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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作品》2023年04期 | 曾剑  2023年05月09日17:28

一、凶杀案

孙陆军手握一把杀猪刀,扬言要捅死程海军。程海军听见了这句话,也看见了那把杀猪刀,并未躲避。他迎了过去。

那把杀猪刀并没派上用场,孙陆军赤手空拳,就要了程海军的命。石桥镇的人,没想到孙陆军会杀人,更没想到他杀的是程海军。他们曾是形影不离的兄弟。

二、少年来到石桥镇

孙陆军本不是石桥镇人。

二十年前,一名中年男子,领着一个九岁的男孩,来到石桥镇。遭遇倒春寒,河水冰冻,屋檐下挂着一米长的冰溜子。他们每人只穿一件薄棉袄。父亲把薄棉袄脱给儿子当大衣穿。父亲受了冻,得了严重的肺炎,他已无法前行,只好领着儿子,其实是儿子牵着父亲,来到石桥镇,暂住在“桥头客栈”。

客栈老板是程海军的爹。那时候的程海军不叫程海军,叫程亮亮。

程老板让父子在客栈歇息。他找来镇上最好的大夫给这位父亲治病。他们没能治好他,三天后,那位中年父亲死在客栈。九岁男孩,说不清自己从哪里来,说不清要到哪里去。死人不能总这么放着,便有人提议,埋了。

小男孩哭哑嗓子之后,不再哭泣,他懂事地帮老板扫地,收拾卫生。

你叫什么名字?程亮亮问他。

秤砣。他说。

秤砣,你也不胖呀?

不是胖瘦,就叫秤砣。

秤砣在石桥镇的“桥头客栈”待了一月。正当石桥镇的人以为程老板会把秤砣当作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时,程老板发话了。程老板说,让秤砣当守堂的儿子。那天中午,程老板整了满桌菜,招聚几名老者,在八仙桌前围坐。除了几名老者,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看上去比男孩死去的爸要老相。男孩也上了席。开席前,程老板手举酒杯,对众人说,不是我不仁义,我有自己的儿子,今儿个,秤砣就让守堂领去。守堂没有女人,没有儿子,到守堂那儿,比在我这儿金贵。孩子若有那份心,就认我当干爹吧。叫守堂的中年男人满脸堆笑,说,程桥大哥仁义,按说,这顿酒席,应该我来请。程桥是程老板的名号。程老板说,话不能这么说,孩子的亲爹是我发送的,孩子在我这儿待了这么长时间,有了感情。也不是养不起这个娃,只怕将来孩子之间惹罹难。吃了这餐饭,守堂你就领走吧。

然后吃饭,喝酒。酒兴正酣,程老板让男孩管守堂叫爹。九岁的孩子,是有奶便是娘的年龄,张嘴就喊爹,并请爹喝酒,守堂高兴得眼里含了泪。

虽是一个没了亲人的孩子,但眉清目秀,倒也人见人爱。脑袋照别的孩子略大,不是毛病,那是聪明。

守堂领着孩子,去到石桥镇北郊的家。男孩走到院门口,转过身,冲程老板喊:干爹。

男孩和亮亮,就成了干兄弟。守堂姓孙,给男孩起名阳阳。亮亮把阳阳介绍给他的伙伴杨冬冬。自此,三个小男孩,便常在一处玩耍。

三、更名

十二岁那年的春天,三个少年在石拱桥上迎风而立。他们憧憬未来,稚嫩的脸上荡漾着因幻想带来的幸福。三个少年都想长大后去当兵。孙阳阳说,我当陆军,带兵打仗,手枪一指,叭,干倒一个,再一指,叭,又干倒一个。他举起右手,做手枪射击状。

程亮亮说他不当陆军,他要当海军。你看见没,石桥河这么宽,这么长。海是它的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孙阳阳说,陆军海军有了,杨冬冬,你当空军吧。杨冬冬说,我不当空军,我要当武警,在天安门国旗下站岗,威武!

那个三月的午后,石桥镇这三个少年一同改名,孙阳阳叫孙陆军,程亮亮叫程海军,杨冬冬改名杨武警。他们的改名得到家长一致赞许,似乎他们这样就把将来的路铺好了,不用大人发愁。名字是自己的,却只能由别人来叫。各家的大人叫开了,整个石桥镇就叫开了。

此后,三个少年穿着从军人服务社买来的假军装:深蓝色的海军服,草绿色的陆军服,橄榄色的武警服。他们穿着各自的“军装”,走在石桥镇上。他们玩打仗的游戏。石桥镇的人,很难看到这三个少年分开,他们干什么都在一起。有时玩累了,离谁家近,就在谁家吃饭,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这天,三个少年走上石拱桥,倚着桥上那些石狮看山,看水,看风景。他们在桥上看风景,桥下看风景的人看他们。看风景的女孩叫李小蛮,年龄比他们略小。

李小蛮踏上桥,来到他们身边。她喊孙阳阳。孙陆军说,我不叫孙阳阳,我叫孙陆军。她喊程海军,她说,程亮亮,你们在这儿干啥?程海军说,我不叫程亮亮,我叫程海军。李小蛮脸微红,他俩的语气让她觉得没面子。她转过脸去喊杨武警,希望面子能在他身上找回。她说,杨冬冬,你们在这儿干啥呢?杨武警说,我不叫杨冬冬,我叫杨武警。

李小蛮觉得他们是在奚落她,三个人都把名字改了,怎么可能。

女孩子窘迫了,她气愤地说,不理你们!她特别失落,就要哭了。她转身往桥头走。她说,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程海军追上去,拽住她的手。程海军说,我们真的改了名,不骗你。他指着孙陆军说,他不再叫孙阳阳,叫孙陆军,他想当陆军指挥官。他指着杨武警说,杨冬冬想当武警,将来在国旗下站岗。然后,他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叫程海军,将来要当海军,上舰艇。我们三个,过几年都要去部队。

李小蛮挣脱程海军,破涕而笑。她加入到他们中来,像他们那样倚着桥栏看风景。桥栏由石板和石墩组成,石墩底部是长条形,顶部是张着大嘴的狮子。那些狮子大张着嘴,似笑非笑,恬静地望着在桥上过往的行人。

程海军背靠一只狮子头,对李小蛮说,你也改个名吧,李小蛮不好听,好像你多蛮横。

他们转过身,目光从河面移到河水上方,蓝天下,几朵白云飘荡,像田野里盛开的棉花。

叫李小云吧,程海军突然叫道。孙陆军和杨武警附和着:好听,就叫李小云。你像天上的云朵。我们望着你,就像望着天上的云朵。

四、桥与烟囱

十六岁那年的一个夏日正午,天热得要人命。三个少年走上石拱桥,他们准备去桥那边的浅水湾凫水。桥上热浪滚滚,能听见河面升腾上来的水气,被阳光烤得滋滋作响,三个少年走上桥的顶端,这时他们看见了李小云。李小云穿着白色连衣裙,从桥东那条街上缓缓走来,像天边飘来的一片云彩。三个少年的心跳同时加剧,他们平时沉溺于男孩们的玩耍,没注意到这个十五岁少女悄然间长大了。她越走越近。她的美击中了他们,以至于他们都没能迈步前行。他们站在原地,凝望着李小云。她脚穿白色平跟运动鞋,白色蕾丝裙边在空气里轻轻摆动。她是那么白净,似乎多大的太阳,都不能将她晒黑。她继续向他们走来,像走入一个梦。

将来我要娶她。程海军说。

将来我要娶她。孙陆军说。

将来我要娶她。杨武警说。

她是我的人。程海军说。

她是我的人。孙陆军说。

她是我的人。杨武警说。

你们怎么这样?程海军说,我说一句,你们说一句,像石拱桥洞的回音。你们不会说自己的话?

这就是我自己的话呀。孙陆军说。

这是我心里话!杨武警说。

可李小云只有一个,我们三个人,到底谁娶她呢?程海军说。

我们决斗。孙陆军说。

杨武警看着比他高出半头的孙陆军,说,我不决斗,我们比赛,比胆量,谁不怕死谁将来娶她。她那么柔弱,将来是要人保护的,懦夫保护不了她。

比就比,程海军说,李小云,来,看我们谁敢从这里跳下去。

为什么呀?这多危险。李小云说。

为了娶你。程海军说。

讨厌!李小云脸如春风里的桃花,瞬间红透。

孙陆军望着李小云那红如桃花的脸,内心涌出朦胧的爱恋。他少言语,更多时候,习惯用行动交流。他翻过石拱桥,纵身一跃,扑向河面。

石桥镇的少年,五六岁就由大孩子带领,在石桥河学凫水,十一二岁,就能从桥上往下跳。他们脱光衣裤,暮色像薄纱一样替他们遮羞,他们像白云飘向水面,钻入水中,故意在水下憋气,营造紧张气氛。漫长的一两分钟后,他们再从水里钻出来。

镇上从未有人从石拱桥最高处往下跳,即便夏日水深时,那桥的最高点,与水面也有三层楼那么高。弄不好肚子拍在水面,五脏六腑都得碎。石桥镇淘气的男孩们,只从拱桥近岸处往下跳,那也有两丈高。

孙陆军是第一个从拱桥顶端往下跳的人,他头朝下,一副慷慨赴死的样子。三人屏住呼吸,凝望着水面。水花落尽,水面波浪涌向岸边,越来越弱,最后成为涟漪。世界死一般沉寂,三人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大脑袋孙陆军像一条胖头鱼突然钻出水面后,在水面躺平。他没有凫动,静在那里,死人一般。他们担心他死了。他身旁的波纹向四周荡漾开去,均匀有节奏,那是他急促喘息所致,他还活着。

程海军看一眼李小云,他看见她长吁一口气。她的胸脯起伏着。她长成大姑娘了,竟美得有些陌生。他翻转过石板围栏,曲膝,一跃而下。

杨武警的跳水姿势与他们迥异,他把自己当成一截木头,双脚朝下,直直地扎向水中。

李小云抱着一颗石狮头,探出身子朝桥下看。她努力地不让自己坍塌。她没有尖叫,她吓傻了,忘记了呼喊。

他们湿淋淋地爬上岸,回到桥上。三个人走向李小云,李小云脸色苍白如纸。她看见程海军鼻孔里往外流血。她掏出自己洁白的汗巾,迎向程海军。她说,血。程海军躲开她,自己伸手抹了一下鼻子,随即将手背上的血,抹在湿淋淋的汗衫上。他说,没事,一着急,忘了将鼻子捏上。

石桥镇的孩子,可不像那些专业跳水运动员,他们都是脚朝下,成自由落体状。他们在入水前会把鼻子捏住,不捏鼻子的后果,就如程海军,鼻孔出血,严重的,会直接晕死在水里。孙陆军头朝下,以一种赴死的姿态扑向水面,开石桥镇少年之跳水先河。

少年们围着李小云。鼻血让程海军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说,这个不算,这个不狠,来一个厉害的。

干什么?李小云问。

娶你呀,谁赢了,将来娶你,别人不准再惦记你。

李小云刚刚恢复为白净的脸陡地一红,她说,你们别闹了。

程海军说,我们没闹,我们是认真的。

多狠我都不怕,多狠我都会赢。孙陆军说,你俩没人胜得了我。

怎么个狠法?他们四下睃视。程海军眼睛一亮,指着自己的右前方说,呐,就是它,烟囱。咱们爬烟囱,谁爬得最高,谁胜利。

他瘦,机灵,爬高是他强项。

一道阴影在孙陆军的脸上爬过。那是五十五米高的烟囱,在荒草地,像巨大的纪念碑高高耸立。

程海军说,你怕了?

孙陆军说,我不怕,我怕个卵,我从没怕过!

杨武警说,我也不怕。

他们飞身下桥,在河套上狂奔,跑向远处的砖厂。

李小云愣在桥上。她望着他们,她恐惧、惊诧、疑惑。她看见他们像战士冲锋那样冲向砖厂,先后爬上烟囱。那烟囱有钢筋焊的抓手,一直通向烟囱的顶端。

正午的阳光过于强烈,天地像洒了一层光,人的视线不像晨雾收起后那么清晰,加之距离遥远,李小云看不清谁先上去的,她只看到三个人影,成等间距往上爬。李小云想去阻拦他们,但她被他们吓坏了,迈不动腿。她就那么靠着一头石狮,无力让自己站得像平时那么笔挺。

她焦急之时,看见一个人放弃了攀爬,下了烟囱。她等着他们都下来,事与愿违,剩下的两人,依然向上。

爬到半空,上面那人停止不前,下面那个人依然往上,靠近上面那个人。他们挤在一起,接着分开,一个向上,一个往下。李小云明白了,是上面那个人放弃攀爬,下面这个人继续往上,他们便在中间交叉,像车错道。

李小云看不清是谁在继续往上爬,谁开始向下,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直到下面那个人下到地面,而上面那个人,身影越来越小,先前像一只蜘蛛,接着像苍蝇,最后像只小蚂蚁。他径直上到了顶端去。

她不知道上到顶端的是谁,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这么玩命。

远处不断有人走向砖厂,大烟囱底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李小云听见了他们的呼喊,因遥远而显得苍凉。她看见他们的手,像螳臂一样挥舞着指向高处。她知道他们是在喊上面那个人下来。

孙守堂在围观人群里,当他得知那个在烟囱顶端像蚂蚁一样的人是他的儿子时,他两膝一软,坐在地上号哭起来。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以为儿子跟着他受了委屈。除了专业给烟囱清灰的人每年上去两次,没人能上到烟囱顶端。就是清扫烟囱的人,也得系上安全带,一级一级上去,而且是在烟囱里侧攀爬。不是寻死,哪个敢爬那么高?

孙陆军站在五十五米高的烟囱顶端,向桥上的李小云挥手。李小云看不清他是孙陆军,只知道他是他们三个少年中的一个。在李小云眼里,那少年的手,像蚊子腿一样细,似有似无。

烟囱像一具硕大挺立的男性器官,它的顶端比主干粗壮,顶端与主干连接处,几乎成九十度的直角。孙陆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上到顶端后,无法下来。他曾试图原路返回,结果在往下行走的过程中,他双脚踏空,整个人悬在巨大的球体上。烟囱底下响起人们的尖叫声,像霹雳破天。那个叫孙守堂的老鳏夫,吓得不省人事。

要出人命了。

孙陆军悬着的身体终于被他自己拉拽上去,他再次上到顶端,看来,他是下不来了。

醒过来的孙守堂,不敢仰头看自己的儿子。

孙陆军消失了。人群再次响起尖厉的呼喊,有人说他是掉到烟囱里侧去了,那么高,即便里侧布满海绵一样的煤灰,他也将被摔成肉饼。他不摔死,也会被煤尘淹死。

程海军吓得像丢了魂,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说看谁爬得高,我没让他爬那么高。杨武警脸色苍白如雪。这三个少年,他胆子最小。他浑身已开始哆嗦。

庆幸的是,烟囱里没生火。前段时间雨水大,砖厂停产,现在农忙,也没烧砖。烟囱里不冒烟已经有一阵子了。若非这样,孙陆军会直接消失在砖窑里,连骨灰都找不到。

烈日炙烤着石拱桥,白亮的阳光像雾一样在桥上升腾,李小云似淹没在雾里。她发现高耸的烟囱顶上,那只蚂蚁一样的人突然消失后,沿着三个少年飞奔而去的足迹飞奔。到达砖厂时,她没见到孙陆军,也没看见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分散在各个窑门口,等待或者说是寻找孙陆军。李小云看见了程海军和杨武警,才确定那个在顶端消失的人是孙陆军。

李小云害怕极了。她什么也没做,但这件事与她有关,像空中的一坨鸟屎,生生地落在她头上,她只能自认倒霉。她唯一奢望的就是,千万别闹出人命来。

李小云没有走过去,如此巨大的砖窑,窑门像窑洞一样密布在窑壁上,她不知道孙陆军会出现在哪个窑门口,她就站在那片空地上,看着慌乱的人群跑来跑去。他们嘶喊,吼叫。极度的恐惧让她有一种末日来临的感觉,她不敢面对,所幸身边是由石桥河分流出来的一条溪沟,深不及其腰,供砖厂用水。如果石桥河就在身旁,李小云觉得自己一定会投河,以免面对即将到来的可怕情景——她认为孙陆军必死无疑。

孙陆军没有死。当人们手忙脚乱把那些临时用红砖封闭的门洞拆开时,就见一截黑桩子一样的东西冲出某个窑门,在砖窑前快速移动,是一个人,一个黑鬼。他们知道他是孙陆军,知道他还活着,但不知他是否被灼伤。是的,半个月没开火,但那窑里的火星子,真的就彻底熄灭了?

有人指着那条清澈的溪沟,引导那个黑鬼去那里冲洗。孙陆军没有,他在那个窑门口前短暂停留之后,直奔李小云。他冲向李小云,没有一丝犹豫。他拥抱了一下李小云,好像还说了句,我赢了!

很多人发出惊叫,更多人是屏住呼吸,默然等待接下来的一幕。出乎所有人的所料,李小云表现得特别平静。她怕见到死人,只要人活着,一切都好说。她那条新买的洁白的连衣裙废了,但她什么也没说,甚至连一丝嫌弃的表情都没有。

拥抱过李小云后,孙陆军跳进溪沟,像一条鱼潜入水底,整条溪沟都黑了。

这件事轰动了整个石桥镇。时值暑假,第二天清晨,孙陆军到建筑工地帮工,用六十天的汗水,换来一条崭新的白色连衣裙。他从商场买到这条连衣裙后,找到程海军和杨武警,在他们的陪同下,把裙子送到李小云家。

送给李小云。他对李小云的母亲说。李小云的母亲抓起门角的笤帚,撵跑了他们。

暑假结束,三个男孩没再回到学校,他们已初中毕业,没去读高中。三个少年对读书不感兴趣,他们在街上游荡,等着去当兵。两年后,他们年满十八,去了征兵体检站,但只有孙陆军顺利通过体检。程海军和杨武警身体看上去结实,其实是表象,程海军肝大两厘米,杨武警胆囊有炎症。

孙陆军成为一名野战军。

孙陆军走进军营前,办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他在程海军家的桥头客栈里,请程海军和杨武警吃饭。程海军说,你这是搞么卵,要么你带我上别家饭店,要么我请你。孙陆军说,要的就是这感觉,我掏钱,你请客。

那身军装,穿在孙陆军身上,很是威武。

三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喝得热血沸腾。孙陆军说,我就要走进军营了,我就要成为一名拿枪的战士了。他特地把重音落在“枪”上。他说,我走了,你俩一定要把李小云保护好。他表面是求他们,实则是警告他们别碰她。石桥镇,只要他俩不接近李小云,谁还敢动她呢?

孙陆军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在他入伍那天,让李小云送他。李小云不答应,不答应不是不情愿,而是难为情。孙陆军不容她推辞,他说,明天上午九点,我们新兵从镇政府门前出发。

第二天上午九点,队伍里的孙陆军在众多送行的人里找到了李小云,这时候的她,也没再上学,她在家等着上班。她依然穿着白色的衣服,不是两年前那件连衣裙。那件衣服被孙陆军毁了。他拥抱过她后,那件裙子怎么也洗不白。也不是孙陆军后来给她买的连衣裙,天冷,连衣裙穿不住。那是一件纯白的羽绒服。

孙陆军在人群中没看见程海军和杨武警,看来,昨天那场酒没白喝,他们知道给他和李小云留一个独处空间。

孙陆军去拉李小云的手,李小云缩手躲开他。他再去拉,接兵干部在他身后喊:遵守纪律,不要乱动!

美中不足的是,那天天色阴沉,似乎要下雨。孙陆军不喜欢雨,他盼着一场雪。他觉得只有雪花轻飘,再配得上她送他的美好图景。

五、悬在水中央

三年后,孙陆军退伍还乡,娶李小云为妻。是年,程海军应聘进石桥镇政府,在扶贫办公室工作。孙陆军和李小云结婚当天,杨武警离开石桥镇,自此杳无音信。

孙陆军和李小云婚后第七年,李小云患乳腺癌离世,这时,他们的儿子小糖六岁。小糖长得像李小云,不像孙陆军有着一颗大脑袋。小糖长得乖巧,秀气,像一个文静的小女孩。

李小云是在初冬离世的。第二年春,街道向上申报低保户,审批下来,没有孙陆军家。孙陆军找到程海军,留他在桥头客栈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话题很快到了关键处。孙陆军说,低保怎么能没有我家?我家应该是低保户。

这是评选出来的。

什么评选,还不是你说了算?

你家不应该有。

家里没个女人,你不觉得这个家太悲惨,值得同情?

你家的经济收入不至于吃低保,你家是两个大人养一个孩子。

我退伍回来,没有手艺,到处打零工,有一天没一天的。

两人声音越来越高,已经是吵架了。程老板走出来,他制止儿子,让他小声,有事好好说。然后,他用话敲打孙陆军,提醒他别忘了当年他是怎么来到石桥镇的。程老板说,陆军啊,你当年到我家,比你家小糖高不了多少,鼻子上还挂着鼻涕呢,冻得浑身发抖。你爹死了,我把你当亲儿子养,后来你爸孙守堂想要个儿传香火,就把你领到他家去了。

孙陆军铁青着脸,这是他最不愿回望的一段历史。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他多次这么问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的根,寻宗问祖找不到来路。他不知道上哪儿找他们,他们居然也没人来找他。就是从那段历史开始,他过着与别人不一样的生活,童年、少年、现在。

孙陆军把三百块钱拍在饭桌上,对程海军说,走,我们出去谈。

程海军说,我没时间,我还有事。

孙陆军说,那改天吧,这事,你总得给我一个说法。

回到家,小糖在哭,说想妈妈。李小云在时,小糖是很干净的一个伢,现在鼻涕满脸。养父孙守堂坐在八仙桌旁,也眼泪直流。

后来发生的一切,源于那头猪。那头不识时务的猪,在猪圈里狂躁得很,它嘶叫着,声音高而急促。它并不饿,猪槽里的猪食,被它拱得满圈都是,正烦着的孙陆军,真想一刀把它捅了。孙陆军脑子里闪出这个念头时,就去鸡窝上找那把杀猪刀。那头猪还是李小云活着的时候抓的,那时它小,比耗子大不了多少。李小云在时,它像被吹的气球一样,长势飞快。李小云死了,它似乎跟着伤心,不怎么吃食,不但不长膘,还瘦了。

我要宰了它,孙陆军说,反正现在猪肉不值钱,喂它也赔本,还不如杀了吃肉。孙陆军这么想。鸡窝上的那把刀锈迹斑斑,它每年只磨一次。年关的时候,养父把这把刀磨得寒光闪烁,去帮乡邻杀猪,把自己的一张嘴带出去,每天还能带回一两碗猪下水。

孙陆军在门口磨那两尺长的杀猪刀时,猪睁眼看着他。那眼睛水汪汪的,像溢满泪。

刀闪着寒光,孙陆军企图来抓猪,猪知道大祸来临,竟然跳出一米高的围墙,撒腿就跑。孙陆军去追。在桥上,他遭遇了程海军。

程海军,低保的事,你还没给我说清楚呢,孙陆军说,现在说吧,就在桥上。桥地势高,离太阳近,在太阳下说话透明。说吧,低保为什么没有我家?你对着天说,对着太阳说,对着你自己的良心说。

程海军看见了那把杀猪刀,但他没看见已经跑到桥那边的猪,他以为孙陆军拿着刀是冲他来的,这个错误的判断,严重地刺伤了他。多大个事!多年的兄弟,至于吗?他愤怒了,他说,你还想杀人?

孙陆军认为不给他低保,是程海军故意的,就因为他娶了李小云。程海军曾对他说,李小云是喜欢他程海军的,她爱他。

可她从未说要嫁你。孙陆军说。

她不敢,你用你的野蛮征服了她。程海军说,她也喜欢杨武警,当然,她也喜欢你,但在我们三个人中,她对你的感情最弱,偏偏是你娶了她。

你终于说出了你想说的话。孙陆军说。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来吧,既然你拿着刀来的,你把我杀了。程海军说。

我就是要杀了你!孙陆军说,但这显然是一句气话。

李小云就不该嫁给你,她要是跟了我,或者嫁给杨武警,绝不会得病,更不会死,杨武警也不会离家出走。程海军说,我们三个人,她最不愿嫁你,你是那样的身世,条件也差。可她不敢不嫁你,她怕你去爬烟囱,怕你从烟囱上跳下来。你的心思,我清楚得很。你把全部自卑转化成力量,转化成爱,这股爱的力量,足可以让你为她赴死。她没有办法。她怕你死,她不想你死。相比于爱情,她觉得生命更可贵。是你害死了她。程海军说。

这句话像是一把匕首,直抵孙陆军心脏。孙陆军愤怒了,人各有命,生老病死,哪是他决定得了的。李小云得的是癌,他不情愿她死,但他留不住她。她的死,是他不敢回望的痛,程海军偏在这时,来揭这个伤疤。此刻,他虽然被酒精麻醉,但内心是清醒的。正因为清醒,他才难受,才想发泄,那头猪就是他发泄的对象,但它跑了,早跑过石拱桥,跑到桥那边的树林子里了。他想一刀捅了它。他只想杀猪,不想杀人。他害怕自己杀人,便扔掉那把杀猪刀。刀落在硬石板上,弹起、落下,再弹起,像一条在岸上挣扎的鱼,光亮闪闪。

没有刀,孙陆军不再担心自己杀人了,但教训还是要给的。他冲上去,想锁住程海军的喉。我一个退伍军人还制服不了他?他的手伸过去,刚触碰到程海军的衣领,程海军往后一退,腰硌到石板桥护栏上,人就翻下了桥。随后,孙陆军听见重物击打在水面的声音,响如惊雷。

孙陆军并不担心。他清楚地记得十六岁那年,他们三人跳下拱桥的情景,就在这最高处。他们安然无恙。

水花溅到三丈的石拱桥面,这是他们以前跳水不曾有过的,程海军这次入水,像一块巨石。

天地静下来,孙陆军没听见凫水的声音,也没听见他想象中急促的喘息,孙陆军爬伏在一只石狮上朝下看。水面趋于平静,程海军竟然还没从水里钻出来?这不合常理。他看见水里有暗红色的彩带,他吓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他知道,那应该是血。他跨过石板桥栏,纵身一跃,跳进河水。

程海军像一只被钢叉刺中的鱼,直挺在水中央,血从他的鼻子嘴里涌出来,迅速地在清水中变淡、变阔,像魔术师手中挥舞不绝的粉红彩带。

程海军死了。

孙陆军被抓,被控告故意杀人,判死刑。判定他蓄意杀人的,正是那把磨得锃亮的刀。

刀可以杀人,那不是刀的错。法官说。

但刀没有杀人。他说。

可是,它证明你蓄意杀人。你特地把一把锈迹斑斑的刀,磨得锃亮。

我没想杀人,我只是想杀猪。孙陆军说。然而猪没能证明他是想杀它。相反,法官认为他虽然没用刀捅程海军,但有人亲耳听他说,他要杀了程海军,这句话足以证明,这是一起事先张扬的凶杀案。尽管他没动刀,却将程海军推搡下桥。他将程海军推下桥后,自己也跳了下去。目击者说,孙陆军将程海军按在水里,造成他七窍流血,其手段凶狠,不输拿刀杀人。

程老板要孙陆军死。程老板说,他没想到多年前,他收留的,竟是一匹养不熟的狼。

孙陆军说,我不是杀他,我是下水去救他,等我把他拽出水面,他已经不行了。

他的辩解无效,他不再辩解。他想死,他觉得自己成了人们眼中的杀人犯,活着没意义。他一直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两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石桥镇人养育了他的同时,对他的身世,有着种种猜疑,有人甚至认为,那个死去的中年男人,并不是他的亲爹,或许只是一个人贩子,要不,这么多年,从未有人来找过他。

现在的他,依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但他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了,从哪里来,已经不再那么重要。

有人找到孙守堂,说有办法可保他儿子不死。

什么办法?老人干涸的眼里放着光,他急迫地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来人说,花十万块钱疏通,他保证孙陆军由死刑变为死缓,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老人犹豫着,到底还是个死,多出两年牢狱生活,有什么意义?

我没钱。老人说。

他其实有十万块钱,这些年,孙陆军打零工挣的钱,他都给攒着,他们想翻修房屋。李小云的一场大病,让这计划泡了汤。李小云终归也算够意思,那病,来得快,去得快,花光了老孙家全部积蓄,最后却阴错阳差,制造了一场医疗事故,获赔十二万块,发送李小云用了两万块,那十万块没敢动,留下给小糖将来上学,房子也不翻修了。

听说你手里有十万块钱。来人说。

这钱,我得给我孙子留着。老人态度坚决。

捧回孙陆军骨灰的那个正午,老人来到石拱桥上。他腰间绑着一根草绳,那把杀猪刀斜插在草绳里。他站在石拱桥上。他没将孙陆军的骨灰葬在祖坟。他跪在石拱桥上号啕大哭。他一把一把,将孙陆军的骨灰撒在石桥河里。这哭声令人回想起孙陆军多年前来到石桥镇的情景,从那天起,孙守堂的屋子里,才有了热乎气,有了笑声,他这个鳏夫,才算有个家。

撒完骨灰,孙守堂将那个紫红色的骨灰盒扔下桥,骨灰盒竟然没有沉,像一条船在水面漂荡。

老人抽出那把杀猪刀,站在桥沿,双手握刀,伸到桥外,刀尖朝下,刀柄朝上,像举行一项仪式。然后,他松开双手,那把二尺长的杀猪刀,便像一把利剑飞速直下,刺向水中。水里发出“滋”的一声,声音很小,浪花也小,刀柄像跳水运动员的双脚,成功地压住了水花。

那刀将刺进水下的污泥里,见不到痕迹。

人们站在河岸,看着老人所做的一切。没人上前干扰他,大家以为他是要与过去彻底决裂。

当天深夜,老人再次来到桥上。他那个儿子,是从这座桥上来到石桥镇,来到他家的,后来他从这座桥上被带走,被枪毙。

老人穿着自己最体面的那套衣服,清冷的月光照耀着老人。老人艰难地爬过石板桥栏,站立在桥沿,他回望一眼石桥镇,然后,他像把那把尖刀丢进河里一样,把自己丢进石桥河。他双脚并拢,绷紧身体,轻轻一跃,直挺挺刺向水面。

第二天清晨,小糖起来撒尿,不见爷爷,小糖的哭声撕裂了石桥镇的黎明,邻居奔到他家,看见脸色如纸的小糖。八仙桌上放着十万块钱,像十块方砖,码得齐整。

众人去寻找孙守堂。他们在石桥河下游找到了他,他静静地躺在河湾,那个紫红色的骨灰盒,在他的臂弯轻轻漂荡,像一条小木船。

六、错过

我也是红安人,来自那个叫竹林湾的小村庄,离石桥镇八里地。我与孙陆军是同年兵。成为战友后,孙陆军给我讲他们的故事。我大哥通过我,认识了孙陆军。我大哥也是转业军人,爱喝酒,一见孙陆军,两人喝在一起,唠得热乎,把我冷在一边,好像他们才是久别重逢的战友。

我有个女儿。媳妇生下我女儿之后,子宫出问题了。我一直想要个儿子,做梦都想。孙陆军和孙守堂死后,大哥来电话,说孙陆军那个叫小糖的儿子,六岁,招人疼,要我把他弄回家养。大哥说,他若不是年龄大了,他就养着。

我跟媳妇商量,媳妇说,太难了,领养手续难,上户口难,上学难,现在供一个孩子读书容易吗?你我都得磨掉三层皮。我说,你不也想要个儿子。媳妇说,自己有了就有了,养着。可我现在生不了,就是没缘。我说,或许缘在那儿呢。

媳妇同意我去看看,有缘,就先领回来,手续慢慢办。没缘,便死了这个心。

这天黄昏,一个圆脸的中年人,披着一身夕阳,脸上闪着金光,像弥勒佛。他是一名和尚,法号静空,俗家名杨武警。

他领着一个叫糖的小男孩向西而行。小糖剃了光头,穿着静空的大马褂,像穿着一袭僧袍。他们走在石拱桥上,静空的一只手贴着小糖后脑勺,轻轻地推着他走。在石拱桥最高处,他们停下来。静空法师回望一眼石桥镇,说,小糖,从今日起,你不叫小糖,你叫静慧。小糖说,嗯,我叫静慧。

叔叔,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叫师父。

师父,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静空师父说,带你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和尚。和尚叫静空,庙叫望云寺。

我是第二天上午到达石桥镇的,我错过了小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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