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徐坤:神圣婚姻(选读3)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2023年05月10日11:48

上部· 仰观宇宙

02

繁花落梦

开往潘家园的10号线地铁里,程田田仍被愤怒和伤心裹挟着,手握扶手呆呆站立,面无表情。眼下她对正月十五元宵节下午5点半的北京节日气氛以及环境温度一律失去感知,对地铁10号线车厢里周遭的拥挤和碰撞也毫无知觉。她只知道今天是小洋哥孙子洋到金融事务所报到的第一天。她只想着今天必须跟他见上面,必须听他亲口把事情说个明白。

北京潘家园一带,永远是车水马龙灯火灿烂。这里是著名的北京商务中心区(Beijing Central Business District),简称CBD,不仅有名声远扬的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还有央视、《人民日报》、北京电视台、凤凰卫视等传媒企业新址,也是丰田、通用、北京现代、德意志银行等众多世界500强企业中国总部所在地,还是国内众多金融、保险、地产、网络等大型企业聚集区。

每当驾车从北京东三环驶过,看到马路边上反射着太阳光的鳞次栉比的金融财富大楼,看到央视新址巨大钢铁牵拉的斜框立体几何建筑,看到白色“天圆地方”双曲面造型姿态优美的《人民日报》社新楼,看到一直在建的北京新地标、高耸入云高达528米的中国尊古代酒器建筑,就会让人觉得北京真是变化太快。北京正在现代化道路上振翅高飞,一飞冲天。

北京CBD商务中心区,马路边上高楼直插蓝天,胡同深处店铺高矮相依人声鼎沸。环绕潘家园旧货市场周围,各种饭馆、小超市、洗衣店、面包房、美容院当街林立。尤其是各色各样眼镜店,几乎一夜之间冒出来,立刻就把潘家园地区包围了,平地造出一座东三环边上的“眼镜城”来。潘家园的老式居民住宅区,几乎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旧福利房,外表没落,内部设施陈旧,一排排六七层高的板楼筒子楼,用一道道铁栅栏墙把它们坚壁隔断开来。经过几个不同时期的大面积整治改造和街区绿化之后,老房子外面统一粉刷了乳胶漆,屋顶也重新做了隔热防水处理,楼下自行车棚和停车位也做了有效科学划分,小区居住环境基本上得到了改善。外观上看起来,也是错落有致,温暖而接地气。

“大马路,小胡同。老北京,新气象。”这是自从北京奥运会之后的北京城市对外宣传词。潘家园地区正是这句口号的形象代言。大马路上财富金融大厦鳞次栉比,与小胡同里引车卖浆热气腾腾民生相映照,这片地区,构成了当代中国最富活力的现代化景观区。

2016年,当铁岭孙子洋一家人对北京潘家园地区进行房屋崇拜时,居此快三十年的当地居民们,却已纷纷从狭小拥挤的老式居住区撤离,奔向更广阔更舒适的四环五环外去生活。毛榛对这片地区再熟悉不过了,每年春节前所里都要例行到这里看望老同志。北京潘家园,以及南三环方庄地区,是当年国管局房子最集中的地段,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职工福利房,几乎都分在这两个片区。

当年,那些老专家老学者们,刚从“牛棚”“干校”回京,开始恢复工作,能分上北京这样一套五六十平米新房,简直是住进天堂!“把被林彪、‘四人帮’造成的损失夺回来!”“到本世纪末要实现四个现代化!”知识分子们幸福地喊着口号,工作热情高涨。就在这些温暖明亮的房子里,一批批科研成果问世,中国经济迅猛发展,经过三十多年的壮观增长,2010年,中国GDP超过日本,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群老专家老学者不断离休退休,离开工作岗位,他们所居住的房屋也渐渐破旧折损。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福利分房制度要结束时,这些第一批分房的老同志,是可以有机会调换大房子的。但是他们住习惯了,对房子周边环境也有了感情,嫌新房远,而且一次性地交那么多钱也拿不出来。于是就有好些老同志没换房,仍然滞留在潘家园旧片区,在单位拿了一次性住房补贴款了事。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一辈子。

等到新世纪又过了十年,问题又来了:板楼没有电梯,那些年逾七十关节有疾行动不便的老同志,已经下不来楼了。四层五层六层都下不来。偶有救护车过来急救犯心梗的病人,六层楼担架不好上,更难抬得动人下来。怎么办呢?赶紧搬走吧,找有电梯的房子住去。那些家有儿女孝顺又有钱的,赶紧给父母买了大房子搬走了;而那些经济条件差儿女没条件买的,就没办法了。此时的北京房价,早已经不是彼时的房价,涨了十几倍几十倍,已经是天价,买不起了。他们的父母,就被搁置在高高的楼层之上,直至终老。

每年老同志们都向春节来家看望的现职所领导提出这个困难,可研究所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能不断地向所属辖区反映,再通过院部方面的政协委员递交提案,期待北京市老旧房屋改造进程加快,尽快给老楼加装电梯,以实在有力的措施,应对老龄化社会的到来。

每年前去看望老同志时,毛榛心里都五味杂陈。那些老旧的格局和采光不好的房屋里,沙发布艺老旧,书报杂物堆积,每家的书房都把家里地方占去一大半,缺乏整理,乱七八糟。那些七八十岁的老研究员们,花白头发,步履蹒跚,拖着糖尿病的腿、静脉曲张的腿、关节积液滑膜炎的腿,踢踢拖拖前来开门迎接。毛榛和老先生站在下不去脚的客厅里寒暄,嘘寒问暖,说不上几句赶紧出来,等到出门下楼回头一望,只见白发苍苍的老先生还站在门口对他们招手。老先生说已经半个多月没有下楼了,毛榛听得几乎落泪,对人之老境感到万分心疼和心酸。也因此,毛榛对北京实行的“限购令”衷心拥护,“限购”降低了炒房热度,房价低一些,这些老先生还有换房的可能。

潘家园老式住宅区,除了大批这样的留守老住户,剩下的就是在旧货市场和周围眼镜店做生意的租客了。像铁岭孙子洋家这种砸锅卖铁、假离婚假结婚也要在潘家园买房的住户,还真不多见。

神思恍惚中,田田坐过了站,从10号线潘家园站下车,出来到地面,就不认识路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月亮暂时还寻不见。来往车灯和街面铺子的灯光,把正月十五的夜晚照得很光明。田田定了定神,沿着潘家园旧货市场围墙往前走,没几步就看到了潘家园北大门大照壁上,镏金镶嵌“潘家园旧货市场”几个大字。看到这个,她放心了,从这里重新定位出发就不会走错。上次她跟子洋哥来的时候,还特地在这块牌匾前驻足,使劲欣赏辨认过“潘家园旧货市场”那几个字,还看到题名是安训生,时间是1997年9月。

那天小洋哥领她来到潘家园的新房。田田只知道他们家已经着手运作一段时间了,没想到动作这么快,房子竟然已经装修完了。当然只是简单装修,四白落地,有几个衣柜和书架,沙发和窗帘还没有配上。旧式的两室一厅房子,说是厅,其实只是一个过道,一间大点的卧室里放了双人床,只有硬床板,床垫子还没来。另一间小一点的屋子是空的。

因为东西少,屋子显得整洁、空旷,冬天的阳光从卧室的窗子里照射进一大片,尘土和市井的声音从没关严的窗缝里袭来,一切都显得静谧而安详。小洋哥和田田从这屋跑到那屋,来回看着、欣赏着、盘算着,这里放沙发,那里放书桌,充满了甜蜜。

屋里有点冷,他们拥抱,亲吻,相互用身体取暖。然后他们在硬床板上做了爱。其实没必要,他们不缺乏做爱场所,在酒店登记的同一个屋,况且,从澳洲留学开始,他们就在校园外租房住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学习。他们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夫妻之实,他们的初恋初吻初夜,早早都试完了,练过了,用光了。一起留学的两年,七百三十天,他们做过的爱也有个三百多次吧。那是青春之火,青春之悸动和爱恋,一切都是贪婪的、纯洁的、真诚的,是不离不弃准备白头到老、地老天荒的真情之爱。他们俩,已经像一对老夫老妻,彼此已经没有秘密,没有什么是新鲜的了。

然而,现在,房子是新鲜的,工作是新鲜的,未来是新鲜的。他们激动、冲动。他们连衣服都没脱,匆匆上阵。小洋哥的裤子褪到脚面上,站立着,田田的裙子翻上去,仰面躺倒在没有床垫的床上。小洋哥的冲动时间比较长,感觉冲撞的过程有点太长,她好像有点被他撞晕了,也甘愿被撞晕,享受这撞晕带来的幸福感、晕眩感。对于做爱这一项事情来说,她还太年轻、青涩,青春的身体还没有所谓高潮快感。她更喜欢接吻和拥抱,喜欢被他搂紧箍紧,喜欢被宠被爱的感觉。

床板有点硬,后背硌得慌,不舒服,但她咬牙忍住了,顺应配合着他的节奏,知道忍一会儿也就结束了。

有一件事,她总想弄明白:为什么做爱的时候,总要以男的结束为收场?

翻遍史书,没有找到答案。

按说她这一代互联网上长大的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随便一搜,没有什么问题找不到答案,没有什么禁忌不能被破解围观。

然而,没有。唯有这一项,没有答案。

她也就不找了。反正,就是那么点事,就是那么个程序。就是找到答案,也无法把程序推翻。

此刻,她看到正午的阳光从侧面打在他的脸上,东北精神小伙儿,单眼皮大高个。他身上、头发上都浮起光,他浑身罩在金色的阳光浮尘里,那样用力而专注地在她身体上打着夯。

真的,打夯一样,咣咣咣,都不用数,他的、她的,身体内在的节拍,心脏跳动的节律,都是一样的,潜台词也是一致的:

咣咣!这一下,北京是我的!

咣咣!这一下,房子是我的!

咣咣!这一下,洋哥/田田是我的!

他们彼此在撞击的震荡里晕眩,在晕眩的撞击里升天。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在新居留下气味,留下声音,留下爱的印记。

他们此时还不知道,这将是他们爱的道别。

爱的道别,就是这样无声无息,不知不觉。

再见面,已形同路人。

北京,潘家园。金色光线和浮尘,他专注而用力的夯击姿态、身影和声音,长留在她的记忆里。

(本节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