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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西文学》2023年第4期|施毅:石隙生花
来源:《广西文学》2023年第4期 | 施毅  2023年05月04日07:21

一直向往大自然。越临近中年,生活的步伐和工作趋于稳定,“规律、慎独、稳健”成为这个年龄段的品格名词,去到一个不可预估,甚至是光怪陆离的陌生地域,看似与自己的秉持相悖,但我还是想如孩童般,在原始森林里走一走。我想寻求的,或许就是最初对这个世界的懵懂和新奇感知。

几年前,受到一个摄制组邀请,让我协拍一部生态专题片。一听,是要进入森林腹地,我随口就答应下来。十岁前,《动物世界》和动画片一直占据着电视屏幕的大多数时段。前者是一个真实的、令人无限向往的世界,后者是精神世界的启发。两者的结合,让我生命最初的十年,对这颗蓝色星球产生波澜壮阔、五彩缤纷、广袤无垠的印象。

我们将要深入拍摄的地方,叫弄岗,全名叫广西弄岗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它位于广西西南部崇左市的龙州和宁明两县境内,保护区由西北向东南,由三块片区组成。据我所知,从地图上看,原始的森林在六十多年前,应该是蝴蝶大小的面积,追溯更远,则如同大象般,而今,它则像一只怪异的毛毛虫,不过,总面积也大约有一万公顷。

进入弄岗,走的第一段却是水泥路。这条路是唯一一条通往弄岗腹地的人工道路,据说,是一个以越南人为主的施工团队在前些年修建的。这个与崇左接壤有着五百多公里的国家,多年以来,一直为我们的甘蔗砍收输入劳动力。可以说,我们生活中的“甜”,有一部分他们的辛劳在里边。

“前些年刚建好的?”我看着脚下有部分开裂的水泥路问道,护林员点了点头。起初,我以为是工程质量的原因,后来才慢慢觉知,大自然也有它的脾气,对这类现代化工制品,会生出破坏的迹象。

它只会包容一切由来已久、生死更替的自然之物。

行进途中,我们发现了一种奇特的蜗牛。它打翻了我对蜗牛的基本认知,“肉包壳”的外形,如同奇特的外星生物。它被护林员轻轻置于手掌,用指甲从中间轻缓揭开土灰色的肉皮,就露出了黄褐色的内壳,犹如拨开乌云见到夕阳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它有一个很漂亮的名字——皇勇蜗。

这里依稀可见的“豁口”,是护林员巡逻时走过的路印,但弄岗的藤蔓和树木、杂草,还是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它们缓缓修复那些被人为踩踏、折断枝丫的道路。

许多遮天大树以及灰白色的岩石慢慢映入眼帘,黄泥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石头路。脚下变得坚实,但耳边和脸颊开始围绕着很多烦人的虫子,我不时驱赶着,才能专注拍摄。护林员称这种虫子为讨厌虫,但却没告诉我们学名。

保护区宣传科的农科长从地上捡起一根豆芽大小的植物向我们展示,仔细看时,才发现这株奇异的植物底部居然是虫子的躯壳。热带雨林中为数不多的光线印在脸上,他缓缓吐出话语,这是一种真菌进入蝽的体内,慢慢长成了弄岗版的“冬虫夏草”。说完,他很快就把这株奇异的植物种回这片山林中为数不多的浅泥坑去,仿佛放下离水的小鱼。

我们行走时,偶尔也见到一些镂空的大树。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粒种子,通过小鸟的粪便,掉落在树上,慢慢生根发芽,再经过十年左右的时间把宿主慢慢吸干。如果用经年累月的延时摄影,快速播放,就可以看到一棵茁壮青绿的大树,快速被一株嫩芽长出的藤蔓慢慢覆盖,直到养分被全部吸光,只剩表皮,随着雨打、风吹、虫啃,慢慢腐败成灰,不复存在。

看着镂空、颇有园艺风格的藤蔓,其实是残忍的植物竞争结果。

小道旁的一块岩石缝隙,一个蛇头晃晃悠悠地伸了出来,眼尖的护林员,马上摆手让我们退后。但我的好奇心战胜恐惧,举着相机缓缓靠前。这是一条黑黄相间的小蛇,似乎感知到人类经过,吐着芯子,缓缓伸出半截身子,如同横生拦路的枝条一般。

四年后,我再次通过微信找到农科长,询问这条蛇的品种。过了许久,他翻阅资料截图给我说,这是南方链蛇。亦如当年一样,他没说有毒没毒。我回想起,作为弄岗保护区的守护者,对于有关森林里的问题,他们似乎不想过多解读,或许是他们想维护大自然的一种神秘性,让踏入森林的人始终保持一种敬畏感。

我们看到了裸露在小道旁滴水的石幔群。有那么一个片刻,一股山风穿透水帘扑面而来,水滴声和虫鸣声交织在一起,令人陶醉,这种清爽舒适的感觉,让大家缓缓放下紧张的情绪。我提醒队员安静些,想录下这悦耳的自然声响。

不一会儿,前行的嘈杂声渐渐弱下,我举着相机,独自面对这群滴水的小石幔。没有人声的干扰,洞口渐渐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仿佛拨开水帘,就能走进一个神秘的洞穴……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发觉队伍已不见人影。森林空荡且悠远,只有水滴声和蝉鸣声在耳边。从相机的取景框回到肉眼视野的一刻,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人影销匿,森林恢复它的肃穆和神秘,看似空荡荡的山林里,却藏着很多张着利齿的动物……

相对比,都市整齐的道路,密密麻麻交错的人为制定的各种规则,包裹着一个稳定的人类社会圈子。安全、舒适、文明,是城市森林的标签,但也是此般稳定,让“两点一线”“三点一线”的都市人容易生出疲倦感,失去对许多事物的新鲜感,忘记了自己还身处在一个广袤无垠的蓝色星球上。当然,也有“都市的自由”,但那是相对的自由,在我内心深处,“自由”不应如此,它应脱离一定的“规范”认知,带有不可预测的新奇感。更具象来说,是一片荆棘丛林中飞出的不知名小鸟,一片被蛛丝牵引的落叶,风吹动的神秘。

罗马尼亚的著名诗人卢齐安·布拉曾说过:“万物均有意味,宇宙充满了神秘,哲学的任务是一步步揭开神秘的面纱,而诗歌的使命是不断扩大神秘的范围。”我或许无法写出“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诗歌,所以想要深入这神秘的弄岗来感受广袤的世界,暂时脱离那个由来已久的“疲倦感”。

在小道旁,我发现了一根长约一米、黝黑腐朽的木头。好奇心顿起,我掂在手上,却颇有重量。我直觉这根木头不一般,护林员说,在几十年前这里还没设立保护区,很多人来砍伐质地坚硬的龙州枧木,所以有很多腐烂的树枝遗落在这片山林里。这根独特的木条,长期受到自然侵蚀,但历久弥坚,已经超出一般“朽木”的概念。

再次站在人类文明的标志物之一——水泥地板上,踏实、稳妥的感觉再次回到身上。此时,重新看着这条水泥路,如同离海岸很久的泳者,又看到大陆的感觉。

那些“讨厌虫”还是紧跟着,这一刻,我才清晰感受到它们的些许怒意。护林员看到有些狼狈的我们,以为就此作罢,但我们还想深入最真实的大自然。返回途中,就提出想拍摄点小型动物和昆虫,以及一种较为出名的爬行类动物——凭祥睑虎。

夜漆如墨,在保护区旁的村头附近,虫子欢腾地叫着,仿佛拥有无穷的精力。护林员很熟稔地打开手电筒,随着一道道明亮的光束,许多小动物一下子显出真形。我们看到了螳螂、七星瓢虫、蟋蟀、蜘蛛、蚂蚁,还有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毛毛虫,天上也偶尔掠过不知名的鸟儿以及蝙蝠。弄岗是如此神秘,靠近村子的地方,竟然也有这么多的生物。

在一棵枯枝旁,护林员的电筒又打过去,我奇怪为何对枯枝打了这么久的光束。农科长伸手过去,轻轻一捏,提起一只缓缓张爪的枯木条。我隐约知道是什么,但却记不起名字。农科长很自豪地说,弄岗的植被保护良好,这里的竹节虫品种丰富,且数量很多。说完,如同耍巫术般把竹节虫放在脸上,任由我们拍照,比巴掌长的竹节虫,在农科长脸上久久停驻,自然和谐。他轻吐话语,说着竹节虫的特点,以及弄岗的神秘往事。他一路低调,此刻却有点“显摆”的味道,他侃侃而谈,这种自豪感,好似某个大庄园主人在介绍他的奇珍异宝。

我忽然想起《哈利·波特》系列电影里的一些场景。那些光怪陆离的妖魔鬼怪,那些令人咋舌、看似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其实离不开英国作家J.K.罗琳对大自然的观察以及融合了许多历史传说。

反观我们这个国度,当下似乎就缺乏一些奇思妙想,一些神奇的创造力。而今想来,弄岗丰富的自然生态就蕴藏着激发想象及思考的源泉。

搜寻许久,在一小片绿植下边,眼尖的护林员还是发现了凭祥睑虎。它如同一只大型壁虎,但不同的是,它蓝黄相间的颜色,被我们的电筒光打着,闪着奇异的光泽,煞是好看。我拿起相机蹑手蹑脚靠过去,它似乎害怕人群的靠近,有些闪躲。随着我靠近,这只奇异的动物逐渐在镜头里清晰起来,此刻看来,又如同一只小型恐龙,色彩很好看,那是一种用现代油漆永远也无法调配出来的颜色。它虎头虎脑的,眼睛时而瞥向我们,后来,慢慢爬向草丛深处。

在坡顶,虫鸣此起彼伏,远处石山和树木如同铁艺般,凝固在远处,也好似巨大的铁栏守护着这片古老神秘的土地。湿热的空气中,昆虫的密度越来越大,似乎我们才是那些“外人”,来打搅此间主人。在山坡上休息的间隙,众人才发现天上月亮很圆,很明亮,似乎快到十五了。

“初一、十五”是民间习惯上香的日子。记得刚搬进新家时,母亲叮嘱我说,新的神台,旧历初一、十五要上香,让祖宗认得路,保佑你。但这特殊的时日,我经常忘记,只有在街头喝酒,偶尔抬头看见月圆时,才知道,靠近“十五”或者刚过不久了。

在这他乡异地的山坡上,我重新思考这个时节的特殊意义时,弄岗的山风吹过,山下的许多人与事逐渐飘远,变成夜的一部分。“山坡、明月、奇虫”渐渐在心中勾勒出一首诗歌的雏形,但寥寥诗意如同山顶枯枝,无法生叶。黑暗很快吞没了我,影子和肉体重叠,诗意复归山野。

明月依旧在,人群山下走。

车轰隆隆地开着,路边的树枝草木愈发密集,仿佛都想“碰瓷”一下,拦住这铁皮怪物。人类的探寻欲是无止境的,这是刻在基因里的性格。翌日,我们通过那条越南人修建的水泥路,再次进入弄岗腹地。但由于近段时间下雨,有那么一段水泥路湿滑,坡度也过陡,车上不去。我们一行四人,只能开“11”路,背着拍摄器材往前走。

眼前可见的是一小口山塘,旁边则是移动板房似的一小排房子。这是小型野外科考基地,也是护林员歇脚的地方。除此地之外,四周都是石山与密林。后来飞无人机上去看,这小巴掌大的点,是方圆十几公里中,唯一的人类建筑。

我坐在山塘前的一块石阶上,手肘支着大腿闭目休息。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似乎有什么东西飞起,我缓缓睁眼一看,许多蝴蝶围绕身旁。我的第一感觉不是惊奇,而是柔和的、淡淡的温暖,仿佛是彼此熟稔的生物。我把手撑到两侧石板,如它们般,呈敞开的姿态。一只蝴蝶自然而然停在右膝上,缓缓扇着翅膀,似乎想帮我驱赶湿热,其余的十多只,则一直在身边环飞。

我有些发愣时,小腿处传来刺痛,原来蚂蚁也爬了上来,咬着小腿。我很喜欢眼前这只蝴蝶,虽叫不出名字,但这莫名的缘分,让我有些感动。为免惊扰蝴蝶,我忍着疼痛,保持着姿态不动。不知过了五分钟,还是十分钟,我渐渐失去对时间的觉知。怔怔看着眼前的蝴蝶,一种奇妙的感官替代了“为人”的主体,从黄白相间的翅膀到伸向虚空的触角,再落到它的黑白两色的复眼中。有那么刹那,它替代了我,它成为她,我仿佛看到了这世间终极的秘密之一。都市悠远,人世飘渺,无人无我,许多人和事物不复存在……

不知坐了多久,脑袋发蒙,仿佛刚才的场景是梦。后来,同行的伙伴用她手机里的视频和相片,佐证了刚才经历的奇异景象。我看着眼前的莽莽山林,没有说话,只有一些调皮的蝴蝶还在脑海翩飞。

在农科长的指点下,在路旁山坡上看到了一株令人生畏的植物——毒箭木。它在民间有个更加形象的名字:见血封喉。他不知道从哪里捡来一颗石头,在树干上猛砸了几下,树皮上顿时留下一小块类似人类皮肤的伤口,赭红色的汁液,顺着树干流下几滴来。或许是害怕这毒箭木的汁液,也或许是爬上来时有点喘,镜头推进它的主干时,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再往回走时,忽然从远处山林里传来一个诡异吓人的声音,似乎是某种大型动物的叫声。农科长说,这是黄猄,也叫作赤麂。壮族里有句歇后语:黄猄走老路——照旧。这种动物因为喜欢走旧路,所以很容易被猎人下夹子捕捉,现在数量稀少了。它们的叫声或许是因为受到惊吓,或许也是为了寻找为数不多的同伴。

我忽然想起一个老奶奶的面孔。在远离崇左市的一个偏远小镇上发生过的故事,那会我还在邮政局上班,轮岗到这里不久。在一个赶街的日子,中午时分,人群逐渐散去时,只见一个老妪拄着拐杖,艰难行走在街上,看到年纪大的人,就拦住,说着我听不懂的土话。后来才知道,这是住在小镇附近村子里的一个老奶奶,因为半年前,几个相熟、常往来的老人相继离世,她孤单难耐,就想到街上来找曾经熟悉的老人聊天叙旧。但儿女觉得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就不带她上街。后来,倔强的她硬是拄着拐杖,一点一点往小镇蹒跚走去……虽同属一类人种,但她似乎没能从儿女身上找到与同类人交流的感觉,只能靠着记忆往小镇走去,找老友叙旧。后来的故事,我不记得了,但此时,觉得老奶奶与这深山里的黄猄有点相似。

人类需要共情倾诉的对象,而动物呢,需要吗?

我记起来拍摄前看过的资料,这片弄岗的森林里不仅有赤麂、云豹、熊猴、林麝、中华鬣羚、白头叶猴,还有许多蛇类,以及种类繁多的昆虫。

看着此起彼伏的原始森林,嗅着清新的空气,我似乎找到了小时候对于大自然的期待感。我缓缓敞开五官,小时候的那片“森林”与眼前的喀斯特石山森林幻化重叠,同样的青翠、神秘,绿树浓荫,野花遍地,各种动物活跃其中,处处勃勃生机。

这里是石头的心,披着柔软的绿植;这里峭壁千仞,千万年来滴水穿石,造就了奇特的喀斯特地貌;这里藤蔓遍地,虫吟交响,群鸟飞过,即使在深幽的石隙中,也会开出红色、黄色、紫色的小花……但我知道,瑰丽的风景之下,又是另一番残忍的困境。喀斯特地貌的泥土浅薄,且不连片,只有一些低洼地或者谷底,存有一点土壤,加上弄岗特殊的地貌,渗漏能力强,地表水严重缺乏,很多树木还没有长大就因缺水而枯萎、腐败。

但也正是这些倒塌的树干和腐殖质缓慢填充裂缝,减缓了雨水的下渗,在这个过程中,多种树木花草,依靠祖辈用身体拦截下的珍贵水分,汲取着腐枝落叶中的养分,缓缓生长,开花结果,最终占据了这片山林的每一个角落。

森林不需要赞歌,四季更迭,它们生死往复。

曾在崇左参加过一个名为“青年人的家国天下情怀”的讲座,主讲人叫潘文石。很早我就听到一些传言,说他是一个倔强的老头,占山为王,性格孤僻。

但后来,我知道,他是北京大学的教授,研究大熊猫出身,是一个善良、温和、博学又富有热情的生物学家。1996年,他把目光投向了广西崇左的白头叶猴,后来就一直留在崇左。讲台上的他面色红润,虽然是八十多岁的高龄,但神采飞扬,热情洋溢。他反复提及的两个字就是“生命”。一个常年行走在丛林里研究大熊猫、深入研究过白头叶猴的人,我能从他脸上品读到丰富的情感,他的手臂随着激荡的声音富有韵律地上扬,神情里有着白头叶猴的坚定,目光中却充满人性的温暖。

当时,会场几乎坐满,大家都慕名而来,想看看这个有着许多传闻的老爷子。潘教授在会上也提出了生物多样化的重要性:“人类不可能独立生活在地球”“诺亚方舟必须在大水前建成”“即使面对不公平的待遇,也要热爱生命”等言论。大家被他强烈的呼吁、富有激情的演讲所打动,内心震颤,那发人深省的言论,令人心境大开,产生了许多新的感悟。

我曾去拍摄过白头叶猴,很幸运,第一次就与它们见面。在位于白头叶猴保护区的拇指山下,猴王在最前端的树冠上攀爬,它一边用手快速扯着树叶进食,一边观察着远山的“猴情”,距离我们只有五六米远,但并不怕人,偶尔还飞跃在树丛上,那看似惊险的跳跃动作,对猴王来说却如履平地。

手机上还存有我当天写下的文字:第一眼看到猴王的面孔,就如同看到一个勇猛好斗的人,它的眼神中充满原始的野蛮,有着强大的自信与笃定,它瘦小的身躯里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

原始灵长类动物是人类与猴子的祖先,在地球上所有的动物中,形体与人类最为相近,久久地观察拍照,使我从白头叶猴身上感受到些许燥热。人的体内一直潜藏着兽性,但人性与神性,一直在包裹,或者说在融合着这一种古老的力量。

弄岗保护区也有白头叶猴,但数量极其稀少。听说,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在宁明花山岩画附近也有白头叶猴,但后来也消失了。人类过度砍伐及偷猎,让很多物种都消失了。如同人类僭越上帝的手,抹去了本属于地球一起共存的生物。我在想象,作为崇左的一张名片——世界文化遗产花山岩画,再加上全球只有崇左独有的白头叶猴。一群白首黑背的猴子,攀爬在花山岩画顶上的树丛里,这个场景,一定很美妙。但想象终归是想象,现实瘦骨嶙峋。据说宁明县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还曾经开过一个以猴骨酒为卖点的制酒厂,后来八十年代时,被政府关闭。在左江花山岩画旁,再也见不到白头叶猴。古老神秘的赭红色人像或许再也不能与白首黑背的叶猴相遇。

从弄岗腹地走出来,我用体悟的方式,再次感受到“生命”的可贵,理解了潘文石教授对地球上所有生命的热爱。他无私、纯粹、好学、坚韧的品格,也成就了他在中国生物学界泰斗的地位。但我想,他应该是不在乎这些名声的。我与他握过手,温暖有力,似乎想紧紧握住每一个与他接触过的生命。

他对会后还围着他的一些年轻人说,有空去他位于白头叶猴保护区的研究所游玩,他们团队养了许多鸡鸭,种了很多青菜,都是原生态的,大家来的话,可以一起煮来吃……这只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情的老爷子而已。

我曾写过一首散文诗《猴王》,从另一个角度,记录过这位老人家:

黑暗中,一束光亮了起来,有一个保护者出没在这片贫瘠、神奇的土地。/“猴子难,人更艰难”,1996年,潘文石教授来考察时发出了以上话语。/白头叶猴保护区周边的村民因为生活,而去砍树,也因为贫穷,去盗猎,白头叶猴只是他们交易的动物之一,开荒也只是为了生存。/潘教授发出深沉的叹息。比起研究保护动物,他更注重一个地区的和平共生,良性发展。/他开始利用自己的人脉发动捐款,拿出自己的奖金。给周边村子建造了一千多个沼气池,修建多条村中道路。/在生物界,他多以讲座、论文交流,于村民,他以实际帮助,作为交流的语言。/十多年过去,植被茂密了,叶猴数量增长了,它们似乎也感受到这位老者的善意,时而盘桓在研究所房顶上,偶尔还会蹲坐他身旁,静静看着这位平凡又非凡的老者,仿佛,他才是这片土地上最受尊敬的猴王。

大道至简。他的确是平凡又非凡的一位老者。

那根疑是枧木的“朽木”,被我带了回来。它先是被我置于书柜顶上珍藏着。但后觉不妥,它没有这么脆弱,这是一根硬朗的木头,在喀斯特石山森林里,历经了几十年雨淋虫咬仍不朽烂的一根木头。

后来,我把它放在门口鞋柜旁。出入大门时,都会看上一眼,它有时会散发一些有趣的意象:不朽、光阴、坚韧。

朽木非不可雕琢,心中可成木佛。

崇左被誉为“中国糖都”,甘蔗占全国总产量的五分之一。但有些年,因为旱灾严重,各地的甘蔗都萎靡枯黄,但在弄岗保护区周边的村子,因为背靠着良好的森林生态圈,所以不受旱灾影响,甘蔗长势良好。这可以算是当地民众自发保护弄岗自然保护区的一种“意外”收获。

偶尔,我还会翻阅保护区的公众号,里边时而更新出“终于登顶,目睹了海伦兜兰盛开之美”“追寻山间跳跃的精灵——熊猴”“保护站救助一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斑头鸺鹠”等新奇有趣的推文,这也算填补了弄岗之行的一些遗憾。

在龙州当地的壮语里,“弄 ”是形容幽静的山谷。“岗”,则指的是喀斯特地貌形成的丛峰。正如名字所述,这里有着茂密的植被,几万年来形成的石山森林。

从弄岗回来后,我开始尊重生活中遇到的每一个生命,敬畏一切由来已久的自然产物。我们与各种动植物,似乎连着一根看不见的线,彼此相生相伴。野生动物的今天,也许就是人类的明天。

天地玄黄,斗转星移,纵观这颗蓝色星球几十亿年的历史,生命已在这里存活了久远的时光,人类与地球上共生的动植物们沐日浴月,享受着大地的滋润,但五彩斑斓的自然界,不会以某个物种为中心,造物主的视线一直在游移,这是一种亘古的常态,有时,无关强弱,唯有适者生存。

【施毅,85后,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崇左江州人士,作品散见于《诗刊》《广西文学》《华星诗谈》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