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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2023年第1期|李知展:带露行(节选)
来源:《大家》2023年第1期 | 李知展  2023年05月12日08:36

李知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在《中国作家》《小说月报·原创版》《江南》《钟山》《北京文学》《青年文学》《芙蓉》《作品》等刊发表小说200余万字,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等选载,短篇《明月怆》被《人民文学》外文版译为英、法、意语。曾获第二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广东省“有为杯”小说奖,《莽原》《红豆》《黄河文学》等杂志奖。著有长篇小说《平乐坊的红月亮》,出版小说集《流动的宴席》《孤步岩的黄昏》《只为你暗夜起舞》《碧色泪》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34届高研班学员。曾用笔名寒郁。

带露行(节选)

李知展

……

人在极度悲痛时,是感觉不到疼的,身体出于极端下的保护机能,拒绝再加载任何情绪,一切暂停,人整个儿被清空,天地澄明,肉身沉重,然后,身体像一袋子土,端直倒下去。头磕在茶几边缘,汩汩流血,只像袋子里漏水,没有了痛感……吕树生接住我,掐我人中,上嘴唇都掐破了,过了十几分钟,才转醒。我看一眼丈夫,一言不发,眼神空洞。整个人的姿态如泼在地上的水再往桶里收拢,绝望的、懵懂的、迷茫的、委屈的,甚至愤怒的,老天爷呀,我们一直谨小慎微积德行善,噩运怎么还降到我们头上……我扑打吕树生:“都是你造的孽啊……”

这或许是报应。

回想起添添的安静,自打落生就绝少哭闹,任凭我抱啊、亲啊、举高高,都很少笑,也不哭,木偶一般,不闹人,不需要哄。你怎么逗弄,也没有回应,只用清澈的大眼睛淡淡地看着一切,像在冷漠的审视。原来只觉得乖,现在细想,毛骨悚然。

添添离世后,很多年里,我一个人在空荡的屋里青灯佛卷。我瘦得皮包骨头,整个人是篝火熄灭后的余烬,风一吹就能倒,只两粒眼仁因为长久的失眠,充血红肿,恨不得从虚空里看出儿子的幻影。能感受到吕树生逐渐的厌弃,开始还安慰了一段,以为能迈过去这个坎,日子还得过,往前看,添酒回灯重开宴,你在家反正也没事,再生一个就是了。我不想听他这些混账话。只积年陷在悲伤里拔不出身,吕树生就没了耐心,对我山上拜佛家里烧香的行径很反感,继而迁怒于我没带好孩子。我不想和他吵,也不想分辩。他发动亲朋不停劝我再生一个。我心灰意冷,由着他去折腾,可也没能孕育成功,我的身体已不能自然受孕,试管了几次,最终都流产了。

到三十六岁那年,我认了命,决定不再生。

添添祭日那天,从观音山上香回来就和衣睡了,只痴痴地想,要是我的添添还在,该是大小伙子了,再过几年该能背动妈妈了……那晚,做了个梦,梦里是最后我抱着添添的场景,一边捋他胸口,一边跪向苍天祈求。添添在笑,要摸我的脸,他说:“妈妈,你不要难过啦,我真的是投生来索债的……本想作害到十八岁,将吕树生拖累得家破人亡,计谋得逞后再走,可妈妈啊,你对我太好了,我不舍得再祸害您……”他又说,“妈妈,会有人报恩来投奔你的。”说完,他化作一匹橘猫,倏忽一跳,不见身影。

3

我在夜里继续滑落。大约是老天可怜,想我陈露半生积德行善,清净无尘,而遭此横祸,濒死的不甘之念化为一缕游魂,在半空飘飘摇摇,只有在露水降落的夜晚,才能附着在夜露上潜行人间,再看一看我生活过的地方。

视力可及时就急着搜寻那簇熟悉的灯火,我的女儿恩恩趴在里屋窗边的飘窗上,橘猫火火在一旁守着。恩恩托腮望着夜空,茫然无措的样子,小脸瘦巴巴的,揽着火火,火火也瘦了……我想哭,却没有泪,我想喊,却喊不出声。我只是一滴夜露,无足轻重,接近于无限透明。就像婚后回归家庭的女人,被丈夫逐渐忽视,变成一件必要又透明的居家装饰,这个行走的装饰,社会赐予名字称其为妻、为母,就是难成为自己。

恩恩是我们收养的。据吕树生说,是别人要弃养,他看不过。他说是一对隔壁鞋厂的小男女,租住在巷子里,不足月生了个女婴,没能力养活,要丢了。吕树生没出面,让工友抱来看了看,又到医院检查一番,早产加上孕妇本身瘦弱,小家伙体虚黄疸还有点呼吸道感染,这些及时医治都可慢慢痊愈,唯一的心病是她两条小腿一短一长。吕树生问我意见。我也在犹豫。她在工友怀里本来是哭的,那种低声下气的哭,哭两声,停停,想以此招徕注意,没人搭理,她就不哭,咬着指头,安静茫然地望着世界发愣……我蓦然一恸,这不就是添添的缩影吗?我刚挨近她,还没抱呢,她看着我,清澈的眼睛骨碌碌转动,温柔地笑了。那一瞬间,我的心都要化了。就这么领养了她,取名铭恩,铭记感恩这天赐的礼物。恩恩站在面前,笑一笑,我的心又活过来了。每晚我都要抱着她,感受着她的呼吸,我压低自己的心跳控制自己呼吸的节奏,跟上她的频率。恩恩长大点,会可爱地抗议了:“妈妈你抱疼我啦。”我怕一松手,诡谲的命运又将她从我手里夺走。抱疼了我也要抱着,闻着她身上的奶香味儿,攥着她的小手,我才能睡着。恩恩小天使般的笑容,让人看了,心生幸福、恬静。

恩恩是个好孩子,在我的照顾下,健康快乐成长。我全部心思都在恩恩身上,确实没精力再顾吕树生。他也忙,一月回家不几次,每次都是蜻蜓点水,坐不一会就被电话叫去。有几回,他按灭手机,临出门,在我背后叹了口气,我正逗着恩恩,无心搭理。我们的夫妻关系名存实亡。

与里间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客厅里,丹丹夫妻和几个朋友,给吕树生庆生,打着火锅,看着电视,喝着酒,其乐融融。丹丹现在成了浅薄俗气而又热气腾腾的女人,褪去青春的俏丽和单薄后,她嫁了个大腹便便的小老板,因在同城,又是亲戚,两家联系较多。丹丹能吃能喝能说,几杯助兴更是人来疯,顶着蓬勃的酒红大波浪,高门大嗓,白白胖胖,化着浓妆,像刚出笼的馒头,一张嘴带动整场的话语流向,明星八卦、行业内幕、街坊流言,没她不知道的。可是呢,今晚一旦她嘴巴暂停,饭桌上的沉默和寥落就合围而来,丹丹不得不将声音刻意拔高,不停举杯,努力将氛围维持在一定的热度。她笑呵呵地细数交际圈里与吕树生匹配女性,打着介绍保姆的名义,逐一列举、分析,终于敲定一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其兄推荐。

丹丹随着他的视线落在墙上泛黄的结婚照上,顺势一叹:“哎,不知不觉嫂子出事都一年了……”看似哀叹,实则提醒他时间隔得也差不多了,可以提前着手布局续弦。吕树生在那里抽烟,在丹丹看来,不过是狼心贼子故作矜持,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却在急等臣子的劝进表。丹丹挑下眉毛,一笑,“该找个了,看你把日子过成啥样了,恩恩也没个照顾,都成野孩子了。”吕树生苦笑,“现在厂子办成这副鬼样,欠一屁股债,裁得就剩当初跟着混的几个兄弟,勉强维持着运营,饭都快吃不上了,哪还有闲钱雇保姆。”“工资我出,你别管啦。”丹丹继续推销道,“这女的方方面面都挺合适的,哥,你得赶快拿主意,一耽误可就错过了。”又追加一句,“可以先处着嘛,又不急着干啥。”

老吕呷一口酒,不置可否。

我真想冲上去扇他们一顿,特别是丹丹,枉费我以前对她那么好,我们挣钱的那些年里,送了她多少鞋子、包包、化妆品?何况我一息尚存,还没死透呢,你们何必这么着急?

可话说回来不免悲哀,活蹦乱跳的人,谁会在乎一颗需要借助露水才能出行的游魂。

……

(文章未完,全文见《大家》2023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