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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禹风:春之秘(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 |   2023年05月09日08:44

禹风,小说家,上海人,巴黎高等商学院硕士。著有长篇小说《静安1976》《蜀葵1987》《大裁缝》,中篇小说集《漫游者》及《玻璃玫瑰》等。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花城》《山花》等刊物,多描写巴黎、上海及北京的城市人生。

春之秘(节选)

禹 风

那只是一段记忆残片,不但不完整,且即便你使劲琢磨,也未必能咂出什么真味。人的青春期充满了这种光怪陆离的即兴之作,要是每个人都像朱旷这般翻它出来当贝壳端详,准添大家的惭愧了。不过,朱旷发现,研究自己才能理解世界,他从此不肯放过那些不能重现的时空碎片。

奇怪的是朱旷对自己的记忆没有绝对拥有权,遗忘如一大片灰色的无波海,他曾做过的许多事,无论光彩不光彩,都像游鱼般溜进了海底,他无法再一一窥清,不过,他心里清楚:那些往事就在那儿,在幕布般的海面下隐身。

并不总如期而至的夜梦是通常的钓竿,钓竿自顾自投影海波,自信地等鱼儿上钩。如果相信能钓上鱼是一种人性,那么,咬钩也是亘古不变的鱼性。朱旷会梦见奇怪的景象和人事,然后记忆就像哇呀一声大喊的鱼,蹦跳在吊钩上出水……这种鱼时常让他对自己大吃一惊。

昨夜的梦恐怕本质上是对中年男子的嘲弄,尽管表面包裹着善意:他梦见了久不体验的艳遇。

梦里他仍是个有魅力的青年男子(曾经的事实)。他很愉快地和一群同行一起访问某些工商业据点,众人有说有笑,生逢其时,有共同从事某行业的快活。

这些同行的年龄拉得很开,既有面临退休的长者,也有刚入行实习的学生,当然,大多数人已富有从业经验,对手中事务举重若轻,无须殚精竭虑地工作。等访问结束,会有人三三两两结伴去吃饭或娱乐,这份职业本身具有半娱乐性质。

梦里的朱旷心情很好,和所有人都友爱。有几个年轻女同行走在他身边,对他并没大的诱惑,她们长相不出色,靠气质和撒娇叫旁人满意。

这恐怕不是朱旷年轻时会有的心态,他息事宁人的中年心态被投射到穿越时空的梦里了。

他醒来后想想,梦里年轻气旺的自己好比被实施了化学阉割。他从前可毛糙得很呢,绝不会这样“宁定”。从前大多数年轻女人都能让他以不同的应激水平感到兴奋。

朱旷终究还没老迈,梦还剩一点色彩:依次走一道窄梯时,一个娇小的女同行靠近他,暧昧地笑,偷偷给了他一吻。朱旷的梦开始在暗夜里旋转,他感到自己被投入了一个玻璃试管,化学反应好比起跑慢了一拍的田径运动员,带着自责的意思赶上来。

在梦里,他回吻了那姿色平平的女同行,对她的相貌虽犹疑,但温暖的湿吻让他浑身哆嗦,很快醒转来。天蒙蒙亮,他意识到刚才那是梦,同时意识到自己最近身体不错,竟还发绮梦。然后他惆怅地意识到那只是一种返潮,他已进入了日益干燥的人生阶段。

不过,到中午,朱旷终于承认梦的钓钩上有鱼。他心里酸酸痒痒的不能忘怀,思绪滑出去,回忆起另一个夜晚:另一个夜晚不是梦,是一件早被弃置一旁的真事。

吃午饭时他琢磨梦里接吻的女子到底是谁的投影,被久忘的情境慢慢浮现。

尽管不能确定故事的女主角就是梦里那女人,但至少互有牵连。

推算起来,那年朱旷大概还不到三十岁,活得像一阵阵的旋风,那节奏会让如今的他喘不过气。

空气中有香樟花的清香,春天正向纵深开展。麻雀差不多从这城市撤退了,白头鹎凭借更大的身躯和不回避人类的落落大方占据了城市的座座树冠。

中午大家一起聚餐时行业理事会的理事长以慈祥的目光打量朱旷,理事长肥胖到了走路能创出风格的程度,他说:“朱旷小阿弟,你声名鹊起了,上升速度太快了,得到大家的广泛承认,成为一种现象。”

朱旷根本没把他的暖话放心上,他内心深处觉得理事长只不过是众多行业老朽中的一个。

身边有个年纪比朱旷大一点的女子忽然凑近他:“小朱,你认不认识李朱旷?”

朱旷快活地点点头,他也不晓得自己为啥总得意洋洋,反正他看谁都可亲,任何事他都觉得可着手去做,或立刻帮上别人的忙。大学里他学专业学得活,毕业后这几年,他意识到自己的专业能力令人瞩目。不过他待人亲切不全因为自信,他觉察到人家愿接近他,他明白自己受欢迎。

“我认识李总的,他这名字跟我的巧了。”朱旷看看凑近的女生,她端着正经八百的阿姐架子。那是一个在小公司供职的同行,人家告诉过朱旷她是位“留守女士”。

“留守女士”这称谓够呛,大意是男人去了国外,把女人暂且撇下了。

朱旷不是下流人,他很自然对这位齐雯雯持之以礼,按他和女人们打交道已颇丰富的经验,他认定齐雯雯处在某种失衡状态,像老站不稳,竭力在找扶手以便端正自己。

理事长郑重其事介绍餐馆大厨给大家认识,大厨是端着他的看家宝锅走进包房的,很神气地戴着高高的白色厨师帽,不苟言笑。他做了一道富含胶原蛋白的硬菜,祝愿大家对生活更富激情。

朱旷看看满锅子值钱的干货,扑哧笑了。

其实他只是开心,觉得菜式可口,并没其他意思。然而大家竟跟着他的扑哧都扑哧起来,现场十分暧昧。

齐雯雯仓促地跟笑了一下,忽又板起脸,显得比任何时候更一本正经。

朱旷漫不经心看看她,觉得她活像个放不下架子的长姐,虽无法掩饰性感身材,却竭力想以呆若木鸡的神态为自己盖层罩布。

一阵怜悯忽然冲了冲朱旷心尖,他都没弄懂自己的反应,就顺着已快得不可阻滞的节奏,笑吟吟转脸问齐雯雯:“午饭大家吃得太饱。下午你没事吧?跟我一起去动物园吧。我约了园长带我看新到的豹子。”

齐雯雯的眼睛瞪得像狭路相逢的母豹,她掩饰不住惊诧,对着朱旷上看下看。朱旷登时领悟自己冒失,不过还没等他启齿为自己转圜,齐雯雯已点头答应:“好呀,我下午没事。”

动物园是那么一种所在,面对动物,陌生人之间很容易交换欢笑或惊喜。齐雯雯和朱旷其实还不能算认识,他们从没像样地交谈过,恐怕也没互相吸引。他找她结伴来动物园是很鲁莽的,但是,他成天在做鲁莽的事,几乎可说是靠着鲁莽展开职业行为,并因着鲁莽发育着自己的神智。

园长当然也不认识朱旷,只听说过他的“厉害”。园长把朱旷当贵宾接待,他看看比朱旷透着成熟的齐雯雯,点头打了个招呼。

三个人从天鹅湖开始巡园。走进鸟园,秃鹫在巨笼中的假石顶上俯瞰熟悉的园长,远处一只八哥已显摆地叫唤起来:“哈罗,讲话呀,讲呀侬讲呀!”

八哥讲人话,齐雯雯悚然一惊,像有裹住她身体的袍子滑落,她抖掉拘谨,轻盈地走到八哥笼前,仔细看那黑鸟。

“侬啥人?侬啥人?讲话!”黑鸟被穿红衣的齐雯雯吸引,拍打翅膀,探头叫唤。

“我讲话?还是你讲吧!”齐雯雯咯咯笑起来,脸上微红,扭头看看园长,也对朱旷笑。

八哥癫狂地在木架子上来回疾速转身,对齐雯雯喊:“讲呀侬讲呀!侬讲呀!拜拜!”

新到的豹子是奇物,若夜里来看,大概人走进笼子站它面前也还不觉得:这是头纯黑豹子,从南美渡海而来。

园长打开笼舍后门,让齐雯雯和朱旷进去,让他们看给豹子准备的肉块:“这只第三世界来的豹子很乖巧,给它吃啥就吃啥,一点不挑食。”

朱旷皱起眉头,趁园长走开拿东西,对齐雯雯发表看法:“其实这位就是个监狱长。乖巧?他希望所有犯人都俯首帖耳、发啥吃啥!”

齐雯雯有节制地笑起来,仍像个并不太赞成小弟弟的阿姐:“朱旷,你要怎样才好?既然豹子已落到这地步。”

“是的,虎落平川。”朱旷叹一口气。

他想请齐雯雯吃晚饭的,不过齐雯雯似乎中午吃得太饱,并不感兴趣。她走出动物园后就勇敢地拉住了他的手:“我不饿,去你家喝茶吧。”

他独居在不远处那栋公寓里,通常他会竭力将令自己着迷的女生带回家。不过,齐雯雯不一样。齐雯雯怎么不一样?她是留守女士,虽说明是有夫之妇,但也打广告一样彰显出她的弱点。她几乎弱不禁风呢:她很可能比他更向往艳遇。

人家恨不得蜂狂蝶舞,朱旷,你犹豫什么?

朱旷并不在乎齐雯雯是不是留守女士,朱旷仅仅意识到自己那种隔靴搔痒感:齐雯雯身材很好,不可能不吸引男生,但齐雯雯活像一个对他怀有保留意见的大姐。朱旷觉得自己手足瘫软,不足以对她动手动脚。

然而,到了这地步,她温暖的手紧紧握住了他,他是绝不可以不请她去自己公寓的。朱旷扬手招了一辆出租车,他为她拉车门,让她先进,然后他钻进去坐到她身边,油然怀疑自己是一只刚落到蛛网上的螳螂。

他侧脸看齐雯雯,齐雯雯脸红起来,一直红到白皙的脖子。

睡眠对独居中年人朱旷的态度很友好,他只要放开手里忙活的事躺到床上,准能在十分钟内睡着。睡眠到底是什么,他觉得是上天安排给他的、对他真实人生的日常救济。

人到中年,跋涉过的路途已太长,其实人但凡有点智慧,到这时辰,若不是运气好得不像真的,内心深处是会有放弃感的,即便这放弃不代表从头再来,而是一了百了。

朱旷呢,他没有婚姻的约束或保护,一个人保持着同世间万物的距离,他的孤独是和皮肉粘连的铠甲,剥不下来,也无意再剥了。

因此,睡眠创造的梦境是上天对他的劝谕。有时他怀疑无梦时间反而次要,是为梦的降临做准备。他怕已悄悄蜕变成梦中人。

这个白天他惆怅满怀地回忆起一个不相干的齐雯雯,不晓得这蜻蜓般从自己人生中飘过的女子何以霸占他一份高质量的记忆细胞。上天为啥要他记住齐雯雯呢?又没彼此间的债务,也不曾暗生情愫。

他逡巡了自己公寓的各个角落,把所有东西整理妥当。他洗了热水澡,躺到松软的被窝里,打开音响,听一段勃拉姆斯,伸手关熄了所有近床电源。他合上眼,以最快速度赶往梦境,他不晓得今天的梦境将是什么。

他还记得某一回的梦,某次梦境中他迷路了,然后遇到很多著名的失踪者。

前方出现了大学校园,朱旷作为“成功人士”,作为“优秀校友”,被请回校园开讲座。朱旷胸有成竹,他不怯场,只要站到讲台上,他就充满自信。可他的问题是很少再有人允许他上到讲台或任何形式的舞台上去。

不过,他放眼一望,阶梯教室里全是秦菲班上的同学,这让他心里隐隐负重。

秦菲只比他低一届,他们班是不可能请他这位“成功人士”来讲座的,他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误入了时空隧道。他走上讲台,担心秦菲就落座在眼前的人群里,而他的近视程度已不可能允许他将她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了。悲哀呀,时间的魔术!

一种悲壮的自许如潮涌起,他开口侃侃而谈,摆开一种故意挑衅的隐秘姿势,他鼓励自己当好一只合格的秋蝉,在霜封冻翅膀前尽情高歌,像一只不明白夏天已结束的蠢货。

很好,这策略成功了,他获得了台下假心假意的一阵掌声。他仔细分辨那些模糊的人脸,没看见秦菲。

然后是校方人员殷勤备至地把朱旷带进学生宿舍,他要求得到一间独立宿舍,在校园里住下。你看这宿舍确实同他记忆中的有了很大差别,现在宿舍楼更像一栋综合住宅楼,男女生住同一栋楼里。他希望自己获得的宿舍既不要陷入女生宿舍的包围,又不要离开太远,以至于永远无法路遇秦菲。

不过,生活虽冷酷,在梦里倒十分好商量。朱旷获得了虽肮脏却还清静的一间宿舍。他去夜自修,孤独地坐在满教室青年男女之间,正像孤魂游鬼。抬头却见秦菲轻快地走进了教室。

秦菲既不像她大学时代那般年轻,却也毫无人入中年的松弛,她仍苗条。她很快就看见了躲躲闪闪的朱旷,粲然一笑:“是你?”

是我。朱旷在梦里颇有安全感(他下意识明白梦是牢固地属于他自己的)。经过很多次锻炼,他已能像驾驶新车般驾驭自己的梦境。

“秦菲。”他微笑,并不介意秦菲在他身边坐下。

她蓬松的细密的卷发散开肩上,她身上是盛开的紫罗兰的气味,带野性,又暖热。

虽已无数年没见,朱旷并不尝试叙旧,他心满意足地感受到身边虚空被秦菲填满,哪怕只一瞬,哪怕身在梦里。他觉得他的满足很真实,弥足珍贵:她来了,从她跑去的地方归来。

周围是纸笔厮磨的声音,夹杂着手指翻阅书本的沙沙声。秦菲低头看她的书,他和从前一样,自然伸出手臂,轻轻搂着她肩膀。

多美好的时光,多么美的人生。瞬间,梦里。

心刺痛,金色锯齿闪烁地切割他伪装的表情。其实朱旷明白自己是精神病患者,不该再在社会上逛荡,他该住进医院,甚至不时接受一枚白药丸,禁止胡思乱想。

秦菲终于对他转过脸,礼貌地微笑,矜持地问:“听说你病了?”

朱旷明白男人不能流泪,即便感动想流泪,也是一种错乱的、由母亲遗传的女性化反应。朱旷不是凡夫俗子,他蛮有城府地对秦菲笑了一下,什么也没回答。

等秦菲默默转回脸,重新读她手里的书,朱旷俯身向她,在她柔发下露出的天鹅白颈上吻了一下。这吻倾注多年沉淀的柔情,而她的白颈如此温暖细腻,绝非什么倩女幽魂。

于是朱旷醒来,天早已亮了,现实明晃晃挂在眼前。

然而,他温柔地对现实笑了笑。

对他那静悄悄却难免有些凌乱的公寓齐雯雯细心观察,想找出什么蛛丝马迹似的。

朱旷心无城府地忙着泡茶,从玻璃酒柜里拿红茶茶叶。不过他不傻,他暗自庆幸房里没粗心留下女客们的显眼什物。他本身想保持单身汉的表征,所以他总不容许女人的东西出现在室内视野里。

齐雯雯四处观看时特像一位检查亲弟弟行止的严肃大姐。等她看完转过脸,忽然脸盘上的霜就溶了。她接过茶,脸色幻动,不知道想些啥。

朱旷恭恭敬敬请她落座在唯一的木靠背椅上,他走去南边阳台揭开鸟笼上的盖子,登时,鸟儿跳跃,吐出婉转鸣音,如宣告一个不同寻常的午后。

朱旷实在找不到话说,心口涩得很,他开口提及李朱旷,这大概是他和齐雯雯之间唯一的共同话题。

“老说他干什么?”齐雯雯娇叱一声,“好像非得扯个人来旁观似的。”

她这一句说得彼此都尴尬。她红了脸,朱旷却心里一动,这句话挺性感。

他偷偷打量了齐雯雯一眼,见她半生气半纠结地端坐着,有点放不开的撒娇意思。

孤男寡女同处密室,有些事你就是不想也难免上头。他偷看一眼她胸部,小洋装紧绷在身上,胸脯在羊毛衫里又挺又圆润。他心慌,站起来:“我帮你挂衣服,你坐舒服点。”

齐雯雯脱外衣的模样就像当着他面脱内衣。

他不由得转过脸去,禁止自己对这陌生女人无礼。他觉得自己身上某个部位有动静了,他着急打开抽屉,摸出一付扑克牌:“我俩来算二十四点?”

齐雯雯接过纸牌,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笑意:“来点输赢吧?”

他没想到她可是数学系毕业,自己往她手里递刀子。

齐雯雯指节纤长的妙手一次次稳定而肉感地拍打桌面,将数字玩弄得像俯首帖耳的魔方。她让朱旷猝不及防一败涂地。

“愿赌服输。”朱旷说,“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齐雯雯却不开口,她脸上一阵红似一阵,不看他,看手里纸牌。

朱旷再偷眼看,他难道不晓得?

他晓得自己从来按捺不住,可,简直见鬼,他看着她那任他想象的身体,却觉得手脚被胶水粘住,重得举不起来。

齐雯雯站起身,走到唱机前,她伸手翻他收集的老唱片,却从唱片堆里翻出一张影碟,她仔细看看,扑哧笑了。

朱旷赶紧瞄一眼,还好,并非他收集的最见不得人的那种,只是《九周半》。

“可以看看吗?我只听说,没看过。”齐雯雯说。

他现在被外在的强制的一种性感笼住了,他呼吸急促,找到放映机,把《九周半》放上去。

那个男人的衣橱被打开了,一整排一模一样的西服,一模一样的白衬衣。

齐雯雯盘腿坐到了他床前的地毯上,切近地面对电视机屏幕。

“真气派。”朱旷没话找话,“我的衣服就不重样。”

“这代表男人的质感。”齐雯雯下巴往屏幕一点,那男人正随手拿出一件白衬衣。

很快女主角就被蒙上了眼罩,男人拿着冰块,在她身上游走。

齐雯雯的脸又板紧了,与其说像块冰凉的石头,不如说像抵御着痉挛。几乎能看见热气从她颈窝里蒸出来。朱旷忍住动手求欢的冲动,他并非对她将有的反应没把握,他仍对她是不是他自己能接受的种类感到犹疑。

男人其实也不那么容易呀,朱旷恨自己,替齐雯雯暗骂自己。

他明白自己可以享用眼前的盛宴,可是,哪怕以往他总是急不可耐,这回他偏有心病。齐雯雯魅力散发,尤其进了私密空间后;可齐雯雯的表情,哪怕此刻已被肉体的潮气浸润,依旧是蜘蛛网主人的表情,而非客人的。

混乱中他伸出手,捏住了齐雯雯的手。

齐雯雯顿时拉了他一下,让他坐到她身边,她的头倚靠到他胸前,头发里有未曾去尽的厨房油烟的气味,她的手像蟹钳一样紧握他,继而游鱼般在他手臂上四下探摸。

朱旷紧张了一阵,终于像所有男人那样放弃了,他开始像海绵般吸收齐雯雯的性感。

电影向它的高潮推进,齐雯雯喉咙里大珠小珠般发出细碎声音,他已忘记他初衷。

这时候齐雯雯推了他一把,他昏沉沉没反应。齐雯雯却推开他猛地站起来,气急败坏地说:“好了,我要回去了。”

“回去?现在?”朱旷莫名其妙,但还没来得及沮丧。

“你不是真的。”齐雯雯说,“这没意思。”

她整理自己的衣服,不朝他看。他狼狈地站起来,歉意占据了他的心。

他喃喃说:“万事都有一个过程。”

“不是。”齐雯雯坚决地回答他,“我心里很明白。”

齐小辰升空他新置的无人机,这是新机第三次巡航苏州河。但天有不测风云,新机刚刚飞近四行仓库,忽就变得难以控制,很快摆脱齐小辰的操纵,失踪了。

秦菲正在阳台上晾衣服,一样东西如大鸟飞临,啪嗒撞在她家墙上,是架无人机。

这算什么?是事故还是刻意?天晓得为什么,毫无征兆,秦菲的心咚咚跳得厉害,她想起了很久之前来往过的那个朱旷。难道是朱旷还在玩啥把戏?这很符合他的风格呢!

当然,她才没心思去回忆,她的心思在儿子身上,多半是这个令她渐渐感到惊讶的孩子让她荒唐地想到了早被晾在记忆空隙里的朱旷。

她多年前已搬离了父母的住所,今天只是回来看望老人。父母健在且无病无灾是她的福分,不过,她从没其他人那种突破父母压制而豁然开朗的感觉:两个老人如今嘴瘪得更紧,看她的目光仿佛更居高临下(如果高龄也算一种高地)。二老一开口总毫不掩饰来指导她的人生,哪怕他俩对她三十岁之后的际遇着实知之甚少。如今,她的儿子都二十好几了,她在二老面前还被当成一张白纸的女人。

她不是一张白纸,当然不是。

她也不是像一张白纸那样嫁出去的。她丈夫是个明智的人,若说人生路有窄有宽,他出现后就拉她一起走到了宽路上。他有钱有不动产,也许没名望,但她获得了安全感。

儿子出生后丈夫希望再有个女儿,她以耐心和时间让他打消了这念头,她没那么强烈的母性,她觉得独子已耗散了她精力,使她从自己的轨道偏离,且再也回不到她希望的状态中。当然,她服从命运,也爱她的孩子。

她第一次发现男孩遗精便注意起他的行为。怎么说呢,并非要管束或指导他的人生(她对此念头深恶痛绝),她倒有抑制不住的好奇,想从儿子身上寻找一个答案。

可能是生活优渥,这男孩如一棵上海地区得风得雨的强势物种香樟般茁壮成长,在每个人生环节都顺利过关,直到考进她的母校,成为她的校友,也就是在学历上获得了这大城的祝福。他本还有点羞涩,自从搬进校园住,大概受到周遭人群的喜爱和欢迎,就日渐开朗自信起来,令她和丈夫颇觉欣慰。

儿子在高中就谈起了恋爱,他的初恋女友大大方方跑来他家,是个被日本卡通片女主角附体的蠢丫头。

也就那时,秦菲事隔多年蓦然刺痛地回忆起老同学朱旷。她当年并非大大方方去朱旷家的,她简直误入藕花深处,被朱旷家盘着的母蛇狠狠咬了一口。

秦菲对儿子的卡通女友怀柔,她这样做不是为笼络那傻女孩,而是对儿子进行感情投资。她吸取了自己的教训,获得了儿子的爱戴和信任。

不过,儿子甩掉初恋女友后,因信任而毫不对她隐瞒自己情感或欲望方面的冒险,他的征逐充分展示了金钱在培育男生过程中的利弊。富裕家庭的男孩都有这种可能性,他们倾向于纨绔,这点无法在发现问题后加以矫正。

当父亲的并不敏感,甚至有点邪恶的鼓励,他甚至开玩笑说,今后不管是啥颜色的小孩找上门来,他当祖父的都可以点头。不过,秦菲的不安日渐高涨,她只不晓得如何明智地给儿子忠告。假若忠告最终被漠视,她的威信便将荡然无存,还会赔上孩子对她的亲近。

那些最终都会遭儿子厌腻的莺莺燕燕自由地、前后接续地出没她家门,令她感到不适,但她的微笑掩盖了她的忧愁。

她观察儿子如观察一个陌生人,假使有遗传,那么,他这份风流、洋洋自得不上心的潇洒只能来自他父亲。她对丈夫年轻时的经历不曾探问。

那么,朱旷是另一个极端咯?

她完全了解从前的朱旷,了解朱旷对她的深情。那是一种不变的物质,像本地香水月季的气味。她当幼儿园小孩时月季是那种香,如今种植到自家院里,还是一模一样的香型。

这简直是一个保密的滑稽,她在心里将自己的初恋情人与青春勃发的儿子相比较。

每当儿子轻松自如地换上一位新女友,她就闷闷不乐地暗自琢磨往事,怀疑自己无意中丢失了类似于钻石的天赐之物。

“你为什么对你的小女友们一个也没长性?”她问儿子。

哈哈哈,健康无忧的笑声。孩子对她是亲昵的,他伸出双臂,环绕母亲的肩膀:“妈妈,这个要顺其自然哪,应该问为什么这城市里没有魅力长存的女孩呢。我是诚实的,我也是自由的。”

秦菲顿时感到儿子的手臂松劲而虚无,曾有一双手臂环绕过自己肩膀,那手臂是渴望的,力量里充满热情,要将她揽住,久久地圈定她脚步,不肯放她走。朱旷大概是个视野狭窄的男人,他看见了秦菲便看不见其他女子,他说过秦菲是世上所有女子的总和。那时,她当他说的是大而无当的肉麻话,很久之后才意识到朱旷的真诚。

她放松儿子,任由他过自己的生活,不加干涉。但是,她渐渐觉得儿子走马灯般更换的女友们形成了对她个人的暗讽:找不到爱情的女人,空付痴心的女人,和随意放弃爱情的女人结果是一样的,她们早晚加入庸俗的人类体制罢了。

不过,秦菲并不后悔,她不是那种爱后悔的人,她只喜欢琢磨,尤其喜欢琢磨自己的得失,重新评定自己的幸与不幸,揣摩自己的路途本会有什么其他可能性。

其他可能性之一就是被朱旷久久地爱着,跟他的人生纠结缠绕。

听说他如今也一样过得鹤立鸡群,这符合他气质。不过,秦菲终于回忆起那种恐怖的窒息感,朱旷不能明白自己的激情最终会令她难以呼吸。

偶尔的恍惚就此结束,任何往事都有始终,不要忘怀其中粗粝的脉搏。朱旷的深情如岩浆,她难持久承当。何况双方家长当年都起了副作用。

这段情,死得不情不愿但明明白白。秦菲告诉自己,眼前只是儿子令她不安,绝非往事。

朱旷还是个小孩时,常跟父亲一起去动物园消磨星期天。

每次看完动物,确切说是等告别那些猴笼,父亲就带他绕着天鹅湖走,那是动物园最野的处所。

他父亲最爱找湖边因大雨泛滥而留下的水坑,掏出随身带的一个小铅皮桶,将水坑戽干。然后是回忆起来很性感的结局:一堆的小鱼小虾在泥浆里使劲蹦跳,小龙虾举起黑红大螯子,泥鳅扎在泥水里,尾巴在泥土外像旗帜摇摆。重点是它们一个也跑不掉,都会被朱旷和他父亲的手从水土里扯出,扔进铅桶……

他没动手就戽干了齐雯雯外表上赖以呼吸的水分,惹得她乱蹦乱跳气呼呼地从他公寓跑出去,从此再也没见他。

然而,他和秦菲分开了这么多年,他和她之间仿佛仍流淌着湍急的河流,河水永不止歇,他无法看见河流里的鱼虾。他的生活变得很有节奏,隔开一段时间在梦里邂逅她一次,竭力想看看她的脸容,既看看她有何变化,又为了不要一时尴尬,渐渐想不起她的模样。

假如真想破悬案,即便什么也不做,只要像朱旷反复梦见并探求真相,时间自动会补全逻辑上的空白,因他这是在坚持求问,久久的求问必会有超越无知的认识。

是的,朱旷如今不但得到了缺失的事实代表着的逻辑,他恐怕还得了神谕,对自己对秦菲都有怜悯之心。

有一件怪事分了朱旷的心,他被一个很年轻的男孩子跟踪。他是敏感的人,早就发现了被跟踪,却实在猜不出其中的神秘。

齐小辰痴迷互联网深域,他天生对别人感到无所适从的事物有种黑暗的兴趣。他有一种冷淡的神态,但外表只是伪装,意在躲避别人的注意力。他心里煎熬比常人多,这是他进入暗网去开眼界的原动力。

学院里开设丰富的主课和选修课,小辰上课也埋头电脑、始终在线,只留耳朵跟随讲课者的话语。他自认对技术课程研究得不比老师浅,只是来听一耳朵、确认课堂进度而已。不过,最近他倒爱上了一门可有可无的选修课:人文课。

人文课的老师是外聘的,平时不在校园里,只来授课。他们有别的职业,来学院恐怕是渴望和年轻人互动。人文课的老师从前是个云游四方的人,据说常年在海外旅行,同时也是个不怎么火但经常在文学刊物发表诗作的诗人。

是这个喜欢戴棒球帽和墨镜的中年人点燃了小辰的兴趣。第一课前老师要求大家读《安娜·卡列尼娜》,课上,老师忽然指定齐小辰回答:“你读过了吧,能想象安娜躺在火车轨道上的尸体吗?告诉我,她为什么死?又为什么死得这么难看?”

回到宿舍,小辰觉得自己久久不能释怀。

他奇奇怪怪地想,假使安娜怀有身孕,火车轧死她,孩子却生下来,那怎么样?

他被这个念头魔障了,眼冒金星,四周变暗,很想和老师聊这个黑暗设想。

老师又在下课前问大家:“爱情是什么呢?爱情会杀人吗?”

小辰还没体验过爱情,他从没和任何同龄人建立起情感关系,尽管周围人大多数已尝过了禁果,他却没有。

他长期和父亲住一起,他和一个典型的失败者住在一起,他和一个酗酒的劳务输出归国者住,他失去了母爱。爱,仿佛盲人摸象,爱是啥呀?

现在父亲已不再打他了,父亲甚至带着浓重的悔意塞钱给他,向他保证不再喝醉(当然常常食言),但他明白父亲是真诚的。他是个失败者,失败者无法信守承诺,这很正常。

“母亲”这刺眼的词汇被齐小辰警惕地回避,除了他随母姓,他已和母亲彻底断绝了关系。准确说是母亲选择同自己的孩子不再联系,而且相当狠心,没征求过小辰的意见。她说过自己见不得人,必须重新开始,而重新开始意味着消失,如同重新投胎。

“再见了,我的亲人们!”小辰独处时会抽着烟说这句带讽刺味的台词。他模仿他心里的母亲,女里女气地吐出音节,笑得泪水夺眶。

父亲喝醉了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他殴打小辰总是从骂他杂种开始的:“你个小杂种,不晓得谁是爹的杂种……”

小辰琢磨出了自己的命运,大体上不会有事实性出入:母亲在父亲劳务输出期间和别的男人来往,怀了孕却没及时打胎,他齐小辰就来到了这世界,成了家里的祸胎。

等到再也维持不住正常的生活,母亲就突然间消失了。她不是跟齐小辰的亲生父亲走的,有人说那个男人发达得如日中天,讲出他名字就要闹丑闻。她跟另一个男人出了国。

母亲割断了同孩子的联系,不过她给小辰留下一笔可观的钱,可以说,小辰倒是没就业压力的,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学业无限延长,一直读到博士后,甚至去外国留学。或者,他爱干什么工作都行……

终于齐小辰鼓起勇气,在教学楼走廊里拦住了人文课老师:“老师,我能同您请教些带隐私的事吗?”

老师课后请小辰到学院隔壁商厦地下一层的咖啡馆喝咖啡,听小辰吞吞吐吐说出他的苦情。

当然,谁也无法解开他的人生死结,这事实是摆在人面前的。老师说:“小辰,你想不想去教会,我介绍你一个好牧师。”

过了一段时间,老师跟牧师打听小辰的状况,因为牧师摇头,老师倒被责任感鼓动起来。他再次把小辰带到咖啡馆:“说吧,怎样才能让你从僵局出来?你自己说说,然后老师给你出主意。你不可以再到暗网上沉沦身心,你要拯救自己。”

小辰犹豫半天,说:“我想知道谁是我真正的父亲。”

人文课老师点点头:“不在乎这想法被不被别人接受,在乎它是你走出围城的起点,懂吗?来,我有个老同学有这方面的资源,我们当一回福尔摩斯好了,寻找一个无辜的年轻人的命运黑洞。”

老师说着笑了,他写了个电话号码给小辰。小辰觉得老师慈悲。

老父老母都在睡午觉,秦菲终于忙活完,给自己冲了杯咖啡,从食品柜拿出法国饼干。

下午茶时间必定是休息时间,人生好在还有顿下午茶,简直像落在中年女人头发上的抚慰的手掌。

丈夫早演变成了同居的哥们儿,孩子长全羽翼便飞出了窗户,她还剩什么呢?秦菲站起来走到父母的老式穿衣镜前,镜子里的女人依旧娉婷,皮肤光润,眉目如画。

一种哀愁登时布满她心尖,不,不单是哀愁,还掺杂了强有力的绝望。绝望是一种缓慢的窒息,仿佛塑料套子套住全身,没一个毛孔能躲过这层封闭。

秦菲醒了,她的人生早已被封闭,她失去了所有改变的机会。被固定了,被指定了身份位置,被婚姻吞下,被母子关系拴紧,被约定俗成的种种清规戒律锚住,总之,她将永远戴着镣铐跳舞了,不再有得解放的可能性!

还会有谁对她这么个中年妇女,一个丈夫的妻子,以及一个青年的母亲多看几眼?插在花瓶里过久的花,只会有一个去向!

她猛喝一口咖啡,觉得窒息感里添了烧灼。爱情呢,如果爱情是鸽子的翅膀,这翅膀是何时何地从身上断落的?

这一瞬间她恐怖地睁大了眼睛,一个事实从穿衣镜里跳将出来:翅膀早断落了,不是别人干的,是自己扔掉的!

她不得不承认同丈夫间从不曾有过心灵激情,和他结婚前很久,翅膀就磨损了,就萎靡了,就丢失了。

她终于认真而哀伤地想起了朱旷,她看见朱旷穿一件紫白横条子的T恤和天蓝色水洗牛仔裤朝她走来。他的鬈发在阳光下弹跳,他身上有淡淡烟草的气味……

“因为他不成熟,所以我没继续下去。”她对着镜子说出了声音,是硬道理。

然而,她放弃了最后的矜持,哀伤地对自己说:“你骗谁呢?记住朱旷说过的那句话吧。”

朱旷对她说了什么?她牢牢记得的。

在两情相悦的某个傍晚,朱旷亲吻她,在她耳郭吐着热气说:“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爱你的男人了。”

简直被他下了咒,一语成谶。

慢慢地,慢慢地,错误就像泰坦尼克碰上的冰山,浮动得越来越近,直逼面前,叫人张开口喊不出声……最难过的不是醒着的时候,也不是睡着的时候,是午夜梦回睁开眼睛,先不晓得身在何处,猛然意识到自己很久很久没爱情了,将来也不会有了。

绝望是柔软而坚韧的透明体,密不透风,将你牢牢裹住,裹紧;让你明白自己还活着,样貌还好端端的,其实已是木乃伊。癌症大概就是人被裹出来的毛病。

秦菲呆呆从镜面转开眼眸,她望窗外,宁静的河流瘫痪在城市的楼群中,好不丑陋。

有人在敲门,轻轻的谨慎的叩击。

秦菲望向父母用了很久的木门,这门并不牢靠,她摇摇头,让自己从雾霾里挣脱,她走到门边,隔着门问是谁。

一个年轻的有特点的嗓音很有礼貌地回答:“您好,打扰您了,我的无人机也许掉在您家阳台上。我是跟着定位信号找来的。”

“哦。”秦菲答应一声,不过,出于谨慎,一时间她并不想开门。

“我不进门,如果您方便,请把无人机放在您门外,我过一会儿来拿,现在我下楼了。”文雅的声音很体贴地说,“或者,您可以交给物业,我从物业那儿取。”

“不必了。”秦菲相信自己的直觉,她猛地打开家门,看见高瘦的年轻人羞怯地站在门外。他看见她,本能地往后退一步,欠身说“谢谢”。

秦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天大概在这个下午要跟她开玩笑:面前的年轻人很像年轻时的朱旷。她一下子明白自己为啥敢相信门外的嗓音。

年轻人也睁大眼睛直愣愣看着她,喃喃说:“我好像见过您的,我忘了。”

她没去阳台搬他的无人机,她拿给他一双拖鞋,请他自己去收拾。男生轻盈地脱鞋穿鞋、从她身边走过、给她一个背影,出了阳台门。她痴痴地瞧着,认准这是上天故意给她的讽刺,或许其中有好意但她看不出:这就是年轻时的朱旷呀,尤其那一头弹跳的鬈发!

他抱着无人机走过来,笑吟吟地欠身:“阿姐,谢谢侬,真不好意思,我打扰侬了。”

“没事。”秦菲矜持地笑笑,准备不无惋惜地在他身后合上门。

可是,男生到了门外却没马上走,他犹犹豫豫回过头,又直愣愣看她,而且明显脸红了,他喃喃说:“阿姐,我究竟在哪里见过你的?我记不起来,可是,好熟悉啊。”

她被他年轻的晶亮的眼光迷惑住了,她忽然放肆一笑:“那你回去好好想吧,想起来了告诉我。”

男生快活一笑,露出了潇洒劲,他身上还带着青涩的不成熟的孩子气,但显然已会同女人调笑了:“好的阿姐,我想起来就告诉你。我能加你微信吗?我应该请你喝杯咖啡的。”

秦菲摇摇头,笑着摇摇头,轻轻关上了自家的门。把一股青春气息关在了门外。

不过,很奇怪,这年轻人的突然访问改变了秦菲绝望自苦的心情,她不由自主哼起一首老歌,摇摇头把苦闷甩开了。她想,不管怎样,我有过。不管是不是又丢失,不能改变我有过的事实。曾经有过,这比从来没有幸运得多。

为父母做好晚饭,秦菲急着回家,她还要再做一顿晚饭呢。她告辞了老人走出门,惊讶地发现门外木柜上放着一束粉红色康乃馨,有一张卡片留了姓名和手机号,是那个来取无人机的男生,他叫齐小辰。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