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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5期 | 陈先发:旧宇新寰(组诗)
来源:《山花》2023年第5期 | 陈先发  2023年05月16日07:54

陈先发,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长篇小说《拉魂腔》,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诗歌奖、中国桂冠诗歌奖、诗刊年度奖暨陈子昂诗歌奖等数十种。2015年与北岛等十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贡献奖”。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等多种文字传播。

 

羸弱之时

——给毛子

立窗前凝望夜空的烟花绽放

人在羸弱之时

更易为光与色的裂变而出神

有人注意到,绽放之后的虚无感加重

 

烟花将所有深埋的

眼睛吸引到半空

没有人出声而孩子们走失

没有人默祷而老人们结伴死去

稀疏的冬雨,脸上的泥迹,文字的

蝼蚁,

时而被猛地一下子照亮

镀上全不属于它们的奇异色彩

 

冬雨、墙角……我们

拥有觉醒的知识,但远非觉醒的主体。

如此绽放,恰在我羸弱之时。

怎样去理解生命中不变的东西?

 

 

旧宇新寰

——给太阿

啄破一粒草籽即窥见一个新的宇宙,

我白头蓄积的过往,也填不满它。

幸运的是,我还能听清把我吹落的风声

破壳的万千草籽赤裸着,在风中交谈

以这么自然的方式退出一个旧的世界……

 

 

理想国

——给肖水

有一只或一群小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

在我书房的窗玻璃上扑腾,激烈地啄食。

它们遗下的唾液变干、发白、堆积,

我用高压水枪冲刷也难以洗净。

而钢化玻璃如此乏味、坚硬,

又有什么神秘之味回馈给它们?

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小鸟

为何徒耗生命又永不言歇……

今天走到书房之外,站在小鸟角度,只一眼,

迷雾霎时烟消云散。原来玻璃中印着树之虚影,

远比它身后的真实绿树更为婆娑动人。

下午三点多,光线斜射,楼台层叠。

这虚影亦为理想国,

人皆迷失,况弱鸟乎?

我不需要什么顿悟。我只举步来到了另一侧。

 

 

无尽之路

——给阿信

疫情之夜常去近郊走路

走在一条小路上

我一定会走到这条小路完全消失

 

尽头中致命的引力。

仿佛正穿透靶心。

由夜间而黎明,由近郊而远郊

你以为我在赌气?

不,不。我心平如水

 

你也许看到,我在离地三尺的

小路上走着

或者从污水塘中直接穿行而过

水在分开,你不要吃惊

你目击了一种久远的湮灭

 

没有一条小路足以担负如此想象。

蛮荒之地,星斗璀璨……

有时,确有一个别人,坐在那里。

她炽烈、枯干、淆乱。我穿过她

 

 

纸上舌头

——给李海

一个以文学翻译为生的老者逝去

我能拿出的祭品

是持续多日的这场,沉浸的冬雨

 

一个衰竭的生命依然会关心他将

变成什么——灯盏,还是

灯光?雨点,还是雨燕?

 

形体之变在谨慎地偏离原貌。

回忆卷入……他在重症室昏迷多日的

谵语,断断续续,渐渐让

他曾藏起来的翅膀张开了

 

羽状触角为蛾,锤状触角

为蝶——世上最艰难的转译莫过如此。

对二者之别,

 

有谁来问?他闻而不答

而我们可以使用的,只剩纸上的舌头

 

 

除夕鸿泥

——给江汀

阴沉的除夕午后,偶尔云开

几束光线射入,照着高大书架

我将睡在故纸中度过这惶惑一日

 

退至某种硬壳中寻求庇护的

愿望,如此可笑……

孔子的牛车,鲁迅的阁楼,佩索阿的假名

何尝不是一种壳,又全都如此不堪一击

 

将自身全然暴露在风雨中的

岁月。被击溃的碎片古来多见

“人,会不会沦为另一种

叙事语调的囚徒?”

因电压不稳而闪烁不定的白炽灯

忽明,忽暗……幸好,即便像纳博科夫,

终生只埋头研究蛱蝶也能拯救一个人

 

 

退烧药

——给周杭城

今晚我的肩胛骨和多巴胺想写少年诗

而磨破的鞋底,只想写一首老来诗

 

少年人应当活在退烧药片中。

他成长,知道了形象的蜜蜂与形体的

蜜蜂,嗡嗡地,回不到同一个蜂巢里。

而苹果和苹果树,究竟谁又活在谁的体内?

少年人的懵懂和分裂,今夜各得其趣。

而暮年诗,终需一点可怜的狡黠:

他,是一只刚钻出沙子的灰鼬

将所见与所欲混为一体

只想以鞋底的沙子:这单一的

 

知觉来回报世界——

与自体之内的少年分享一粒退烧药

爱上一个肌肤正急遽升温的女人

 

 

内在旋律

——给剑男

旷野发出呼唤恰在它灰蒙蒙的时刻。

它灰蒙蒙的,没有一点内在的旋律,

只有泥和水的内外如一

 

不规则的沟渠被坚冰冻住了

枯草在上面形成奇特的花纹

或许这并非是对人的召唤

无人知晓,物化、庸碌的人生之梦究竟有多长

 

人的世界欲两两相知,

就得相互磨损。

在皮开肉绽之中融入爱与被爱的经验

 

此刻想赤脚深深扎入泥泞

而坚冰将我们拒绝于外

 

旷野灰蒙蒙的。只有磨损,

没有接纳。

只有岑寂的敞开,没有一点点内在的旋律

 

 

饮食男女

——给沈苇

酒入愁肠,入冷风中的街角。

两条垂直交叉的大街在等着我们。

分别时一再

叮嘱对方要回到饮食男女之中

但我们知道这再不可能

 

可以抛弃的辎重

是语言中的劳动

可以随之起舞的

羽毛,只剩下几个虚词……

人过半百,信念再难烧结成俑。

换来这一脸尘埃烟火色。

一座垂直下降的家乡,在等着我们。

锁链中,不识字的

母亲在等着我们,共享这一年的冬夜

 

巨大变迁在时代的每一粒尘埃上发生。

夜行卡车从我们咿咿呀呀的

嗓子中隆隆碾过。我们用

来不及撤回的双手搂住彼此肩膀,互道珍重

 

 

消亡的节律

——给泉子

近来,花了十多天

钻研三个年轻人的命运

在这个千人之村,我的出生之地

我对村中蜕落的墙皮都如此熟悉

对它的理解却仅有千分之三这一点点

 

我也只需要这一点点

就像每次入荒山去见父亲

我对他的记忆,只剩他活着时那一点点。

上山时斩荆破棘,从刹那间又长得

密密实实的野蕨野蒿中

新辟出一条小路来

 

在猛烈的生命消耗之后,完成这一点点。

他的墓碑,

山中层层叠叠掩埋着的人,

满山,灰色的力量……给我父亲注入了什么,

我茫然不知。

 

消亡是完整的,不漫也不溢,

连同我刚讲到的三个年轻人——

在另辟出一条下山路之前

它们亲密地包裹着我

我曾以为永不失去的一切,都在那里

 

 

空驳船

——给卢山

河面你看到多少泡沫,

就有等量的

泡沫,在上一秒已破灭掉。

无法猜测欲望与人性经过

三年多的淬炼,将生出什么样的根和芽

 

河上有空驳船,吃水很浅,一片片的。

风往哪边吹着

船舷就往哪边不停地浮动

没人能从那上面卸下什么

 

我无端端想高喊一嗓子,

又深觉没有什么需要宣泄。

想起本雅明在谈论布莱希特时

曾说:“深处,根本不会让你抵达

任何地方。深处是一个脱离的维度,

它懂得它自己体内,

并无一物是可见的。”

 

 

孤月图鉴

——给树才

松上月,沟渠中月,井底月……

在城里我已多年没见了。

月亮的亿万分身,没有一个让人焦灼

最沉闷的物种,只有我们

 

小时候,我推门,月亮进门。

小院月,小镇月,黑松林

之月,闷罐车之月……

万籁俱寂,骑自行车二十分钟。

万般挣扎,又浑然不觉。

它如痴如醉荡漾着的样子

我已经多年没见了

 

今日之我怎么可能从

昨日之我中,生长出来

我只是在那儿不寐过,动荡过,失踪过。

它又怎么可能,只是一个板结的

发光体,一座光的废墟?

 

从什么时候起,它的浓度

被稀释了,歇斯底里的消磨开始了

牺牲者的面容显现了……今夜它

仿佛只是由这些具体的、

轻度的、我能数得出口的创伤构成。

它在碑顶,在井底,在舌尖,

但没人再相信它

可以无畏地照临

 

薇依临终时曾指月喃喃:

“瞧,不可蚀的核心,还在”。

而今夜,我笃定、佯狂,

同时驱动,炙烈与清凉这两具旧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