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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文学》2023年第4期|强雯:梅田之爱(节选)
来源:《山东文学》2023年第4期 | 强雯  2023年05月05日08:45

“下了长途大巴车,在貌县汽车站转一个4元钱的中巴,沿采石路走上2公里,就可以到达梅田了。到了梅田,离蔡家湾就很近了。”蔡红宾在纸上画着圈。

蔡家湾在梅田山的西边。也就是说还要翻山越岭一小时才算完。所以总共算下来,从雨市出发,到蔡红宾家,要花上足足5个小时,这还不算等车、换乘的时间。为了让谢玲玲能够完全理解,蔡红宾详细地给她手绘了一张地图。

“我就是山旮旯里的人。”蔡红宾一笑,露出两排整齐雪亮的白牙。这是最拨动谢玲玲心弦的表情。

他真不像从农村出身的孩子,在格子间里穿梭,从不用织锦领带、头层牛皮皮鞋、小西装、紧身西裤的来武装自己,蔡红宾只是随意地套上白T恤和牛仔裤,青春盎然,一副都市男孩的自信。只是口音上,他还将“房子”念成“黄子”,“洪水”念成“冯水”,但朋友们认为那是一种有意的幽默。

所以一开始谢玲玲对蔡红宾的印象就是个都市男孩。他嘴里那些大山、大湾,似乎是他昨天背包旅行过的地方。她歪着头,笑容满面地听他讲述这些山水。他的牙齿又白又亮,完美无瑕。

田埂还很润,一脚踩上去,沉积的雨水就渗出来,带着吱吱的响声。苍耳上的露水随着脚步的震动抖落在皮鞋上,深棕色牛皮露出狼狈样。尽管鞋沿上堆积稀泥,丝毫不能掩藏它高贵的品质。这双皮鞋是蔡红宾的生日礼物。谢玲玲送的,1280元。

“太贵了。迄今为止这是我穿过的最贵的皮鞋。”大山里的人表达感情很朴素,他想谢玲玲应该能懂。

梅田的山不高,一两百米高的丘陵一片接一片。丘陵上下野生着银杏、松树、香樟,也有农户种植的核桃树、苹果树等。每次返乡,蔡红宾都一路哼着小曲。没变,这地方一点都没变,保持着他向谢玲玲描绘的模样。这些年,许多乡村已经大兴土木,砍掉不少林木,修了新路新厂房,还好梅田没有被冲击。

山上还有人在放羊,远远地招呼:“红宾啊——”人隔得很远,但声音却传得清脆。

“是啊——祝二叔——放羊啊——”蔡红宾也认出了他。

“你媳妇儿呢——没跟你一块回啊——”

这是哪跟哪啊。“走丢了——”蔡红宾脸不红心不跳,高声还击。

几株松树在左右摇晃,山风清爽。

拐了两个弯,迎面一个中年妇女在菜地拨弄,看见蔡红宾走来,直起腰。

“这不是红宾吗?回来过中秋?”

“过中秋!”蔡红宾大踏步地跳过一道坎。

能看见的人越来越多了,都是蔡家湾的人,他们相继向蔡红宾招呼,询问他的白领媳妇儿为何没一块儿回家,山里人的玩笑要用山里人的砂石来对付,这些是谢玲玲永远都不懂的,她要知道蔡红宾说把她弄丢了,非怄气不可。空气中翻飞着牲畜毛发的味道,蔡红宾知道要到家了。

车很颠簸,空气又闷,大巴车开不了窗。好不容易到达貌县长途汽车站。刚下车,谢玲玲就被抽身而过的一担挑子撞了,还好没有弄脏衣服。就算弄脏了又怎么样?人生地不熟,小心为妙。满地都是泥巴,可见这下乡的车不少。好在路上人少,不像雨市市区,到处是人,人挤人,人蹭人。去凤湖商业街吃顿人均100元的巴将军烤鱼,都得排队。还是乡下清爽。谢玲玲高一脚低一脚,到汽车站问了貌县石刻景点的车,售票员也不看她,递给一张去金牛的车票,说:“金牛下,三块。”

去貌县看石刻,谢玲玲曾央求过蔡红宾多次,未果。

“老家没谁会专门去看那玩意儿。”

“也不是专门,蔡家湾不就在梅田吗?梅田不就在貌县吗?”谢玲玲不乐意,刚开始还信誓旦旦,一好上就变嘴了,“还不是顺路的事儿。”

“你不懂。”蔡红宾欲言又止,“其实我也没看过。”

谢玲玲没猜透蔡红宾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拒绝呢,还是再等等?或者就是一句大白话,但男女恋人之间没有真正的大白话。潜意识总会出卖自己。

“为什么没看过呢?”蔡玲玲歪着头,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他们相识于一次婚宴。

别人的大喜之日往往促成年轻朋友的火花。当得知这个红口白牙的蔡红宾是貌县人时,年轻朋友都惊呼得跳起来。身在雨市的人,没几个不知貌县石刻,10年前就被封为世界文化遗产,号称世界八大石窟之一。这不仅是貌县的荣耀,也是整个雨市的荣耀——雨市以风景闻名,却仅有这唯一的一处世界级文化遗产。

谢玲玲尤其热切,非要让这个貌县人导游大家去看石刻。蔡红宾爽朗地答应了,并且煞有介事地介绍貌县石刻的渊源历史。

“这些石刻开凿于唐代、宋代,明清两代也陆续开凿。分布于我们貌县的东南、东北和西北扇区。一共有40处。”

“哇,40处,怎么看得过来。”婚宴上就这一桌最闹腾。

“要偷一个就价值连城了。”

“到处都是摄像头。”蔡红宾笑着打断好事者,“这是国家重点文保,不判你个偷盗文物罪,你跑得掉?”

新郎和新娘过来敬酒,惊诧于众人的话题,“大喜的日子,说点吉利的。”

“吉利的,吉利的,阿弥陀佛,上天保佑,祝你们三生三世,无限轮回,和和美美。”蔡红宾先抢了祝酒词。

“看看,人家貌县石刻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大家吆喝着,让蔡红宾一定要当一次导游。

“我真的没有看过。石刻在县城,我住山旮旯。”蔡红宾很认真地说,眼睛还是清澈的光芒。“至于那段历史,谁人不知,当地娃都背过。随便抓一个中学生出来,都是好导游。”

“这不可能。”

“真的,当地人不把它当回事。”

“你在那生活了多久?”

“17年。18岁就到北京念大学去了。”

光线很刺眼,抬头望几眼,就会忍不住打喷嚏。天上看得见大块状的云朵,但轮廓并不明显,透射出的光非常强,从天边到顶上都一样的亮。天气却并不热。五月的风很凉爽地吹着,那是下了夜雨的缘故。一个星期了,基本上都是这样的天气。

“你知道吗?我过去在貌县县城里读书,有时候翘课和同学溜出去玩,到附近的山上神吹瞎侃或者斗地主,那里也有佛像,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你们说的石刻,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们都是走小路,或者翻墙而入,没有交门票一说。”

“石刻在县城?”

“县城里有一个,其余三个就比较分散。”

“你记得清楚。”谢玲玲一字一句。

“当地人都这样说的。不过我真的是没专门去看过。”

“顺便可以去你家坐坐。”

“我怕你不习惯。”

两人在谢玲玲的出租房里靠着,一到周末两人就会守在屋里。提议的时候,谢玲玲的手正抚摸着蔡红宾的嘴唇,那口洁白的牙齿,总是让人相信一切,但蔡红宾话音一落,谢玲玲的手也僵硬地滑落下来。心里有一些颓唐,那是蔡红宾第二次给她推诿。周末白天那么长又那么刺眼,眼巴巴地盼它赶快过去。突然又觉得这样的想法未免浪费时间,周末,原本可以做其他事的。云层真厚啊,模模糊糊的,谢玲玲的心情跟着沉了下去。

午时,蔡红宾家的狗狂吠不停。

“是不是红宾回来了?”蔡母掀开烧鱼的锅盖,侧身问老伴儿。

“可能是吧。狗不安生。”蔡父叼着根烟杆走出厨房。

大狗围着蔡红宾一路跑上来。

“它还认得我。”蔡红宾高兴地捉起了大狗的两只前脚,逗它。

“这么晚才回来?”蔡父接过红宾身上的背包,“你妈正在给你弄鱼。”

“好啊。”红宾高兴地嚷道,“又可以吃鱼了。哥嫂呢?”

“你哥还在跑车,晚上才回来,中午就不等他了,你嫂子在后院带娃娃。”

房间很黑,父母白天不爱开灯,蔡红宾习惯了,村里人都这样。虽然从大学起就很少回家,但逢年过节还是要来看看的。妈妈的头发成了花灰色,又老了,她在灶台上扭过头看了一眼儿子,眼睛亮闪闪的。

“哎呀,真香!”红宾亲热地走到她身边,“妈妈,我给你带了好东西,等会过来看。”

“好,好。”蔡母手脚不停,在锅里铲了几铲,“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中饭七样菜,泡椒草鱼、红烧肉、酸菜雪里蕻、醋熘萝卜、糖醋青菜。

“我都说了,别整这么多,把你累得。”蔡红宾吃得抹嘴。

“晚上把鸡杀了,你哥要回来吃饭。一天到晚跑运输也累。”

嫂子喂了一口红烧肉给儿子,儿子给吐了出来,是一块肥肉。

“哎哟,这么小就挑嘴,不乖。”蔡红宾拉着侄子的手佯装作打。

“听见叔叔说没有?不许挑嘴。”嫂子把肥肉放到自己碗里。

“小孩子什么都要吃才好,像你哥那样,你哥身体就比你好。”蔡父冲蔡红宾说。

“红宾也瘦了,在城里怎么就瘦成这样?”蔡母夹了一块大瘦肉给儿子。

“主要是没有吃到妈妈做的菜,怎么不瘦?”蔡红宾露出一口白牙。

“会讨乖了。”嫂子笑,“这嘴会讨女孩子喜欢。”

“谢玲玲都没照顾你?”蔡母问,“好女人的本事就是把男人养胖。”

“我还要问你们呢。”蔡红宾这才想起什么,半是不好意思地问:“怎么村里人都知道了,我一路上回来,每个人都在问。”

“怎么问的?”

“问怎么没把媳妇儿带回来?”

“大家都关心你。”蔡母说,“村儿里有什么事能瞒得住,再说又不是坏事。你哥像你这个年纪都生崽了。”

“又来了。”蔡红宾皱眉。

“对了,她家都有些什么人?”

“就她一个,独生女。”

“长得好看么?”

“可以,反正不丑。”

“办公室主任是干吗的?”

“就是管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职场精英!”嫂子插话,“妈不懂,你别瞎说。”

“就是写字楼里的职员。小中层吧。”蔡红宾有些不耐烦,“我在电话里不是都告诉你们了吗?”

“那一月挣不少吧?”

“还行。”蔡红宾想起什么,把脚一伸,“这双鞋就是她送的。”

大家都把头往桌子边探过去,“多少钱?”

“1280。”

“什么?”

“乱花钱。”

“这是讨咱红宾欢心。”嫂子说。

蔡红宾把脚收了回去。“她还说想来看看咱家。”

“姑娘要相家就相吧。”

“等我们搬进补偿房再来不迟。”

“对了,那天你哥说要去看看你们俩,干吗不让呢?”

“哪天?”

“你哥也不是经常去雨市,那天顺路就想去看着了。”

“有什么好看的,人家不好意思。”

“你这孩子,你看你找个媳妇儿,都惊动了整个蔡家湾了。”

“她不是我媳妇儿。这才多长时间。”

“我是山窝里飞出来的独角兽。”

“什么独角兽?”

“就是蔡家湾独一无二、独占鳌头、独步天下、绝无仅有的骄傲。”

“这么夸自己?”

“这不是夸,是内疚。要是父母没供我念高中,我就不会考上大学,只会成为一个身体结实的庄稼汉,肌肉突出的那种。”

蔡红宾确实太瘦了,身上一点肉都没有,腿就跟白鹤脚一样细,个子本不高,仗着瘦的缘故远远地还以为玉树临风,仔细看了,背竟然还有一点拱。

谢玲玲说了几次你多长点肉吧,蔡红宾唏嘘,“没有女人照顾怎么长得起来。”说话的样子活像一个城市小无赖。实际上蔡红宾在雨市一家最大的电脑城——宏兴电脑城供职。虽是品牌大厂的小伙计,但随口蹦出来的专业词汇,解决电脑问题的专业能力还是很让人信服。

相识以后,谢玲玲常介绍朋友来蔡红宾这儿买电脑,要不就拉上蔡红宾帮朋友做参谋,既专业又不挨宰,还联络了感情。蔡红宾喜欢帮忙,尤其是别人必恭必敬看他和卖家砍价的神态,内存条、CPU、各种品牌的名字,外行听得如天书,那眼神里写着:专业人士就是不一样。

在北京求学那些年,他不再是独角兽,回到雨市,依然有泯然众矣的失落感。走在大街上,像蔡红宾这样的,就太平凡了,只有在电脑城里,他才能感觉到自己的独一无二。虽然学了计算机专业,但这专业的人多如牛毛,重点大学又怎样,现在还不是一样在电脑城里混,虽说现在一个月的工资顶家里一年的收入,蔡家湾都指望着他当大人物,可在雨市你蔡红宾还是个穷人。蔡红宾觉得自己穷,是从别人眼中瞅出来的。

一个月除去房租、吃饭、交通等基本生活开销,每个月还是能攒下个一两千元,可他一个大男人,不出去交际也算够用了。可是经常不交际,别人就有了闲话,他又没女朋友,攒那么多干嘛?有时迫于人言,蔡红宾不得不应酬一下,囊中羞涩的尴尬,让他好几天都省着弄点泡姜下饭。

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只是每个月都要存上那么一点,哪怕是存上500元也好,心里才踏实,这是一种习惯,习惯久了便成了性格。就他目前的经济状况,他也不奢望有哪个女人来爱他。就算是不小心爱上了,他也要观察对方的持久度。天上没有掉馅饼的事,是真是假,还是让时间佐证。

雨市的人特别多,尤其是公车,人满为患。蔡红宾送谢玲玲回家,这一线路的车要经过火车南站。刚开始,谢玲玲有些不好意思,说,“别送了,我那线路,人多车又脏。”说这话时谢玲玲完全是为蔡红宾考虑,火车站紧挨着全市的水果批发市场,上上下下的人中农民特别多,扁担、背篓、蛇皮口袋,摩肩接踵,好好的一件衣服可能就给划脏了。蔡红宾脸上虽还挂着笑容,但心里就有了些疙瘩,谢玲玲真的完全能容纳他或者他的家庭吗?那天,蔡红宾正穿着件雪白的T恤,套着七分长牛仔裤,他坚持要送谢玲玲。车厢里很闷,顶窗开着也换不过气来。这一线路的车不太好,没空调,司机开起来就像发了疯一般,每扇窗户都被震得哐啷哐啷响,所以靠窗的人习惯把窗户关严实,即使有人喊热他们也不开——风太猛。人们私底下把这样的车叫板板车,一开起来就要散架的板板车。现在这样的车已经被雨市纳入了淘汰计划中。

蔡红宾揽着谢玲玲的肩膀,尽量靠近些,她说过这车很脏,鸡笼鸭笼的磕磕碰碰,他要保护她,保护她的干净衣裳不要被弄脏。就在这时,蔡红宾一转头,看见了一个老妇人,很老,正在上车。她把扁担放在车厢前面,售票员很不耐烦地踢了下她的扁担,让她把箩筐顺顺。老妇人有些执拗地把住箩筐,眼睛并不看售票员。“你这人怎么回事,让你顺顺。你让别人怎么站!”售票员的火气来了。老妇人的脸上涨着一股情绪,“一会儿就下了。”她小声地委屈地说。

“你一会就下我一会还在上人呢。”售票员一点也不让半分。几个乘客扭过头来看他们,老妇人有些气短地把箩筐往驾驶座里边靠,身子尽量靠着它们,腾出些空间给别人站。一时间,蔡红宾有些哽咽,突然想起了妈妈,和她一样苍老,但年龄并不大。还有那个一年四季都黑咕隆咚、白天不习惯开灯的家,那个大山里的蔡家湾生活,妈妈几乎没出来过,她太辛苦了。T恤太白了,白得让蔡红宾自己都觉得耀眼,他突然觉得有些眩晕,一片刺眼的白色好像在眼前挡住了视线。

谢玲玲碰碰他:“怎么了?”刺眼的白色淡化了,蔡红宾恢复过来,笑笑,摇摇头,他又顺着刚才的视线看那老妇,老妇已经背对着他,两手紧护在栏杆上。蔡红宾用力护了护谢玲玲,心里想的却是母亲的肩。谢玲玲有些温暖,大山里的男孩子是不是都这样体贴,她真担心他的白T恤给弄脏了,多可惜。

“洁癖。”

“什么?”

“要不是你老嫌这也脏,那也脏,我早就带你去山里看看了。”蔡红宾刮了一下谢玲玲的鼻子。

“我还不是为了你。经常穿这么干净。”谢玲玲说,“白色多难洗。”

“去貌县的车,我怕你受不了。你总嫌脏,还有很多农民上上下下的。”

谢玲玲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你要不这么娇气就好了。”

“我根本就不娇气。”

谢玲玲睁开了眼睛,她被旁边一个卷棕树皮的人给挤醒了,居然打个小盹。途中又上来了两个人,一个老头,或者应该是中年人,只是脸上的沟壑太深重了,黝黑的脸,很典型的农村老汉,身后跟着个稍微年轻的,是个妇女,说稍微年轻也只是脸上少了些皱纹,走路的样子相对轻快,她卸下背框,两棵大牙很突出地向外翻,黑黄黑黄的,一屁股坐下去,熟稔地和售票员招呼开来。中巴车上的座位已经满了,大多是村里人。车一路开一路停,不紧不慢地摇着。打开窗户,风也不大,很温柔地吹,有股香樟的味道。相隔百来米就出现一户人家,黄狗躺在自家院坝悠闲地睡觉,一两只花母鸡上蹿下跳精力旺盛地觅食。远远的有果树,还有不高的山,就像蔡红宾说的那样,大片大片的丘陵。

“金牛是不是个农村?”谢玲玲问身边客。

身边拨弄棕树皮的老汉很奇怪地望着她。

“我是说貌县石刻周围是不是农村?”

“你干吗呢?”晚饭后正在刷锅,谢玲玲的短信息就到了。

她还挂念着我,蔡红宾看到手机偷偷地笑了。顺手又把手上未净的水往裤子上抹了抹,回道:“整个蔡家湾的人都知道你的存在了。”发完后又把刚储存的“已发送信息”调出来看看。自己干笑了一下。

“才回来一天就舍不得了?”哥哥在后面用胳膊捅了红宾一下。蔡红宾转过头还笑。

“还没见你乐成这样,城里女孩很现实。”哥哥揭开锅里的一个红苕啃起来。

“要像你这样,把嫂子一天都关在家里,她就不会现实了?”

“这人跟人不一样。”

“人和人其实差不多。”蔡红宾想起两个人的甜蜜来,周末他们会在出租小屋里聊天,看电视,偶尔逛逛商场,晚上做饭吃。她的电脑问题,他一应承包。反正总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都是小问题,用360杀毒软件一下就能解决的问题。她的同事说在公司里她雷厉风行,可是在二人世界中,蔡红宾倒觉得她很温柔,除了一根筋地要去看貌县石刻外,没毛病。

“女人就不要见太多世面,不好管,男人累点都没关系。”

“好,以后我发财了,就给你和嫂子打个店铺,你也不用这么累了。”

“好兄弟,先谢你,”哥哥拍拍红宾的肩,“还是先照顾好你自己,妈都说你瘦了,我看也是。整点好吃的,男人的身体是本钱,还没闯出个名堂就坏了,怎么成。”

一家人正等蔡红宾出来看电视,马上要演联欢晚会。蔡红宾坐到母亲身边,老娘照例扯些东家女、西家儿的事情,琐碎中,他已经记不清谁是谁,乡里人的名字,简直要对不上号来。陪了一会儿,蔡红宾欠欠身体,就搬了个小板凳到院坝里去了。月亮很亮,映得周围黑蓝黑蓝的。田地里传来呱呱的蛙鸣,但声音远不如夏天那样雄浑了。谢玲玲说自己很喜欢听蛙鸣,在她家周围几乎听不到这种声音了。

蔡红宾去过谢玲玲的老家。和一帮朋友去的。谢玲玲的父母是一家机械大厂的职工,但都已经退休,家里养了一只宠物狗,一有客人来就一个劲往身上蹭。去的那天谢母正在院子里遛狗,谢父出去钓鱼去了,他们对女儿的事似乎不闻不问,也许是女儿经常带朋友来家中玩的缘故,习惯了。反正一帮朋友在谢玲玲家匆匆歇息了下,就登山去了。那山叫飞霞山。谢玲玲以前提过的,红霞漫天的山。大家兴致很高涨,谢玲玲带头冲锋。

“以前这山上的树种可多了,什么飞蛾树,猴欢喜,听都没听过的名字,后来搞运动被大面积砍伐了,再后来又搞绿化,全给种上了松树,听——”

果真松涛一阵一阵的。

“他们说这飞霞山上的树种太单一,改名叫松树山最好。我才不管它是什么山,就是喜欢!”谢玲玲大声向身后的朋友介绍,眼神却勾勾地指着蔡红宾。

蔡红宾心里一阵荡漾。

山很陡,每上一步都能精细地看见脚下的景色。风也因此猛灌,呼啦啦地,吹得年轻的朋友紧紧抱成一团。

玉尖峰是飞霞山的最高峰,在峰巅上大半个雨市尽收眼底。谢玲玲爬上去,忘情地对着一望无际的密林高山放声大喊说:“蔡红宾——我要去貌县——”

声音从上往下传,只有林间忽忽的风声作陪。

蔡红宾一下有些激动起来,他拉谢玲玲到一边,“带你去就是见家长了,见家长怕不怕?”

谢玲玲眼睛湿湿地,眨巴眨巴地对视蔡红宾,不说怕也不说不怕。

此刻,大狗舔了下蔡红宾的大脚丫,凉凉地,蔡红宾的大拇指生得奇特,胖胖的,像圆头和尚,这不仅与其他脚趾就是他全身的比例都很不相称。蔡红宾有些冲动,他摸摸大狗的头,大狗的眼睛水汪汪的,长舌头掉出来,一副深情模样,他赶紧跑到里屋去拿手机。

“到貌县来玩,好吗?我想你了。”他忍不住发出一条短信。

一路停停走走的中巴车终于摇到了金牛车站。车站离石刻公园还有些距离,一路走过去,能看见好多人在打磨石头,附近有一家专门的石艺加工厂,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吩咐运货的事宜。更多的在卖工艺纪念品的,石头做的家伙,拇指大的,巴掌大的,各有千秋。还有一些香客,凡是幽静的地方总少不了寺庙。谢玲玲觉得有些冷,香烛的味道让她觉得阴森。路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旅游观光客,一边走一边看,拿香烛的老板娘还在热情地推销,谢玲玲远远地避开了。其他的都是当地的农民,路两旁还稀稀拉拉地摆着卖菜的筐子,各自扯着闲话。

“就我哥,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好看的,你怎么这么喜欢显摆啊。”

“哥哥看弟媳,有什么不对?”蔡红宾嬉皮笑脸地。

“你看看他电话里问的,长什么样?多大了?干什么工作的?一个月收入多少?家里都有什么人?父母是干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谢玲玲模仿着蔡红宾兄弟接电话的语气。

“蔡家湾就我一个独角兽,不关心点行吗?”蔡红宾想幽默一下。

“打听这么仔细,生怕你吃亏了!”谢玲玲说。“那我要买房的事,你跟家里说了吗?”

“还没有,要不你亲自说?”

“我跟他说犯得着吗?他一会错意,以为我要借钱。”谢玲玲想,农村人把钱看得可紧了。

“他也没钱借你。” 蔡红宾试图安慰女朋友,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不对味。

“你说你哥什么意思?干吗非要见?我让你陪我去看下房子,你就推三推四。”谢玲玲扭头,她想买个小户型,现在供得起,既是一笔投资也是一份婚嫁筹码,要是蔡红宾陪看,说咱俩一起买吧,那他们就可以走入更深的一段关系中。总之,一块看房这事很重要,与自己,是可进可退的一步。现在,谢玲玲注意到蔡红宾的白牙了,那么整齐,咬合得这么妥帖,但是这个人好像就只剩这么一点了。

“你看我又没什么钱,工作也马马虎虎,碰上你这么个年轻的好看的办公室主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高兴,就想让所有人知道。”蔡红宾说,“说不定村里都知道你谢玲玲了。”

“我哪里好?”谢玲玲说。

“各方面条件都好。我就不知道像你这么好的,为什么会看上我。”

“我告诉你为什么看上你,因为我想去看貌县石刻,需要一个免费导游!”谢玲玲故意打趣。

蔡红宾脸白了,这话不是真心话,换平时说,是打情骂俏,但此刻听来,就这么刺耳。

“你有心理障碍!”

“我看是你有障碍!”

“你在躲什么,你认真点好不好。我哥好不容易来一趟城里,他一个人很辛苦,嫂子没上班,在家带孩子,全家人都靠他供养,我一个大学毕业生,到现在都没给家里拿上钱用。”蔡红宾的声音有些变调。今晚太重要了,哪怕谢玲玲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安安静静坐在他们兄弟俩身旁,他们的关系都会大不一样。他们可以走得更深一步。但这些话,一个男人怎么说得出来。

“你以前还说希望和我到貌县去看看,现在连我哥都不敢去见——”他开始激她。

“两码事!”

“怎么两码事?”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我不去了!再说,我今天约了售楼小姐看房。”

“谁晚上还看房?”

“晚上为什么不能看房?白天和晚上看的效果各有不同。”

蔡红宾当街愣了愣,一句话没说出来,掉头就走。

“是买北山和西山的通票还是只买北山的单票?问你呢,嘿,这丫头发什么呆。”售票员提醒对方。

“干啥?不买票就到后边。”后面的人嚷嚷起来。

“通票,通票。北山和西山相距多远?”谢玲玲回过神来。

“12公里。”

“12公里啊?那,那我还是先买西山的单票好了。”

“不买通票了?”售票员疑惑地问。

“不买通票,就买西山的单票。”谢玲玲递上钱,接过了门票。

门口两个值勤的朝谢玲玲仔细打量了下,确保没什么神经问题,让她进去了。一股浓郁的香樟树味扑鼻而来,石刻在一个U形山湾里,凿在崖面上,还要向下行两百来米才可见,谢玲玲在林中穿行,从下方深处传来喧闹的声音,是孩子此起彼伏的笑闹声,还混合着讲解员各带地方特色的普通话。平日里的貌县石刻也这么热闹。

“貌县石刻摩岩造像有五万多尊。它以题材广泛、内容丰富、技艺精湛而著称。全县有石刻40余处。以西山和北山的规模最大、刻像最集中、造型最精美,是唐宋时期石刻艺术的代表作,由19组佛经故事组成的大型群雕。其构思之奇妙,设计之科学,造像之精湛,均堪称杰作……”

谢玲玲闻声转头,看见一个仪态大方的讲解员正带领十七八个观光客朝这边走来,她让路向她笑笑。

“现在,我们就一起来看看这些西山里的佛经故事。”讲解员也回头冲谢玲玲一个职业微笑,谢玲玲趁机加入到观光客中。

“西山石刻有两处为代表,一个是大佛湾,一个是小佛湾,首先我们来看看大佛湾。大佛湾崖面长500米,造像刻于东、南、北三面崖壁……”

大佛湾,小佛湾,蔡家湾,这里的地名是不是都习惯叫什么湾?蔡家湾,蔡红宾,蔡红宾,蔡家湾。

谢玲玲总是很隐晦地将男朋友带给父母相一相,比如说正好路过,同事们来家里吃个便饭,或者他来送个文件给我……谢玲玲的父母从不多问,看似散淡无所欲求,对女儿的恋爱还是能明察秋毫,婚姻大事不能儿戏。

“小伙子不错,只可惜是农村的。”母亲的话总是点到为止。

“女孩子还是要多注意安全。”父亲和母亲各说各的,但总像演双簧。

“知道,知道。”

喜欢,有时就是一种明朗的感觉。比如今天正好晴朗,人心就莫名雀跃,比如雨后森林清新,踩在树叶上就禁不住沉浸;比如一口健康明亮的白牙,让人想靠近。这种自然而然生发的感情,都是喜欢,都是谢玲玲对蔡红宾的感情。没有患难,没有波折,其实那就是青春本来的面貌,从旺盛的生命之树中生发了枝桠,一直向前一直向前,也可能一阵暴雨就折断了,也可能无所阻拦,枝繁叶茂,以后便是屹然不动了。不管怎样,他们还处在这样的初期,说不出什么理由,那仅仅是生命最原本的姿态。

……

(节选自《山东文学》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