王言勇的嘴上。王言勇只觉得脑袋嗡的一下,意识瞬间被撞出一片空白。落地的时候,感觉到嘴疼。他没怎么放在心上,打球经常磕着碰着或者抓个口子,身上每天都有伤痕,往往是前面的刚结痂,后面的又来了。他晃了晃脑袋,把嘴里的血吐两口,就又扑棱扑棱跑着去打球了,跑几个来回之后感觉不对,嘴里多出来不少液体,用舌头舔舔,发现右边上嘴唇里侧的肉被牙齿给豁开了,两片肉很明显地分开来,有个地方还被顶透了,谷粒大小,不断往外渗血,这才赶紧动身去医院,缝了六针。

这次是队长不想带他了,问他,行不行啊?队长对他有了意见,这马上就要转场走了,你不老老实实待着,锻炼也没问题,你散步、跑步都行,非得折腾这一出出来。真想把他换掉。带着一个病号,肯定不如带一个健康的人好。

王言勇说,当兵打仗的人,还怕这点小伤。他并不是为了表态说大话,他说的是真心话。

开始很不方便。嘴唇肿起来了,老高,半边腮肿得像个桃子,成了歪脸了。吃饭都不敢张嘴,嘴唇稍一动就扯得疼。他都是把馒头撕成小块往嘴里塞,咀嚼的时候,牙齿移动的幅度也尽量小。每次吃饭都吃不饱,别人都吃完走了,饭堂只剩他一个人,炊事人员在等着收拾了,他也就不吃了。就这样半饥半饱地过了两天。后来他忽然暗自发笑,自己这是给撞傻了,活该挨饿。他买了饼干、八宝粥,抽空给自己加个餐,这个问题就解决了。

半夜十二点,指导员挨个房间转着查铺。他能感觉到两个干事所带来的动荡,就好像平静的海面上来了一阵强风。他意识到,这个时候特别需要瞪起眼来,盯紧点。

天热,门窗都开着。还在阳台走廊上,他就从窗户上看到,前面房间一个蚊帐里面有个红亮的光。他快步走进房间,清晰地闻到了烟味。他没用电筒照,怕吵醒同房间其他三个睡觉的人。是在上铺。他把脸贴到蚊帐上面,看到一个光着背穿着裤衩蹲在床上的身影,就像一个老农蹲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是王言勇在抽烟。他压制住涌上来的怒火,要是别人,他非把电筒扔他身上不可。但对这个王言勇不行,王言勇资格太老,即使批评他也要表现出一定的礼貌和尊重,这种勉强自己的态度,常让他觉得压抑和烦恼。

他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问,怎么了老王,你怎么还不睡?怎么能在蚊帐里抽烟呢,着了怎么办?太危险了,一个火星就能着了。

王言勇是右手夹烟,左手拿烟灰缸,立刻把烟头摁死了,说,天热,睡不着。

早点睡吧,明天还飞行呢,指导员说。

王言勇答应一声,躺下了。

指导员走出几步,又转身回来,说,你把烟灰缸给我,我给你放桌上。你放床上,我还是不放心。

指导员走了之后,王言勇没有马上睡着,他接着刚才的茬又想了一阵子。此次改革,他有自知之明,无论怎样想怎样算,自己都不可能留下。他为此暗自焦虑,忧伤。但他什么都不表现出来。

按照新编制,中队一些干部岗位要用士官顶替。他的岗位倒还是干部编制,但像他这种年龄大兵龄长的人,肯定要让出来给年轻干部了。他觉得也应该这样。部队嘛,军人是要冲锋陷阵的,当然要以年轻人为主。但事是这个事理是这个理,偏偏情感上不接受。他不想走,他对部队有感情了。感情是经过很长时间慢慢诞生并深厚起来的。他向来是个慢热的人,但保温时间长,热起来不容易,凉下去也不容易。刚入伍的时候,他是不大喜欢部队生活的。即使后来考军校,主要也是为了干部身份。是啊,部队太辛苦了,工作辛苦,训练辛苦,严格纪律约束的辛苦是更要命的。但是后来,一切都在悄然中发生着改变。他适应了部队,爱上了部队,他感觉到自己被部队所肩负的保家卫国、为国为民的崇高使命之光照亮了,甚至常常觉得自己也是这样带有崇高意义的人,这无疑让人骄傲和自豪。那所有的辛苦,由于被这样的光照耀,也都变得可爱了。再想起以前自己所渴望的那些享乐生活,他觉得羞愧了,自己怎么会那么没出息,竟希望过那样无聊的生活。

他不想走,跟部队不断提高待遇当然也有关系。前几年,部队连涨了几次工资,开始他跟大家一样欢欣鼓舞。但后来心中却生出了忧虑。他不想再涨了,待遇高,想来的人就多,想走的人就少,那么他就要离开。这种想法有点逆潮流而动,有点阴暗心理,他自然不会跟别人说,他知道,他只要一说,立刻就会招来一片讥嘲。这本是他个人的小算盘,自私自利的小心眼。

他想留在部队一直干。干到什么时候?谁都有走的时候,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知道,都知道,都懂,但还是想留。心里想着,能留一年是一年。自打他有了但愿长留不愿走的心思之后,就一直在好好表现全力争取了。

他有留的资本,也努力在扩大这一资本。业务方面就不用说了,技术兵种,最重要的是业务技术,他一直保持优秀,当然这个优秀的内涵和外延也是与时俱进的。入伍之初干点小活、粗活,后来慢慢干大活,再后来能够排除所有疑难故障,他在单位已经是个专家了。经过这么多年,一架飞机有多少颗螺钉、多少块蒙皮、多少部附件,都会发生什么问题,出现什么故障,如何排除,等等等等全在脑子里了,可以说已经具备了庖丁和扁鹊的综合能力。

体能也是部队非常重视的,这方面他也是中队最强的。不过这个最强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且他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他在年轻时候,跑步只在中队的中不溜位置,后来慢慢开始进步,但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进步了,最好成绩是中队第三,然后一直保持在前十名。对于这个成绩,他是满意的,随着年龄增长,能够不退已经很不错了,这是他坚持锻炼的结果。

那次团里组织考核,他跑步成绩在中队排第五。他刚听说了计算成绩的公式(年龄不同,计算的标准不一样),拿来计算了下,呀,超过一百分了,而跑第一名,那个二十一岁瘦高个大长腿的一期士官,九十几分。他顿时为自己的发现分外惊喜,自己才是第一。按照他的性格,他不喜欢声张,更喜欢做这样的背后的第一。但此后,他对自己做出要求,体能方面的几项,跑步、俯卧撑、仰卧起坐、蛇形跑,每一项都要超过一百分,越高越好。也真逐一达到了。

反正,在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他都要求自己拿出最好表现。这次执行任务,他也是第一时间报名。不过,出来执行任务,在他还有一种感觉,好像离开了部队驻地,就可以避开正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的改革一样。这是一种鸵鸟的躲避术,当然是避不开的,这不又跑到这里来找他了。他觉得懊恼,有一些紧张。

一段时间顾虑重重思前想后,就好像物极必反,他忽然一下子就想开了,我为什么非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紧张哪?也没人非得让我走啊。以前有两次,不都是觉得自己十之八九要走人了,结果一点波折没有地留下来了吗。我能留下,并没有依赖什么人,是因为我的能力,我的素质,我的工作表现。那么,今后,我还是要继续努力,做自己该做的,争取自己该争取的,不管结果怎样,没有遗憾就好。他自己给自己做思想工作,自己给自己解疙瘩。

自两个干事来,他一直睡得不好,整晚上不停地想啊想,不愿想也在想,即使数羊数星星也不行。这一想通,顿时身心通透,憋闷的感觉没有了。他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没飞,下了一天雨。大家都在宿舍待着,等天。航空兵是要看老天的脸色的。趁这空,早饭后,在室内组织了仰卧起坐和俯卧撑的测试。这两项大家都没问题,都轻松过关。

大多人,当成绩达到及格心态就放松了,再坚持做几个,觉得身上没劲了,就不再做了。王言勇身上没有这种洒脱劲儿,他每次都是耗完规定的时间,压榨出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直到裁判员说,好了,时间到,他才不情愿似的爬起来。

做俯卧撑的时间要求是两分钟,他做到一百零三个的时候,张干事开始十秒倒计时,他好像打了鸡血,赶紧抢做几个,由于胳膊已经酸麻乏力,差点趴到地上,他赶紧把节奏缓下来,咬着牙硬撑到一百零七个,后面几个他能感觉到胳膊在哆嗦。能撑一个是一个,在这事上,他是斤斤计较的。

接下来指导员上了两堂政教课,队长上了一堂条令课,让各部门组织了近期故障的分析研究。积压的事就都干完了,剩下的时间,队长让大家处理个人事务。

傍晚吃完饭后指导员到两个干事房间去串门,他们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边,担忧地看着窗外哗哗哗从天而降的雨水,白茫茫的世界。地上积水已经齐小腿深了,泛着气泡往院外流淌。棕榈树和芭蕉树被粗粗的雨线抽打着,垂头丧气地摇晃着身子。

张干事叹口气说,今天这个三千米和蛇形跑整不了了,还剩了两个大活。

指导员说,不错了,就剩两个了。明天还有一天呢,预报好天。我们人少,搞的话也快。

张干事说,但你们的工作计划不也调整了吗,原定今天飞行,明天不飞,明天就有时间。但今天不飞明天飞,这下好,我们的活今天干不了,明天也没时间了。早知道应该把这两个事放在前头。开始寻思着,先简单的,难度小的,一步一步来。唉,他叹气,摇头,理想跟现实总是不一样。

指导员宽慰说,放心,飞行完了,我们所有的工作都给你们的工作让路。你们剩下这点事,很快就弄完了。

第二天早上五点钟电话铃响起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不知道几点停的。上面来电话通知,上午十点飞行。下了这么长时间雨,飞机上就有很多工作要做,队长立刻让值班分队长吹哨起床,抓紧整理内务,五点半进场。

指导员本想把这个好消息跟两个干事说一声。计划是飞六个小时,十点开始飞的话,下午三点就可以结束,这样留给两个干事的时间就很多。看两个干事愁眉苦脸,他心里觉得歉疚,好像家里来了客人,自己没招待好。但是两个干事房间黑着灯,他犹豫一下,就过屋门而不入了。

很快指导员又觉得庆幸了,幸亏没告诉他们。早上起雾了,八点钟的时候上面再次通知,飞行待命。飞行又往后推了。要是告诉他们,对他们可能又是一次打击。

十点钟他们做完准备工作,回来休息。队长和指导员前脚进屋,两个干事后脚跟进来了。他们来商量事。因为是求人,他们的态度有点低声下气,张干事说,唉,队长,指导员,能不能在待命的时候,把考核的事先完成了?

指导员觉得不好回绝,眼睛看向队长。

队长的回答很干脆,那可不行,一会儿通知飞行怎么办,待命嘛,随时都有可能进场。

张干事说,你们可以穿着工作服去,把进场的东西都带着。到操场,把外套脱下来放一边,三千米十来分钟就跑完了。要是通知飞行,随时可以上车进场,什么也不耽误。你看这天,没有转好的趋势,应该飞不上,待会儿命,就解除了,你们辛苦下。他觉得自己这个建议想得很周到,很有可行性。

队长还是否定。这不行,后面要飞行,还跑三千米,从来没有过。跑完了身体特别累,不可能对工作没影响。后面还有些理由他没说出来,跑完步,出一身汗,人需要洗个澡。内衣肯定都湿透了,需要更换。还需要喝点水休息会儿,这大热的天,要预防人员中暑。想了想,军人就应该不怕苦不怕累,这些不说也罢。

张干事心里恼火,怎么说他们也是机关的人,没直接下命令,而是好声好气商量,竟然还这么不好说话。他说,要是打仗呢,你们能不跑吗,估计干啥都是一路跑,连着跑一天也得跑,工作肯定也要做吧。再说,就只干部,其他人不用考核,也影响不了多少。

队长看眼有点气急败坏的张干事,没明着表示自己的反对,只是说,最好是向领导请示一下,我们不能随便安排。

张干事更生气,中队的事你中队主官怎么就不能自主安排,竟然把领导搬出来。但他又不能说不让请示,要是领导知道就不好了。

队长看张干事沉着脸不吭声,就把目光又投到指导员那边。

指导员明白,这意思是让他跟领导请示,因为这是政工部门的工作。指导员心里有点打怵。虽然是正常的工作请示,但总觉得不好说。现在在飞行待命,你请示说要去搞三千米考核?难道飞行待命就不是事?不是事还能给你们安排?再说,跑三千米对飞行没影响?谁敢保证?不影响体能?不影响心态?飞行中万一有点啥事呢,会不会追到这件事上来?他犹豫着,看眼电话,再看眼张干事,难为地说,这个,这个,要不……

张干事也醒过味来,说,唉,再等等,再等等吧。

张干事打电话跟他们科长请示,这是他最应该请示和汇报的地方,他把情况大体跟科长说了,问,如果真的没时间怎么办?是按原定时间回去,还是把返回时间往后推,工作完成了再回去?科长也没说什么额外的,只是说,现在不还有大半天时间吗,你们看着安排,抓抓紧。张干事对科长的话有点抵触,大半天时间,好像很多,但这不还有个飞行吗。他能听出科长声音里的冷淡,就没再说什么,答应说,是,科长。他能理解科长,将心比心,要是你的部下没完成你的工作,你会是什么心情?

这一等,天真还变好了。雾气慢慢散去,蓝天先是很模糊地露出来,像蒙着一层纱,后来逐渐清晰,到下午一点半接到进场通知的时候,天已经蓝得很彻底了。因为飞行开始得晚,结束也就晚。飞完回来,天已经黑了,八点多了。

队长立刻让所有干部换好衣服,去操场进行考核。队伍小跑步前进,算是热身了。两个干事半小时前就去了操场,早做好了准备工作。看到他们到来,赵干事打开架在一旁的摄像机开始录像,张干事拿起花名册点名。

张干事点名前,队长先凑过去跟他说了个情况,有一个人不能一起参加考核,一架飞机的瞄准具坏了,王言勇分队长带着军械部门的人在排故。故障必须抓紧排出来,然后上报给联合指挥部。飞机保证完好,才能随时升空作战。我先跟你汇报一下,你看怎么办?是让他排故完了再给他考一下,还是怎么安排?

张干事嘴上没说什么,但是心里叹了一声,脸色跟着黑下来几分。来之前,觉得是非常简单的一趟差使,科长给了三天时间,怎么算都觉得充裕,就那么点事,就那么十二三个人,半天时间都耍着干。没想到来到之后却这么一波三折,他们完全被动,对事情没有掌控感。马上就能完成了,又节外生枝了,王言勇又没有来。

指导员觉得自己应该站出来说话了,跟队长商量说,要不,让他先回来测试完,然后再回去接着干。车来车去,再加上跑步,满打满算半个小时就够了。

队长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好商量,特别轴,好像自己站在正义的立场上。他说,那可不行,我们可是在执行任务,保证飞机完好是第一位的。再说,考核时间是不长,但体能消耗很大,排故也是很需要精力体力的。

指导员说,那怎么办,这也是我们的工作?

队长说,王言勇一直都注意锻炼,体能很好的。

你说好没用,他说好没用,我说好也没用,这个程序必须要走。改革可不是小事,从上到下要求很严的。咱们旅领导一再要求严格按照规定落实好每一件事,每一个细节。张干事有点打官腔了。一时没人说话,现场陷入沉默。等了等,张干事问队长,什么时候能排好故?

队长说,不好说,刚开始查找故障,还没有确定。要是很麻烦的故障,需要的时间就很长。

张干事皱了皱眉,心里有点发苦。

队长说,那,你看,他确实回不来。这会不会对他有影响?

张干事有些后悔,心里开始自责,埋怨自己安排得不好,早知如此,不如昨天下雨的时候,就把三千米和蛇形跑考了。大夏天的,不下雨跑步衣服也是湿透,下点小雨跑步反而更舒服。而且半下午的时候,有一阵雨下得很小,几乎算是停了,只是稀稀落落飘几个雨点,时长大概能有一个多小时。都怪自己犹豫,心里抱着侥幸,或许再等等天能更好些呢,结果后来又下大了。或者前天刚来的时候,那天晚上就把事情都完成了。不过他一琢磨,马上又觉得不妥了,哪想到后面会没时间呢?如果开始就那样搞,别人肯定会说他们是疯子,正常思维的人没有那样干的。正常的工作,你正课时间不干,偏得下雨或者晚上时间搞?虽然现在也是晚上搞,他们不会说什么了,此一时彼一时,他们会体谅他的时间紧迫。他脑子里一时乱纷纷的。原本以为是一次很不错的出差,跟出巡的钦差一样,哪知道短短两天时间,他都要变成祥林嫂了。

唉,不管怎么说吧,只剩王言勇一个人了。这样想着,张干事幅度很小地点点头,或者是表示知道了,或者是表示无奈地接受了现实,跟队长说,先考吧,后面再说。

考完之后,队长直接坐上车又去了外场。两个干事回房间整理东西。指导员回自己房间,正在换衣服准备去水房洗澡,电话响了,接起来,是人力资源科科长,让找张干事接电话。指导员出门喊了一声,张干事快步过来接电话。打完之后,跟指导员说,旅领导说,王言勇就不用考了,你们出来执行任务前团里搞过一次考核,只隔几个月,这个成绩可以用。然后站着聊了会儿天,说,领导让我们明天按原计划回去,现在咱们单位的事情多得很,忙的是一头一头的,一个人恨不能掰成几个人用。我们在单位的时候啊,上面机关每天都打电话问我们工作进展情况。唉,上面也忙,各级机关都是这样。张干事摇着头。这真是一盘大棋。

指导员打电话把张干事的话告诉了队长,队长又告诉了王言勇。王言勇正在聚精会神地更换瞄准具上的一个零组件,只是嗯了一声。

经过几个小时的挑灯夜战,故障排除了,还算顺利。坐在卡车里往回走的路上,王言勇好像累了,有一阵子一直歪头盯着窗外的夜色。路灯照射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流水样从他脸上掠过。在一个拐弯的地方,车压到一个坑,剧烈地颠了一下,可能就是这一下帮到了他,他忽然扭头跟队长说,队长,我还是想参加考核。

队长愣了愣,随即说,找那个麻烦干什么,都说好了的事。你考不考都一样,反正有成绩,你每次的成绩都很好,根本没什么影响。

王言勇说,还是考吧,考了踏实,要不然老感到欠点什么。其实他只说出了心里的部分想法。上次因为团里搞的只是一次例行性的普通测试,他并没有全力以赴,也就不是最好成绩。而且之后团机关撤编了,合并到旅机关去了,这就让人觉得也不是很放心。当然旅领导说对走留没有影响,那肯定就没影响,但这是他的态度:留,如果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自己也尽全力争取。如果只能走,那就昂首挺胸地走。不管结果怎样,他都要摆出自己最好的成绩。

这都半夜三更了,张干事和赵干事都睡了吧。队长还是犹犹豫豫的,前面自己对他们的态度可不算好,他们肯定心有芥蒂。

还是考考吧,我去找他们好好说说。王言勇不大擅长跟人打交道,怕见求人,但还是坚持说。

你这个迂腐劲儿,死脑筋。队长恼怒地挥下手,带有几分迁就地骂一声,算是应下来。

下了车,王言勇跟着队长到两个干事房间。王言勇在门外站住,队长进去。蚊帐里的两个人睡得正香,鼾声此起彼伏。队长站在地中间小声叫,张干事,赵干事。他不知道哪边是张干事哪边是赵干事。

张干事先醒了,问,谁?干什么?

队长说,王言勇排完故回来了,他想参加考核。

张干事睡意很深地不满地咕哝说,怎么回事你们,不都说好了吗,不用考了。

队长说,我说不用考,他说他想考。

赵干事说,东西我们都收拾好了,装包了,明天还要赶火车呢。

王言勇从门外走进来说,真是不好意思,张干事,赵干事,再麻烦你们一下吧。声音讷讷的。我想考的,排故耽误了。就剩我一个人,这有点……

嗯——张干事出口长气,坐起来,拿起枕边的手机看看时间,忽然笑了,说,明天——现在已经是明天了,一点四十三。行吧,你愿意考,就考吧。这样我们的工作也就圆满了,没有缺憾了,你放心,我们也踏实。

又跟赵干事说,我们火车上睡吧。

队长回房间放东西,轻手轻脚的。指导员还是醒了。看队长捏着电筒又要出去,说,你不用去了,我查过铺了,就差你们几个排故的人。

队长说,啊,吵醒你了。我不去查铺,王言勇想考核,我去看看。

王言勇考核?指导员翻身起来穿衣服。

队长说,不用你,我去就行了,你睡吧。

指导员说,你忙到现在,你歇着吧,我去。

队长说,我刚好一块了,反正衣服也没脱。

指导员撩开蚊帐下地穿鞋,说,那好吧,咱们都去。我也应该去。

两个干事、队长、指导员、王言勇,一行五人往操场走。安静与夜色融合在一起,从天空笼罩下来,整个营房都睡了。操场上只有斜对角亮着两盏路灯,光线昏暗,到处都影影绰绰的,操场中间的草丛里响着唧唧的虫声。

他们走到一盏路灯底下,把这里作为起跑线。赵干事开始架摄像机。王言勇先热身,压腿,高抬腿原地跳几下,扭扭腰部和脖颈,往前慢跑几十米再跑回来。他站好,跟张干事说,张干事,我准备好了。张干事举起右手,正要喊开始,王言勇忽然又说,稍等下,队长,你能不能帮我掐着点时间。前面一两圈,最好是保持一定速度。这一天下来,身体还觉得有点乏力。以前跑步都是大家一块跑,有个参照。这一个人跑,又是晚上,心里没大有数。

队长自告奋勇说,要不这样,我带你跑两圈。他眼睛探询地看向两个干事。

张干事说,行。反正是王言勇在跑,有录像。时间、地点、人,上面都有。半夜三更把他们叫起来,虽然开始有点不大愿意,现在却对王言勇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有了感激。任务总算要全部完成了,他心情好了很多。

跑了一圈之后,队长抬起手腕看看表,告诉王言勇所用的时间,说,这个速度跑下来,及格一点问题没有。

王言勇跟队长说,不用你了队长,你歇着,我自己跑吧。嘴上说得客气,实际上是嫌队长有点慢。

他感觉自己状态不错。他的身体已经兴奋起来了,白天工作带来的疲累此时全没有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晚上跑步好像更轻松。他觉得身体轻盈矫健,双腿弹跃有力,跨出的每一步滞空时有种滑行感,有点飞的感觉,不知不觉一圈就过了。他很自信,自己肯定能跑出一个很好的成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