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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4期 | 四四:向晚之水(外八首)
来源:《山花》2023年第4期 | 四四  2023年05月04日08:09

四四,原名赵海萍,河北邢台人,生于1980年,中国作协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43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邢台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作品发表于《十月》《诗刊》《清明》《雨花》《长江文艺》等刊,出版有长篇小说《渐入佳境》。《远山中的淡影》获得第四届三毛散文奖。

 

《向晚之水》

犹如灰黑色的巨蟒在大地上蠕动,或者静默,

犹如力量,犹如欲望,犹如悲歌,犹如冷僻的道路……

像它诞下的多愁多病的孩子,我观摩它,爱抚它,呼唤它——

是的,我失去或拥有的一切,它既不记录,也不证明。

 

“你逃不掉的,永远,被我爱,也被我掌控!”

更早些,大抵雨水之后第五天,我被这句话引诱——

是的,它蘸着毒汁,它携带风雷——我们紧挨着站在桥上,

十二米的桥下,向晚之水,流淌着蜂蜜和美妙的音乐。

 

云朵暗如焦炭,缝隙里游弋的赤褐色光辉诡谲如幻,

然而——“你逃不掉的,永远,被我爱,也被我掌控!”——

我以植物、虫豸、鸟兽、尘埃等粗野又微小的形式存在着——

沧桑的感动和愉悦横流于暗夜之际,恋爱史再次被添加一页。

 

然而,语言的象征性和意象的象征性具备同一种品质,

沉沦,并且迷失;漫长,并且悖谬。

 

 

《双鱼座女人的影子》

如果滤掉自怜、自欺、自惭、自矜等性格上的斑点,

如果不被甜言蜜语、烛光晚餐、花束首饰等幻象蛊惑,

如果怀揣蜜獾攻击鳄鱼、鬣狗争食于狮子的果敢和勇气,

如果不扮演弱者的角色,如果敢于呐喊,像野马一样自由奔放!

 

我将爱上一天之中任何时刻的我自己的影子——

是纯粹的黑,黑铁;是轻灵的重,重金;是赤诚的爱,爱人!

它信仰我,即使我由于信仰而陷入泥淖;

它追随我,即使我被生活的冷箭逼上悬崖。

 

此时,映在浅紫窗帘上的影子淡淡的,它也映在地板上,

它一直沉默不语,一直热衷于献身,一直沉陷于幻想……

守护着我的木星和海王星迷失在森林,或暗夜,或深海——

既不在我醒着时表达愤怒,也不在我沉睡时放声抽泣!

 

生存的意蕴谜一样朝着四围扩散,

生与死的界限晦昧不清——

为了对抗,也为了证明,

一个又一个多血质人格的影子诞生又死去,死去又诞生。

 

 

《我们一直没有战胜孤独》

几乎要毁掉我们的喜好,以及勇气,以及忍耐的品性,

以及专注的能力,以及中年心境下逐渐萎靡的激情。

廉价的寂静光影般浮动之时,再次翻开那本厚书——

《不完美的一生》。是的,由于懦弱,我们一直没有战胜孤独。

沿着时间的迷宫返回到多年前的雪夜,我们,醉酒,风,颤栗……

那时,我们有足够的勇气建立一座被我们期待并美化的城池——

那时,我们热衷于创造和细节,以虚为实,以少为多……

如今,那座从虚无中诞生的城池空无一人,既不倒塌,也不燃烧。

 

细碎柔美的光亮像节制的抒情音乐,它们侵入,在房间内弥漫,

更远处的山峦不能被照亮,而我们内心更汹涌的孤独也不能被慰藉。

是的,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它们一直不曾停止生长——

在一个不确定的应许之地,我们活着,一边懊悔,一边思考。

 

白纸上那个用碳素笔画成的黑洞,它多像庞大的谶语,或诅咒——

我们一直没有战胜孤独。所以,我们要继续画下去……

 

 

《立冬日想到父亲》

那棵伫立在厨房小窗外的法桐像极了父亲,

的确,他们有着相似的面目,衰老,苍凉,孤独……

秋季的最后一天,在酷寒来临之前——法桐静默,父亲静默!

法桐尚有无数个蓬勃的春天,然而,父亲的春天一去不返。

父亲的食道里潜伏着毒蛇,它们噬咬,恐吓,讪笑,

短暂的恐惧和悲伤之后,他并不以此麻醉和屈服,也不抱怨。

是的,他背负起惯用的农具,踉跄着,一步一步,接近山坡和田地,

是的,它们从不贪慕远方和喧哗,它们尊敬他,回馈他,使他安心。

 

即使不惑之年之后,我也不能给予他更多慰藉,

是的,除了继承他的智慧、顽强、固执和尖刻之外,我一无所有。

即使写下,也不意味着永恒。即使不写下,也不意味着背叛,

然而,我无数次深情深刻深挚地想到他,疼痛着想他,颤栗着想他。

 

父亲的房子在背阴处,阴冷又潮湿:像地狱,也像囚牢!

然而,他不会移居别处——那是他的建造,也是他的归宿。

 

 

《而我孤单一人》

又一个傍晚即将来临,是的,又一次流放即将开始,

而我孤单一人,而我在僻静的幽暗角落聆听低音炮伤感歌曲。

就好像它们能够治愈或拯救——我一直对自己不满,甚至怨憎!

直觉和思考陷入困境,而借此建造的大厦还未成形。

 

虽然我热衷于冒险,也热衷于苦行,

然而,骤然的飞跃难以实现,或者,巅峰上的苍凉非我所欲。

我一直拥有选择的自由,也一直拒绝短暂的放纵和释怀,

即使无所依傍,我也能够持续从马塞尔·埃梅的短篇里获得慰藉。

 

在受到白酒和玫瑰的诱惑时,由于想到泡沫炸裂的场景,

我甘愿返回到熟悉的黑暗和孤独之中,既不懊悔,也不恐惧。

活着,我并不依靠那些具体又温情的细节——它们已经消失——

或许,我会虚构一个恋人,而他也是精妙的,复杂的,不完美的。

 

天色晦暗又凄凉,旷野模糊又迷茫——万物静默,如谜,如死,

而我内心喧哗,而我孤单一人……

 

 

《十一月的挽歌》

自然,这即将开始的诗行要献给爱情——

来自内心深处的哀伤并不急迫,然而,枯黄的叶子坠落在田野。

在已然逝去的昨夜,另一个昨夜,又一个昨夜,它像个旁观者,

即使从黑暗中出现,它也不是光和热。或者,它并不掌控它。

 

自然,这即将写就的诗行是爱情的挽歌——

正如我们不愿接受老迈、贫穷和疾病——水中的火焰难以长存。

即使未来的无数个下午或傍晚,我们仍然像恋人一样喝茶,聊天,

即使你睡在我左侧——亲爱的,我们一起吟唱这首关于爱情的挽歌。

 

或许,离别或猝死能够阻止或延迟悲剧的诞生,

然而,沉重又深邃的道路是孤独的,自由又固执的我们是孤独的。

即使简洁是短篇小说的秘密和灵魂,可爱情是复杂且漫长的——

我们迷恋一切美好的事物,可它们终会消失……

 

沉湎于享受和获得之时——触碰、倾诉、赞美曾使我们摆脱沮丧!

十二月来临之前,我要变成一只深棕色的刺猬,而你要变成蛇。

 

 

《我与父亲》

更多时候,我从书籍、宠物和自然中获得慰藉,

而房屋、土地、儿女给予父亲活着的尊严和勇气。

虽然畏惧孤独和谎言,我仍然渴望更多的爱意和赞美;

虽然接受了命运的无常和悲剧,但父亲并不悲伤绝望。

 

早年,以贫穷、暴躁和一家之主的名义——

也许受身上的重负驱使——他在我们心头制造恐慌和暗影。

在死神扼住咽喉的暮年,父亲惜时如金,挣扎着创造更多的遗产,

如果我怜悯他,是不是意味着羞辱和背叛?

 

父亲的小院阴冷又潮湿,然而,他不肯搬来与我同住!

即使我的居所明亮又温暖,仅有我一个人,一只猫,一些花草……

然而,他属于旷野,他钟爱土地,他厌弃束缚,他习惯受苦……

然而,我正被安逸摧毁——然而我沉思,然而我悔悟……

 

我与他之间的裂隙一直在生长——而不像树木深扎于泥土,

也或许,我与他之间的链接愈来愈牢固,像铁,也像隐秘的河流。

 

 

《母亲于昨日化为灰烬》

多么悲伤!多么沉重!多么残酷!

虽然一直知道这一天必然来临,甚至,我们做好了准备——

然而,火焰止熄,黑洞形成,灯塔崩塌,世界破碎……

母亲于昨日化为灰烬,她是我们挚爱的美好的母亲!

 

逃逸的跳板和捷径还未诞生——我们沉湎于盛大又壮烈的哀恸!

她即将成为墙上的挂像,成为山河的一部分,成为最美的神!

在西山的依山傍水处,我们的母亲,她静默,她长眠——

大地之上、苍穹之下,她微笑,她细语,她念经,她祈祷……

 

她在我们体内炸裂,又融合——

花朵、晚霞、动听的音乐……她变成我们看得见的一切美好的事物,

从此,我们深陷的孤独日复一日地增长,虚无感也更加强烈——

是的,我们接受命运的变故和馈赠,然而,我们永远失去了母亲!

 

阳光洒满空寂的院子,长了四十年的松树依然苍翠壮硕,

可我们的不幸和苦难刚刚开始,永无休止……

 

 

《关于钥匙的真相》

显微镜下,青灰色的熔岩悄无声息地流淌,

破碎的颗粒、零星的细纹,以及狂野的欲望和力量——

遍布其间——距离太近,深信不疑的真相受到质疑——

它能不能打开一把锁——如果那把锁被毁坏,被藏匿,

它将以什么形式被证明,或认领?

 

我热衷于忧伤和想象,也像风一样无根无蒂,

没有一条自由又坚定的道路被我掌控,就好像我并不存在。

没有一个风趣又温和的男子被我深爱,就好像爱情并不存在——

然而,被压制的欲望和傲慢一直在生长,隐秘又倔强——

像山峦,像森林,像一切无声反抗又被迫忍耐的命运。

 

即使埋葬在记忆里的过往正在苏醒,

即使那把锁完好无损,我也不能打开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