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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肖克凡:妈妈为什么要讲故事(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 | 肖克凡  2023年04月28日08:13

肖克凡,现居天津。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天津大码头》《旧租界》等八部,小说集《你为谁守身如玉》《蟀蟋本纪》《爱情手枪》《天堂来客》等十六部,散文随笔集《一个人的野史》《有时候想念自己》等四部。长篇小说《机器》获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生铁开花》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中篇小说《妈妈不告诉我》《继续练习》分别获得《人民文学》年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

 

不知不觉就春天了,小意耸耸鼻子,没嗅出什么新鲜气息,爸爸还是爸爸——哑了嗓子不能演戏,成了话剧团里的大闲人。只是妈妈有了变化——郗团长同意她恢复演出。新华戏院大门外贴出海报,“传统魔术,大变活人,人藏柜中,难以脱身,九把钢刀,插满柜身,柜里柜外,性命莫问,惊险刺激,少儿免进。魔术主演——涂志秀”。

听说“大仙女”露面了,老城区人们纷纷来买票,日常生活重复不变样儿,人们特别想惊诧起来,既然不忍看高速公路撞车不愿悍匪抢劫银行,那么观看杂技魔术最可心。

“大仙女”是本埠观众送给涂志秀的爱称,小意当然高兴。可是想起童话故事里仙女总会返回天宫远离人间,他又害怕妈妈真成了仙女。天宫遥远,坐火箭都去不成。

小意小时候得过病,因此发育迟缓。别人家孩子茁壮成长,他十二岁了乍看就是学龄前儿童。他小学一年级就退学了,说是要去那种特殊教育学校,可是几年过去仍然待在家里。他喜欢拿蜡笔画画儿,偷偷给爸爸妈妈画了像,还有胡同里老木匠高爷爷、邻家女孩小菱,以及各种动物主要是猴子,以缤纷五彩建立自己的小人国。

小意没事儿爱跟高爷爷说话。这个老木匠会做那种折叠式梯子,打开竖起上树摘枣,折叠放平代替板凳,坐着抽旱烟晒太阳,小意认为这种变化特别神奇。后来高爷爷发现这孩子不同寻常,你今天跟他说过的话,明天聊天他还能学舌,内容八九不离十。高爷爷暗暗惊讶,这孩子脑膜炎后遗症不如正常孩子灵光,可是学起舌来基本不差样,这叫偏才。

小意也有橡胶脑袋不过电的时候。比如他认为老木匠做的折叠梯子变化神奇,属于变魔术性质。高爷爷说做木匠活儿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寻常手艺,变魔术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神奇本领,所以人们管你妈妈叫大仙女。

小意听了高兴。妈妈不光长得好看,表演魔术更精彩,比如拿手节目“旱地钓鱼”,她手持鱼竿走下舞台来到观众席,猛然甩竿便钓出欢蹦乱跳的鲤鱼,惊得观众高声尖叫。

当然也有观众高喊鱼是假的。大仙女再次甩动鱼竿钓出更大的鲤鱼,弄得那观众身旁水淋淋湿漉漉,引起哄笑。有观众不服气把两条活鱼买回家去,一条清蒸一条红烧,没想到鱼肉细嫩味道鲜美,这就给大仙女传了名,也让小意坚信妈妈魔术是真的。

小意爸爸名叫马得路,所以小意姓马。自打坏了嗓子不能登台,马得路闷在家里写剧本,好像要做莎士比亚的跨国转世灵童。可是剧本总写不成,就喝酒解闷减压。妻子的魔术搭档邬宗德来家做客,就劝他切莫喝酒伤身。

马得路瓜子脸吊角眼,这脸庞适合京剧须生,但他酷爱话剧而且坚信喝酒使人斗志旺盛。邬宗德小伙子满头卷发脸庞白净,目光明亮操着北京腔调说,你干吗非要斗志旺盛呢?和平年代也没人让你爬雪山过草地。

小意好奇问雪山草地在哪里。马得路抚摸儿子脑顶说,我的傻儿子,爸爸写剧本等于爬雪山过草地,所以雪山草地就在咱家。

小意曾经问爸爸要写什么剧本。马得路说要写有追求的人,有追求的人不怕死。小意认为自己就不怕死。马得路说你是孩子当然不怕死。

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不怕死呢?妈妈叫大仙女生病照样吃药。

确实,涂志秀居家养病光吃药不爱说话,就爱看《魔术大王历险记》,好像这本小人书里有治病药方。

小意是个病孩子,这样就延续享受孩童待遇。每晚睡前妈妈讲的故事正是《魔术大王历险记》。这本小人书挺薄的,可是妈妈越讲越厚,今天讲的情节跟前天不同,前天讲的人物跟今天两样。这让小意觉得妈妈要重新编写这本小人书,因此不停地寻找自己满意的答案。于是妈妈讲故事好比旋转万花筒:这个魔术大王,那个小满姑娘;这个小满姑娘,那个魔术大王……有时妈妈声音倏地变得遥远,小意连忙睁开眼睛瞅见妈妈还在身边,这才放心了。

每次讲完魔术大王的故事,妈妈把这本小人书锁进抽屉里,总是自言自语,人世间哪有这么简单的人物,人世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不是生离别就是死里逃生……

小意开动脑筋寻思魔术大王的模样,还有他的魔术搭档小满姑娘,可是越寻思面目越模糊,看来妈妈讲故事挺不容易的。

爸爸剧本总写不成。妈妈停喝汤药,使用爸爸写剧本的稿纸,动手给领导写请战书要求恢复演出,之后派小意送到杂技团交给郗团长。小意不认识这个字。妈妈说“郗”是希望的“希”的读音。小意懂得“希望”是好词,就把好词装进心里了。

一路念叨走进杂技团办公室,小意递交妈妈的请战书。郗团长打量着这个面有憨相的男孩说,现今时兴停薪留职下海经商,像你妈妈这样死磕魔术的人少有,她还能找到杂耍班子的下落吗?像你爸爸这样跟剧本玩命的人也不多,他还想写出惊天动地的大戏呀!当然啦,胸怀大志郁郁不得志,还是值得同情的。

小意听爸爸说过,妈妈高中毕业不念大学,报考杂技团跟师傅学魔术。杂技团里那些演员,走钢丝的、攀杆子的、蹬纸伞的、转盘子的、抖空竹的、骑独轮车的、叼花儿的……多是门里家传技艺,只有妈妈是个外来人。她用心钻研勤学苦练成了著名魔术演员。

那时爸爸还能登台演话剧,在《白石山风云记》里扮演江湖好汉。戏里江湖好汉身受重伤,还能把那个恶霸打跑。小意看过新戏彩排,跑去后台朝爸爸竖起大拇指。马得路面无表情说,演戏呗,假扮呢。

小意生气了说,明明好汉把恶霸打跑了,您怎么说是假扮呢?江湖好汉身受重伤没死,他总会养好身体的。

马得路对儿子解释说,这出戏里江湖好汉受伤没死,可是他只能活在这出戏里,一离开舞台人就没了。

小意想起那本小人书里的魔术大王,居然能把大活人从戏台上变到城墙外边去,就问爸爸这不会是假的吧。

什么叫真什么叫假?你妈妈整天研究这段故事传说,她下了真功夫倒是没掺假。

小意沿着爸爸话茬儿说,高爷爷说城墙早就拆了,没了城墙妈妈怎么研究呢?

你妈妈不研究城墙,她研究从前那些变魔术的人。马得路眉头紧皱说,你将来长大帮助你妈妈研究吧,这是她的头等大事。

等我将来长大了,就把大活人从城墙外边变回戏台上,这样问题就解决了。小意的思维果然与众不同,弄得马得路接不上话茬儿。

之后小意模仿妈妈的话语说,是啊,人世间哪有这么简单的人物,人世间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马得路听罢有些惊奇,问儿子这话从哪儿学来的。小意反倒问爸爸,您说那本小人书里究竟有多少故事?妈妈怎么总也讲不完呢?

马得路顿生感慨说,你真是你妈妈的儿子,你们娘俩儿跟那本小人书有缘分。

小意的模样挺逗的,圆脸蛋圆眼睛圆鼻头。这孩子有时表情像动画片里的鼹鼠,让人产生隐痛般的怜爱;有时嘴里冒出些怪异的想法,几乎超出生活常识,令人惊讶不已。

这时候,马得路果然听到儿子说,爸爸,我怎么觉得那本小人书就像妈妈吃的药呢?一天三次忘不了。

想成为编剧的马得路大受触动,不知如何应答。

妈妈恢复演出的首场。海报里“新编魔术,大变活人,人藏柜中,难以脱身,九把钢刀,插满柜身”的内容,吸引市民们购票,星期六晚场客满。

小意提前溜进后台伏在舞台侧幕条后边,瘦小的身材好像石头缝里钻出团灌木。酱紫色厚绒大幕时不时蹭着小脸蛋儿,仿佛有人伸手轻轻抚摸。这种感觉好比亲人关爱,小意尽情享受着。

准备演出后台忙碌,没人注意这团灌木。小意撩开侧幕条望着前排座位的茶点,禁不住咽了团口水。妈妈不许他出门随便吃东西,说那样没有教养。“教养”这词只有妈妈说得出。杂技团里把昨天叫“夜儿隔”,把吃饭喝汤叫“灌缝儿”,把笨头笨脑叫“傻巴儿”,把莽撞人叫“愣子”……他们说话跟妈妈大不相同。妈妈有点像小学老师。

邻居女孩小菱她妈妈就是小学老师。小菱长得又白又胖,容易令人联想到白面馒头。小意羡慕白面馒头每天背起书包上学,自己只能窝在家里拿蜡笔东涂西抹,哼唱那首“外边的世界很精彩”。

小菱十岁,她误以为小意是弟弟,就有姐姐的优越感,总爱挖苦这个“傻弟弟”。但是小意不记仇,邀请她来看妈妈首场演出,可是人家不感兴趣,说那些魔术变来变去都是假的,只有科学才是真的,所以我长大要当科学家。

你说只有科学才是真的?我妈妈变魔术我爸爸写剧本都不科学……小意有些失望。

你脑膜炎后遗症做不成科学家。小菱给“傻弟弟”指明方向说,你将来做你妈妈助手,让她拿你研究大变活人吧。

呵呵……小意不气不恼反而笑了,他的笑容特别真实,一点不掺假。

新华戏院的紫色大幕缓缓拉开,躲在侧幕条后边的小意收拢心思。今晚开场节目“抖空竹”。四个身穿红衣绿裤的女子满台飞舞,抖得空竹嗡嗡作响,营造热气腾腾的气氛。

抖空竹节目暖了场,换来独轮车表演。男演员脚踩小轮车,快速围绕舞台转圈,不停做出各种惊险动作。独轮车节目下场,两个身穿黑色坎肩的攀杆演员登台亮相,小伙子不断做出“扯旗儿”“卧鱼儿”惊险动作,表演结束稳稳落地,脸不变色气不喘……

轮到白脸蛋红鼻头的小丑上场,这模样就是扑克牌里的大鬼。他跑来跑去到处给别人添乱,差点儿滑倒引得观众大笑。这时小意便踏着笑声跑去化妆间找妈妈。

后台角落里竖起几扇薄板屏风隔成化妆间。小意扒开屏风缝隙伸进脑袋,看见化妆镜前妈妈伏身写着什么,这样子很像小菱的妈妈晚间在家批改学生作业。小意忍不住问道,这儿就您自己,邬叔叔他呢?

化妆镜里的涂志秀画了眉毛描了唇,短发齐耳,身穿银灰色迎宾服,这让儿子感觉妈妈变了个人。涂志秀眨眨大眼睛对镜子里的儿子说道,郗团长派邬宗德上台顶坛子去了。

邬叔叔表演顶坛子?小意连忙问谁做妈妈的搭档。涂志秀说邬宗德临时补缺,演员要听从领导安排。

小意索性扒开薄板屏风挤身进去说,郗团长是不是要把您和邬叔叔拆分开?

涂志秀转过身来说,小孩子不要乱讲话,这都是工作需要。

从前台响起哗哗掌声,听着好像哪里管道开裂流水。涂志秀起身说邬宗德是个多面手,顶坛子耍盘子,飞镖子甩鞭子,样样精彩,不过他就喜欢魔术戏法……

涂姐,您又夸奖我呢。化妆间屏风外边传来邬宗德说话声,今晚市里文化局局长来看演出,郗团长特意安排前排座位配了茶点。

哦,领导光临咱们照常演出就是了。涂志秀从衣柜里取出黑色丝绒斗篷,皱皱眉头重新放回衣柜里说,今晚不能表演旱地钓鱼,这位文化局局长姓俞,鱼跟俞谐音要避讳,郗团长不会同意把俞局长从座位底下钓出来的。

小意听了以为文化局局长姓鱼,所以今晚不能钓鱼,于是心里很不服气。我爸爸叫马得路,我叫马小意,如果这样避讳我们就不能过马路了?这样想着小意使劲扒开薄板屏风挤出去,可是邬宗德叔叔已经走开了。

轻手轻脚潜回舞台侧幕条旁边,小意脸颊两侧肌肉痉挛,便伸手揉搓好像小猫洗脸。小猫洗过脸蛋儿,可巧涂志秀身穿银灰色迎宾服出场了。

涂志秀脸色微红短发乌黑,身材挺拔朝观众鞠躬致意。满场高喊“大仙女!大仙女!”

邬宗德身穿黑色燕尾服皮鞋锃亮,从后台推来黑色大立柜,稳稳摆在舞台中央,之后敞开两扇柜门,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反复向观众展示着。

观众们看得眼花缭乱,突然有人高喊“这件道具是漏底,舞台下面有地洞,大活人说跑就跑!”

伴奏音乐戛然停止,满台灯光倏地熄灭。只剩一束追光照亮涂志秀的搭档邬宗德,欢快跳出“踢踏舞步”走着圆场,皮鞋踏得舞台噼噼啪啪山响。他突然甩头,定住身形,两道目光投向台下,似乎询问哪位说舞台底下有地洞。

伴奏音乐再度响起,舞台灯光大亮。涂志秀和邬宗德并肩向观众致意,“大变活人”的魔术开始,戏院里气氛热烈起来。

小意不知道爸爸来了。马得路悄悄落座戏院末排,并不言声。只要妻子演出他必进场观看,还携带那架袖珍望远镜和记录本,似乎随时准备应对重大事件。今晚破例没有喝酒,他举起袖珍望远镜观测前方。邻座的胖男子浓眉大眼红光满面,轻轻推推他肩膀说,你台湾来的特务吧,侦察什么呢?

马得路不吭声。邻座的胖男子抬手拢拢鬓角说,我看你带着望远镜来的,准以为变魔术是真的吧?以前我也这样认为。其实变魔术肯定有偷手。

马得路仍然不吭声。胖男子继续发表言论说,你拿望远镜观测也没用!人家大仙女变魔术就要把假的变成真的,你自己回家琢磨去吧。

终于马得路眨了眨吊角眼说道,我认为变魔术不都是假的,从前有个魔术大王,他能把大活人从柜子里变到城墙外边去,谁能说那是假的呢!

你说什么?他把大活人变到城墙外边去?胖男子好奇问道,你说的魔术大王是哪儿的,我怎么没听人说过呢?

是啊,如今有谁还知道魔术大王呢?历史就是过眼云烟,那烟儿还不如农村做饭的炊烟呢。马得路似有感慨地说,当年魔术大王表演钓鱼,举着鱼竿来到前排贵宾席,谁都以为他会钓出条大鲤鱼,没想到猛然甩动鱼竿从赖存金身边钓出个大蟾蜍,就是癞蛤蟆!这等于嘲弄了姓赖的,你看人家旧社会艺人多勇敢,从来不怕有权有势的大人物。

胖男子听得入神,问道,这大仙女的钓鱼是跟那魔术大王学的吗?

大仙女哪儿见过魔术大王呢!这俩人差着辈分呢。所以大仙女研究魔术前辈的奥秘,要把现今跟历史连接起来。

你说那姓赖的是什么人物?胖男子好奇地追问。

马得路诡谲地笑了说,他属于反面人物吧。

噢……胖男子有些疑惑地说,你这儿给我讲故事呢。

有的故事就是真人真事。有的真人真事呢,后来被讲成故事了。马得路说着举起袖珍望远镜。

这时舞台灯光从暗转亮。胖男子不再打听姓赖的是什么人物,伸手讨要袖珍望远镜说,今晚大仙女表演九把钢刀,这里肯定有看头!你让我观瞻观瞻吧……

马得路没有回应。胖男子嘴里嘟嘟哝哝,人家大仙女变魔术凭的手快,你换成大号望远镜也看不清她的门道。

马得路好像有所发现,从袖珍望远镜看到戏台侧幕条旁边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不由瞪大眼睛。

这孩子也跑来研究大变活人了。小意爸爸自言自语道,这真是母子连心啊。

胖男子挪了挪屁股问道,你说从前魔术大王能把大活人变到城墙外边去,那大活人是个什么人?

新中国成立六十多年,年代久远很难弄清这桩事情,找不到那个杂耍班子,如今光剩下这段故事传说了。

胖男子听罢很不满意说,你这人说话太绕,不像我们工人阶级直来直去不拐弯儿。

这时戏院灯光再次从暗转亮,舞台顿时清澈透明。身穿黑色燕尾服的邬宗德张开双臂,伸手指向前排摆放茶点的席位——这是邀请文化局局长登台验证魔术道具,以示真伪。

不见前排有人应邀起身。后排观众大声催促。邬宗德满脸微笑再次伸手示意前排嘉宾登台。依然不见有人动弹。

戏院里嗡地哄场了。马得路通过袖珍望远镜看到郗团长站起身来,连连朝台上摆手表示否定。

邬宗德只得放弃邀请。这时舞台灯光闪烁,满场音乐奏响。他打开黑色大立柜两扇柜门,恭请女魔术师跨步进去,随即砰地关闭柜门落下铜锁。

从前那个魔术大王也是这样吧?邻座的胖男子忍不住问道,他首先把大活人关进去,然后耍来耍去就给变到城墙外边去了。

马得路点头说,民间故事是这样讲的,小人书也是这样画的,就这样把人给救走了,如今我们找不到当年的目击者,也就无法还原真实的历史场景。

嗨哟!胖男子拍拍多肉的胸脯满怀豪情说,不是说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吗?去找广大人民给你打听打听!

马得路侧脸询问对方,人民可以创造历史,人民也可以创造历史人物啊?

当然!人民创造了鲁班,鲁班创造木匠历史。胖男子抖擞精神问,你到底是想研究从前的魔术大王,还是想研究现今的大仙女?

马得路起了兴致说,从前和现今都是研究对象嘛,因为大变活人的历史连接着大变活人的现实。

你这人说话还是曲里拐弯!胖男子神采奕奕说,你不就是要搜寻从前的魔术大王吗,我认识好几个长寿家族,还认识好几个走南闯北的推销员,让他们去找线索把魔术大王从历史里捞出来!

你这儿逮鱼呢!马得路觉得胖男子挺可爱的,好像水泊梁山好汉朱贵的后人。

看到妈妈被关进黑色大立柜里,小意呼吸急促起来。妈妈提醒过儿子,要精神放松避免诱发癫痫。爸爸称癫痫发作“抽羊角风”。妈妈说“抽羊角风”属于民间俗语,告诉小意不要认为自己脑袋长出羊角来。

这时后排观众呼喊“小王子开练!小王子开练!”齐声催促表演魔术“大变活人”。

“小王子”是观众送给邬宗德的美称。他迈开小碎步环绕黑色大立柜走两圈,伸手砰砰叩击黑色柜门,摇头表示没听到回应,做出慌里慌张的表情,动手解锁打开柜门——柜子里大仙女向观众们挥手致意。

邬宗德鼓掌表示放心了,重新关闭柜门落锁。小意想象妈妈被关在柜子里动弹不得的情景,抓紧侧幕条做着深呼吸。

邬宗德揭开蒙着红绸的兵器架,展示九把明晃晃亮堂堂的钢刀。台下又有观众起身喊道,小王子,这是真刀还是假刀哇?

邬宗德登台表演很少说话。他举起两把钢刀互相碰撞发出铮铮声响,向观众证明这是真正钢刀,之后用刀柄敲击两扇柜门,再次表示柜子木板真材实料。

突然间,邬宗德快速将四把钢刀依次插进黑色大立柜:上、下、左、右,动作干脆利索。

一时间戏院里鸦雀无声。被观众们称为“小王子”的邬宗德,抄起第五把钢刀,对准人物前胸位置狠狠插进柜子里,登时引起观众席动荡。

这第五把钢刀插到妈妈心脏了……小意心跳噔噔加快。伴随着观众的惊呼,又有四把钢刀先后插进黑色大立柜两侧。

六七八九……小意数到第九把钢刀,脑海里浮现妈妈全身插满钢刀的影像,忽然牙关紧咬,两眼上翻,脖梗僵直,四肢抽搐,仰身躺倒,小小身躯被戏院声浪淹没了……

邬宗德迈开漂亮台步不断吊起观众胃口,依次拔出插满柜身的九把钢刀,打开铜锁猛地拉开两扇柜门,嗡地引发全场惊呼——柜子里空空荡荡没了人影。

大仙女呢?大仙女出来!观众们呼喊起来。小王子潇洒地走至台前,猛然挥手指向戏院后排方向,观众们竞相起身回头望去——“大仙女”涂志秀现身了,似乎从地板下冒出来个大美女。

戏院里欢呼声浪骤起,热度足以掀开顶楼天花板。涂志秀身穿红衣绿裤向观众挥手,从后排向台前走去。

胖男子起身喊道,大仙女我问你!从前魔术大王把大活人变到城墙外去了,现在你能这样吗?

不知大仙女听没听到这位观众喊叫,她并未回应继续向台前走去。马得路悄悄注视妻子背影,觉得她深深沉浸了。

胖男子扭脸对马得路说,你看你看!大仙女身穿银灰色衣服钻进柜子里,她从戏院后排冒出来变成红衣绿裤啦!

前后左右的观众顿时醒悟,七嘴八舌附和着。胖男子愈发起劲说,你们说这是大仙女换了衣裳,还是根本就换了个人?

一个观众起身说,我看清楚了,她是大仙女,只是换了衣裳。

大仙女为什么换衣裳呢?胖男子疑惑地说,她是存心让咱们以为换了个人吧?

真没想到啊,马得路情不自禁说道,今晚她身穿红衣绿裤好比穿越时光了。

你说她穿越了时光?胖男子更加来劲地说,我明天买票还来看她变魔术,我非要弄清楚大仙女的门道!

马得路意外地笑了说,真是巧遇了,你也是个性格执拗的人物。

我姓宁,我叫宁哲来,谐音外号“拧着来”!胖男子自报家门说,人活着要有这股子拧劲儿。我敢问你尊姓大名?

马得路说出自己姓名。外号“拧着来”的胖男子拍手笑道,你这名字带劲!一匹好马得到宽广道路,前边好山好水好风光,你就铆劲儿跑吧!

可是不能一条道跑到黑吧。马得路故意说道。

“拧着来”乐观地说,你跑到黑就住宿休息,明儿太阳出来接着跑!反正奔向康庄大道呗。

这时候全场音乐响起,登台谢幕的涂志秀突然双腿瘫软,侧身歪倒在搭档邬宗德怀里。

漂亮的女报幕员快步登场说道,今晚最后的节目新编杂技“十八罗汉自行车”!敬请大家欣赏……

戏院前排观众看到大仙女晕场,急得起身观望,后排观众朝前拥去。有几个老观众议论说,今晚涂志秀换了红衣绿裤不吉利,这是老世年间女子行刑的穿戴,红衣绿裤上法场嘛。

马得路听罢浑身泛起鸡皮疙瘩,连忙朝台前挤去。

今天是黄道吉日啊……胖男子撩开袖口看了看手表说,我觉得大仙女有来历!

后台灯光昏暗,戏院里安静下来,没有响动了。勤杂工老头儿拉紧粗绳收拢大幕,低头瞅见角落里蜷着个小男孩,细看孩子嘴角泛出白沫,便猫腰以大拇指掐住人中穴位,低声说谁家孩子抽羊角风了。

小男孩渐渐苏醒,睁开眼睛张嘴就说妈妈不能死。勤杂工老头儿问得是涂志秀的儿子,告诉他要是变一场魔术死一个人,那就没人做这行了,死不起。

邬叔叔捅了我妈妈九把钢刀呢……小意浑身疲惫有气无力。

你这傻孩子!勤杂工老头儿揪揪他耳朵说,他真拿钢刀捅人就是杀人犯,足够枪毙一百回了。

明明九把钢刀插进去了……小意翻身爬起来要去化妆间找妈妈。

后台关灯没人啦!勤杂工老头儿转身走开说,你妈妈钻研魔术从来不珍惜自己身体,玩儿命呢。

我爸爸写剧本也玩儿命吧?小意模仿着问道。勤杂工老头儿哼哼着走远了。小意体力有些恢复,起身摸出戏院后门来到小街上,一时懵懂忘了方向就嗷嗷叫了两声,好像跑出来个野生小动物。

卖夜宵的手推车散发羊汤味道,驶了过去。小意恢复方位感,伸长脖子朝东边望去。

一辆自行车飞快驶来唰地停下,小意瞪眼认出是爸爸,又想起那九把钢刀。马得路二话不说掉转自行车驮着儿子向前驶去。小意抓紧他衣襟大声说,刚才我在后台发癔症,梦见魔术大王了,他眼睛明亮头发漆黑就跟您年岁差不多,不是白胡子老头儿那样的。

马得路猛然停住自行车扭脸问道,这要是魔术大王给你托梦,他跟你说了什么?

魔术大王印在小人书里,他被夹纸页里能张嘴说话吗?小意拍着脑门极力回忆说,梦里好像有穿红衣绿裤的,一眨眼变成身穿灰布衣裳,再眨眼就没了踪影。

一眨眼把红衣绿裤变成灰布衣裳?这正是大变活人的场景,怎么让你给梦见啦!马得路惊讶地絮叨着,蹬起自行车径直驶进人民医院大门。

拐到住院部楼前马得路停稳车子说,今晚你妈妈谢幕时发了病,人家文化局局长派车送医院来了。

我妈妈真给钢刀扎啦?小意着急了。

那九把钢刀扎不着你妈妈!马得路耐心解释说,你妈妈天天研究从前那些事情,苦思冥想把心脏累出毛病了。

什么叫苦思冥想?小意急忙问道。

苦思就是思索得心都苦了,冥想就是绞尽脑汁呗。马得路有些无奈地说,所以杂技团有人说你妈妈钻进牛角尖出不来……

小意难以想象一个大人怎样钻进牛角尖里,跟随爸爸走进住院部心内科病房,快步跑到病床前叫了声妈妈。涂志秀鼻孔插着塑料管,手臂扎着输液针头,脸色苍白冲儿子笑了笑。妈妈平时笑容很少,生了病反而笑了。小意意识到这笑容的珍贵,想哭。

涂志秀转过脸望着丈夫。马得路轻声告诉妻子,邬宗德被郗团长宣去训话,可能要给个处分。

唉!涂志秀叹气说,今晚演出邬宗德邀请领导登台,用心良苦。

小意抚摸妈妈手臂说,您不要苦思冥想把心脏累出毛病好不好?

好啊。涂志秀存住笑容说,你将来跟我变魔术吧,那时候观众也会喜欢你的。

小意想象自己成了魔术演员说,我赶巧癫痫发作在柜子里不能动弹,您还怎么大变活人呢?

涂志秀转向丈夫说,从前魔术大王遇到这种情况,那真是危急时刻面临严峻考验。

马得路沉了沉问道,今晚演出你是故意换了红衣绿裤吧?我猜测你是要重现危险时刻的场景,感受悲壮人物的心理。可是不知你想过没有,究竟哪个女子才是地下交通员,如今恐怕难以认清了。

无论她们谁是地下交通员,我认为她们都是值得纪念的人物。那是多么风华正茂的女子啊,就那样迈步走向死神了,我想起那场景心脏就受不了。可是那本小人书里是怎样呢?一场大变活人的魔术表演,就让那女子死里逃生了……涂志秀好像为亲人鸣不平说,这是何道理,这究竟是何道理?

小意认为自己听懂了,那本小人书里魔术大王变了场戏法,那女子就逃脱了。妈妈不接受这样简单的故事,所以就自己讲故事了,妈妈要讲比较复杂的故事。

小意要端水给妈妈喝。涂志秀全然不顾继续说,那样人们会觉得魔术大王好神奇哟,一瞬间把那女子变到城墙外边去,认为这就是历险记了……

肯定有人说我小题大做。其实我就想弄清楚这个故事传说的原本模样。涂志秀有些气喘吁吁地说,我认为故事原型不会这么简单。那不仅仅是大变活人的魔术表演,那更是灿烂青春的舍生忘死考验。

马得路安慰生病的妻子说,你何必如此执念呢?这又不是让你负责编撰中国魔术史话,你安心住院治病,不要跟自己较劲了。

你又何必如此执念呢?也没人派你创作英雄史诗,你偏偏跟剧本玩儿命,天天斗志旺盛。

马得路微微苦笑说,既然是痼疾难除,那就谁也别劝谁了。

漂亮的女护士走进病房要给患者打针,说看过涂志秀的魔术演出,尤其大变活人实在神奇。女护士好奇地说道,您表演大变活人被锁进柜子里受得住吗?我可是有黑箱恐惧症,关进柜子里就会昏过去的。

涂志秀借机介绍说,黑箱恐惧症使人动弹不得。据说外号魔术大王的前辈,当年表演大变活人时遇到过这种事故。

女护士给患者打了针,换了氧气瓶。小意忍耐不住说,我妈妈不怕黑箱恐惧症,因为我妈妈是大仙女。

女护士笑了笑说,你妈妈是大仙女,你是个小神童。

马得路听到儿子被人称为小神童,一时有些不习惯。这时值班男医生晚间巡查走进来,板起面孔催促患者家属离开。

马得路吩咐小意偷偷留下陪伴妈妈,低声叮嘱妻子静心养病,不要纠结那本小人书了。

小意送爸爸走出病房悄声说,我要是再能梦见魔术大王,就问他怎样把大活人变到城墙外边去了,醒了马上告诉妈妈。

你妈妈太虚弱了,你少说话不要劳累她。她总是研究过去的那些人,这很伤阳气的。

小意快步溜回病房。灯光已经调暗,妈妈好像睡着了。小意悄悄趴在病床前,希望再梦见魔术大王问明情况……

小意似睡非睡听见有人说话:郗团长批评我擅自邀请文化局局长登台,这是故意出领导洋相,让我停职反省等候处理。是啊,我随便请个观众上台就行了,可是当年魔术大王表演大变活人,他就是邀请赖存金登台的。今晚我趁机还原当年场景,就是让你切实感受生死攸关的危险时刻……

小意渐渐醒来,听到妈妈说话。小邬,谢谢你对我的支持!今晚演出仿佛穿越时光了,你在柜子外边就是魔术大王,我在柜子里面就是那个女子!涂志秀说着肩膀轻轻颤抖。

小意以前没见过妈妈落泪,突然有些害怕,没敢动弹。

这就是身临其境的体验啊。邬宗德递过手绢说,历史原貌湮灭,我们只得推测了。既然那女子迅速换成红衣绿裤躲到柜子里,看来她清楚便衣队是来抓人的。那么地下交通员就是她吧?

涂志秀不敢肯定地说,可是抖空竹的姑娘身穿红衣绿裤从戏院后排走到台前,从容不迫毫无惧色,当场被抓了……

无论她们谁是地下交通员,如今活着肯定是离休老干部,可惜没有留下真名实姓去哪里寻找呢?

小意听着心里说,邬叔叔你去派出所问民警吧。

邬宗德低声转变话题说,涂姐有个坏消息,郗团长说你今晚擅自更换演出服装,造成现场混乱,也要停止你的演出。

噢——停演就停演吧,今晚身穿红衣绿裤出场,好似灵魂附体了。和平年代里能够感受这种悲壮心理,我知足了。涂志秀稍微停顿说道,有人说我偏执说我过激甚至说我变态,可是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啊。

妈妈您不要改变!小意呼地站起挥挥拳头说,您改变了就不是我妈妈了。

小意好样的!邬宗德拍拍小意肩膀,跟妈妈告辞了。

小意很懂礼貌地送客人走出病房,扯住邬叔叔袖口悄声问道,您说我妈妈是不是魔术大王的女儿?

邬宗德惊诧得连连眨眼说,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我觉得妈妈特别关心魔术大王,就像我特别关心妈妈那样,还有妈妈放不下那本小人书……

这只能说你妈妈跟魔术大王的故事产生了共鸣。邬宗德蹲下身子说,你外祖父是个机械工程师,后来修建海河大桥因公殉职了。你妈妈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她是在那本小人书里认识魔术大王的。

那本小人书里不会有我妈妈的故事吗?小意再发奇想。

天啊,你真是个思维奇特的孩子!邬宗德注视着小意说,当然,有的人会在文艺作品里看到自己的影子,有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哈姆雷特……

小意不知道哈姆雷特是丹麦王子,送走邬宗德叔叔悄悄返回病房,小声问妈妈喝不喝水。涂志秀满意地点头说,明天你把《魔术大王历险记》给我拿到医院来吧,那把钥匙我放在紫砂笔筒里了。

怎么您不回家啦?小意惊讶瞪圆眼睛。

医院专家会诊认为我心脏有缺陷,肾脏也不好,应当做手术的。涂志秀猛地牵住儿子的小手说,我小学三年级买了那本小人书,它就成了我的影子,小人书里人物要做的事情,我总想亲自体验……

您想亲自体验什么事情?小意不容妈妈回答就说,爸爸说您是个跟自己过不去的人。

这就是性格所致吧。有时候觉得别处还有个自己,可是不清楚她在哪里,这样就不得消停了。不知道你长大会不会也是这样。

您说的不得消停是您想停但停不下来,还是压根儿您就不想停下来?

唉!怪不得人家说你小神童呢。

小意跑进胡同遇到高爷爷说妈妈生病住院了。老木匠听了叹口气没说话。小意走进家门来到妈妈卧室,从紫砂笔筒找到钥匙打开抽屉,拿出《魔术大王历险记》,得意地笑了。平时总是妈妈捧着这本小人书讲故事,自己竖起耳朵听就是了。今天能够随意乱翻乱看,当然兴高采烈。

清晨阳光照耀窗台,妈妈的房间分外明亮。小意手捧纸页泛黄的《魔术大王历险记》,有字有画,看得懂。

噢,那时候大变活人跟现在没什么两样,同样是黑色大立柜,只不过红衣绿裤女子现在换成我妈妈,魔术大王现在换成邬宗德叔叔。小意渐渐沉浸小人书里,成了故事现场观众。

身穿蓝布长袍的魔术大王邀请前排贵宾席的宪兵司令赖存金登台验证魔术道具,这家伙摆摆手谢绝了。魔术大王手举鱼竿来到前排突然甩动鱼竿,嗖地从赖存金身旁钓出个癞蛤蟆,引来满场大笑。宪兵司令好像并不介意,老鹰般的目光紧盯舞台上黑色大立柜。

小意勾起食指蘸了蘸嘴角唾沫,轻轻翻到第12页,发现蓝色圆珠笔在底角打了个“?”

这个问号是妈妈打的吧?小意一边蘸唾沫一边翻页,从第13页到第18页发现好几个问号。

……魔术大王打开两扇柜门,柜子里红衣绿裤女子向观众招手。小意听过妈妈讲故事,估计要插九把钢刀了。

噢,从前不是钢刀是宝剑。那时没有钢刀吗?魔术大王依次将九把宝剑插进柜子里,戏院里充满惊叫。小意知道现在钢刀不会扎到妈妈,那时宝剑也不会扎到红衣绿裤女子。

……魔术大王不急于打开柜门,环绕舞台走一圈,左手展开折扇右手衣袖遮挡,猛地变出两只小白鸽,扑棱着翅膀飞进后台了。这个小戏法引发观众拍手叫好。

前排贵宾席里宪兵司令赖存金站起身来,轻轻挥手叫来副官,耳语了几句。

……魔术大王再次翻转折扇,眨眼间变出一束鲜花捧在手里,使劲挥臂将这束鲜花抛向台下,可巧落在宪兵司令脚前。没有观众敢过来捡。

第22页有个身影倏地闪进后台——她接过顶坛子的小伙子递来的灰布大褂,快速穿在红衣绿裤外边,起身跑出戏院后门……

小意翻到第26页了,魔术大王再次翻转折扇,手里变出的玻璃罐里两条金鱼游动,引得观众再次喝彩。

终于魔术大王打开两扇柜门,里面空无一人!他转身抬手指向戏院后排。观众们扭身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关在柜子里的红衣绿裤女子仿佛从地板里冒了出来,稳步朝着台前走来。

大变活人!大变活人!现场沸腾了。红衣绿裤女子放缓脚步将目光投向魔术大王。几个便衣队宪兵围拢过来把她抓了。

小意翻到第29页,身穿灰布大褂的地下交通员乘坐人力车出了警察把守的城门,她很快消失在城墙外的田野里了……

小意哦哦两声说,原来就这样把大活人变到城墙外边去啦!

第35页宪兵司令大发雷霆,不但抓了那个红衣绿裤的女子,还抓了魔术大王,下令拆开戏台寻找女交通员逃跑的地洞……

小意绞尽脑汁寻思着。这里有魔术大王,也有红衣绿裤女子,也有顶坛子的小伙子,也有姓赖的宪兵司令……这样轻而易举把人救走了,妈妈当然不会同意,所以给我讲魔术大王历险记,故事不断充实,情节不断变化,就这样变来变去的好像变成妈妈历险记了。

可是我喜欢妈妈历险记。爸爸不是在写剧本吗?我要用蜡笔画一本小人书,就叫“听妈妈讲的故事”,我要找到妈妈想找到的人,不要让妈妈再劳神费心累坏身体……

一夜在病房陪伴妈妈没有睡好,小意有些犯困打起哈欠。这时听到门响,是爸爸走进客厅,只见他使劲甩下手套,用力踢掉皮鞋,赤手光脚放声叫喊,嗓音沙哑好像扩音器里刮过六级大风。

亲爱的观众们,你们说《魔术大王历险记》重点人物是谁?你们会说是魔术大王。但是,还有重要人物被埋没了,她就是当年杂耍班子里抖空竹的姑娘。这是我的新发现,这是我的再创造。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以前的民间故事传说源于生活,可是没有高于生活!现在我开创《魔术大王历险记》权威版本!我要让历史角落里的人物重现光彩走到大家面前……

怎么爸爸又喝醉啦?小意窝在妈妈卧室里没敢动弹,伸长目光望向客厅。

马得路亢奋得活像个拧满发条的机器人。他喝了杯凉白开润滑嗓子,音量稍稍降低接近收音机里说评书的腔调。小意悄悄竖起耳朵,听爸爸讲述权威版本“魔术大王历险记”。

……那个女子来到杂耍班子找活儿,她表示管吃管住不计工钱。魔术大王是班主啊,听她说话本地口音,看她举止也算稳重,没有多问来历就留她做杂务了。杂耍班子人聚人散好比大车店,谁有闲心询问她姓甚名谁呢,私下里就叫她“打杂的”。

这天晚间临近开演,杂耍班子里没人察觉戏院里来了便衣队,只有这个“打杂的”发现危险降临,随手抓了两件衣裳换成红衣绿裤,吱溜钻进黑色大立柜躲藏起来。

轮到“抖空竹”节目上场,抖空竹的姑娘发现自己衣裳不见了,急忙翻出两件备用的,展胳膊伸腿穿戴对头,匆匆登场了。

这姑娘素常技艺精湛,今晚把空竹抖出“纺棉花”花样动作,踩错脚步乱了身形,飞旋的空竹险些掉地,引来阵阵倒彩。她满脸羞愧谢场跑回后台,没想到魔术大王过来亲切安慰,递过泡着菊花茶的水杯说喝吧败火。

小意悄悄听着,觉得爸爸确实像说评书的,不过嗓音比那个单田芳还要沙哑些。

……没人知道抖空竹的姑娘暗恋魔术大王久矣,此时她受到感动委屈地哭着说,我丢了衣裳起了急,慌忙走台差点儿给你砸了锅,坏了你杂耍班子的演艺名声。魔术大王拍拍她肩膀说声不碍事,便登台表演“大变活人”去了。

小意伸长脖子听着。什么叫“暗练”呢?可能就是偷偷练习功夫吧。妈妈讲的故事里没有魔术大王的菊花茶水,也没有抖空竹“纺棉花”动作。爸爸的“权威版本”就是事儿多。

客厅里的讲述停歇下来。小意嗅着客厅飘过来酒味。爸爸酒后从不动手打人,儿子还是没敢动弹。

马得路清了清嗓子继续开讲:以前的魔术大王历险记,大多来自民间传说,好多情节不尽合理。我的权威版本注重人物微妙心理,比如抖空竹的姑娘藏身侧幕条旁边注视着心中偶像,这种含情脉脉才是旧时代的爱恋,如今大街上就敢拥抱接吻……

马得路的讲述从远及近传到小意耳朵里。他感觉爸爸对这个权威版本非常满意。

……魔术大王登台表演大变活人,依照惯例要给观众“亮场”验证魔术道具,可是打开两扇柜门他蒙了,柜子里竟然有个红衣绿裤女子!

老观众们知道此时应当空柜无人,大名鼎鼎的魔术大王居然出了“添丁进口”的差错,引发阵阵嘘声,戏院后排观众喊道:“不变魔术改京戏,从哪儿添了个花旦,这是要唱柜中缘啊?”

前排贵宾席里的宪兵司令赖存金随即起身,伸出目光投向黑色大立柜,之后落座点燃香烟,扬脸拱嘴喷出个浓浓的烟圈儿。这烟圈儿腾空飞向舞台,越飞越大像个套子。戏院里安静下来。

爸爸的故事怎么越讲越复杂呢?小意从未见过越飞越大的烟圈儿,有些不明所以。

……人家魔术大王毕竟老江湖,临危不乱随机应变,满脸微笑伸手拽了拽那女子,请她抬腿伸脚迈出柜子,以此展示她不是假人。这时藏身侧幕条旁边的抖空竹的姑娘蓦地看到“红衣绿裤”差点叫出声来——敢情是“打杂的”偷了我的衣裳!

抖空竹的姑娘毕竟暗恋魔术大王,顿时妒火满腔。她认为“打杂的”这是想做魔术大王的搭档,趁机换穿红衣绿裤钻进柜子,出场亮相就把生米煮成熟饭了。俗话说是可忍孰不可忍,抖空竹的姑娘决不容许“打杂的”抢了先。

师可认,叔不可认……这是什么意思呢?小意想弄懂老师和叔叔的关系,忍不住起身走出妈妈卧室,来到客厅愣头愣脑问道。

马得路看到儿子仿佛遇见热心听众,酒兴愈发高涨,并不解释引起儿子疑惑的“师可认叔不可认”,反而继续讲述他的故事。

小意只得认真听着这个完全出乎意料的传奇故事。

这时只见魔术大王转身快速关闭两扇柜门,食指弹击黄铜门环送出暗号,示意“打杂的”伺机从背板活门闪出。只要清空柜子他的演出就正常了。

魔术大王掩盖漏洞主动加演两道小戏法,给“打杂的”赢得时机闪身走脱。可是他哪里知道“打杂的”患有黑箱恐惧症,只要你关严柜门她就呼吸窘迫四肢僵硬,难以从柜子背板活门遁脱。

魔术大王不知内情,变过两道小戏法,再次打开两扇柜门。看到还是红衣绿裤女子,观众们登时哄了场。魔术大王没有见过这种“活死人”,只好趁势拨开背板活门的消息掣,重新关闭两扇柜门。这等于替“打杂的”打开逃脱通道。

抖空竹的姑娘急得跺脚,恨不得冲出侧幕条把“打杂的”从柜子里拽出来,绝不能让她毁了魔术大王的江湖名誉。

观众起哄声越来越响。魔术大王招手叫小伙计送来鱼竿,微微躬身朝前排贵客宾行礼。观众们看出这要加演“旱地钓鱼”,戛然止住倒彩。

魔术大王性情淡泊不解风情,平时对抖空竹姑娘的暗恋毫无感知。他手持鱼竿走过侧幕条前。抖空竹的姑娘焦急地打个响指,然后夸张地撩了撩眉毛,绷紧嘴唇迸出“棚了”二字。魔术大王懂得江湖术语,回了声“马前”,迈开大步走下台去。

马得路越讲越兴奋。小意越听越恍惚,棚了?马前?他们说的是哪国话呀……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