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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胡思》的“乱想”
来源:解放日报 | 曹可凡  2023年05月04日07:38

书桌上放着一沓厚厚的书稿,作者是胡雪桦,一个几乎无话不谈的老朋友。我拍过他的电影《上海王》,我们有不少共同的朋友,焦晃、白先勇、卢燕、周采芹、周洁、叶锦添、谭盾、关栋天、史依弘……每次相聚,总会交流思想,评点艺术,激发灵感。因此,看到《胡思》的书名,禁不住就“乱想”起来了。

与胡雪桦结缘之前,我先“认识”他的父亲胡伟民导演。之所以在“认识”二字上加引号,是因为我认识胡伟民导演,他却不认识我。当然,我也不是认识胡伟民导演本人,而是通过他的话剧一步步向他靠近,认识到他作为一个大艺术家的风范。我读大学的时代,正是年轻人求知欲最强烈的时代,新华书店门口常常大排长龙,世界名著只要上架,立刻销售一空。而话剧更是年轻人感受生活、认识世界的一个重要途径。我就读的上海第二医科大学(现为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坐落于重庆南路,离南京路、淮海路等商业闹市区仅一步之遥。繁忙的学业之余,去剧场看话剧成为我们最大的精神享受。

印象中看过胡伟民导演的《秦王李世民》《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游园惊梦》等。那时不懂话剧艺术的精粹,但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将剧场打造成了一个充满艺术张力的空间,让台上的演员与台下的观众融为一体,难分彼此。《秦王李世民》的舞台上矗立着十余条长方形幕条,书法篆刻与唐三彩相继投射在幕条上,舞台还往前延伸,直冲至观众席,气势磅礴;《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以抽象、简洁的导演手法,史诗般地再现莎翁笔下的政治与爱情悲剧。焦晃与李媛媛这两位艺术家以惊人的艺术才华,塑造了安东尼与克莉奥佩特拉的独特个性与魅力。焦晃老师在舞台高处往下冲的那句台词“我们应该用处之泰然的态度,报复命运加于我们的凌辱。把我抬起来;一向总是我带领着你们,现在我却要劳你们抬着我走了,谢谢你们”,李媛媛那句“像香膏一样甜蜜,像微风一样温柔——啊,安东尼!”完全把观众震慑住了。如今,这部剧的好多段落早就模糊不清了,但这两句台词常萦绕我脑际。做主持人之后,我时不时有机会和李媛媛一起主持晚会,我们总会聊起这部剧,她说:“没有胡伟民和焦晃,这部剧很难在舞台上立起来。”她将此剧视作自己舞台人生的高光点。

观看《游园惊梦》时,我有幸在剧场见到了胡伟民导演与白先勇先生。胡伟民导演在这部剧中完全摒弃了繁复写实主义风格,以简约、空灵、诗化手法凸现白氏小说的“意识流”特征,营造出现实、梦幻、写意与象征的况味。曾问过胡伟民导演的恩师杨林彬先生,如何以一句话概括胡伟民的创作风格,杨先生不假思索地说,胡伟民用他的理念与手法将演员与观众的鸿沟填充起来,使两者心灵得以“同频共振”。

正是有了以上这些铺垫,我与胡雪桦可谓一见如故。现在已然想不起自己和雪桦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了,但我们真正走近是因为大型真人秀《加油!好男儿》。节目中有位藏族小伙子蒲巴甲形象出众,尤其那双眼睛清澈透明,没有丁点杂质,被评委和观众视为“种子”选手。重庆赛区比赛时,他的爆发力与艺术感觉爆棚,我和搭档陈辰讨论选手时,不经意间嘟囔了一句“这小子还真有冠军相”。蒲巴甲果然不负众望,过五关斩六将,最终获得冠军。而蒲巴甲恰好是胡雪桦公司的签约艺人。蒲巴甲曾是四川九寨沟一名普通的舞蹈演员,雪桦慧眼识珠,将其带到成都进行集训,成为自己执导的电影《喜马拉雅王子》的男主角。所以,每逢“好男儿”直播,雪桦必定到场,为徒儿把场。

一次直播中,节目组导演设计了一个“密室考问”环节,将我置于黑匣子中,营造一种神秘恐怖的氛围,并嘱我一改以往主持时嘻嘻哈哈的神情,要以严肃阴沉的口吻提出各种刁钻的问题。直播结束,雪桦笑着对我说:“你刚才在密室的神态,活脱脱一个绍兴师爷。”并透露他在筹备电影《上海王》,其中正好有个师爷的角色,非常适合我。《上海王》的筹备过程极为漫长,当中我凑巧拍了张艺谋导演的《金陵十三钗》,积累了一些表演经验,所以,待《上海王》开拍,我对表演已不那么生疏,但仍然不得要领。开拍第一场戏,是和“宋守备”扮演者刘佩琦老师“过招”,佩琦老师是在舞台和影视剧中滚打多年的老戏骨,表演自成风格。通常来说,与之搭戏者只要顺势跟着他走便可。但雪桦说,此场戏是“师爷”威胁“宋守备”,一团和气背后杀机四伏,故而要以看似云淡风轻却暗藏杀机的口吻说出:“宋大人,常爷借你一条命,我们随时可以取回。”因此,整场戏的节奏需由“师爷”主导,“师爷”说那句台词时,要有强大的气场。拍第二条时,我基本按雪桦要求完成,佩琦老师也表示认可。但雪桦却提出更高要求,他指出:首先,我说台词时,由于过分强调气势,着力太猛,致使下巴紧张,不够自然;其次,说话时,特别是“宋守备”起身时,根本不用看他,只要面带狡黠微笑,一边轻摇折扇一边注视前方即可。果然,第三遍拍摄时,人物关系以及规定情景的呈现就比较完美。

后来我常说,像张艺谋、胡雪桦那样懂表演的导演,能够将演员带入一种境界,你即便缺乏表演经验,他也能有点石成金的妙法,让你如鱼得水。雪桦平时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我只启发演员发现自我,寻找自我,而非抑制自我,生硬地塑造另一个人,那样的表演注定是虚假的。找到自己和角色相同的情感,方为表演正道。”譬如,拍摄《兰陵王》时,他充分利用了杨丽萍肢体语言的优势。在杨丽萍所饰“母亲”被强暴后慢慢爬起来那场戏,雪桦并没有拍摄其正脸,而是先拍其背部,展现其身体语言所呈现出来的痛苦、绝望以及愤怒、坚忍,然后将焦点聚于手与眼睛……一个母亲的大爱,尽显无遗。

戏剧大家赖声川先生曾经跟我分析过艺术家必须拥有的两种特质,即passion(激情)和compassion(怜悯)。“假如没有passion,便无法探寻生活真谛;而缺少了compassion,便会陷入嘲讽或谩骂世人的泥淖,戏剧也就因此退化成机械的说教。”雪桦执导京剧《新龙门客栈》时,赋予“周淮安”正义与力量,而对“金镶玉”寄予同情与爱怜。当看到台上“周淮安”在理智与情感间撕扯,看到火辣无比的“金镶玉”与沉稳冷静的“邱莫言”微妙抗衡,观众的内心随着剧情展开、情感铺排而心醉神迷。他执导的皮影剧《九色鹿》看似与《新龙门客栈》风马牛不相及,但同样传递了真善美,体现出雪桦的悲悯之心。

平日里与雪桦闲聊,我们谈论最多的话题是关于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一次采访,问及雪桦去美国,临上飞机前,父亲塞给他的那封信,向来乐观的他顿时泪如雨下。胡伟民导演在这封给儿子的长信中有这样的字句:“从《中国梦》中,我看到你的热情、智慧和成熟。彩排那天,禁不住热泪盈眶,不仅仅是由于我本身,更是由于这是你导演的戏。你向世人证明了自己存在的价值。猛然间,我感到自己的手臂、双腿在延长,像具有一种无形的张力,在向整个世界扩展。我知道,我真是后继有人了。这是我的骄傲,我的幸福……”这些文字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殷殷嘱托,凝聚着山一般的父爱。1991年,雪桦在纽约执导父亲创作的唯一一部话剧《傅雷与傅聪》时,专门设计了傅雷和傅聪跨越时空的相见,即让这对父子身着古希腊长袍,从舞台两侧走至中央,紧紧相拥在一起。了解雪桦的朋友都明白,这不仅仅是傅雷与傅聪的相会,更是雪桦与父亲的拥抱。那年,雪桦即将登机时,父亲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那是我成年记忆中,同父亲唯一的一次拥抱,没想到,也是诀别的一抱。”

尽管,与父亲天人永隔,但雪桦内心依然存有一团火,他将对父亲的感情投射到与他父亲同时代的文艺大家的身上。譬如黄宗江先生,每次去北京,雪桦定会去拜会这位“老顽童”。宗江先生欣赏雪桦的艺术才华,看了电影《喜马拉雅王子》,真诚地用英语对雪桦说:“如果莎翁在世,他会说雪桦理解他的作品。我以为这个版本的《哈姆雷特》超越英国黑白电影的版本。”宗江先生生命的最后阶段,雪桦带领摄制组赶到北京,录下老人的音容笑貌,弥足珍贵。对卢燕阿姨,雪桦更是将她看作自己的另一位母亲。因为他负笈美利坚,举目无亲,正是卢燕阿姨给了他母亲般的关怀,让他这个孤单的游子有了家一般的温暖。所以,只要卢燕阿姨来沪,雪桦总是侍奉左右,或安排卢阿姨与各界友人聚会,或与京剧界朋友陪卢阿姨票戏。卢阿姨为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义女,京剧艺术造诣极高。而雪桦早年在京训班接受过训练,带教老师为梅兰芳入室弟子陈正薇,真可谓“亲上加亲”。同样是好莱坞华人艺术家,周信芳先生女公子周采芹个性爽直,说话从不拐弯抹角,雪桦对采芹也恭恭敬敬执弟子礼。采芹在洛杉矶独自居住,雪桦与妹妹雪莲隔三岔五送去问候。

2016年,我去洛杉矶参加“中美电影节”,有幸因《上海王》获得“最佳男配角”,雪桦力邀采芹为我颁奖,并亲自驾车去采芹家将其接至晚会现场。次日,雪桦、雪莲兄妹又专程陪我去采芹家致谢。采芹异常兴奋,讲述其与众不同的演艺经历,还带我们参观她的藏书。面对一墙中文书,其中不乏萧乾等名家签名本,采芹感慨道:“这些书将来都由你接续保存哦。”一席话,说得雪桦鼻子酸酸的。两年后,采芹来沪拍摄纪录片《上海女儿》,雪桦与我去酒店看她。我们一边喝着香槟,一边聆听采芹刚刚花费五个小时写就的一首长诗《爸妈我》:“我看我爸爸是一棵松树/他可不是一棵柳树/我看我爸爸的京剧不是明清的花瓶/他唱做念打可是汉代的陶具……我妈也是棵松树,确信她不是棵柳树/被风吹来吹去/她早就进入了新的时代……”听着听着,雪桦眼圈泛红,想必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可以说,雪桦对这些长辈如同对自己的双亲,而长辈们也从来不把他当外人。为人为艺,要做到雪桦那样的境界,实属不易,也是我辈学习之楷模。

关于《胡思》的乱想,至此也该刹车了,其实,有关雪桦,想说的还有许多许多,那就留待下一篇文章再说。雪桦原本让我为他的新书写篇序文,不经意间竟有点啰嗦写了那么多。读者们尽可跳过这篇可有可无的序,直接拜读正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