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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七堇年:横断浪途(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4期 | 七堇年   2023年05月04日08:11

七堇年,一九八六年生。已出版《大地之灯》《平生欢》《无梦之境》等作品十一部。另有多篇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收获》等刊。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长篇小说奖等。

 

序 幕

1

折多山。

上坡时,海拔渐高,每台发动机都燃烧不足,动力迟滞。满荷运载的大卡车喘着粗气,以自行车的速度慢慢爬行,后面积压着一大串小轿车,跃跃欲试探出一寸车头,想超又不敢超;只有老司机才敢抓住时机,一脚地板油,有惊无险地飙过去。

到了下坡时,大卡车的鼓刹不断被淋水冷却,蒸发滚滚白烟。它们挂着一挡,惊心动魄地一步一挪,像一群非洲大象试着下楼梯。无尽的发夹弯过后,突然间,一城灯火,恍如火山爆发后的滚烫岩浆,壅积在狭窄黑暗的山谷:那就是康定城了。我更喜欢它过去的名字:打箭炉。

如果用手遮住视野的下半,你将只看到巍峨的五色山系,峭拔耸峙,云雾横陈;山巅似一座座黑色金字塔,海市蜃楼般飘浮在雾中,一切看上去无关人间。可是,一旦放开遮挡的手,康定城灯火烂漫,红尘熙攘,人间就在脚下,在眼前。难以想象在这样逼仄的深山中,一千零一夜似的,坐落着一座古老的城市:传教士、探险家、殖民者、商人、土司、各个民族的人们……走马灯般随时间沉浮,历史上的打箭炉无愧于一座传奇的熔炉。

折多山是从川西盆地向高原攀升的第一道关头。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来来回回翻过这座山,但每次的天气、季节、方向不同,每次都如初见。穿过折多山这道结界,川西大地豁然开朗的那一刻,我总会在心底对自己说:这个世界很大,你的心也要这样。

2

“你还好吗?看起来不舒服?”我问小伊。她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至少沉默了半小时,一声不吭。

“头痛,不过没事。”她摸了摸自己额头的温度,又试了试我的,“应该没发烧,就是特别冷。”

大概是白天她在雪山上顶着大风拍素材,受了寒。此刻她双手冰冷,沉默地坐着,凝视窗外连绵山景,时不时低头查看卫星地图,分辨着一座座山峰的名字,以此转移注意力,默默克服不适。我帮她调高了暖风温度。

有时候希望疼痛能像背包那样,轮流互相分担。可惜世界上有很多无法分担的负重:病痛首当其冲,爱恨或许也是。是否能成为最好的旅伴,不仅是取决于壮丽和酣畅的时刻能否同甘,更取决于这些不适、不顺、不如意的时刻,能否共苦。毕竟一旦踏上旅途,人与人之间7×24的相处密度,将是一种严峻的考验,如果不能互为天堂,那么就会变成一座字面意义上的“他人即地狱”。

3

抵达康定,我们汇入晚高峰的堵车大军。这座古城的街道太窄了,当年的建城者大概无法想到,一百年后车辆会拥挤到这个地步。在小巷里七弯八绕,终于找到了那家排名第一的羊肉粉小馆子。

店面狭小,但是干净;在二楼角落,我们狼吞虎咽干掉了两大碗热乎乎的羊肉粉。小伊像是喝了回魂汤一般,终于浑身热乎起来了——好多了,她说。

“您真是羊肉汤治百病。”我笑道。

借着一晚羊肉汤的温暖,我们乘着夜色继续赶路回城。车内空间是一座微型的电影院。在那个封闭的小盒子里,我们如同仅有的观众,固定在并排的座位上,动辄长达四五个小时的交谈,配上音乐、流动的风景:仿佛身处一沓尚未被剪辑的影像素材之中。过去两年来,许多最深刻的对话,都发生在长途行车中。那些争论、疑惑、独白……成为旅途中的另一层风景,与山川湖海同样壮丽。

因此我想写下这本书,记录这些珍贵的旅程。愿因此,这些双重风景能与日常生活互嵌,大理石纹路般隐秘交织。

4

疫情以来,不论封闭还是出门,都更需要额外的意志和勇气,直面额外的不确定性。每一次计划都不确定能不能真的出发;出发了又会不会突然被拦在半路,拦在半路了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家。

当日常琐事都变得麻烦的时候,可想而知出行会何等烦琐:比如在偏远山区,要严格计算着脚程与核酸的节奏,一不小心就要被卡在半路。有时候都分不清这到底是在旅行,还是在一场闯关游戏中练习“打怪升级”。

更有意思的是,我们经常被路人问到,“就你们两个吗?”或者,“就你自己吗?”

在我们回答“是的”之后,对方的回应则含混不清,“可以啊……你们两个姑娘家……”

这听起来似乎是赞许,又似乎不是。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们是两位小伙子,他们还会问同样的话吗?难道路途、探索、风景、偏远之地,只能属于某种性别、某种族群?如今人们对“姑娘家”的刻板印象,仍然是乖乖待在家里?

所以,这也是关于勇气、信任与陪伴的旅程。有句谚语是,“如果你希望走得快,你就一个人走;如果你希望走得远,那你就需要和他人一起走”,无比感激小伊这位最好的“领航员”,感激我们并肩出发,一步步探索更远的天地。若不是有这样难得的同伴,我恐怕仍对壮美绝伦的西南山地知之甚少。

5

和小伊的第一次见面,是在2019年秋天。因为一见如故,我们聊到凌晨三点仍然话头正旺。店员明显焦虑,又不好说什么,反复擦拭杯子,收拾周围的桌椅,传达关门打烊的意思。

她用伤感的口吻,提起2018年瑞士驻留项目的记忆:一个人住在小镇上,过着最简单的生活。偶然在一次爬山的时候,她看见了树林中一块巨大的冰川漂砾,深深为此着迷。后来她特意选择在晨曦或暮色的微光中,一次次爬山,一次次去拍摄这块漂砾,创作出了一系列作品。

她说,这是“时间的容载,阿尔卑斯冰川的纪念碑”。

我非常喜欢那组作品:展厅的光线按照呼吸的节奏,明暗起伏。那块漂砾安睡在一片幽暗的森林中,似乎暗藏着一个坚固的梦。它也许是宇宙中,第一块梦见了另一块石头的漂砾。在它周围,树叶以几乎不可见的尺度轻微颤抖,一种临界的静态:时间被抽取一空。文明是尚未开始,还是已走到了尽头?此刻是黎明,还是黄昏?那幅影像传达的永恒感,让我联想到某种毁灭性的寂静。人类似乎已经藏到了地下深处去,地表上的物质都被放射性尘埃覆盖。铀-238的半衰期——45亿年,与地球的年龄大致相同;钍-232的半衰期——140亿年,或许可与宇宙的年龄比肩。亿年以计,却要一秒一秒、一代一代地蛰伏等待……我甚至联想到位于极北之地的世界种子库,号称能抵挡核武器打击,为地球末日保存生命的火种;但因气候变暖导致永久冻土融化,种子库的建筑结构在巨大应力下,产生变形,已经有渗水的迹象……

人类建造永恒坚固之物,足以抵挡核武器打击,却无法抵挡时间的拥抱,水滴的亲吻。但这些漂砾,在我们全都消失之后,或许依然存在如初。它们是时间的骸骨,呼吸着,吞吐着,流动着——只不过,以人类看不见的幅度,或尺度。

正是因为凝视这些作品,我猜想和它背后的创作者会成为很好的旅伴:相处起来会像空气那样自在,又不可或缺。我们大概都会热衷于小路、岩石、山川、星空。会热衷于人间之外的宇宙,某些亘古所在。

但未曾想到,这个猜想要足足等到一年之后,才能被验证。毕竟,与小伊第一次见面之后,疫情就来临了。如同正在高考现场,苦苦思索“应当如何正当地生活”这道压轴大题的时候,监考老师忽然一把抽走试卷,说,不用想了,考试取消了,都回去吧。

从此,一轮又一轮的疫情反复打乱计划,不仅出行受限,连日常琐事都成了问题。有人用Glocalization一词来形容这种“全球地区化”逆势。静默或隔离的状态下,天亮了又黑,黑了又亮,我游魂般穿梭在冰箱、书桌和床之间,彻底成了没有影子的人。消化不良,缺乏运动,总是因为莫名的焦虑而迫切想往嘴里塞点什么,又不敢多吃,于是只能蹲在阳台上啃指甲,傻盯着洗衣机滚筒旋转,出神;偶尔茫然地刷刷手机,半小时就过去了。

一天,一个月,一个季节,就这么过去了。

6

与小伊再次见面,已是2020年4月。我们像蛰居的小鼠般探出头,瞄一眼春天匆匆而过的脚踝。没有任何店面开门,我们躲在城市公园的角落,望着风和日丽、花草树木,感觉一切仿佛《楚门的世界》电影布景,几乎怀疑其真实性。就连每一口呼吸,似乎都是偷来的。

那一刻我想:从前年少的时候,远方这个词自带诗意,远方的意义大于风景本身。而近在身边的事物,仿佛就因为切近,而失去某种诱惑力——好比住在北京,从来没去过北海公园;住在成都,从来没有去过武侯祠。

某种意义上,要感谢被上帝关上了一扇门,我们才试着去打开那扇从没注意过的窗。三年来,每当时机允许,我们就敦促彼此抓紧窗口期,进山、上路,一步步深入横断山脉。每次出发、归来,都接近一种重生。我对壮美的西南山地产生了无比的眷恋,渐渐意识到,家乡与远方,也可以是一组镜像。而诗意,与远方无关,是境由心生的。

7

“横断山”概念最早出现在京师学堂邹代钧于1900—1901年编写的《中国地理讲义》中:“……迤南为岷山、为雪岭、为云岭,皆成自北而南之山脉,是谓横断山脉。”

到了当代,横断山脉又有了广义和狭义的区分,按照维基百科的介绍:

广义的横断山脉位于青藏高原东南部(介于北纬22°~32°05′,东经97°~103°之间),为四川省西部、云南省西北部和西藏自治区东部南北向山脉的总称,是青藏高原的边缘山系。

它东起邛崃山,西抵伯舒拉岭—高黎贡山,北达昌都、甘孜至马尔康一线,南抵中缅边境的山区,面积60余万平方公里,是中国最长、最宽和最典型的南北向山系。

狭义的横断山脉指三江并流地区的四条山脉,即沙鲁里山、芒康山—云岭、他念他翁山—怒山及伯舒拉岭—高黎贡山。

这些山系水系的名字,咒语般令人神往。而小伊的家乡,恰好位于横断山脉的北段东缘,是华西雨屏的核心地带。

就以这里为起点,我们的旅途像地图那样徐徐展开。

 

结界之桥

1

“不觉得我们很幸运吗?”她摇下车窗,风吹乱刘海,“几百公里之外,就是另一重天,另一个世界。”

“是啊,世界上没有几个城市能像成都这样,几个小时之外,就是壮丽的山野。”

因为雅康高速的贯通,从成都到康定如今只需三个多小时。这是一条桥隧比高达82%的高速公路,一条通往异世界的时空隧道。行车其中,隧道和音乐包裹我们,漫过闲谈,漫过时间,不知不觉,华西雨屏就被抛在了身后。

很难想象,仅仅不到一百年前,这里还是茶马古道的核心路段,往来雅安与拉萨的背夫们,用脚步将石板路摩擦得如同皮革般光滑。背夫中最强壮的,一次能背200斤重的茶叶,几乎是两匹骡马的负重量。除了茶包,他们还自带十几天的干粮,和一小块盐,用来拌在豆花饭里。背夫胸前通常挂着一个圆形的竹篾圈,用于刮汗水。茶包太重,无法轻易卸下,休息时,背夫就将茶包下面的那根拐棍往地上一杵,原地站着喘息;天长日久,石板路上竟被杵出许多坑洞。

1939年,俄国人顾·彼得(Pote Gullard)为了避开沦陷区的战乱,探索“伟大的中国西部”,从上海绕香港、海防、昆明、重庆,抵达康定。在藏彝地区,他写下一系列见闻记录,我读过其中《彝人首领》一书,其中有一段,描写从雅安到打箭炉(今康定)的背夫——

他们十分可怜,褴褛的衣服遮不住身体,焦黄的面孔有些发青,茫然无神的眼睛和消瘦的身躯好像行尸走肉一般。做这种没完没了的工作,他们的动力完全来源于鸦片烟,没有鸦片烟他们简直没法活下去。他们每到一个正规一点的驿站——肮脏的小吃店便开始用餐,一般是一碗清清的白菜汤或是蔓茎的汤,一点豆腐或是大量的红辣椒,然后退到卧房,躺到脏兮兮的草席上掏出一根烟枪或是借一根烟枪来抽大烟,我常常听到小店幽暗的房间里连续不断地传出的抽吸声,并伴随着一股甜甜的树脂味。

他们悠然自得、忘却一切地躺在那里,羊皮纸一样的脸在黑暗中闪现。如果有月光的话,他们又继续上路,沉闷的脚步声在寂静的空气中上下回响,不管阴雨绵绵还是阳光灿烂,风霜雪冻,成百上千的背茶者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来往于雅安和打箭炉之间。

当死亡来临之时,他们只是往路边一躺,然后悲惨地死去,没有人会关心他们的死活,这样的事周而复始,没有人会因此而掉泪。由于过度的疲劳,他们在休息时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沿途的一切景物对于他们来说都毫无兴趣,他们像机器人一样机械地拖着步伐从一块石板迈向另外一块石板,他们仿佛是些异类,你无法安慰或是帮助他们,他们似乎已经脱离了人类的情感,比骡子和马匹还更加沉默。当背负着重重的货物行走时,他们唯一能发出的声音便是粗重的呼吸声。

2

历史上,大渡河两岸的物资转运全靠渡船或溜索,穿梭其中的惊险,“同时身在天堂与地狱之间”。公元1705年,清康熙皇帝下令在大渡河上修建一座铁索桥,取名泸定桥,举全国之力推进这项工程。据说当时的西南并不产铁,每一块建桥的铁,是从陕西等地千里迢迢运来的。桥身13条铁链,总重40吨,12164个环环相扣的铁环上,刻着铸环工匠的标记,保证任何一个铁环出现问题,都有迹可循,有责可追。

如此沉重的铁链,是如何从此岸架上彼岸的?我想象着当时的工匠们用溜索、竹筒,一块一块将铁材从二郎山一岸运到海子山一岸,喊着震天的号子反反复复拉起……血汗如雨滴那样坠入奔腾的大河。

3

仅仅一百年过去,世界完全变了。历史仿佛有了加速度。道路轻快平滑似某种轨道,人们的感知也被这种加速度彻底改变。

我们不约而同地把手放在了车窗的按钮上,悬着,准备着什么。快了,快了——某一刻,摇下车窗,调大音乐,莫西子诗的《越过群山》歌声被一阵横风突然吹散,飘过二郎山的重峦,大渡河的清涛,我们放肆地随风呼喊起来,感受轮胎碾压钢板的声音和震动,像是驶上了一块巨大的甲板——标志性的“兴康大桥”到了:鲜红色的双塔桥墩刺向天空,挑起钢缆,酷似几架巨大的竖琴,横陈峡谷。

这阵剧烈的横风穿桥而过,几乎能感觉到车身都被摇动,窗缝发出啸叫:峡谷的瞬间风速可达32.6米/秒,相当于12级台风。这一带是高烈度地震区,两岸陡峭的边坡结构和复杂的风环境,对任何工程来说都是巨大挑战。兴康特大桥因其出色的设计,获得过2019年国际桥梁大会(IBC)Gustav Lindenthal金奖。

在所有的人类建筑中,我最喜欢塔与桥。若说“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那么垂直的塔是复调音乐的极致;而水平的桥则是主调音乐的极致。

在一篇关于桥梁设计史的资料中,我第一次了解到“预应力钢筋混凝土”这一术语,当即被这个迷人的设计所折服——简单说,将钢筋充分拉伸,就像一根拉伸后的橡皮筋那样,埋入混凝土中,使整个结构自带收缩性,能有效地抵消外荷载所引起的拉应力,推迟混凝土开裂。兴康特大桥的引桥部分,也采用了类似的设计。

在足够大的尺度上,钢筋也不过是一条橡皮筋。山脉、岩石,也不过像一块蛋糕。兴康特大桥则像是一座结界之桥,时间与空间,城市与自然,因这座桥而贯通。

桥,不仅是凝固的音乐,也是凝固的血汗、智慧,凝固的眺望与穿行。

4

在西班牙语中,“桥”是阳性单词;而在德语中,“桥”是阴性单词。斯坦福大学认知心理学科学家Lera Boroditsky研究发现,西班牙语使用者更容易将桥与壮观、雄伟等形容词相联系;而德语使用者,则以美丽、优雅等女性化的感觉来描述桥梁。她在一次Ted演讲中说:“每天世界上的70多亿人说着7000多种不同的语言,这意味着每天有7000多种不同的思维方式在涌动。”

中文词汇没有阳性单词和阴性单词区别,因此桥梁在我心中,既优雅,又雄伟,是双性同体的。人类是一个被自己的语言系统所塑造的物种——就连方言,也能折射不同的人格。一位能讲多种方言的老友就曾感慨,说广东话的时候,感觉自己犀利、务实;说成都话的时候,幽默、松弛;说上海话的时候,绵里藏刀;说普通话的时候,则是一种完全中立、中性的工作状态。

有谚语说,“学一门新语言,获得一个新灵魂”,语言的边界有多大,你的世界便有多大。语言,即人类的桥梁。

视线穿过鲜红色的钢缆,望着桥下奔涌的大渡河,我想起刚读完的那本《彝人首领》,对小伊说:“顾·彼得有一句神来之笔,形容大渡河‘像一条青色的巨蟒,在峡谷底下缓缓蠕动’。”

她听了,轻声惊叹着,转头看向大渡河,拍下了从桥上俯瞰河谷的照片。大渡河、金沙江、澜沧江、怒江……这些优美的名字,银河般引人神往。行过了这座桥,康定的阳光在等待我们,真正的川西大地也将徐徐展开。

 

时间之碑

1

不可能被错过:远远地就能看见那一对耸立的双碉楼,棕色的双子塔,像在山腰上插了两把刀。那是一个明亮的傍晚,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将抵达新都桥,行车之困被它的身姿一把抹去,我们突然都精神起来。还没等我发问,小伊已经在卫星地图上锁定了它的位置:“这是在朋布西乡……噢!肯定就是那对碉楼了!就在前面,过桥,上山,进村,应该就能到了。”说着,她已经重新规划了导航,放在手机架上。我常常会为这种默契感激涕零——因为方向感极差,我不喜欢找路;恰好小伊擅长做领航员,总是对路线和方向有着极好的直觉。

这一带的古碉楼始建于元代,已有上千年历史,是冷兵器时代的防御建筑,得以完整保留下来的并不多见。多年前在爱尔兰的乡间旅行,沿途也有不少城堡,大都坍圮得所剩无几,只是废墟。每每路过那些城堡,我总是想起川西大地的碉楼,想起某些人类共通的集体无意识。世界各地的祖先们都曾建高塔,用以和天空对话,在大地上战斗,或献祭神圣,或镇压鬼怪。它们都是时间凝冻而成的塔,一想到那些活生生的人们——在此生活、战斗、饮食、祈福的人们——都已化为尘土,就仿佛看到了一张张历史的负片,故事只剩轮廓,与真相的色彩互补。这些高高的碉楼是时间的无字碑,默默伫立,一言不发,只引发想象。

村落安静得几乎没有人。大约因为松茸季,所有人都上山去了。在一棵大槐树下,两头牛在半推半就地搏斗,犄角勾连,像筋疲力尽的拳击手那样纠缠在一起。为了不惊动它们,我们远远停下车,绕道步行,爬梯,朝着双碉而去。

近了,近了。我能用手触摸那黑色的砖石,看见塔身上错落有致的瞭望孔、射击孔。它们简直就是两截垂直竖置的长城,至少十五层楼那么高。陡峭的压迫感,让人感觉自己像一只蚂蚁趴在纪念碑下面。当我试着用广角来拍摄它们的时候,沮丧地发现,双碉太高了……画面出现了严重的镜头畸变:垂直的陡壁,就像鱼眼的视觉效果那样,完全弯曲。

站在双碉的中间,抬头一仰望,帽子就掉了。整片天空都被那一对八角顶切割成完美对称的两半,像正在裂变的万花筒,又像《指环王》中的神界守护塔,跨过它就是另一重时空。几只乌鸦突然从碉楼高处蹿出来,发出凄厉叫声,惊得我们面面相觑,又扑哧笑出声来。“太美了……”小伊说。

我不由得想象着,到了夜晚,在川西高原的漫天银华之下,双碉与月色相吻的画面。希望时间能立刻跳跃到那黑暗中去,现在,马上。

但浓稠的黄昏久久没有散去,像倾了一杯浓茶,漫在桌上。在张亚东《雾》的单曲循环中,我们下山,离开。来时缠斗的两头牛,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只留下老槐树独自站在那里,树干上的红绸子,在晚风中彼此轻轻擦拭。

2

抵达高尔寺垭口,已经没有信号。达明放下手机,摇下车窗,感受了一下外面的温度。这一趟,他专程飞来加入我们的旅行,一路有点高反,隐隐头疼。我们按照提前下载好的路书,左拐,继续上山,行至铺装路面尽头。草甸上散布着混乱交织的车辙印。一道水土流失造成的巨大沟壑,迫使我们下车步行。

刚刚下车没走几步,小伊就一脚踩进稀泥里,再拔出来的时候,已经没有鞋。达明见了,哈哈大笑,第一时间掏出手机拍照留念。小伊自己也哭笑不得,捡起鞋来说要擦一擦,让我们先走着,不用等她。

天空怅然地晴着,细雨在低空织了一张网,兜住摇摇欲坠的云朵。它们一坨坨沉得好像随时都会破网而落。

海拔不低了,我和达明喘着气,走得很慢,打着伞。他的伞歪在一边,似乎也没有真的遮住雨,或者太阳。他只是喜欢这把伞,绿色的伞。我们终于来到垭口边缘,再往前就没路了。目及之处,贡嘎群峰在厚厚的乌云层下,浪花般泛起一条白色波浪线。

那段时间刚刚重映了《情书》,达明和小伊都去看过了,说是哭到不行。结尾处,博子对着雪山大喊的场景,我当然记得:

お~~~元気ですか?

……私は~~~元気です。

达明就这样大声喊着,对着遥远的雪山。那段时间他好像心事很重,有些低落。和我一样,他的月亮落在天秤座,饱受犹豫之苦:人如何才能做到,站在河畔,凝视水中的月影,却不纵身一跃呢。

小伊迟迟没有跟上来,我有些担心,对达明说一起回去看看。往回走没多久,远远地见她换好了鞋,正朝我们走来。因为彻底的逆光,她的身影完全化作了一个字面意义上的焦点。在那焦平面前后,天空出奇地、出奇地高远……形成一种洪荒般的景深:仿佛是人间的天空之外,还叠加了万物的天空,众神的天空。一个人,就自那洪荒般的天空中走来,渺小得……走了很久仿佛仍在原地。“天若有情天亦老”说的就是这样的瞬间吧,一种旷阔的感伤击中了我,难以言喻。

最终,我们三个人并肩坐在垭口,沉默不语地眺望那连绵雪山。如果云朵也有上帝视角,它们应该能俯瞰到三个渺小的人类,在地球的这个角落,此时此刻,坐在一起。各怀心事,各有过去和未来。

3

“黑石城”是一片遗迹,坐落在附近的山顶上。为了赶在落日时刻前去看看,我们又回到车上,沿着繁乱的车辙印四处寻找,可一直没有找到。高山灌丛如此脆弱,我不想碾压草地;而那些已有的车辙,并没有把我们带到正确的方向。黑石城仿佛仍藏在传说中,故意不对我们现身。天色渐晚,达明有些焦虑。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只好下山了。

下次吧。小伊说。

我也没有犹豫,掉头下山。已经很习惯于这种遗憾,它甚至让我感到安心:旅行和生活一样,从来不该心想事成。太顺利的时候,反而会令我不安。常常是因为有遗憾,才会始终念念不忘,也因此更加记得那里。

下山的路上,再次经过高尔寺垭口。谁也没想到,不经意间回头一看,赤橙色的光芒几乎要将一对后视镜点燃了:上帝啊,火烧云。

只有Derek Walcott的诗能描述那一幕——

在这个橙色时刻

光读起来像但丁

三行一节,对称的张力

从《天堂篇》漾出的安静的节拍

像一条无篷小船用它的桨划出

韵律稀疏的诗行,我们,如此

着迷,几乎不能说话,此刻

此刻:天空陷入一片熊熊火海。那光芒烧毁了所有的云,连同“一生中后悔的事”,都付之一炬。奇迹般的是,那光芒底部还显现一道彩虹,从熊熊火海底下探出了一段七彩金刚之身……仿佛是天空的舍利子,炼自宇宙的焰温。

眼前是康德所定义的壮美(sublime),我们被这种力量钉在了那里,仿佛化成了几块石头,等着被雕刻成像,殉葬给这个时刻。一定是命运在奖赏我们对遗憾的拥抱:若非及时下山,都不知道自己将错过什么。

因为这一刻,确信神是爱着我们的。

 

时间零

1

卡尔维诺有个“时间零”的理论:想象一个猎人在森林中遭遇一头狮子,猎人弯弓放箭,狮子也一跃而起的那一瞬间——让剪辑师把这一帧画面暂停,目光悬置在这里——接下来会有什么结果呢?中箭的狮子狂怒,一口咬死了猎人;又或者猎人射中要害,再补上几箭,把狮子干掉了。

但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时间零以后的事,是时间一、时间二、时间三……就像小学数学课上的线段那样,以那个悬置的瞬间为零,往前是时间负一、负二、负三……

卡尔维诺认为,古往今来的叙事都忽略了这个时间零,太注重从时间负三、负二、负一,到描述时间一、时间二、时间三……但真正重要的是这个时间零。在这个时间零上,所有的可能性都没有展开,所有的想象都还是胚胎。那是一个由于可能性无限,而炫丽无比的瞬间。

对我来说,这瞬间属于2021年8月的某天,属于我们在雅江县一个偏僻村落里遇到的那个藏族小男孩,他的名字叫土敦。

2

正值晴朗无云的夏日,天空毫无心事,一览无余的蓝与白。我们前往格西沟保护区,拜访几位巡护员。其中有一位年轻人叫丁真,汉语很好,对我们的每个提问都耐心回答。我很快注意到,他在每句话的开头和结尾频繁说“噢呀,噢呀”,我猜那是“对啊,是的”的意思——好听极了:噢呀。噢呀。

“噢呀,这峡谷,看到了吗?左边,我们小时候夏天在这儿游泳,天天游,噢呀”;“这条路,小时候过年走亲戚的时候,要走一整天”……

“一整天?”

“噢呀,早上五点走到天黑。噢呀。”

“丁真这个名字很普遍吗?怎么来的?”

“活佛取的名字,我们这片的都叫丁真,相当于一个姓;那个网红帅哥理塘丁真,你们知道他的吧?差不多也是一样的意思。”

“那你就是雅江丁真。”

“噢呀!”

丁真大笑不止,看得出心情愉快。他指着每一个拐弯、每一片河滩,为我们细数童年记忆,说到兴起,决定带我们走访他的老家:一座古老的藏族村寨——并不特别顺路,但他坚持要去。

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我们停车。进村的小路很窄,丁真走在前面,低头穿过一棵大树浓郁的阴凉,又路过了一口井。“这就是我小时候每天早上牵马来喝水的井,小时候我特别特别爱我那匹小马,早上起来了,第一件事不是刷牙洗脸,而是先牵马喝水,回去才是刷牙洗脸,吃饭。”

“那你的小马叫什么名字?”

“呃……没有名字……”

我们都笑了。或许与城市里的人不同,他们爱一匹马,但也并不给它取名。马不是他们的宠物,也不是什么家庭成员,马就是马,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朴素而平等的喜欢。

丁真有种衣锦还乡的骄傲,跟路上遇见的每一个老邻居大声打招呼。我听见他打完招呼后,一个人低声喃喃自语:“全是回忆,全是回忆,全是回忆……”

他家的老房子曾是整个村落里最壮观的豪宅。废弃20年后,粗壮的房梁色黑如炭,土夯石墙明显倾斜。人去楼空,黑暗中散落着积灰的旧物件:柜子,硬如铁色的牛皮袋,一条猎装腰带,一份命令搬迁的文件。

我们攀上二楼,眺望青翠的山谷。河边有一棵巨大的核桃树,亭亭如盖,让人一眼就可以联想到夏日在树下嬉戏、河边玩耍的童年。河流绕山谷淙淙作响,阳光在河面洒下碎金。丁真叹了一口气,说,好多年没有回来了。

这时我们才知道,这个房子本身,也是有名字的。藏族人一般没有姓氏,但有些人会拥有类似姓氏的家族名——也就是祖屋、庄园或房子的名字(房名)。

离开老宅子,丁真带我们去隔壁亲戚家喝茶,等他哥哥采松茸菌回来,顺路捎回县城。百无聊赖中,土敦就这样出现了——一双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一身被太阳深吻过的光洁皮肤。他黝黑,健康,漂亮得像一只小金丝猴;前额正中央有小一撮儿纯白色的头发,像是最时髦的挑染,非常醒目。

丁真告诉我们,家里无比宠爱这个孩子,出生时,特意把母子送去西南最好的华西医院妇产科住院生产。“这小撮儿白发,是华西(医院)的标志呢。”

土敦在家门口玩耍,抱着他心爱的小牛,像是逗一条大狗。他的弟弟也来了,但十分害羞。见到我们,兄弟俩露出羞涩的笑容,踢着一只瘪了气的皮球,从我们跟前绕过,又跑掉。

我们到屋顶上闲坐,吃冰棒。主人家料想我们喝不惯酥油茶,体贴地给我们倒了绿茶。屋顶上阳光刚烈,在地上切出一块块边界分明的阴影。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惬意地对待一场漫长的、无所事事的等待。谁都不知丁真的哥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但谁都不着急。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山谷里,我感觉自己跌入了某条平行世界的“时间零”,整个人都被悬置了。时间负三、负二、负一……已不知去向;未来的时间一和时间二也迷了路,暂时不会降临。箭就这么凝固在空气中,狮子如雕塑般停滞在跃起的姿势……在时间零的刻度上,在这个古老的村子里,我们就这么坐在屋顶,吃着冰棍,喝着茶,晒着太阳,看着土敦和他弟弟玩耍。

屋顶的大梁上有两条粗绳子系成的简易秋千,小小两兄弟活泼如幼猿,踩在绳子上摇来荡去,有惊无险地上上下下。换作在城市里,家长恐怕早就惊恐地扑过去大叫“危险!快下来!”了。但这里不会。一切都是这么的自然、舒缓、不慌不忙,没有任何要紧的事。在这里,童年就是童年,活着就是活着,老去就是老去。

土敦和弟弟在秋千上攀荡,俩兄弟笑得咯咯作响,那是来自遥远的童年下午的声响,令我突然间泪如雨至,陷入猝不及防的感伤。这是两张真真正正的白纸,没有折痕,没有污点,没有任何笔迹:白纸般的童年。这是他们人生的“时间零”。从此往后,无数的时间一、时间二、时间三……将在命运的线段上等着他们。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的土敦,是否会记得,在某个遥远的无所事事的下午,他曾经这样的纯洁、简单、开心过——那是命运线段上,时间负二十,或者负二十三的那一刻。

卡尔维诺当然是叙事炫技的大师,时间零的概念也绝妙无比,但除非是在文学里……现实中的时间零,不曾有任何一丝耐心等着我们享用。

箭就在弦断的那一刻射出,猎人就在狮子跃起的那一刻倒下,人间的一切都太快了。这是为何我们需要文学和艺术。它们是成年人的滑梯,顺着它,溜去遥远的童年,去寻找一只弹弓,击中一个梦。

3

正值繁忙的松茸季,整个雅江的男女老少都进山挖菌子了。“今年的松茸特别少,干旱,没什么雨……松茸少了,特别贵。”老巡护员李八斤一边说,一边点了牛肉汤锅,坚持要加一盘最新鲜的松茸菌,“你们必须尝尝鲜。”

我的确从来没有吃过松茸,只知道这东西很贵,非常过意不去。盛情难却,只能一遍又一遍说谢谢。丁真打断我们的客套,搛起一片雪白的生松茸片,蘸了辣椒,放进嘴里,说:“像这样,生吃是最好的。”

我和小伊学着他的吃法,也搛起一片生松茸,刚刚凑到鼻尖,就闻见清香。放进嘴里,口感清爽,像与森林接吻。但说实在的,松茸对我来说就像葡萄酒,只要不是味道太跳脱的,其实都差不多,纯属暴殄天物。我放下了筷子。与松茸相比,我更愿意听李八斤讲他的故事。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与雅江格西沟保护区有着十多年的合作历史。来这里之前,山水的前辈就告诉我:“你一定要见见八斤哥,藏族人,出生的时候八斤重,得名李八斤。喜欢唱歌跳舞,做事儿也踏实,人特好。”

1998年以前,八斤哥是雅江县林场工人,工作就是伐木。那一年的特大洪水带来全国性的惨痛损失,催生了长江中上游天然林保护禁伐令,史称“天保”。1998年后,雅江的林场纷纷转产。李八斤不再是林场工人,转而担任雅江县第一支专业扑火队队长,主要从事森林扑火和植被恢复工作。

“现在的条件,太好了……有了吉普车。想当年,我们每人每天,不停在山上巡逻,全靠走路,徒步。扑火的时候,是人一趟一趟背水上山的……喝了水,包在嘴里,喷出来……”李八斤说起当年做扑火队长的记忆,一直在摇头,“你一个人陷在密密匝匝的林子里,根本看不见自己在哪里,也看不见火在哪里,有时候火都逼近这边了,距离只有几公里了,你都根本不知道……大火在你面前爆燃,真的,那种恐怖……”

爆炸性燃烧,是所有消防队员的噩梦。在天然森林中,地面植被和林下堆积的腐殖层——比如落叶残渣等,薄则没入脚踝,厚则深及大腿。雨季,它们会像海绵那样吸收大量水分,阻挡水土流失,发挥森林涵养水源的作用。但一枚硬币总有两面:这些腐殖层会因为堆积、腐烂,变成易燃物,产生大量可燃气体——活生生的火药桶。一旦天气干燥,温度升高,很容易被点燃,甚至自燃。

当火灾发生,这些林下可燃物很有可能会突然间爆炸性燃烧,轰然形成巨大的火球,蘑菇云,同时产生极高的温度。如果加上特殊的地形条件——比如鞍部、单口山谷、沟壑等较为封闭的环境——情况就更糟了:蔓延而至的林火使这些地形中的可燃物获得预热,会加剧燃烧,很难扑灭。

在扑火的过程中,指挥尤其关键。瞭望员会始终保持在高处,以便指挥救火队员保持在上风向;但是一旦风向改变,灾难就降临了。2019年3月末的一个傍晚,木里县雅砻江镇立尔村一处海拔3800米的山坡发生森林火灾,689名消防员前去灭火,因为风向突然改变,烈火转向了他们所在的方位……在那场灾难中, 30人牺牲。其中27名为消防队员,还有3名地方干部群众。

身为扑火队长,每年10月至次年5月,都是李八斤神经紧张的日子。日常巡逻的任务之一,就是不断清理林下堆积物,防止堆积太多。但偌大的森林,岂是一小队人员能清理得干净的,这简直让我联想到“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李八斤说:“所以挖松茸也是有好处的,相当于夏天很多人上山,清了一遍林子。”

李八斤和他的队员们,不过是平凡普通人,在山水的角落里,过着植物般清爽宁静的日子。很难想象这样平静的一生中,有过如此壮烈往事:2000年2月25日,一场山火蔓延多时,逼近了村庄附近的林区。李八斤召集800人上山扑火。前线队员们被困在高大密实的森林中,视野低矮,无法判断自己的方向,完全依赖指挥员的瞭望和指令。李八斤负责的山头位于北面,凌晨5点,他们跨过峡谷,切入火场,扑救了五个小时,筋疲力尽。然而不知何时风向已大变,大火随之转向,像“城墙一样”正朝着他们这边倾倒而来……对讲机里的指令大叫:不到一公里了!快撤快撤!

这一公里的距离对于森林烈火来说,简直就是一步之遥,李八斤下令所有人赶紧撤,大伙儿根本来不及用脚跑下坡,一个个直接沿着七八十度的陡峭山坡,连滚带爬,翻下来,总算撤回安全地带……在那种生死情急之下,皮伤肉破根本不足为意,一回望刚才的山脊,早已陷入烟林火海。

逃过一劫,众人惊魂未定。李八斤赶紧清点人数,赫然发现原本800人的队伍,只有764人,足足少了36人。他当时“眼前一黑”,简直站不稳。整整36人,几乎每个弟兄和他们的家人都是熟面孔,无法想象这要如何交代……李八斤跌跌撞撞又往回跑,不停呼喊队友们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他感觉心脏被卷进了绞肉机。没有办法,只能原地等待奇迹发生。漫长的煎熬开始了,每一分钟过去,绞肉机的利齿就把五脏六腑搅拌上一圈:在那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等待里,李八斤体验到一种几乎要呕吐的紧张,他几乎宁愿没回来的是自己。

终于,终于,奇迹般地,开始听到隐约人声,六个队员累得没了人形,互相搀扶着慢慢出现。李八斤扑过去迎接,追问剩下的人如何了,这才得知,都在后面,应该不远了。

很幸运,三十位落下的队员们全部安全返回,无人牺牲。他们的迷彩服磨得褴褛,浑身是伤,是炭,是泥,是血,面庞已经糊得黢黑,所有人抱头痛哭。

“根本没办法,那种热气噢……呼啦一下……”李八斤朝着天上比画了一个蘑菇云一样的姿势,“烫得噢……”他说着,一直摇头。我努力想象着一座摩天大厦般的火炉,燃烧着,轰然倒塌的情形;浓烟如滚烫的棺盖那样,扣下来。

这样的记忆本该就着一碗烈酒一口干掉,但李八斤显得平静而克制,只是举起一小杯啤酒,非常客气地对我们说:“随意啊随意,不用勉强。”

4

在格西沟保护区的第二天,李八斤专门拨出时间,和丁真一起,带我们上山。沿着废弃的老国道登上剪子弯垭口,一条壮观的经幡横挂在路中央,猎猎作响,似在呐喊着什么。

荒荒油云,寥寥长风。山的那边,就是理塘了。而山的这边,我望见雅江的“三区两园”:格西沟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神仙山省级自然保护区、亿比措湿地省级自然保护区;庆达沟省级森林公园和那溪措省级湿地公园。正是眼前这些山山林林,耗费了这个男人的大半生。

天然林禁伐令后,政府号召补植种树。拨款给雅江保护区购买种子的经费是800元,等于那时候李八斤四个月的工资。第一批种下去,全都没有存活,李八斤深感挫败,心有不甘。他很清楚,问题的原因是缺乏专业知识。为此,他开始努力邀请国内外环保机构和专家们来做科研,给大家做技术培训。“白天上班,晚上去听专家讲座,回来,还要把自己学到的再普及给村民。”种种努力过后,人工补植的存活率达到80%以上。当年那些被剃光的山头,渐渐又葱葱郁郁起来。

也许是时间太久远,李八斤说起这些的时候,各种周折辛苦总是一笔带过,轻描淡写。又或许,他是那种真正的实干家,做得多,说得少。

下山后,李八斤和丁真带着我们走进一处保护区的科研基地,迎面而来是座巨大的暖棚苗圃,建设经费是他上下奔走好不容易才筹来的。一位工人正在浇水,看见李八斤来了,彼此用藏语寒暄起来。

李八斤指着几块试验田,对我们说,这是高山杜鹃。

可是一眼望去,我几乎怀疑自己瞎了——地上完全看不见有任何绿苗。

走近,蹲下,仔细看,才发现有比绿豆还小的小嫩苗,战战兢兢生长着,简直让人担心它们能不能熬过下个冬天。“这里寒冷,海拔高,它们长得很慢,很慢。”李八斤指着旁边的几块试验田,对我们介绍,“这块田里的,是三年的;这些,是六年的……”

我得蹲下来仔细看,才能从一片土色中分辨出那些“幼儿园”的小杜鹃:两片小叶子还不及小指甲盖那么大,茎干似两根棉签,脆弱得经不起任何人踩上一脚。而“小学一年级”的杜鹃,也不到一肘高。难以想象还要经过多么漫长的时间,它们才能长大成林。我蹲在那里,抬起头,仰视李八斤的面容,为这真正的“长期主义者”而震惊。

走出暖棚,路过家属区。有位老同志坐在坝子里清理松茸,见到李八斤,彼此随意寒暄。这是一个松弛的时刻,我们停下来喝了一杯水,问起李八斤退休后的愿望。他说:“退休后,想和爱人一起去旅行,多去看看山……去西藏再看看……”

小伊追问:“石渠你去过吗?”

“去过啊,太美了,遍地都是野生动物,不像我们这里,林子太密了,看不见,你们要去吗?”

“要去,下次就去。”

短暂地休息之后,李八斤带着我们走向另一片露天试验田。角落里,有一株一人多高的小树,叶红如火,丰姿摇曳。“这是五小叶槭,濒危树种,整个雅江野生的也就只有260多株了,我们收集了种子来培育,现在有上万株存活了。”他凝视着五小叶槭,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接着李八斤又走向旁边另一株矮矮的小针叶树,像介绍另一个孩子似的,对我们说:“这是康定云杉。之前,整个雅江恐怕就只剩这最后一棵康定云杉了;我们采集了它的种子,育苗,现在存活了三百多株了。”

我们在这一株小小的康定云杉前合了影。照片上,李八斤表情很放松,没有笑,也没有不笑。他亲切地站在他精心培育的植物前,像站在自己的亲人旁边。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说的就是这样一位跋山涉水、火海逃生的英雄吧。

回去的路要经过一大段国道,李八斤突然让我们停车。下车后他翻过围栏,走进一片不起眼的空地,招手示意我们过来。他说:“这些也是杜鹃,从基地育苗存活后,就移栽到这里来。等它们慢慢长大。”

我看那些匍匐在地上,毫不起眼的小杜鹃苗,几乎叹了口气。这一小片地就在国道旁边,车来车往,无人驻足,除了李八斤他们自己,有谁知道这些小小的苗子意味着什么呢。

人们对哺乳动物有明显的偏爱:红外相机里的雪豹、小熊猫、川金丝猴……可爱的,萌萌的,毛茸茸的,好像才值得我们“保护”,甚至被冠以“明星物种”“伞物种”的称呼。而植物,从来都是最被忽视的生命。当你去山里游玩,你从来不知道你脚下踩坏的那一株植物,那一片苔藓,多么脆弱,生长了多少年,凝聚了多少人的心血。

离开雅江的那天早晨,我们在镇上偶然碰到李八斤和他的爱人。一对朴素、平凡的夫妻,手上拎着塑料袋,肩并肩靠得很紧。我记得他爱人身体并不好,在李八斤拼命工作,经常无法回家的那几年,她有一阵子病得很重,全身浮肿,也不敢告诉丈夫。在纪录片访谈里,李八斤数次提到“最对不起的就是家人,该多陪陪他们”。现在终于快退休了,夫妻大概终于能弥补一些相处与陪伴。匆匆错肩过后,夫妻俩对我们挥手道别,“再见啊,再见,下次再来啊。” 我们来不及回答什么,就看不见他们了。

有那么一刻,想起瑞典作家雷德里克·巴克曼的《熊镇》,中译本封面有句话是:“你即你所守护的”。

5

在雅江的最后一个下午,小伊提议顺路去看看日库寺。这是一座建于1270年的古老寺庙,属萨迦教派,相当有名。我们按照导航,很快从大路上切下来,拐上小径。道旁不时可见玛尼堆,薄薄的页岩石片大小不一,布满精美的雕刻。一个多小时后,周围越来越静,入山越来越深,人世已显得无比遥远。终于望见寺庙金色的屋顶,我们提前停车,步行前往日库寺。

有少年喇嘛从小卖部里走出来,好奇地打量我们。耳畔传来隐约的法会声音,本以为是广播,没想到刚走上寺庙的前广场,乐声大作,法号齐鸣,我们目瞪口呆地发现,意外走进了一场金刚舞的排练现场。

大殿前的阶梯上有一块平台,几位高僧高高盘坐,中间的两位敲着铙、钹,金属感的高亢、激奋,控制着整场节奏;高台最边上的那位,举着细长的鼓槌,敲打一面巨大的双面柄鼓;鼓声低沉、黯淡,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甲铃的声音类似唢呐,仓皇凄切,像刀片切割天空。伴着奏乐,喇嘛们变换队形,舞动长袍,挥洒彩带和刀盾、法器,除了没有戴面具,其余装束已经与正式的金刚舞不相上下。

广场周围坐着附近的居民,正襟危坐,手里摇着转经筒。我和小伊摸索到一个角落悄悄坐下,观赏他们排练。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落日跌跌撞撞从金色的屋顶坠下,排练也刚好接近尾声。幽深的山谷回荡着宗教之声,宛如一场海市蜃楼。我看着那些面带笑容的少年喇嘛们,不由得想到他们的一生……草木般安宁、纯然,也许从来都没有走出这个村庄。他们看起来不需要也不在意外面的世界。

此时此刻,外面的世界在做什么呢?上班族带着倦容走进地铁,安安静静低头刷起手机;放学的孩子被家长接走,钻进汽车,把头靠在玻璃上,怅然地看着拥堵的车流;股民为连日大跌而微微焦虑,走到便利店角落,独自点了一根烟;改了排气的跑车肆意炸街,噪音像炮弹滚过马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山中,回荡着一场无人知晓的金刚舞。落日是缓缓流动的蜂蜜,红墙寂静,法乐怆然,人们面带笑容,平静而耐心地围在一起,缓慢跳着、舞着,或者仅仅是坐着、看着……没有歌词,没有旋律,超越悲喜、遗憾或梦想。他们活着。只是活着。没有人纠结此生枉然,或担心一事无成。一山之隔,好像就有许多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而我,常常觉得自己像个走错了教室的孩子。想起土敦、丁真、李八斤,就想起诗人韩东说的那句,“剥离了目的的人生,剩下的就是一个有所作为的过程”。

6

金刚舞的排练结束后,众僧纷纷散去。我们舍不得离开,徘徊在寺庙周围参观。僧舍附近,少年喇嘛们抱着零食,用吸管吮着牛奶,像下课后的少年,与我们错肩而过。

瞻仰了一座幽暗而倾颓的钟塔。与画壁画的师父交谈。接着,一位堪布带着我们走进寺庙的内部。在大殿的一个角落,发现一枚白海螺摆放在高处:镶着黄铜,缀着银边,精美至极,是一只“镶翅法螺”。白海螺是西藏各教派寺院中广为使用的乐器,螺号象征佛法之音,通常在法会及仪式活动中使用。因为深深痴迷于这种古老的法器,小伊后来又专门单独去了一次日库寺,去录下法会的奏乐,和白海螺的声音。

一次偶然的机会,小伊用收音器为我播放那段原始音频。当时我们正在一座废弃的矿山深处勘景,眼前一片浓雾,像《寂静岭》。戴上耳机的一瞬间,寺庙的法乐丰沛,饱满,轰鸣,一场声音的海啸,拔地而起。我闭上眼,幻见经幡飘扬,金色的寺庙屋顶上,落日正垂垂而下。白海螺的微弱声音在轰鸣中被完全湮没,但我能感觉到它在轻轻提醒我,亿万年前,人间也不过是一片海底。

也许再过亿万年,地球第六次灭绝后才能证明,我们整个人类,作为一个宇宙间曾经存在的物种,最终也不过“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尽管当时看起来,我们的存在曾经那么盛大,那么眼花缭乱,像一场金刚舞。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