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远地:云南行记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宋阿曼  2023年05月06日08:04

游记随笔原本不算困难的文体,但写云南是困难的,无论是谈论自然景观还是历史人文,都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好像必须得做足案头工作才能开口讲述。云南的丰茂、多元与神秘,在召唤与之匹配的知识与经验,这种气质独特又迷人:用雨林、雪山、湖泊、植物来映照出更快捷、更智能、更规范并且日渐封闭的人类社会的疲累。越来越多人喜欢去云南旅居,丽江、大理、西双版纳、泸沽湖、香格里拉等地名已成为一种生活方式的代名词。

我两次到云南,都留有独特回忆。第一次到云南是在2019年农历七月初五,到丽江参加一个七夕主题的文学活动,因此对日期有清晰的记忆。我们一行人住在丽江古城边上一座仿古的酒店,酒店的选址远离热闹繁华的步行街,一条小河穿院而过,分开大堂与客房,到了晚上沿河亮起两排正红色的纸灯笼,蜿蜒的红色光线搭配上安静之中的溪流与木色,倒是很符合我对丽江古城的预想。有古意,有俗意,混杂成一味浪漫之城隐约的暧昧。这种感觉,大概也是许多人对丽江的典型印象。翌日,我们驱车去看玉龙雪山,我在大巴车上昏睡过去,后来在大家的惊叹声中睁开眼睛,肃穆雪白的山体就伫立在远方,眼睛一时难以适应这种反光的白色。这条公路在一望无际的平缓草原上毫不起眼,我们行驶的大巴车好像被风吹动的一颗顽石,在这样的壮阔的景观面前显得微小而苍白。我觉得那个距离正是观看雪山的最佳距离,不近,近则无法窥得全貌,不远,太远可能会有其他遮挡物。在那个绝佳的距离,玉龙雪山拔地而起,我可以看到草坡延伸至山脚,山脚下围绕着许多的树,可树和草不抢镜,只是一种颜色层次的调和;也可以看到山顶上覆盖着的经年的积雪,雪山群相靠却不连绵,一派俊美之势。可能是这第一眼太惊艳,让我的预期得到了满足,导致随后的行程都变成了额外的补充。我走在秋季的高山茂林之间,栈道上人不算多,算是惬意的爬山之旅,但我的脑海中还是一睁眼时看到的那个画面。不出所料,等我们爬到一个可以近观雪山的瞭望台时,雪山反而失去了那种独自伫立的仙气,人的目光由虚入实,山体反而显得有些笨重。

短短两天,丽江古城和玉龙雪山就给我两种截然不同的体验:可以遗世独立,也可以烟火人间,这中间只需要几个时辰。文学活动结束后恰好是个周末,我决定坐火车去大理见一个相识多年但还没有见过面的朋友。朋友是一位画家,姓李,大理本地人,朋友们戏称其为“大理世子”。“大理世子”带我去了他从小就爱去的小吃摊,尝了大理独有的饵丝、凉鸡米线、凉虾等,像在北京钻胡同找美食似的,我们也为了找一个只卖凉鸡米线的私厨小院在古城的小巷子里拐了好几道弯。我们还去了龙尾关遗址,也一一探访了他常去的二手黑胶唱片店、书店和中古市场,傍晚就在河边散步,后来我查那条河的名字,应该是叫做西洱河。第二天我们想沿着洱海骑共享单车,但因为道路养护,没能骑太远。短短两日停留,让我感受到颇有质感的生活气息,无论是饮食起居还是文艺追求,在这里都能得到满足,我也明白为何这里会对不同年龄的人产生持久的吸引。大理并不是文艺腔的花架子,而是实打实培育出适宜艺术生长的土壤,我一直很羡慕我的“世子”朋友像个隐于世外的高人,还能保持着高度的独立性和敏锐力。如今看来,他的家乡就是原因之一,家乡滋养着他,让他勇敢而不是软弱。

第二次到云南是2022年8月初,这次的行程绕开了丽江和大理,是从昆明直接去往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在红河州首府蒙自市停留。我很珍视这次滇东南之旅,因为我们要重走当年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在云南省境内迁移的路线,这一行走主题足够令人向往。我在出发到云南之前,临时补习相关知识,读了几部非虚构作品,看了几部纪录片,觉得自己有一定的基础知识,不至于浪费了这一趟难得的旅程。但实际情况是,从参观云南师范大学校园内的西南联大旧址开始,关于历史背景、关键时间、人物渊源、授课内容、教学成果等等海量的知识涌过来,让我感觉我依然是在走马观花,大脑好像只能快速处理一部分所见所闻。在参观校舍的时候,讲台墙上挂着一幅影印版的联大校歌歌词,我被吸引了,罗庸作的词慷慨激昂,荡气回肠,但我却为歌词中两句不起眼的抒情句子所深深打动:“西山苍苍,滇水茫茫。这已不是渤海太行,这已不是衡岳潇湘。”几位同行的师友有人站在我身旁,有人从我身边走过,但那个瞬间好像身边的一切都静止了,我短暂地进入到自己的时空,深深与过去的青年们共情了。

这种对知识与信息的眩晕到西南联大蒙自分校后就淡化了,因为蒙自现存的铁路、校舍、教员宿舍、洋行和生活大院都太鲜活了,能给一众著名师生配上明确的生活背景。南湖三山、瀛洲亭、菘岛亭榭等地亦是如此,虽然基础建设已是不同,但流传出的关于诗社、诗歌以及爱情萌生的美好传说、启蒙自救的学生运动等,让这些地方增添了许多传奇色彩。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滇越铁路的碧色寨火车站。碧色寨的美丽景观已经不需多说,我的目光一直在铁轨和月台上悬挂的一只钟表上来回挪移,那只旧钟表的指针已经停摆,外观涂过新漆,有一种吊诡的时间悬置感,好像这段旧铁轨的生命力和年岁都在这只钟表之中。时间总归是有限的,我也没能多停留,这只是云南一段历史中的一个小节,就足够令人感到自身学识的匮乏,更别说云南还有大量的少数民族文化、历史和文字。

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我的母校西北大学在抗战时也有过国立西北联合大学的联合建校教学的历史阶段,我亦是从今年才认真回溯校史,看到西北大学120周年校庆活动中有一项是组织师生以骑行的方式重走抗战时从西安迁校至汉中的“南迁路”,想到西南联大湘黔滇步行团的西迁路,一南一北,都是在危急之时战时教育的壮举。国立西南联大的校训是“刚毅坚卓”,西北大学的校训是“公诚勤朴”,都有艰苦朴素的时代精神气质,也都是我所尊重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