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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感:ChatGPT与文学的距离
来源:文艺报 | 危明星  2023年04月24日09:44

近两三个月以来,自媒体上最火热的话题之一莫过于ChatGPT。在微信输入ChatGPT进行检索,“10万+”的爆款文章比比皆是。从“科普”ChatGPT到ChatGPT的详细使用教程,再到“人工智能是否会取代人类”的终极之问,ChatGPT的相关话题一直牢牢紧抓着网民的眼球,而由ChatGPT引发的职业危机,更是牵动着无数打工人紧绷的神经。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工作会不会被ChatGPT所取代?

有自媒体总结出了十种最有可能会被ChatGPT取代的工作,也有自媒体列举了数种无法被ChatGPT取代的工种。无论是哪一种,与文学相关的工作似乎都榜上有名。这是因为ChatGPT作为人工智能技术驱动的自然语言处理工具,能够依托强大的语料库和使用Transformer神经网络架构等先进的人工智能技术,实现与人类顺畅地聊天,撰写邮件、文案、脚本乃至创作诗歌、散文、小说等与语言文字相关的工作自然也不在话下。

早在2017年,机器人小冰就出版了号称“人类历史上第一部完全由机器人创作的诗集”《阳光失去了玻璃窗》。在这一轮由ChatGPT引发的热潮中,也有人尝试让ChatGPT进行文学创作,如模仿《百年孤独》的开头、模仿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等。从呈现的结果上看,在这一轮与人类经典文学的比试中,ChatGPT显得有些差强人意,但也要看到,它的写作水平已经超过相当一部分普通人。倘若对ChatGPT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再加上技术的不断更新迭代,其写作能力的提高指日可待。而当这一可见的远景到来之时,人类延续数千年的文学又该何去何从?

不过,在现代语境下,“文学”并非是一个凝固的概念,其所指也不是界限分明的。在追问ChatGPT对文学的影响之前,我们实在有必要先对现代语境下文学的指向作一个大致的区分。

对中国来说,文学正式独立成为一门学科,不过短短百年,而以文学谋生也是现代稿酬制度完善之后才可能发生的事。百年前的五四学人发起文学革命,陈独秀、胡适等人以白话文学挑战艰深晦涩、为形式主义和迂腐思想所束缚的古典文学,白话文学随之确立起正统地位,数千年来为精英士大夫所把控的文学具有了面向平民的可能。在新文化派的设定中,“文学”是一项严肃的事业,它承载着涤荡传统污秽、革新文化与民族精神的重任。与此同时,一种面向更广大市民阶层的通俗文学勃然兴起,趣味、消闲、可读是通俗文学的目标。尽管与新文化派的严肃文学追求并非截然对立,但因其根本旨向不同,雅、俗难免分流。在这样的情形下,赚足一代青年眼泪的周瘦鹃等通俗文学作家大概难以完全认同新文化派的文学理念,而新文学作家也在一次次与通俗文学作家的论战中巩固了所谓雅/纯文学的地位。

雅-俗的结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使得现代文学分疆而治,直至上世纪90年代,中国正式接入国际网络,互联网大潮席卷而来,一种新的文学样态——网络文学应运而生。在网络文学研究者看来,网络文学并非通俗文学的网络版,它自有一套独特的文学机制;而与五四新文学相比,网络文学的属性是“粮”而不是“药”,“是人类固有的却无法在现实中得到满足、只有到文学艺术的梦境里去实现的‘刚需’”,类型小说就是其主潮。这样,互联网时代的文学便进一步分层。尽管所谓的“雅”文学、通俗文学和网络文学之间并非完全畛域分明,但由于其内部的文学运行机制不同,用同一套标准来探讨ChatGPT对不同类型文学的影响,难免不得要领。

就有着模式化的情节结构和以市场为导向的通俗文学和网络文学而言,ChatGPT的应用前景十分广阔。只要给它丰富的语料库和足够的专门训练,抓取这两类文学相对固定的结构模式对它来说应该不是难事。而到那时,ChatGPT也许会实现流水化作业,人类则主要扮演两种角色,一是依然需要高度发挥人类创造力、给ChatGPT设置“工程图纸”的文学设计师,二是流水线上的质检员,其主要职能在于检查ChatGPT生产出来的产品是否合格,并适当对其进行再加工,即可投入市场。而对不完全以市场为导向的作家来说,ChatGPT的作用也许更像一种辅助工具。如科幻作家陈楸帆就已经尝试过用ChatGPT辅助创作,他承认目前ChatGPT写出来的文字不一定能用,但“能给你一些感觉”。作家张悦然认为ChatGPT能够帮助小说家完成写作前的一些准备工作,如查找资料。李敬泽等人则指出,小说生动饱满的细节将是ChatGPT所无法取代的。

在文学创作领域,无论是作为生产工具还是创作辅助工具,ChatGPT的前景都值得期待,但同样要看到的是,无论是对哪一种类型的文学创作而言,人类都是不可缺席的。事实上,从更宏观的层面来看,ChatGPT与文学的真正距离是“实感”。我们不要忘了,没有人类便没有文学,以人类的具身性体验为基点的实感才是文学的核心要义。

实感首先指向的是人类的肉身性体验。正如很多评论者所指出的,ChatGPT作为一种自然语言处理工具,其主要缺陷在于没有肉身性,有评论甚至断言肉身是我们在与ChatGPT对抗时的唯一武器。肉身性的体验与人类的听觉、感觉、触觉等官能性感受息息相关,这些感受千变万化,人类目前积累的语料库恐怕难以描绘这些感受的万分之一,即使精彩如施耐庵写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时对味觉、色觉、听觉多种感觉的综合调动,白居易描写琵琶声时的精彩比喻,也未能穷尽文学描写的可能性。这些肉身性的体验,就像一个无穷的黑洞,只有依赖人类的实际体验与无穷的创造力,才能呈现其冰山一角。无法体验这些人类感觉的ChatGPT,只能依赖语料库的积累,自然无法拓展人类肉身性体验的文学可能。

肉身性的体验只是实感的基点,基于肉身性体验所产生的综合感受——复杂的感情和思想,才是人类与目前的ChatGPT最大的区别。若仅就感觉器官的捕捉与传导而言,假如ChatGPT能够利用更先进的技术实现人机结合,那么让人们沉浸式体验各类官能性感觉将是一个短期内就可能实现的目标。但人类基于这些官能性感觉所产生的复杂感情和思想,目前来看只存在于影视剧中的机器人身上。对文学来说,它不仅要充分运用语言的模糊性、歧义性来描摹人类的感情,更要在创作中生成复杂的思想。ChatGPT爆火之后,著名理论家齐泽克曾坚持认为ChatGPT并不能模仿人类语言中的多义性、自反性、含混性,并坚持“思想恰恰是在表述(enunciation)中涌现(emerging)”。依托强大的人工智能技术,尽管ChatGPT能否生成与人类语言般多义、含混的语言尚且存疑,但在对多义、含混的语言运用中无中生有地创造复杂的思想,目前来看,这恐怕依然是人类作家显著的优势。

退一步讲,如果将来人工智能已经能够生成复杂的思想,那么作家面对ChatGPT时还有什么优势呢?假如我们依然记得五四学人倡导文学革命时的宏阔追求,依然记得文学在与社会现实的互动中生成的致力于使人类社会变得更加良善的目标,以及无数伟大作家在面对时代情势变动时的敏锐嗅觉和与社会形成即时互动的能力,那么这一问题的答案依然是明确的。由新文学传统所形成的强烈的现实介入感和社会责任感,通俗文学对不同时期普通人阅读兴趣的捕捉,网络文学对网上冲浪者精神需求的满足,都需要作家主体性的高度投入,需要他们对社会现实的高度省察,需要他们对基于人类肉身性体验和复杂思想感情之上的生存经验的创造性转化。而这正是所谓实感最核心的内涵,也是ChatGPT与文学最遥远的距离。

(作者系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