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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3年第3期|覃琼燕:一滴油的纯度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3期  | 覃琼燕  2023年04月27日15:10

还在上班的时候,母亲电话来了。“榨好油了,有四十多斤,黄澄澄的。”电话那头,母亲的喜悦和自豪在发散,一如窗外被雀鸟牵引着的天空,蓝得让人舒心。“好多啊,你先放好吧,我周末就回去了,到时候再说啊。”

挂了母亲的电话,秋风习习,似有香气过往,带着一抹透亮的橙黄,拨动味蕾之弦,我开始惦记舌尖上那份微微的苦。

母亲说的油,是茶油。

霜降人间,秋色向晚,大地唱响收获的歌调,山上的茶油果也该熟透了,花色斑驳的果实垂挂枝头,每一条纹路都记录着这些野外生存者一年来风餐露宿、承天地精华的历程,内心却修得至坚至纯——茶籽饱满,油分充足。阿婆从山上背回了沉甸甸的果子,往大厅里一倒,如精灵倾巢而出,又如胖孩子四处窜动。这一个个圆溜溜的果子,时时刻刻在向馋嘴的孩子招手。而敢于第一个吃茶油果的人实为勇气可嘉。一口咬下去,哇!怎么是苦的!一边快快吐掉,一边以最快速度冲向水龙头,等靠在墙边喘气时,那涩涩的滋味似乎还在舌根萦绕。这“回味无穷”的尝试让我明白,这些果子都是“虚有其表”,它们不是水果家族的!阿婆说:“憨妹,这是茶籽,用来榨油的,哪里吃得?”

榨油吗?懵懂的时光将我放在一堆厚重的果子里去寻找答案。阿婆从一堆果子中翻出一个将要裂开的,用手掰开给我看,黑色的果核露出来了,“呐,不要光看它们外表,好东西在里面藏着,剥开才看得到。”

从小,摘茶果、剥茶籽、榨茶油这些事一直是阿婆操持着。稻谷归仓,四野寂寂,阿婆抄一把柴刀,砍一根细长的、带钩子的竹竿,再裹两三个蛇皮袋,绕过鸡啼、踏露而去。有时料到要走的地方远,阿婆便用保温瓶备好粥,午餐也在山里解决了。待到太阳醉醺醺地落入大山那边,阿婆回来了,带钩子的竹竿挑着一天的收获与疲惫,弯下去。

我也跟过阿婆上山。最初,图的是新鲜好玩,而阿婆觉得有个伴也不错,便把我带上。一路上,叽叽喳喳,我有很多的问题问阿婆。比如,“山上的茶树是谁种的呢?”阿婆也说不准,“有些是老一辈的人种的咯,有些又是成熟的果子掉到了地上自己长出来的。”

“那这些油茶树没有人要的吗?”阿婆说在没有分田到户时,都是公家的;后来分户了,长在哪户的山上就是谁的,以后就不知道了,世道总是变的。可是,阿婆常常沿着弯弯山路,翻山越岭去摘果子,还时常向人打听哪里长有油茶树。我忍不住又问阿婆,别人山头的茶果能摘的吗?阿婆没搭理我,说小孩子别在这吵。

走在明晰的山路里,阿婆念叨着:“不去做怎么有呢,摘的果子多了,油就多了。”我跟在后面,旧时山里有人砍柴,有人割松脂,还有深深浅浅的牛脚印,没有孤寂之感。但是,路上看见的一堆堆的山坟,新的旧的,直让我心里发毛。其实,人之一世,富贵贫贱,最终不过一抔黄土,山头连绵,秋日里的草木葱茏,谁说不是我们血脉相连的亲人呢。只是,一个孩子的害怕,无关生死,更多的是来自平日里看过的一些鬼怪故事和影片。我有点后悔跟阿婆上山了。特别是一些大山鸟咻地从灌木丛里飞出来,吓得我叫着跳起来。阿婆直说我胆小,我紧紧拽着阿婆的衣袖跟着。直到遇见一些成熟的野果,如从半空垂下来的豆饼子、撒在地上的覆盆子、树丛里递出来的手指蕉……我便认为这是山神的馈赠,爬山的累和怕便消融在这一份香甜的秋味里。

油茶树零零散散,四处安家。近处的山头都已经摘过了,阿婆带着我继续往山里走。她说,生产队割松脂的四公说到一处,不知道被摘了没,她来碰碰运气。山路越发荒芜,不承想,秋日终章,在这僻静的山坳里勾画着惊喜。拐了一个又一个弯之后,我们看到了四公说的茶树。算起来应该有十来棵呢,阿婆可高兴了!远远看过去,经霜的树枝,挂满了油茶果。“几多啊!几多啊!几多啊!”阿婆快步绕过一茬茬灌木走上前。压枝的油茶果,抬头可见,成熟与饱满在明晃晃的日光里越发清晰。看着这一串串花青花青的油茶果,我又忍不住使劲吞了吞口水——要是它们都是青橘子多好啊。草堆里、灌木丛里、石头边散落着熟透自然掉落的黑色茶籽,阿婆像寻宝一样摸着、探着,不愿漏掉一颗。在她低头摸索时,阿婆让我爬树摘果。乡野童趣,爬树摸鱼都不是难事。借着低处的树枝,我一下子就蹿树上了,青涩入眼,我感受着阿婆的欢喜,忙碌起来,摘下的果子用篮子装着,递下去。阿婆在树下用铁锤把油茶果一个个捶烂,只取里面的茶籽,扛回家省去很多力气。山里很安静,只有我们祖孙俩的对话,以及时不时传来的山鸟的叫声。

跟阿婆走了几次山路,再上山便没什么乐趣了。我讨厌那些不知名的虫子亲近我,还有经常拦路递刀子的芒草,总之,阿婆再叫我上山,我说什么也不愿意跟着。“不去,我去了那么多次了,好累的,你叫阿妹去,我去放牛。”阿妹是我妹妹,比我小两岁,总该轮到她了。还不等阿婆说什么,我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

说到底,我是惦记着一起放牛的小伙伴了。秋收之后的田野,是牛的天堂,也是孩子的天堂。当牛群对着满野的秋草大快朵颐时,我和小伙伴早就玩疯了:打泥仗、窑红薯、挖黄鳝……秋草衰黄的田野,滋养着我们的快乐,而阿婆五六十的年纪又是如何为了一个茶果在山里摸索着呢?我早已抛之脑后。

我还想不到阿婆摘不到油茶果会红着眼睛回来。那一次,她出门很早,回来也早,母亲刚喂完猪,阿婆就回来了,茶果,只有小半袋。

“三妹不识我了……”阿婆坐在屋檐下,一开口,眼就红了。“她就在屋门口吃着粥呢,也不叫声阿奶(伯母)进屋……”

隐隐约约的,一些往事涌了上来。阿婆说的三妹,我叫三姑,是阿公的兄弟六公的女儿。六公因病早逝,年轻的六婆没有守着,不久就再嫁了,留下两女一儿,小儿子才三岁。阿婆只有父亲和姑妈两个孩子,她婆婆以及其他的兄弟极力劝说她把小叔留下,当成儿子养,日后和父亲也有个照应。六婆最终是带着一双女儿改嫁到了隔壁村。只是,没过多久,两个姑姑又回到了阿婆家,一人一个篮子,装着几件衣服。阿婆看着泪眼汪汪的两姐妹,没说什么就把她们留了下来。她不能再说什么了——父死母嫁、寄人篱下对于两个孩子终究太沉重……但是,命运对阿婆也不曾眷顾。阿公年轻时下瓦窑,瓦窑塌了,阿公被压成了残疾,自此,生产队里出工、攒工分都靠阿婆了。家里再添两口人的话,日子怎么过呢?阿婆不思量,她只是在生活的倔强里又生出了丝丝对侄子侄女的怜惜。阿公靠着终日不离身的躺椅,艰难地伸了伸弯曲的身体,还是把三姑两姐妹打发回去了……待阿婆从生产队收工回来,小叔抓着阿公的躺椅,轻轻唤了声:阿奶,姐姐走了。阿婆撩起衣服,擦了擦眼角的汗,不说话,进屋换衣服了。后来三姑她们再也没回来。时光慢慢地流着,生死离别在自然更替里不值一提,却占尽了一个普通人家的悲欢。多少次冬日漫漫,窝在厨房的火堆旁,听着父亲和家里叔伯说起过往。说到六婆改嫁后又生了两个儿子,其中有一个是不太机灵的;又说到六婆的第二任丈夫干的是抬死人的活,六婆生了孩子后选择了在广东打工,再也没有回来过。还说到三姑的姐姐,打我懂事来,就没见过,据说出广东打工时,坐车因下错站就不知去向了,有没有人去找,已经说不清了……这些经年的往事一再被翻晒出来,它还是会像一根根针一样扎着我们的亲人,虽然,经过时间的磨洗,它变得细了又细。我忍不住会想,如果六公没有早逝,又或者六婆没有改嫁,或者两个姑姑跟着阿婆生活,境况又会如何……可是啊,生活里的如果从来都是最无奈最遗憾的一场。对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姑姑,我更愿意相信她应该有了自己的生活,应该过得很好吧。阿婆常搓着手坐在火炉边,不说话,父亲他们也不再说话,火堆里剩着的茶籽渣慢慢燃着。

长大了的三姑,经人介绍,嫁到了对面村,和老家就隔着一座山头,婆家正好靠近路边,村里人进进出出也常碰面,阿婆总能知晓她的情况:丈夫是个老实人,生了个儿子,和家婆分家了,开始建了自己的房子,等等。阿婆说,那挺好,总归是有自己的家了。只是和老家的兄弟姐妹没什么来往。

村里人说,三姑那边的山头挂了很多茶果,阿婆那天便起早卷了几个袋子走路过去,经过三姑家门口时,刚好看到她在吃早餐。阿婆说起摘茶果这事,三姑顺手指了一处,“对呐,阿奶,就是从那小路上去就有茶籽了。”便也没再说什么。阿婆见状,就按着三姑指的方向找到小路寻了过去,不承想,刚到山脚,一户人家就传来喊声:“哎哎,那个谁,是来摘茶籽的吗?不要摘我的啊……”阿婆闻声,立马转出来,没有经过三姑家门口,而是穿过一座山找路回家了,这小半袋茶果便是回来时摘的。或许是侄女的疏远,又或许是摘不到茶果的委屈,一向要强的阿婆忍不住湿了眼眶。

摘油茶果确实不是一件易事。当大厅里都滚满了油茶果,甚至堆成一座小山样的时候,便是阿婆最得意的事。果子总要在阴凉处放几天,养精蓄锐,让茶籽起后熟作用,油分更足。待到重见天日,沉默的果子都裂开了嘴。剥完所有的果子,黑漆漆的茶籽便铺满整个地堂。阿婆守着太阳,哗啦……哗啦……一天不知道拨弄几次。

茶籽晒干后还有一道烦琐的工序:去壳。把茶籽的外壳去掉,取出里面的籽仁,本地俗称“茶肉”,这便是一个油茶果的精华所在,茶油在里面藏着呢。老家的房子挨着山脚朝西,冬日在屋里就觉得格外阴冷。直到午后,阳光弯着腰进来了,才有了暖意。这时,阿婆搬个矮凳子,一把小铁锤,一块木板子,坐在屋廊下,一颗一颗地敲着茶籽,果壳裂开的声音,清脆得跟砸金蛋似的。

敲破的茶籽,壳和肉混在一起,阿婆用个筛子装起来,使劲抛几下,去掉一层粗粗的壳,再慢慢分拣出剩下的茶籽肉。父亲常年在外,母亲操持着家里家外,这些活常常是阿婆自己做完,我们姐弟三人,尚在贪玩的年纪,是帮不上什么的。

有一年,阿婆正敲着茶籽,年初跟着父亲去桂林做活的堂叔回来了,揣着一双针织鞋子,说是父亲给阿婆买的。阿婆没有停下手里的活,问起父亲的事,“有活干吗?”堂叔停了一下说道:“有点,没多少。”“那不回来做什么,那么远,又过年了。”堂叔没说话,看着茶籽一颗一颗地在阿婆的铁锤下裂开。在堂叔的沉默里,阿婆或许能猜到父亲的境况。

不久就有传闻出来了,说是父亲在桂林与人合伙做牛皮生意,但交友不慎,收到的货款被合伙人卷了,而父亲投资的钱又是从另一个朋友处借的,父亲没有办法,只能四处筹钱还债。朋友上门来要钱时,刚好父亲不在,人家以为他跑了,一气之下砸了门,把里面的锅碗瓢盆,包括煤气瓶、煤气灶等,凡是能卖的东西全拉去卖了垫数。等到父亲与堂叔回到住处,只剩一片狼藉。看着一地凌乱,堂叔说父亲一句话也没有说,两个人就在屋里点着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后来,父亲看了看堂叔那张瘦削的脸,终于说出了那句,要不,你先回去吧。而他自己,一直到过年,都没有回来。母亲说,父亲不敢回来,他对不起兄弟,说好带人家出去赚钱的,如今钱没赚到,还把人家儿子拖得又黑又瘦。母亲把这些从外边听来的话说给阿婆听时,已经是小雪了,天气冷了许多,阿婆穿上父亲买的鞋子,照例在屋廊下一颗一颗地敲着剩下的茶籽,“啪、啪、啪……”的声音裹着冷冷的空气,格外响亮。也许一个母亲的隐忍,就像这茶籽壳一样,坚硬又脆弱。阿婆粗大的手指缠了几处止痛膏,那是被坚硬的茶籽壳蹭破的,不注意保护的话天冷会裂得更加严重。

终于到了榨茶油的日子。这天,阿婆起了个大早,拿上晾晒好的油壶,挑着茶籽肉早早就去榨油行等着。遇上旺季,榨油的人多,要等好久。记得有一次,母亲收工回来,天色已暗,但是阿婆还没回家,她摘了围裙、袖套往柴堆上一扔,推上自行车就走了,我们姐弟三人在路口挖着沙坑玩,不觉夜色降临。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了月光里走来的两个影子,一高一矮,是母亲和阿婆。似乎,父亲不在家的日子,这两个女人总是这样相依相伴。自行车被月光拉得老长,像一匹老马,驮着茶油和茶麸,慢慢走近。

榨好茶油的第二天早上,阿婆会煮上一锅糯米饭。宽大的手掌捏成一团团的,放到大锅头里,用锅铲压成薄薄的一片,火烧起来,顺溜地浇一圈茶油,锅里就哔哔叭叭作响,伴随着油吱吱的声音,糯米饭慢慢变黄,翻过来再把另一面煎好,还没起锅,孩子就围在锅边了。阿婆用铲子撂起一块,不用她分,我们也不理会烫手,一人扯一小块就放嘴了,一口香脆,没有当初嫌弃的苦味,比小卖部里的炸果还香。左邻右舍都吃过阿婆煎的糯米饭,进村卖猪肉的阿叔也吃过好多次,以至于他每次看到我都说,阿妹,你阿婆的糯米饭我吃了很多,我把你领到我家养,天天有猪肉吃。我不搭理他,走开了。

新鲜的茶油阿婆要用玻璃罐子装起来,不能用塑料瓶子,后来她也是这么叮嘱母亲的。边装边念叨着:“这罐给你广东的姑妈,这点给你海南的舅公,这个给你妈拿去给外婆,这个留给你爸,等他回来的时候带上,还有你阿荣叔……”阿婆的至亲不多,五姐弟,尚有三个在世,最小的弟弟很早就去海南营生了,一两年才回来一次;两个孩子,姑妈和父亲,还有养在身边的六公的儿子阿荣叔。这些亲人都难得陪在她身旁,她只能放心里的一处,就像这些茶油一样,一罐罐的都在她心里有着位置,小心存放着。

剩下的茶油阿婆不轻易分人,但有人来问阿婆又总拿一些出来。比如阿婆那个媒人公,七十多了,血压有点高,想吃点茶油,叫媳妇拿了一罐花生油来换,阿婆二话不说就装满一罐给她拿回去;还有一次,一个小男孩拿着个瓶子来问有没有茶油,阿婆看着脸生,一问原来是隔壁生产队五公的孙子。五公身上长了疹子,听说茶油管用,想着阿婆年年摘茶籽,估计存有,便让孙子来问。这个五公做得一手好手工:簸箕、筛子等,还帮阿婆编过一对火笼咧。阿婆拿出陈年的老茶油给男孩装了一瓶带回去……时间一晃而过,橙黄的茶油在时间里慢慢失了颜色,越来越清,而那两个老人也走了好多年了。

小时,并不懂茶油的用处,吃着总觉得有点苦味,不似花生油香浓可口,偏偏家里总能吃到。平日里煮汤放一小勺,炒菜放一小勺,或者小孩不爱吃饭了,总要吃上几天茶油滚的粥。吃多了便来了性子,不愿吃拌有茶油的菜、汤,那花生油多好啊!

“你们真是不知福啊,人家皇帝都说茶油是宝贝!”

“哪个皇帝吃这个苦巴巴的东西啊!”

“明太祖朱元璋就吃!”阿婆给我们讲起了故事:

相传明太祖朱元璋打天下时,曾被采摘油茶果的农夫所救,藏于家中,用茶油涂抹身上的伤口,不出几天就觉得身上的伤口愈合、红肿渐消;在农夫家休养一段时间,因为每天吃茶油,便秘又有好转。高兴地称油茶果是“上天赐给大地的人间奇果”。待他统一天下后,甚至将茶油封为“皇宫御膳”用油。

孩子的好奇心也只在故事这里罢了。等成家了,开始在柴米油盐里打滚,方觉得烟火里的那一抹澄亮是多么珍贵。怀着大女儿的时候,肚皮奇痒难忍,不敢涂抹什么药,忍不住回娘家诉苦。阿婆叫母亲从她的木床底拿出一个沾了不少尘的瓶子,说是老茶油,叫我抹些在肚子上面。我不大情愿地接过,打开盖子,似乎是放久了,茶油的香味早已消散。“这么久了,都得过期了吧,能有用吗?”忍不住嘟囔着,可实在是痒得难受,还是找来棉签蘸了一点,轻轻地在肚子上扫着,凉凉的,还挺舒服,宝宝似乎感受到了触摸,调皮地动起来,阿婆和母亲在一旁看着我隆起的肚子,眼角涌起笑意。后来回去,听阿婆的话,又涂抹了几天,总算不再受罪,而且一直担心的妊娠纹也没有出现,应该也有茶油的功劳吧。难怪以前总听老人们说,茶油放的时间越长越管用,有些人家里有珍藏十几年的老茶油呢,想必有它的用处。

茶油珍贵难得,市场价不便宜,一斤能卖到一百块钱左右,遇上挂果年份少的,价格更高,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惦记山上的油茶果,每年赶着上山摘下第一批果。他们榨了茶油,除去自家用的,剩下的拿来卖给乡人、老板,也可增加收入。但是,阿婆和母亲的茶油始终存在透明的玻璃瓶里,不曾卖。

周末依约回家,透过低矮的围墙,阿婆正弯着腰拨弄着晾在地上的东西,走近了发现,左边是茶果壳,右边是茶籽芯。“冬至快到了,茶壳再晒晒就可以烧灰啦,兑了水,拌到糯米里包粽子,解腻又消食,侬儿一定喜欢吃。”像是没看见我们来,阿婆自顾自地说着。时光停留在她的背上,像一座低矮的山。

“外祖!”听见孩子推门的声音,阿婆抬头一脸慈爱地看过来:“妹妹弟弟来啦,哎哟,又长高了。”俩小孩像小鸟一样飞向阿婆。

“外祖,这是什么呀?”

“这是茶籽芯呀,这是茶籽壳呀。”

“这个能吃的吗?”

“能吃,外祖包粽子给你们吃……”

祖孙三人像约定什么似的拉着手进了里屋。母亲正在厨房里忙活着,锅里的糯米饭吱吱作响,丈夫忙接过铲子,“妈,我来吧。”母亲笑笑,转身便去准备砂姜、蒜米,待会浇上热茶油,便是蘸鸡肉的最好酱料了,我喜欢吃,丈夫也喜欢吃。

回家的路上,母亲给的玻璃瓶子在车子的颠簸中发出碰撞的声音,似要追忆冬阳微暖里廊屋下的那些清脆。时光流转,忙碌的身影已经换成了母亲,她像阿婆一样,继续用一双手接过自然的馈赠,在生活的缝隙里晾晒、敲打、分拣,成为橙黄透亮的一滴滴,融入人情血脉,而更多的岁月和磨难在掌纹之间,四季分明。

 

(作者简介:覃琼燕,90后,广西北流人。2016年开始诗歌创作,漆诗群成员,作品散见于《诗歌月刊》《广西文学》《红豆》《金田》等报刊。此篇为其散文处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