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3年第3期|吴君:万事如意(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3期 | 吴君  2023年04月26日08:44

吴君,主要作品有《我们不是一个人类》《亲爱的深圳》《皇后大道》《万福》等。出版著作十二部,三百多万字。中篇小说《亲爱的深圳》《深圳西北角》被改编为电影上映。多部作品入选各类选本、排行榜,有作品被译为英、俄、蒙、匈等文字出版。曾获小说选刊双年奖、百花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广东省鲁迅文艺奖等。

万事如意(节选)

吴 君

我爸魏东海做饭不是为了吃,而是为了能够理直气壮地发脾气,这对于我们家来说早已不是秘密。

我爸这么做,别人可以忍,我大哥魏建华却不买这个账。比如今天,我爸和我大哥相处不到半日就交上了火。这次我妈一反常态,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劝阻,而是隔着门聆听,似乎我大哥是在为她报这几十年的仇。

冲突之前,我爸接到了醉仙楼的电话。是人事打来的,通知我爸酒楼来了位正式的主管,还说对方之前在烹饪学校任教,言下之意对方才是专业的。人事提醒我爸,今后只管配菜,无须再做其他。对方后面又说了什么,我爸已经听不清,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个木头人,脑袋里似乎飞进多只蜜蜂,卷成一团嗡嗡地狂叫,导致他分不清是楼道里的装修还是窗外无人机的声音,是做梦还是现实。等我爸可以向前走两步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腿已不是之前的腿,随后左手有些发麻,之后变成手指肚的肿胀,再到后来连眼睛也变得模糊,这让他有些看不清不远处我大哥的表情。

在此之前,我爸拿着筷子快速搅动碗里的蛋花,他在考虑餐桌上说话的内容。他计划的晚餐里有五花肉焖豆干、半只咸鸡、水蒸蛋、冬瓜炒小虾仁,因为临时蒸了螃蟹,就去掉了炒羊肚菌。当然,每道菜都属于本周第一次出现。做饭是我爸最喜欢做的事,一直没有变过,只是他不会告诉任何人。不仅如此,每次做饭他都会表现出很烦的样子,皱着眉头,嘴里如同诅咒般默念着什么,如有可能,还会摔烂一只本已缺了口、早想淘汰的盛汤的大碗,目的就是让人知道他生气了,做饭这件事他并不情愿。我爸需要所有人领情,体会他的辛苦。我妈对我爸的表现司空见惯,视而不见,在对方的摔打声中,她默默咽着米饭,筷子只夹两到三次菜便吃完了。我大哥不理,只顾埋头猛吃,眼神与我爸从无交集,这惹得我爸非常不满,尤其是我大哥喝羊肉汤时,连停顿都没有,差不多直接倒进喉里,而吃蟹时,他不管不顾把几只蟹的膏都挖出来吃掉,剩下一些螃蟹腿仰在那里。我爸坐不住了,在餐台下面握紧了拳头,他狠狠地盯着我大哥,觉得我大哥再次破坏了他的计划。等我大哥准备抬头时,他又把刚刚还锋利的眼神藏了起来。

我爸见不得我大哥如此不尊重他的劳动成果。我大哥在更小的时候见我爸这副德行,会直接放下碗,转身回房,留下他停在饭桌前跺着脚大骂。做了这些还嫌不过瘾,我爸还会追到我大哥的门前,毕竟该发的火没有发出来,他已经憋得快裂开。我爸对着我大哥门上贴着的“闲人莫进”纸条,脖子上爆出两根青筋,粗壮的大手握紧了,他只能骂骂咧咧却不敢硬闯,直到扳倒客厅一只笨重的木椅子才算解恨。那一晚我妈失眠了,她心疼我大哥躺在房里一整天没有出门,没吃饭没喝水,更不要说写作业。等到我大哥长大后,我爸虽然有所顾忌,可一不小心还是会原形毕露。这样一来,我大哥索性不躲了,把饭厅当成战场,二人直接开撕,乃至动手。两个人的手多数时间是在空中挥舞,当然偶尔也免不了擦枪走火,我爸的右手腕上有一块疤,是我大哥给的青春纪念。咬完我爸之后,我大哥也吓傻了,他连外衣都没有带,便趿拉着人字拖离家出走了两天。回来时他已不再是两天前那个少年,他学会了抽烟,学会了歪着头定定地看人不说话,我大哥魏建华发型也变了,身上还多了件黑T恤,上面印有三个白色大字:无所谓。是的,我大哥被街上的小伙伴带进“梦幻巴黎”网吧待到大半夜。天亮前,他被我爸找到并拖回家里,屁股上还挨了一脚狠的,但打完之后,他又得了两只荷包蛋。我大哥这次非常有骨气,特意用筷子挑出荷包蛋丢进垃圾桶。我妈见了特别心痛,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生闷气。除了心疼食物,她认为我爸没有原则,我大哥这个样子就是被他害的。

“魏东海,我看是你太可笑,外面刷不到存在感了,所以回来折腾是吧?”我大哥用食指对着我爸,我爸被他咄咄逼人的眼神压得没有了退路,虚晃了一枪之后,迅速闪回到房里,瘫倒在床上。

从小到大,我大哥魏建华看不上我爸这副做派,自卑又自负,说他成天装神弄鬼,把吃饭的地方当成主席台,实在太过搞笑。讽刺完我爸后,我大哥又恶狠狠地说了句,奇葩家庭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他对我妈忍气吞声的样子感到气愤,用粤语冲她吼:“点解你当初给我找这么个老豆,他就不配给人做老豆。”我大哥魏建华并没有想过这么一个问题,如果当时如花似玉的我妈找了别人,生出来的应该就是另一个人。说这话的时候,我大哥并没有醉酒,只是仰头喝下半听可乐,连连摇头叹道:“我怎么总是甩不掉这个奇葩的家庭呢?做梦我都是开着大摩托跑得很远很远,直到消失。”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腾云驾雾的神仙,腾空飞起,离开了熟人尤其是他同学的视野。我大哥喜欢蓝罐上面的周杰伦,他认为对方那种又转又自由的样子才是自己想要的。我大哥虽然学习一般般,但是热爱文艺,耳朵上面那只闪亮的耳钉与他的大腹便便特别不配套。从小到大,他喜欢看各种演出,说话的时候偶尔会冒出电影里的台词。直到高考结束,他似乎才回到现实,变成一个个性十足、喜欢张扬、情商不高的厨师儿子。因为热爱周杰伦,所以喜欢喝可乐,我大哥魏建华年纪轻轻肚子便鼓了起来,导致他早早有了八字脚,这让他感到无奈,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曾经他看见老豆魏东海每天迈着这样一双天生傲慢的脚在家里走来走去时就暗下决心,长大后千万不要像他,精神和肉体都不能像他。为此,我大哥总是幻想远走高飞,可现实总是把他拖回来。他的女朋友已经暗示过,两家可以见面了,而他必须要通过母亲去跟魏东海说这个事情,毕竟这不仅需要花钱,还需要他们真人出面。我大哥知道这又免不了一次争执和条件交换,比如,他要屈服于对方某个蓄谋已久的决定。

每次有冲突,我妈都会抢先站到我大哥身前,母鸡护小鸡崽般,虽然这只鸡崽过于肥大,足以装下两个我妈。我妈自以为她用身体便可以挡住那些难听的话。我大哥的坏脾气会因为见到我妈愁苦的表情而有所收敛。父子二人大打出手越发家常便饭,惹得邻居打电话到管理处投诉才肯善罢甘休。所以,每次我爸吃饭时提出一些要求,我妈都会同意,哪怕是他无理取闹也让着。见我妈每次吵架时都关门关窗,生怕楼里的邻居们听见,我爸更加得意了,他似乎抓住了我妈好面子怕丢人的软肋,越发胆大,甚至还上了瘾,他认为骂人的时候获得的那种快感,比欢爱要快乐无数倍。要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事了。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个男人了,刚才接到人事主管的电话,他再一次有这种明显的感觉。

每天坐下吃饭之际,便是我爸发火之时,所以从小到大,我们对美食都是又爱又怕。让我爸心烦的是,他每次都要寻找新话题,比如我妈把鱼从冰箱拿出早了,导致鱼肉发软不新鲜,然后延伸到我妈收衣服的时候漏掉一件床单,刚好赶上台风,价值六百元的三件套少了重要的一件。我看见我妈抖动了几次嘴唇,想要解释,最终还是放弃了。还有一次是我妈在市场买菜时遇见了原来粤剧社的男同事,他手里抱着孙子,我妈一改往日的沉静,突然冲上前,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两百元,塞进那个孩子的手里。这个情景被不远处的我爸撞见了,他差一点便要冲上去夺回孩子手里的钱。这些都是他恨我妈的地方,擅自作主,什么都不跟他商量,花钱大手大脚。我妈解释说只是两百块钱,我爸听到后质问我妈:“两百块?你好有钱咩?”这位同事当年喜欢过我妈,只是我妈心里有了别人。

上次我爸发火的原因是我妈背着他打电话。虽然电话里是一个女人,可是我爸感觉两个人在谈论他、嘲笑他。我爸瞥见我妈用余光偷看自己。她们到底说了他什么呢?是不是嘲笑他没有文化?我妈十岁前便进了粤剧学校,从小到大比较独立,而我爸初中都没毕业便出来做事了。我爸翻来覆去地想,他有很长时间都站在嘉宝树面前发呆,他在想我妈到底说了他什么坏话。

我爸每次都努力使自己能说出一个观点,然后用这个观点去教育全家。他认为掌勺就是掌舵、掌权,这么多年来,他几乎没有让我妈做过饭。我妈说喜欢吃素的,他偏要做大鱼大肉,我妈说好久没有吃猪脚了,我爸便一日三餐是土豆苗和丝瓜,连豆油也放得少。见到我妈生气,他便开心了许多。我爸认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除了一日三餐,还有全家人的心情。

吵架之前,我大哥穿了背心短裤端坐在客厅,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等人说话的模样。见此状,我爸隐隐感到事况有些不妙,只是他不敢细想。接到酒楼打来的电话之后,我爸整个人变得恍惚,这是他迄今遇到的最大问题。虽然他看到了我大哥,但他刷牙后却准备到阳台取口罩。每次用过口罩之后,他都会在阳台上挂起来。我爸认为不需要每次出门都换新的,被风吹一下已足够消毒,不必浪费。我爸是故意做给我妈看的,他说:“电影和戏有什么好看的,戏有什么好的,就是做梦,说的都是梦话、鬼话。成日咿咿呀呀,看得再多,还是要吃饭睡觉干活。”见我妈从外面回来,他又开始挑衅,“散步也没用,浪费粮食,浪费鞋。”

我妈听了也不解释,继续做自己的事。她这个样子让我爸更加生气,他希望吵上一架,借机大喊几声,而不是每天都这么沉闷。

我爸看见我妈与我大哥似乎嘀咕了些什么。不知道为什么,他本来没有去阳台的计划,也不想与任何人搭话,可是他感觉这两位是在嘲笑他,说他除了做菜什么都不懂,于是他快速推开卧室门,经过我大哥身前再去阳台。取回口罩之后,他并没有停下脚步,心里的话终究没管住,像是通过别人的嘴冒了出来:“你今天不去工地吗?”我大哥跷高了脚,明知故问:“去做咩?”我爸问:“你还不返工?”我大哥爱理不理,说:“要做你做咯,工地关我乜事。”

我爸强压着心头之火,问我大哥什么意思。他手指紧紧顶着牙刷的毛,让它们狠狠地扎着自己的肉。我大哥像是没听见,也不看我爸,打量自己腕上的佛珠,把我爸晾在一侧。

本来我爸想好了不问,他猜到结果肯定不好,可有个声音蹿了出来:“那个地方我是投了钱的,说不做就不做,什么意思?”我爸发现我大哥腕上的珠子有一颗是金的,故意露在外面,此刻正晃着我爸的眼睛。

我大哥说:“投了钱好巴闭啊?要去你自己去咯,省得回来指手画脚。”见我爸看他,我大哥又补了句粤语,“成日啰啰唆唆、阿吱阿咗。”

我爸知道情况有变,惊出一身冷汗:“什么意思?你当初是怎么跟我说的?别吓我!”

我大哥说:“当初?你还好意思提当初,如果你做的不是这行,怎么会惹来今天的事?”

果然被我爸猜中。“我做这行怎么了,你吃的用的,哪个不是我做这行换来的?”我爸急了,感觉自己的血汗钱可能已经打了水漂,这可是养老钱啊,如果不是那个爱讲大道理的女人,他怎么会把自己的私房钱拿一半出去?

我大哥说:“你就不应该生我,生了我又没能力养我。”

“是我让你投胎来的咩?”我爸瞪圆了一对眼,“是你说投了钱年底就可以赚到的,还说那女仔的阿妈也同意你们的婚事。”

我大哥知道理亏,忙转移了话题:“这么一个家也就算了,我也认了命,可是你不该动员我去找书香门第、体制内工作的女孩。你告诉我,我一个技师学校毕业的,老爸是个厨师,母亲在家待着,我用什么去高攀呢?”

听了这句,我爸魏东海哑了,一双眼睛没了精神,他站在客厅,慢慢松开握紧的拳头,整个人像是散了架。我爸在我大哥很小的时候便灌输他将来讨老婆要找那种读过书的女孩子,知书达理,有正经工作,他不好意思说不要像他这样一辈子活得窝囊,烟熏火燎,一辈子伺候客人。没有背景,没有文化,什么事都是自己扛,看起来谁都认识,却比不认识还难受。“有些客人过来时会招呼我喝一杯,让我坐下来说说话,可是吃饱饭出了门,谁会记得我是谁呀?人家那是礼貌和客气,当真你就傻了。”这种放在心里的话,他断然不会说出口,跟谁都不说。我爸想好要把自己的心事带进棺材,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些事被我大哥扒了个精光。

如我妈预感的一样,战争如期爆发了。往事如昨,我妈想起十年前我大哥坐在阳台上说要跳下去的时候,我爸没有拦,而是冲进厨房,拧开煤气,一屁股坐在地上,中间出来一次,是打开冰箱门拎出两瓶金威啤酒。我爸用牙咬开盖子后,坐在地上先喝下半瓶,这是我大哥把他气糊涂了。高兴或者愤怒的时候,我爸都要喝些九江双蒸酒就着陈村粉,而此刻他咬开盖子,向嘴里倒下去一大口。平时我爸喝开心了会絮叨,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他要让人知道自己的高兴事。喝酒是为了说话顺溜,我爸从小到大都有些结巴,只有紧张的时候才容易被人看出来。只要喝了酒,他马上就会说话,尤其是吵架的时候,他可以像那些大人物一样滔滔不绝。我爸挥舞着双手想象自己正在演讲,他说的多是脏话和重复的抱怨。我爸喜欢喝酒的另一个原因是他可以装疯卖傻,醒来后,又是一个大晴天。他把阴郁、负能量留给我妈和家里的桌椅板凳。到了这样的时候,我妈一改柔情似水的旧模样,侠客般挺身而出,化解了一次次危机。我妈早已轻车熟路,像是重复了一百年,她先是把煤气的总开关关上,随后飞奔到我大哥身边,用皮带把他绑住并拖到我爸身边,两个被绑在一起的人先是挣扎了几下,随后挨在一起睡着了。我妈再用一把特制的小笤帚细细地把地上的玻璃碎片扫进拖斗,装进塑料袋藏进垃圾桶里。天亮之前,我妈悄悄把我大哥拖回床上,帮他把丢在地上的衣裤收拾好,她担心清醒后我爱面子的大哥看见自己这个样子会沮丧、灰心。至于我爸,我妈并没有理睬,她知道我爸准时醒来洗了澡,换好了衣服,坐上电梯离开小区上班了,完全跟没事人一样。公文包里是他路上买的西式面包,他不希望醉仙楼的人看见他连早餐都要蹭厨房的。有次他见到大堂里有自己熟悉的客人,便坐在客人对面一起吃了早茶,后来被投诉占客人便宜,丢了当日的工资。

电话虽然早已放下,可我爸脑子里满满都是人事主管的那些话,当时他正在阳台上浇花。簕杜鹃开得灿烂夺目,雏菊也楚楚动人,它们伸到了栏杆外面,墙上是一片夺目的粉。楼下的路人总是会仰起脸看,大叫:“哇,好靓啊!”这时我爸便很得意,当然他也会心酸,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表扬。

事情来得太突然,一点征兆都没有。“难道不用征求我本人意见吗?”我爸像自言自语。对方客气地说,如果提前辞工,工资还会多发几个月,到时可直接领养老金。我爸记不起自己后来是如何平静下来的,印象中他对着手机又说了许多话,包括要有手艺、不要相信别人而要相信自己之类。他结合了自己的遭遇和我大哥没有去工作这件事,说得颠三倒四梦呓一般,声音很大,如果用心听,分明话里有话,分明是在哭泣和示弱,只是楼上的飞机把他的声音盖住了一些。他后悔不该如此失态,他需要强打精神一路向前。

话说我们家的吵架很少发生在白天,多数是后半夜。通常是两点以后,经过前期试探和充分酝酿,时间一到,大幕徐徐拉开,酒楼、钱、房子、粤剧、离婚是关键词。而这一次,我爸被我大哥重重地推了一把,这才算是醒了过来。我爸虽然没有摔倒,但是身体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他认为自己的样子非常难看,尤其是连上衣都没有穿好。衣服还在脸上蒙着的那一刻,我爸听见客厅一声巨响,是我大哥把客厅里的花瓶举起来摔了下去。碎片散落一地,整个小区才算安静下来,就连平日里那些热闹的麻将声也没了。

我爸没有在客厅停留,也没有去看地上的碎片。他手脚冰冷,心跳得比平时都快。我爸清楚我大哥发火的原因,所有的同学都有着落了,在单位上班的上班,打理家族产业的打理家族产业,只有他留在家里大半年没有出路。后来他找到了一个女朋友,又在对方的出租屋里住了小半年,情况变得更复杂了。这位女孩子还比较单纯,但女孩的母亲却精明得很,步步为营,终于把我大哥击垮。这样一来,我大哥只能回到家里发作。

我大哥也没想到我爸同意了见面,并且把吃饭的地点放在醉仙楼。他这辈子都没有在酒楼请过谁吃饭,这一次,他要以客人的身份,在这里宴请未来儿媳一家,为儿子扳回这个面子。我爸早早到酒楼去准备了,似乎我大哥的婚事暂时压过了他自己的事。

想到我大哥被女朋友的母亲质问时的样子,我爸便难过了。对方平静地问我大哥到底想干什么,是想在他们女儿这里一辈子吃软饭吗?这位母亲表态,如果没有编制,她坚决反对这个婚事。尤其在知道了我爸魏东海是厨师、我妈是个戏曲演员之后,这位教师同志先是愣在那里,似乎忘记了自己的任务,然后被气笑了。笑过之后又瞪大眼睛表示惊讶,问自己女儿什么情况,真刺激呀。她本能地认为我们这个家庭组合非常奇怪,在她眼里,两种根本不搭界的职业搭在一起有些不可思议。她继续调侃:“你不觉得他们这种无厘头的组合也很有趣吗?应该算是一道奇怪的风景吧。”女孩子的母亲笑意盈盈。我这位该敏感时不敏感、该愚蠢时很愚蠢的大哥也跟着人家傻笑。那一天他在对方家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还收了一个红包,据说是女朋友失忆多年的老外婆给的。我大哥并不知道女孩的母亲在厨房拌沙拉时,已对女儿做了“洗脑”,她说我们这个家是特殊群体。“我们不了解,也不需要了解,毕竟对于我们来说,时间成本更大。如果你嫁给他,我敢用人格保证,你的人生将会被改写成一种失控的人生,终将后悔莫及,关于这点你可以和我打赌。”见我大哥低着头溜着墙角想过来偷听,教师同志更加生气了,说:“看品相就知道了,我们并不是一个人类。”

趁女孩的母亲喘好了气,稳定了心神,我大哥解释说:“我们吃饭都是AA,不用担心,我自己也会赚钱的。”这句话类似导火索,教师同志透着愤怒说:“简直是笑话,是不是结了婚也这样?有了孩子算谁的?难道由第三方来抚养吗?没有工资,躺在家里只要器官正常运转就行了呀?”女孩的母亲口才极好,骂人不带半个脏字,杀伤力却比快刀还要猛烈。她坚决反对女儿嫁进这样一个家庭。

这些话我爸是在第二天知道的,尤其是女孩母亲那种骨子里的傲慢让他越发担心。之前,他希望我大哥听话、乖巧,眼下他则希望我大哥所向披靡、勇敢霸气。作为一个父亲,他需要为自己的崽请一次客,不只是为了把这个面子挽回来,还要把这桩婚事促成。

醉仙楼坐落在深圳火车站的正对面,出了火车站便可以看到这个地方,只是很少有人会停下进去吃饭。除了人们赶路,另一个原因是酒楼的标识太不清楚,外观上完全看不出是干什么的,住家不像住家、商务不像商务的,光是那落地窗和出出进进的客人就让人一头雾水。进酒店是睡觉,进酒楼当然是吃饭,醉仙楼的装修有些怪异,土黄配着石头色的外墙,与其他建筑格格不入,如果仔细想,这些年醉仙楼迎来送往,一张张时而欢腾时而忧伤的脸会让人感到恍惚和莫名其妙。进了醉仙楼大门,能看到一张我爸和非洲南部某国前总统的照片。照片里的我爸穿着白色工装,戴着厨师帽站在总统身边。总统先生从蛇口坐船出去之前,因台风被迫留在深圳,由领导陪同在醉仙楼吃了一顿潮州菜后赞不绝口,提出和我爸拍照留念。那时候我爸还很年轻,他仰脸对着镜头,非常神气。相片在酒楼进门的位置挂了很多年,每天我爸都会经过这个地方,他总是在观察什么人会看照片。

醉仙楼靠着马路,客人的车需要围着楼转半圈,从侧门停进酒楼的院子。车位的事要特别提醒自己的崽,我爸要交代保安留出来,这他是有把握的,毕竟他没少从厨房里给保安拿菜吃。熟门熟路的一定是醉仙楼的老客人,老客人也都有专属的位置,长期不变。

站在酒楼后面的台阶上,我爸透过花枝的缝隙望着红桂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原来的培训学校已变成了月子中心,坐月子的女人们住到了酒楼的对面,原来的洗脚城已改成了吃小龙虾喝啤酒的大排档。一场疫情把很多东西都改变了。原来路上那些穿得花里胡哨的老年妇女和一身白褂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们也不知去了哪里。我爸真的很想念那个他熟悉的过去。外面的这些变化让他担心,他觉得还是当年好,街上行人很少,云彩也不动,互相望着对方。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懵懂的小镇青年。

院子的两侧开满了红色和浅粉色的簕杜鹃,我爸从后院溜回仓库时碰掉了一朵,他原已走过去了,担心被人踩到,又回头弯腰拾起,放进口袋。我爸的手紧紧挨着花瓣,心情好了一些,只是转头看到晾在院子里的白制服时,又变得烦躁起来。他远远地打量,不想走近,悬在绳子上的工作服随着风颠了几下,让他想起眼下的处境。那是一件无论如何漂洗都有一种特殊的气味的衣服,浸了干贝鸡汤,椒盐鸡骨隔了夜,瓜子油加葱头爆炒过后的咸香,闷闷地黏在衣服上,像是他的命运。味道仿佛化在了他的骨缝里,让他走到哪里都能嗅到,这是令他无法摆脱的味道。为此我爸时而自信时而自卑,总是找不准自己的位置。他觉得除了在厨房上班,这些年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醉仙楼的厨房、自己家的厨房如同一个封闭的走廊,他这一生只有这两点一线,其他地方他很少去,也很少看。我爸魏东海当然知道深圳变得越来越好了,深南大道、东部华侨城、“春茧”、前海的摩天轮配上深圳的蓝天大海,每个都像明信片,可这一切却让他越发胆怯起来。我可是老深圳啊!他感觉这些年自己活在了山洞里,外面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些话之前他常常挂在嘴边,故意引人停住脚步听他说话。这时,他会把当年的一些事情慢慢讲出来。

我爸脑子里的深圳还是以前的样子。当年大街小巷跑的都是米色的中巴,司机和售票员多数是两公婆,一天下来,一两千落袋了,回到家洗洗睡,到了第二天又是一两千入账。用不了多久,街上的房子就盖了起来,然后租给那些厂里的打工仔打工妹。当然,没有押金不能租,会跑单的。有人附和道:“那就好咯,咩都不做就可以收钱,日子过得不知多舒服。”我爸魏东海不接话,因为他是个老深圳,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去做老板,也没有做收租公,更没有住过大屋。他多数时间是在灶台间度过的,包括添柴火的小时候。我爸曾经喜欢到大堂转转,和客人聊上几句。当然,这个时候他会换上西装,头发也是整理过的。说话的人多是些中老年人,有次一个人提到荔枝公园有两个唱粤剧的女人,穿着正式演出的戏服,可惜表演了半天也没有人听,倒是有小孩子似乎受大人指派,到音响面前放下两枚硬币,气得唱戏的女人追着骂,另一个则挥舞着长袖大哭起来,脸上的妆都花掉了。我爸听后生起了闷气,心想这个老乡到底什么意思,是在暗示他什么吗?

我爸重新躺进沙发时,浑身好似被人抽掉了骨头,高大的身体少了支撑,如同一堆晒蔫的软肉给摊平了。看来那些传闻果然是真的,潘强恩不同意我大哥进厨房,显然是看不起这一行,这越发加重了我爸魏东海的猜疑。我爸从上午躺到太阳下山,暖光打在玻璃上面很刺眼,我爸此刻不想看见任何东西,也不想回忆,可往事就像是一头巨大的花豹猛扑上来,撕咬着他的每块肉。

家里的嘉宝树每年结两次果子,比葡萄好吃许多倍,关键是品种稀有和名贵,这是当年一位客人送给他的。我爸视如珍宝,就连打雷下雨天,他都会从被窝里跑出来查看,恨不得拖进被子里护着。酒楼的仓库被他收拾出来之后,我爸一直想把这棵宝贝树移过去,他认为这种树与醉仙楼这块招牌匹配。在我爸心里,醉仙楼是他的另一个家,如果没有这个地方,他也不会娶到我妈这种超级美女,这让他后来在老家特别威风,所以我爸心存感恩。尽管如此,我爸的嘴里常常说反话,比如他咬牙切齿地骂这个醉仙楼害了自己,做梦都想炸了它之类。有时候,他会趁人不注意把家里的东西带进仓库,包括竹椅、鱼缸和几条永远也长不大的鱼。醉仙楼距离当年的粤剧社很近,也就隔一条斑马线。当年车少人少,白天晚上出来进去就那些个,大家熟头熟面,即使不打招呼也知道各自是从哪个门里出来的。当时万丰粤剧社的人过去喝番薯粥、蚝仔粥,有时还会有早茶剩下的免费糯米鸡、春卷、叉烧包。吃来吃去,个个都吃腻了,有的索性不去了,睡到自然醒。只有我妈还是会雷打不动天天去打卡。我爸魏东海生得高大,跟人说话会脸红,也不敢看人的脸,所以后来他娶我妈成了新闻。有好事者神神秘秘说,事出有因,必是一场大戏啊!也就是说,醉仙楼改变了我妈的命运,也改变了我爸的人生。这件事成了社里的早新闻,是一些人茶余饭后的笑话。后来眼见我妈小圆脸变成方脸后又变成了长脸,酒楼老板潘强恩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只是我妈发现,一觉醒来,什么都晚了,就连潘强恩也不像过去那样一味迁就我爸。当年粤剧社彩排时,据说潘强恩还临时补台客串了一个角色,只是没有多少人记得。

年轻时的潘强恩先是在粤剧社打杂,做舞美、剧务,后来粤剧社养不起那么多人了,他便出来单干,开起大排档,赚了钱之后租了醉仙楼,又招了员工,我爸是醉仙楼资格最老的员工。一九九一年入职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用别人的话说,就是醉仙楼的蟑螂老鼠都跟我爸熟头熟面。他从来没有休过假,眼下因为腰疼,只休了两日不到,结果醉仙楼就变了天。想到这里,他更加明确自己请客的意义了。

我爸手下有两个徒弟,他们对我爸的称呼很是让他心烦,一个称他为老大,另一个则叫他师父。我爸不喜欢别人叫他师父,他认为自己的工作不只是做菜,还有管理,主管更接近于体制里的叫法,只是纠正了多次,还是老样子。这种事不好明说,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懂得个中滋味。每次我爸听到都会发无名火,对方不明就里,我爸也是有苦难言。这时潘强恩偏偏走过来,问我爸刚下锅的那条鱼洗了吗,不要像上次那样被客人吃出沙子。潘强恩说的上次还是半年前,那时他当着另外两位厨师的面说这种话,分明是不给我爸留面子。说话时潘强恩上下打量着我爸,目光停在我爸的手上。那里有一条滴着水、尾巴还在抖动的活鱼,我爸准备做给一位通关后刚从香港过来的老先生,他在电话里说除了烧鹅还要一份清蒸桂花鱼,说是疫情后有三年没吃了,常常在梦里想见。

见到潘强恩大清早便找碴,我爸也很生气,心想装什么装,大家都这样做,你为什么只教育我?也不看看别人,以小换大、看人下菜、以次充好,至少这些我没怎么干过吧?不仅如此,我自己吃得也很少。虽然规定厨师上班时的伙食一律免费,可是我爸吃不下,他不喜欢一堆人在客人走了之后,下午三点、晚上十点吃饭,我爸认为这个时间用餐太像电视剧里面的下人,毫无尊严和仪式感。我爸越想越气,解下围裙拍打自己裤子上的灰。透过外面的光,看到飞舞的灰在厨房的半空中飘着,他觉得自己也被带动着飞了起来。接下来的时间里,气氛变得异常,传染到上菜的小妹也跟着提心吊胆,左看右看,手忙脚乱地给客人端菜或是使眼色,一时间醉仙楼弥漫着紧张压抑的空气。

我爸魏东海的身子沉得似乎随时都会压垮沙发睡到地上去,他再次感到绝望和无助。我爸翻了几次身,塌陷的沙发上的木头硌到了他的腰,使得他不得不坐起来。我爸想起了许多事,包括我妈当年来酒楼吃烧鹅的事,他记得我妈每次都吃得很少。就这样想着,突然听见门帘外面两个人在说悄悄话。我爸其中的一个徒弟煞有介事地对另一个说,我爸即将把手艺传给他,还自问自答:“这回他不会再端着架子了吧?人都沦落成这样,再摆就没意思了。”他说他等这一天都已经失去了耐心,还说已经想好,如果真的学成,决不会得意忘形,更不会辞职,而是用酒楼的食材先练一下手,确认不会反复之后再动身去上海,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自己这些年受的那些委屈。他并不会感谢我爸,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他已经心力交瘁,甚至萌生过打道回府的念头。

我爸喜欢听别人的夸奖,只是随着剧社演员们的四散,赞美话越发少了。当然,我爸知道粤剧社里的人说话夸张,有时他们还会称我爸为大师,有时又会叫他亲爱的,这让他心跳加快,一时间不明方向。明知道话很假,我爸还是觉得受用,几天里身子骨都是轻飘飘的。

我爸这时已经抽完了烟,掐灭了烟头并扔进花池。他用被水泡得异常肿大的手指触了下花瓣,先是联想到了鹅的身体,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遇到那种高级食材了。再后来,他想起了女人。是啊,他太久没有碰过女人了。他和我妈虽然在一张床上睡,但只是各占一头,即使我妈半夜被冻醒,也不会拉他的被子。月光之下,两个人孤单地躺在一张大床上,中间如同隔了万水千山。我妈曾经努力过,她把自己缩小了一圈钻进我爸的被子里,却被他皱着眉头推了出来,他手臂僵硬,戳痛了她。我爸那次生气的原因是我妈多给了的士司机十块钱。我妈说从福田到罗湖就是要这么多钱的。“这么热的天,他还帮我抬了东西,至少需要喝点水吧?”我妈露出哀求的眼神,那一次她刚刚帮我爸办理完出院手续,和我爸坐车回家。

我爸做了手术,医生交代是不能动气的,他似乎早忘了,大声训斥道:“虚伪!假惺惺,你又在演戏咩?”我爸看着我妈精致的妆容,越发生气。一进到房里,放下东西,我妈便洗了脸回到床上。她没有去帮我爸收拾床铺,她的心冷透了,因为我爸骂她的时候是当着别人的面,而她是在乎这个面子的。

如果没有我大哥魏建华的这件大事,我妈不想与这个人说话。她认为菜单还是需要尽快定下来,否则太晚准备,海鲜就买不到好的了。

醉仙楼除了港式月饼好吃,还有就是各种菜。醉仙楼只做潮州菜,哪怕客人提出要求想吃个拍黄瓜、油炸花生,没有。这就有点让人不能理解。“什么年代了还那么固执,送到门口的生意都不做,又不费什么工夫。”客人阴阳怪气地抱怨。

我爸听到了,头也不抬:“抱歉,我们不可能做那种东西。”他不看潘强恩也不看任何人,似乎做了拍青瓜、小炒肉之类便会玷污了酒楼的名声。我爸的理由是不想坏了规矩,潮州菜就是潮州菜,和其他东西不能混为一谈。他说到做到,哪怕看见有人在酒楼带着打包的酸菜鱼进来都不行,甚至还会走到客人身边,不说一句话,死盯着打包盒看,惹得客人浑身上下不舒服。

潘强恩在远处见了,冷脸看了眼我爸,并没有说话。潘强恩有东北朋友过来,想吃点家乡菜,我爸头也不抬,轻蔑地说不会,还指示其他师傅也不要做。潘强恩生闷气,便吩咐服务员到隔壁酒楼去打包带回来,他看不上我爸又酸又转,总是对人炫耀自己的手艺。

客人手里拎着大包小包摆出要走的架势,听了我爸的话,马上转身准备离开,忙乱加上生气,身体撞到了桌角,不小心把其中的一只包碰掉在了地上。我爸快步上前,弯腰帮忙捡起,双手捧给对方。客人以为这是我爸回心转意给自己留的台阶,心一软,等着他示弱,不承想我爸竟平静地说:“慢走不送啊,欢迎下次光临。”他的样子分明是在气人。客人出了门头也不回,不顾来往车辆,冲过马路,态度坚决地离开了这个不懂做生意却还喜欢摆谱的酒楼,他们实在不明白,小小的醉仙楼的一个厨子,凭什么啊?

我爸怪自己的命不好,自己的崽不仅蠢,还没有志气,有空儿便打牌、谈女人、睡懒觉、刷手机,每天不思进取,活活让我爸把手艺捏在手里而无人继承。我爸曾经试图跟我哥好好谈话,他想好了要跟潘强恩认真谈一次,把自己的崽安排进来接管厨房,成为醉仙楼的大厨,这也算不负此生了。只是他百般规劝,我大哥都不愿退让。“我可不想像你这样,一辈子没有离开过灶台。”我大哥戗他。

“那你想做什么?我可以找老板讲条件。”我爸认为先进来就好。

“我什么都不想做。”我大哥眼都不抬。

“好,你不想到厨房,那你有什么特长?”我爸学着老板的样子质问。

我大哥理直气壮地说:“我没有什么特长!”天直接被聊死了。

我爸又气又急:“你怎么说得比有特长还理直气壮呢!你是怕辛苦、怕累,懂不懂什么叫苦尽甘来?”

我大哥说:“跟我讲大道理啊,你辛苦了大半辈子,请问你的甘来了吗?”

我爸的声音并不稳定:“人生还是需要规划的。”

“我能规划什么?我有什么条件?”我大哥反问。

我爸停了一下,又结巴了:“什么都能规划,我看那女孩子就很不错。”像是担心我大哥质疑,他又补充,“这样的婚姻更靠谱。如果我不规划,早就回乡下了,最多到厂里承包个饭堂,跟厂里的工人住在一起。”

我大哥冷冷地说:“可笑!你这也敢叫成功啊?”

我爸嘟嘟囔囔道:“天道酬勤。”

“这些画大饼的词我都特别讨厌。”我大哥轻蔑地看了眼我爸,“你明不明白,有人一出生就是贾宝玉,带着宝物,有人一出生就是刘翔,是个飞人。不要再对我说那些你自己都不信的话。”

两人如期谈崩了。

我妈离家出走的计划被我大哥的婚事耽误了。话说两家人虽然只见过一次面,却好似见了一百次,原因是我大哥总是把对方的话转回来。为了更好地解决此事,我爸提出见面,他想要再争取一次。看见教师同志态度依然没有改变,我大哥气呼呼跟在我爸身后,批评我爸西服领带戴得像个卖房的。我爸本想在酒楼威风一次,结果还是错了。他做了一辈子菜,还从来没有摆过自己家的酒席,更没有以客人的身份坐过主位。被我大哥凭空指责,再回到位置上,我爸已经没有了前面的那种状态。出门前我妈本来为自己准备了一身旗袍,可是在镜子前照来照去,总感觉哪里不对,索性打开门穿去客厅里倒杯水试探,引得我爸眼前一亮。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也是受到鼓励才穿了这身出来的,没想到是眼下这个结果。我妈的这身旗袍,被我大哥用又土又寒酸来形容。

我这位情商略低、废话太多的大哥说:“他们又说我们家的职业好怪,算不算旧式艺人都不好界定。”

“又是那死八婆说的吧?”我爸魏东海的脸已经被气歪。

“是的,你去招呼上海鲜的时候那女人说的。”我妈淡淡地说。

我爸扬起手臂向我妈咆哮:“那你怎么不骂回去!”

我妈青着脸问:“借他们的口说出了你的心里话,你应该感谢才对,你不是常常骂我是个唱戏的吗?你说过我生了一张惹祸的脸。”不等我爸反应,我妈继续道,“不要再争取了,听你滔滔不绝讲这些菜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家输了。今天是我们崽相亲,不是看你吹牛,可是你全忘了,这场戏被你演砸了。”我妈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她似乎已经绝望到家。下了的士,她穿着一身旗袍却迈着男人一样的大步,快步走在前面,像是要把我们所有人全部甩掉。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爸忍住内心的疼痛,决定拿出私房钱给我大哥去做生意,哪怕他明知道我大哥除了有点小聪明,什么都不擅长,读书时不喜欢数学也不喜欢语文,出来后任何手艺也不会,而且超级懒惰还脾气臭。我爸受了刺激,放弃了规劝我大哥进酒楼做学徒的想法,他已经有了较劲的意思。我爸无法解释这么做目的是什么,虽然他一直为自己的身份感到骄傲。

话说开业之初,潘强恩曾经向员工说明醉仙楼茶位费过高的原因,也对主厨的高薪做过解释。他说哪怕一只普通的烧鹅,也可以卖几百元,好的狮子头更贵,不讲价不打折,当年经济危机的时候,酒楼的这道菜都没有变过价,总有香港人和粤剧社的人过来捧场。有人说潘强恩就是靠着招牌菜才把酒楼撑下来的,言下之意,潘强恩也不能拿我爸怎样。烧鹅最贵最火的那段时间,潘强恩发着狠教自己的侄子:“你可以暗地里学的。”说话时他瞥了眼远处的我爸,他认为我爸把手艺看得太死了。潘强恩也觉得自己把侄子招进来是个失误,这小子不思进取还带坏了风气,把店里的一个小妹拐走并搞大了肚子,眼下招个熟手不容易。潘强恩担心深圳会像香港那边一样,要用老年人当服务员了。烧鹅是道名菜,有些人专好这口,后来店里派了人去学习,还得到了政府补贴,拿了证回来,可做出来的味道就是不对。同样食材,同样调料,放在火上的时间也相同,味道怎么就不同呢?侄子半途而废之后,潘强恩非常沮丧。

“拐个服务员算什么,娶个大美女放在家里才算是本事。”我爸猜透了潘强恩的心思,笑着走过他身边,眼神和嘴角都向下倾斜。我爸故意让人关注他和潘强恩的身高差,潘强恩矮了我爸半个头。

潘强恩说:“会做烧鹅算什么,娶个演员就有本事了吗?她是一位见过世面的女性,哪怕学唱词,也学到不少传统文化。你懂得她多少,你又懂得粤剧多少?粤剧还有人唱,还有人坚守,证明这是一个有魅力的东西。”潘强恩知道我爸的心思。

我爸顿时被噎住了。

醉仙楼是座老式建筑,在周围的高楼大厦包围下,显得又旧又怪,虽说有历史感,却总是让人感到哪里不对劲儿,加上进进出出多是老派男女,梳着旧式发型,穿的也多是不中不西的衣服,女人多数旗袍,男性多数中山装。醉仙楼不似其他酒楼那样做过路客的生意,而是有固定的客人,或者说是粉丝,他们的客人主要是那些讲粤语和潮汕话的人,包括一些粤剧票友。这些人的年龄普遍在五十五到七十八岁之间。他们通常先是到荔枝公园唱上一会儿,锻炼过腿脚后才散步过来,喝茶、聊天,甚至开年会也都有的。

听着粤剧喝着工夫茶,嘴里含住一枚青橄榄,人生已是美满。这是一位穿着讲究的老先生说的,他是一位中指戴着老玉戒指的泰国华侨。我爸从远处看了一眼客人的脸,心想果然方脸正气,像个做大事的,可惜老了。他看见了老先生身边的一根拐杖。这样的时候,只有这样的时候,我爸才会想起自己的年龄,还有我大哥已经三十岁了,却还在家里啃老。

过来吃饭的男人女人连台词也是旧的。男人喜欢拿着一把印着芍药花或是书法的蒲扇,不管天冷天热都在耳边一寸的地方扇着。女性浓妆艳抹,白面粉脸,假睫毛,眼睛忽闪着看人,把脸上的皱纹显得更加清楚。他们到了,便提出要吃我爸做的烧鹅,不管我爸身上是不是油腻,都靠得特别近,女人的声音也变了,娇滴滴的,说话拖着长音,像个小孩子。有人还会边说话边摇晃身子,故意碰我爸的手臂。我爸也不躲,像是没事人一般。客人到了之后,会把大厅搞得热闹非凡,拥抱、倾诉、鼓励、哭哭啼啼。有两个靠收租过活的男人见了,通常会把暗恋的某个女演员的账悄悄结了。其中一位化了浓妆、染了黄色头发的老女人故意显摆,夸张地问:“怎么回事?哪位老板给我买的单呀?怎么不告诉我,我要当面感谢他。”另一位又大声宣告,唤来一群人起哄,再引出一段陈年往事之类,后面是各种唏嘘感叹。她是当年《黛玉葬花》的主演,只是早已没有几人记得。

客人们吃在兴头上,自然要唱上两段,咿咿呀呀引得路过的人忍不住向里张望。这样一来,客人们更加收不了声,个个紧抓话筒不放,把早茶吃成了午饭,把午饭吃成了消夜。再后来,潘强恩的眼神慢慢变得清冷,收起了笑容,如此闹腾已经影响了生意,多出了一大笔水电费不说,服务员也不能及时休息,有的人躲在帘子后面摔摔打打,口里也不闲着:“穿得跟花母鸡似的,又唱又跳,还嫌公园不够宽敞,又跑过来闹。”潘强恩抬头瞥了一眼,也没批评,转头去寻我爸。我爸这时就倚在门框处替他们打拍子。有人说当年他就是用这个办法把我妈骗到手的,只是放在家里不再理了。粤剧社里有人笑我妈被男人用个烧鹅、春卷、陈村粉就骗到了手,实在轻贱。我妈有口难言,只好由着社里的兄弟姐妹们。

潘强恩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想起门口池子里的石斑和东星斑已经放了两天,再不吃就要死了,那可是几百块钱一斤的食材。潘强恩提出使用送菜公司业务,我爸明里暗里?他。“那些什么规定我不知道也没兴趣,我只知道醉仙楼的菜要用刚摘的,海鲜要活的,不能快死了才拿过来吧?”“我问你,你说牛肉注了水能吃吗?”他在教育厨房那两位徒弟的时候会故意放大声音,目的是给潘强恩和醉仙楼的其他人听见。潘强恩不知如何表态,如果不批评我爸,潘强恩感觉自己作为老板没面子;直接?回去,我爸肯定又会冷头冷面几日,不仅影响其他人做事,生意也会差一些。潘强恩清楚这位魏大厨的脾气,主要还是针对他不久前的新规定、新要求。

对于潘强恩下达统一由公司送菜到厨房的通知,我爸一律不理。不仅如此,在此期间,他每天哼着歌出出进进,该干什么都不耽误,分明是在气人。潘强恩说这是财务的规定,厨房需要现代化的管理。他很清楚,我爸就是不想放权,而且总想以出差的名义回老家。他每次回老家都会利用短暂的休息时间去见见自己的发小们,还有一两位看着他长大的老年人。我爸的父母早已不在了,他只想让自己的熟人们看到自己过得还不错,虽然没有发大财,却一直做着醉仙楼的主。娶了我妈之后,我爸一直比较敏感,不仅重视面子,还特别在乎别人说什么。

有人见潘强恩脸色越发不好,便揣测到了他的心思,于是放开了胆说事,想看看潘强恩的反应:“唱歌去K厅啊,个个小气得要死,到我们这里唱什么,鬼哭狼嚎,乱七八糟。如果没了这道菜,这些客人自然也不会来了。”潘强恩也不回应,换作以前,他会训斥对方不要背后讲这些。此刻潘强恩的脑子嗡嗡作响,眼前是一群染了黄头发、红头发,穿得花花绿绿的女人们,她们用染了色的指甲掐着油亮的凤爪,边张牙舞爪地说着话,边夸张地啃着手里的食物。

我爸要收徒弟,其实也是被逼无奈。让潘强恩生气的是,我爸没有带出任何人,只顾自己逞能。一些人冲着正宗的潮州菜而来,说什么我们不是吃饭,而是感受岭南文化、潮汕文化之类,话音刚落下便迎来一阵夸张的掌声。说话的是个男人,此刻正端着一小碟墨鱼仔,跷着兰花指向嘴里送。

这些鼓励自然是奖给做了美食的我爸的。客人说好吃到即使用鲍鱼、龙虾也不换,鲜滑肥美,吃过后会滋润舒畅整个身心。当年东莞、中山那边的老板们开着豪车找过来吃,逢年过节排着长队来抢位子,还曾经有人因为排队打过架,被警察带到派出所调解。这些都属于威水的过去,眼下我爸郁闷了很久都没有缓过来。这种苦,我爸不知道跟谁去说。他一会儿觉得自己很坚强,一会儿又虚弱得站不起来,整个人恍恍惚惚,不知道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凭什么?酒楼如果没有了我,就没有了卤味,还敢叫潮州菜咩?我看你们用什么撑起这么大个店。睡梦里他和过去一样,还是大厨,被人前呼后拥。他真的不愿意醒来。显然这是蓄谋已久的啊!潘强恩已经很久没有安排他回老家带货,说现在物流太方便,需要什么根本不用出门就能搞定。

我爸决定跟潘强恩理论。想不到潘强恩似乎早有准备,说:“你提出过不想干了。”

我爸急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是哪个混蛋要害我!”我爸的手在抖,大脑空白一片,连话都已说不利落。

潘强恩不说话,眼睛望向别处,说:“你不是想回老家吗?想修身养性过颐养天年的生活吗?”

我爸听了,脖子和脸都红了:“胡说八道!我太熟悉那个地方了,什么田园生活,就是猪圈鸡窝,脏乱差。另外,现在老家人做事也都讲钱的,市场经济了。”我爸被气得都不知道还要怎么样描述乡下了。

见我爸还在强词夺理,潘强恩又说:“厨房的人也都听你讲过,非本人杜撰。好了,请尽快把休息室腾出来,酒楼的厨房、仓库不够用了,另外还要提醒你,尽量不要参与本职工作之外的事情。”潘强恩说得没错,我爸从来没有把自己等同于其他人,除了把白色工装套在中山装的外面,他故意立起上衣领子,经常进到大堂和客人说话,当然他是在潘强恩出去办事的时候。除此以外,他把仓库改成休息室,墙上悬挂着“福如东海”的书法,“福如东海”是我爸苦练的字,镶了框子仍能看到纸已经泛黄,出现了斑点。后来他又放进一个书柜,里面摆了一些名人格言之类的书。我爸喜欢书法,为此苦苦偷练了很久,他梦想有一天非洲那个国家总统再过来的时候,一下认出他,要求他送一幅字,我爸希望用这个方式把自己的名字巧妙地镶嵌进去。到那个时候,我爸的字也就派上了用场,一鸣惊人不说,至少大家都知道他不只会做烧鹅。只是现在他的手总是不听使唤,拿笔的时候总发抖。

“我没有,谁说的?这是诬陷。”说话时我爸有些心虚。

潘强恩说:“谁说的我不能告诉你。”

我爸故作硬气:“那就说明没有这回事。”

“有没有这回事你应该清楚。”潘强恩说。

“什么意思?”我爸听出潘强恩话里有话。

潘强恩说:“你怎么理解都行,早点去办手续。你还不到六十岁,没到退休年龄正好,如果还想做,会有人请。一过了那个年龄线,情况就会不同,外面也没有人请你做事了。”

我爸听见厨房外面有人说话:“不是给这个找工作就是帮那个解决问题,好像多大本事,说破天也不过是个厨师。有时客人吃高兴了,叫他出来助个兴,也只是为了显示一下自己花的钱不冤枉,他还当真了。”闻听此言,我爸的身体有过两秒钟的虚脱和摇晃。他的确帮过一个四川籍的服务员讨要过加班费,他知道深圳的社会平均工资是多少。这是我爸平生听到最狠的话,他好像冻僵了,脸色如同涂了灰色的颜料,身子瘫在椅子上,大脑空白。他掐了下大腿,把自己的头俯在堆满了调料的台面上。果然,他们开始不在乎他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之前只是为了过嘴瘾,并没当真,加上别人起哄,自己也想吹牛,不料这些话被人偷听了去,并打了小报告,我爸后悔却已来不及了。

“我又没有犯错误。”我爸声调明显变弱,甚至眼睛也比平时小了。

潘强恩平静地说:“离开酒楼的那些人也没有犯过错误。”

我爸不解了:“什么意思?”

潘强恩说:“人各有志,他们有抱负有理想,不愿意这辈子拴在这么一个地方。”

我爸偷眼看了看潘强恩,没说话。

潘强恩明白他的意思,说:“无论如何,我是这里的老板,你应该很清楚我们的处境,现在还有什么单位过来吃饭呢?”

我爸不断点头:“前几天我还做了烧鹅,我那么用心,最后也卖便宜了。如果在我们老家,少说也要一千。”

潘强恩冷笑:“那是多久远的事了,魏师傅,说这种话的人真是不爱学习。”

我爸心凉了,之前是叫魏老师、魏主管,眼下叫回了魏师傅。一时间我爸已不知道如何接话,也不敢正眼看潘强恩。我爸发现潘强恩已不是当年那个人了。他记得有次见到潘强恩捧着书在看的时候,他把刚刚在楼下买的啤酒和花生藏在了身后。不知道为什么,我爸觉得对方和自己不是一路人,至于怎么回事,他也说不清。

又熬过两天,我爸跑进潘强恩的办公室,坐下之后,他认为不能再像以往那样直来直去,于是讪讪地说:“我这段时间考虑过,不能这么快回家,我的手艺还要传给年轻人呢。”这是他想出来的理由。

潘强恩平静地说:“都等了这么久了,他们已不再是年轻人。”

我爸主动说:“那我更要抓紧时间。”

潘强恩说:“不用了,通过小红书也可以学到。”

“什么小红书?”我爸一脸茫然,他根本没有听过这本什么书。

潘强恩说:“那上面有各种菜的配方,你应该也不知道什么叫预制菜吧?”

见潘强恩不说话,我爸满脸不高兴:“什么配方,这里又不是医院。”

我爸又提出教潘强恩的侄子。

潘强恩静静地看着我爸,意味深长,看得我爸心里发毛。

见潘强恩这样,我爸的心乱跳一阵,他像是自问自答:“是的是的,我想想办法,请放心我会尽全力。如果他不想当厨师,我也有办法。”

潘强恩继续沉默,眼睛望向窗外。天空也是灰蒙蒙的。

我爸急了:“放心吧,我能做到,以前那些人求我的事,哪件事没有做到啊!”说这话的时候,我爸心里是空的,因为最近我妈也不再理他,连他做的菜也不吃了,那么他应该找谁去求助呢?

之前潘强恩对我爸说话还挺客气,现在态度完全变了,见了面如同见了空气。我爸心里空空落落,总想着找理由去见潘强恩,哪怕对方私下训斥他一顿也行。

没过几天,我爸故意矮了半个头站到潘强恩面前,先是故作亲热,七拐八拐,说些旧人旧事,潘强恩也不回应,皱着眉头。再后来,我爸不好意思说汇报工作了,酒楼里已经几天没有安排他工作。我爸只好说是学习,他似乎找到了一个新词,结果潘强恩脸色更难看了,刚泡的新茶自己端了就喝,也不冲一杯给他。这一下,我爸知道自己彻底没有地位了。

“是的,我罪该万死,可以了吗?”我妈放弃了与他对抗,也就是说,我爸连吵架的人也没了。他快崩溃了,原地站着像个兵马俑,后来则像一堆烂泥,瘫进沙发里。

没有任何过渡,我爸突然间就有了大把时间,他感觉这个醉仙楼再也不需要他了。

赌气一般,我爸继续做饭,而且每天做很多。如果我妈不吃,他会拦在门口强迫她吃了才能出门。

我妈站在门前:“我已经不吃鱼了。”

我爸问:“你不是爱吃巴浪鱼吗?这么好的海鲜很难遇见,普宁豆酱、炸豆干都是你喜欢的,广府菜、潮州菜我都会做。”很快他又讨好地说,“对了对了,还有乌头。”

我妈说:“我现在什么都不喜欢。”

“我怎么不知道?”我爸迅速变了脸,冷笑一声。他死死地盯着我妈的背,等她转过头来回应他。

我妈不理:“这些都不重要了,谢谢你。”她收拾好的行李已藏在门后,随时可走。这是她的秘密。这次她真的决心要离家出走,就连北方冬天可能需要的手套她也准备了一副。

我爸突然高举两只手臂在空中挥舞,他的声音异常尖厉,如同玻璃划破了夜空:“你和他们一样,想让我死啊!”

我妈说:“不敢,我认为他们也没有这个想法。”

我爸说:“他们喊我老大、叫我大师,说我做的不是饭,是美食、是艺术品,现在呢?”见我妈沉默,我爸又说,“你到底在帮谁说话?这些年我又是为了谁?”我爸无助得哭了,他像个女人那样,边流泪边捶着大腿。最后,我爸定定地看着我妈说:“不理我没关系,请你最后再帮我一件事情好吗?”

我妈说:“是帮人换工作还是看病,还是拿学位,或者是排队买回家的车票?可惜我都帮不到你了,我现在谁都不认识,他们也不认识我这个老妇女了。”

我爸愣住了,随后他指着我妈的脸道:“你那些男人呢?他们不是排着队在追求你吗?还有一个不是说要杀了我吗?有本事你找他们啊!”他的两只手接着挥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妈平静地说。

我爸发着狠:“别骗人了,你挖空心思当主角,廉耻也都不顾了吧?”见我妈睁着一双吃惊的眼睛,我爸接着说,“你在心里怪我没有本事让你回到舞台,不过你可以求他。本来应该是他求你,但现在他在等着你求他。”

我妈瞬时哭了,只不过心疼的是潘强恩。这些年,这个从年轻跟她到年老的粉丝帮了她和这个家太多太多,比如为我爸吹牛时揽下的孩子进幼儿园,还有老人住院、亲戚找工作等麻烦事,包括寒冷的冬夜里排队购买春运的车票,多是潘强恩出面解决的。正是因为知道这些,当年我妈放弃了当主角,坚决退回潘强恩为她找到的一大笔赞助费。

我爸有点耍无赖了:“他有大把钱,不用他用谁?他不应该还债吗?”

我妈说:“他不欠任何人的。当年他把吃饭的钱攒起来支持我们剧社,到后来为了我们这些人,他一个人苦撑着醉仙楼,就是希望大家能在这里见个面,其实他是有机会改行的。而你呢?想的都是自己。”

我爸躲躲闪闪,不敢正面回答:“我做的菜让你觉得不好吃了吗?我就知道终会有这样的一天,连你也嫌弃我。”我爸已经发现那两个徒弟正通过手机学习做菜。

我妈说:“这些年除了做菜,你还做过什么?家长会你没有开过吧,学校的大门在哪儿你可能都不知道。大人小孩为了吃顿饭还要看你脸色,听你摔摔打打,受着你各种的不满和抱怨,你真的以为我们只是需要吃吗?你以为人只要吃饱了就可以了吗?我们是人,不是动物。”

“谁都要吃饭,人以食为天。”我爸感到费解,自己哪里做错了?黑暗中他盯着眼前这团黑影,他不明白这个女人脑子里装着什么。为了她,他用尽全力,包括留住粤剧社里的那些客人,希望他们可以吃到旧时的味道。

“你从来就不懂我,更不懂我们。”见我爸瞪着自己,我妈勇敢起来,“我根本就不中意吃烧鹅,也不喜欢你做的那些又腥又淡的海鲜。粤剧社的兄弟姐妹只是为了照顾醉仙楼的生意,不然谁会辛辛苦苦跑来吃一顿饭?人家早已各自有了新生活,大家走南闯北,口味早就变了,你还真以为是为了吃你的菜吗?你去看看,哪里没有广府菜、潮州菜?哪里没有烧鹅?”

我爸仿佛听见雷在头顶炸开,而他不幸被击中,七窍生烟:“什么意思?你们到底什么关系?”像是想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他阴阴地来了一句,“你当初说来吃饭,实际是来找他的吧?还用我做挡箭牌,全部人都瞒着我,是不是?”我爸咆哮的样子像是要吃下一个人,“你们两个是不是真的好过?他甩了你吧?果然被我猜到了,和我结婚也是为了气他,对不对?你根本不是来吃我做的菜,而是为了见他。”我爸的眼睛像是冒着血,最后又变成了绝望的灰色。瘫倒之前,他发出的声音已经变了:“完了完了,那条崽到底是谁的?果然被我猜到。请你告诉我,我心脏受得了,也不会去死,我受得了。”

见我爸的声音已经失控,我妈低声说:“这样的话不要再说,请你注意影响。”

“什么影响?请你不要高高在上,搞得像个真正的角儿一样。你这辈子只有一部戏,还是个彩旦,女龙套,唱得也不怎么样,这个我没记错吧?”

“那你为什么还要看,还说特别好?”我妈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气得浑身发抖。

“是看你可怜,演来演去就是那个角色,白等了几十年也没等到机会。化妆会把皮肤搞坏的,你看你的脸,比其他女人都显老。”我爸比画着。当年我妈这个配角,宣传册上连名字都没有。

“我可怜?你说得对。”我妈发出了冷笑。

“如果不可怜,那些人都去了哪里?”我爸不服,他心里的火要全部发出来。

到了这个地步,索性不忍了,我妈死死盯着我爸,眼里好似掷出了匕首。“那也比你好!你看看现在还有谁想吃你的烧鹅,所谓怀旧,不过是给你个面子。”

“当年有男人围着你转,现在还有吗?”我爸像是疯了,“对,有一个,那个人姓潘。”

我妈愣了一下,随后哽咽起来。这真是要命的一句啊!

我爸又在家里待了几日,还是没人理他,人瘦了不少。每晚除了进食一大瓶啤酒加一小碟鹅肠,他不再吃任何东西,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这些都被我妈看在眼里。我爸在家里做的菜也变得特别难吃,简直不像出自一个特级厨师的手,如同从来没有进过厨房、得了厌食症的人做的菜,不是忘记放盐就是忘记放糖。痛彻心扉过后,我妈想跟我爸谈谈,不做夫妻可以,可是共同的任务还是要完成,那就是让我大哥端正生活态度,努力工作,好好谈恋爱、结婚,不再躺平、颓废、摆烂。我妈准备从知识更新开始,世界已经变了,比如现在大家都用手机点菜,网上看菜单。我妈对我爸说:“我来做菜吧,你也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她想为自己后面的话做些铺垫。

“休息?我这些年就没有休过假,像一头只会拉磨的驴,可是没有人关心过我,你也觉得我是多余的。我死了才好,称了你的心。”随后,我爸哈哈大笑,“你刚才说你做菜?你不是‘宫里娇’小姐吗?怎么会做这种粗活呢?”

“我怎么不会啦?”我妈故意发出小女生的声音。

我爸扭过脸:“你会做个屁,除了涂脂抹粉,你什么都不会。”

“你说什么?”我妈愣住了,一张脸又变回原来的样子。她站在凌乱的客厅中间,眼里充满了绝望。收拾好的客厅和厨房被我爸重新搞得一团糟,他整个人像鸡蛋散了黄。

见我妈站在客厅,我爸失控了一般:“你希望我跟你一样?对了,你跟我不同,三月三你还可以去北帝庙唱戏,谁家老人办丧也少不了你这把声、这身段,你还有大把前程,大把老男人喜欢呢。”

我妈想起出远门的皮箱里还缺一件毛衣。箱子里的东西她准备了很多年,夏装换成冬装,冬装换成夏装。她经常都买好了车票,选定的地方有时是兰州,有时是山西的小县城,租一间小房子即可终老,无须与任何人告别。

我妈忍着不接话,心想没关系,让着他吧,晚走几天的事。她当务之急是解决我爸的工作,两个大男人都待在家里,势必不能安生,发生什么都难以预料。我妈强忍着心里的痛,说:“你也不必在意酒楼的那些变化,还是做好自己的事,眼下找工作也没有那么容易。”

“看不起我了吧,哈哈,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我爸说。

“不要太敏感,相信再难我们也能扛过去。”我妈说。

我爸阴阳怪气地说:“我们?不要念台词啦!你做你的仙女,我只是一个做菜的,周身都是调料的味道,配不上你。”

“我没有讲过这种话。”我妈说。

“你就是这么想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我妈叹了一口气,说:“那就随便你了。”

见我妈这般态度,我爸怒了:“你什么意思,这算是承认了吗?”

“我还以为当年你是真的欣赏我,原来是为了逞能。”我妈冷笑道。

这一句像是捅了马蜂窝,我爸腾地起身,摔掉了手里的工夫茶杯,茶水顺着拖鞋烫到了我爸的脚,于是他疯了一样扬起两只手在客厅扑腾,如同一只张开翅膀的老鹰。他夸张地大叫:“欣赏?我欣赏你勾引男人吗?”

“我到底勾引谁了?”我妈青着脸。

“你不过是个戏子,被淘汰了还不知道的戏子!”我爸站住脚,恶狠狠地看着我妈,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这日子,不过了。”

“一言为定,说到做到。”像是等了一辈子,这句话被平日里温婉的我妈说得自然平静。

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似乎已经回不了头。我妈在心里加快了离开的脚步,哪怕暂时离开也可以。我猜她最先想到的是车站前那条老街,粤宝电子厂旁边有条林荫小路,那里是她曾经的剧社,她做梦的时候经常出现。梦里的她样子还很年轻,那个时候她还没有结婚,没有遇见我爸。

当年住的还是铁皮房,可他们每天都过得很快活,即使哭,也是为了台上那些有着凄惨命运的人们。眼下,她是为了自己。

吵架之后,我爸像是一头狂躁不安、随时准备出击咬人的狮子。见到我妈出现,他两眼放光,开始“碰瓷”:“你就是希望我失败,终于等到机会取笑我了吧。”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爸在心里计划着辞职的时间,他要让酒楼措手不及,这样仇也就报了。可眼下,别人先动手了。我妈知道他想什么,于是说:“你怎么做都行,我都同意。”以往她会拼死拦着他,此刻,我妈像是解脱了。

我爸感觉自己被双重抛弃了,他瞪着我妈:“你这个人最狠最毒,还要装可怜,演得可真好啊!这回你可以当主角了。”他最恨我妈不争的样子。

我爸瘫在沙发里很久,晚霞从窗户的顶部滑到楼下,看不见了。漆黑的房间里,我爸突然起身,大步跨到餐台前,抡起上面的酒瓶,对着墙壁扔过去。瓶子弹到了我妈的小镜子上面,瞬间那镜子碎飞了一地。我妈看了一会儿,退回房间。镜子是潘强恩三十年前送的,当时他还是个穷小子,托人去香港带回来的这件礼物。

整栋小区都安静了,时间如同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卧室的门轻轻地打开了,我妈瘦长的身子经过客厅,经过地上的碎玻璃,仿佛经过自己漫长的一生。她轻轻地下楼。楼下铁门被打开,随后是我妈一个人的身子通过小区,快速飞出了大门。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