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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2023年第4期|寄径:立春诉(节选) 
来源:《青春》2023年第4期 | 寄径  2023年04月27日08:46

编者说

本期作者来自世界各地25所高校,分别有西南大学、河北大学、江西宜春学院、西北大学、湘潭大学、上海大学、武汉大学、中国海洋大学、电子科技大学、聊城大学、广西民族大学、四川师范大学、四川大学、伊犁师范大学、上海师范大学、首都师范大学、湖南大学、丽水学院、西华大学、青海师范大学、英国南安普顿大学、深圳大学、琼台师范学院、中南大学、山东理工大学。

主持人语

小说颇有新意地采用了几乎是全文对话的形式,说是对话,其实主要是一个人的自述,通过对往事的追忆,以第一人称视角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最后又用第三人称结束全文。有一点《活着》的意思。小说语言流利成熟,值得期待。

——大头马

寄径,本名覃思思,2003年生,湘潭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一学生。

 

“1962年的2月份,立春刚过没几天,还是春雷轰轰,小雨如酥。母亲说这是个好日子,老天爷赏饭吃来了,让我跟大哥上山那边走一趟。”

他坐在火塘旁,一把白胡子乱糟糟的,几乎垂到地上去,一手把着长烟斗,一手在桌上敲着,含含糊糊地吐出一段话来。

“大哥和大嫂坐在另一方,边吃饭边看好戏似的瞧着我。突然大嫂笑了一声,虽然马上借着吃饭的举动拿碗挡住了嘴角,我还是隐隐约约察觉到有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要发生了。

“当天我就跟在大哥屁股后边儿,两个人踩着老娘亲手缝的鞋子,穿了身缝缝补补的干净衣服,就往村尾走。沿着一条斜向上的小路,绕过一片竹林,再爬过一座山,就到了个新地界儿。

“我转头转脑地四处看,觉得这里与家那边看起来没什么不同——都是山叠着山,房子窝在山间,河流在山下淙淙作响。于是兴致缺缺地问大哥这是哪儿,我们来干啥。大哥摸了摸口袋,向来不苟言笑的人眼里也带了点亮光。我没看出来,只听到他说这地儿叫新荒。

“新荒,这名字,不太吉利啊。我心里这么觉得,但也没说啥,反正不干我事。

“大哥带着我从村头进去,然后左拐三次,右拐两次,就瞅见了一口人家。那房子长啥样我没注意,只看见斜坡上有个小姑娘担着两桶水往这里爬,两条大辫子搭在背后,白白的额头,两条眉毛跟柳叶儿似的。

“我一下迷了眼,忙慌忙慌地往下蹿,还差点滑了脚,就红着两坨脸,结结巴巴地跟她说‘我来担吧’。

“她猛地抬起头来,说了句什么话,我就看见她那两瓣鲜花似的嘴唇一张一合的,啥也没听见,忙手忙脚地就要接过那担子来。结果她一推拒,我一伸手,俩手就碰一块儿了。我一下心神荡漾,热气直冲脑门儿,直接一手抢过一水桶,提着就往她家走,一声不吭儿。

“大哥回去之后告诉我,我那时候跟个土匪似的,抢了人家水桶就跑。那姑娘愣了愣,也红了脸,两只手抱着扁担跟在我背后走,也是默不作声。

“到了她家,大哥先敲开门,恭敬地说我们兄弟俩途经此地,来讨碗水喝。她爹打开门,一看见她跟只蜷着的淋湿了羽毛的燕子似的,就把脸一板,让她倒杯茶去。我没忍住看了一下她的背影,又赶紧收回来,老老实实等在大哥身后边儿。”

他叹了口气,停住了嘴,把烟斗凑近嘴边,深深吸了一口。

“她爹蛮没意思的,说话七拐八弯,心眼多得像马蜂窝。聊了一会儿,我几乎眼冒金星,好像一头栽进了麻鸭毛。大哥倒与他旗鼓相当,两个人拿着杯茶,时不时碰下嘴唇,也不喝,装样子似的聊天说地。

“听着听着,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其实我早先时候听人提起过这个老头。说是有个老婆子跟她孙女儿住在离村子比较远的地方,某个下半天小姑娘突然肚子疼得厉害,刚好有个村里的人扛着锄头经过,忙托这个人搭句话,请那老头来看看。结果话是带到了,人却迟迟没来,等到小孙女儿睡了一觉没啥事儿了,他才慢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走到此处。老婆子生了大气,指着他鼻子骂‘矮萝卜’,意指他做事慢,跟八辈子不挪坑的萝卜似的。慢慢地,这个外号就传开了,甚至连我都有所耳闻。

“他说话就是如此,又弯又拖着长腔,原本我们兄弟俩是不该留这么久的,对小姑娘名声不好。经他这么一聊,硬是直到太阳近了西山才出了他家家门。

“十八九岁的男孩子,心就跟块破布似的,不仅乱,还燥。叫小姑娘的手指一碰,心思就被勾起来了。

“顶着月亮走了一路,一路上心口都是甜滋滋的,只顾着在脑海里揣测她那一挑眉是什么意思,那嘴巴一弯又是被什么讨了喜。

“晚上上了床,搂着棉絮都漏出来的破被子,寻思着明天要跟娘说说,给补补。月光透过木窗格子照进来,在眼皮上晃来晃去,有点亮,刺眼睛。将睡不睡之间,脑子里迷迷糊糊地又想着要去搞两块板子,把漏洞给拦拦。

“往常觉得哪哪都可以的地方,现在哪也不合心意了,哪也不合适了,连木墙上的年轮都觉得不满意,琢磨着要想办法再搞漂亮点。

“我老早就知道家里那房子有一半要是我的,但以前也没在意,只在那边睡个觉,其他房间随便家里如何处置,现在倒是想着要找机会跟他们提提,把那里的杂物给搬走了。我在心里做着打算。

“第二天在饭桌上,我就说要去做些木桌木椅,娘促狭地问我做了之后放哪儿呢,我的房间可放不下那些个东西啊。我心里暗喜,假装不在意地说,就放偏房那儿吧。大家一下子心照不宣地笑了,说房子早给我空出来了。

“我下意识看向了大哥,他没说话,闷头吃着饭。

“去村头大木匠那儿订好了桌椅柜子床,那老头儿笑嘻嘻地跟我说,这么确定人家姑娘愿意跟你啊?我挑挑眉,回道她看不上我还能看上谁。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一把子好力气,还有张有点颜色的脸,家里也还行,理所当然地认为一般的姑娘应该拒绝不了我。况且那日她看着我的神情,分明也不是没有心思的。

“没过多久,一个神色匆匆的男人从我家门口经过。那时候我正光着脚在田里插秧,大嫂跑到路弯喊了声,那声音在几座山间来回地荡啊,我心里滤了一下最近的大事,顿时就有数了。忙在水里踩干净脚,趿拉着鞋就往小路跑。那条路斜向上,上边儿还有块大石头,看着稳固,但半边都在路上方。我幼时曾在村里集会上稚声稚气地说,要把那石头撬了,结果村里老人都说那东西看起来不牢,但在那儿待了不晓得多少年,是我祖宗。

“人啊,就是容易对习以为常的事情放松警惕。

“那男人给我搭了一杈花,鲜红的一朵朵依在树枝上,五瓣花片,外边儿红里边儿粉,吃起来很甜,又有点酸。

“他别的啥也没说,我心里却欢喜极了。撺掇着老娘就要往那边走上一趟。

“娘从鸡棚里一手抓了只老母鸡出来,缠上翅膀和鸡脚,拿起个竹笼就把鸡放里头,不大不小,刚好比它的体形略大一点,还有竹篾间的小洞可以透气。那是我自己做的。再小一点的时候我跟隔壁村竹匠学过一段时间,几碗米换了半门手艺,也说不上亏不亏的,别人吃饭的本事哪能轻易叫你学去。

“到了她家,她娘见了这竹笼脸都笑开了,告诉我家里正好缺这么个东西。这次她爹没让她去泡茶,自己去了。我俩就隔着张桌子,面对面坐着。两个人都红着脸,拘谨又期待。安静了一会儿,我轻轻咳了声,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放在桌子上推给她。她抿抿嘴,往门口瞧了一眼,才伸手拿起那东西。拿掉那方布,里面是个小镯子,老木头打的,上边儿被我拿刀刻了一圈儿小花儿,照着我娘的戒指学的花纹。

“她瞧着欢喜极了,眼睛都亮了几分,羞答答地冲我露了个笑,轻声细语地说了声‘谢谢’。

“这是我俩第二次见面。”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半阖着的眼皮子也抬起来了,昏灰的眼珠子看着窗外,怔怔的,又陷入到了挣脱不开的回忆里。

“我原本以为下一次见面就该是在山这边了,但世事无常,就在一切都在暗中筹备的时候,父亲突然倒下了。他一向健壮的身体仿佛实在承受不住这几十年的辛劳,要给这老伙计一点颜色看看似的,一倒下就再也不愿意起来了。村里大夫来了几趟,药一包包地煎着,钱一张张地流出。我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母亲在屋里头躲着哭,大嫂在灶里头忙活,大哥在爹身边陪着说话。我心里苦闷,却无人可说,也说不出来。只能坐在屋外面的青石上,看着天上的月亮,自嘲,这下心是真的‘荒’了!

“原本来往于两家的消息一下子不见了踪影,之前的事就好像一根蛛丝,断了就看不见了。

“我也不想拖累人家大好的姑娘,只能将一腔心事付给手里把着的锄头,像大哥一样埋头苦干,不说话也不想事。

“那天我照常提着锄头去牛里蒿刨地。那地在山的半腰处,正靠着一块嵌在土里的大石头。我埋头苦干了半个上午,突然看见那石头边上斜斜地生了一株花,红红的,一朵一朵,好看得我鼻子发酸。结果一扭头,就看见个俏生生的小姑娘,还是扎着两条大辫子,瞪着眼睛看我,没说话,提起她带来的另一把锄头就接着我刚才的地方继续干。

“‘你爸妈……’我讷讷开口。她好一会儿没说话,开口的时候声音带了哭腔,她说:‘我看准你了。’我的心一下子从身体里跳了出来,简直要飞上天去。你何德何能啊?我愣愣地反问自己。

“那天溪水在石头上一遍遍地过着,我在心里也一遍遍地发着誓:要娶她,要待她好,要听她的,要……

“她是背着她爸妈来的。那时候我家里境况已是不太好了,她爸妈自然也不像之前那样和颜悦色的。我后来又觍着脸去过两三次,家里的鸡、鸭、竹笼一趟趟地提过去,她妈再也没给过好脸色,东西照收,还要嘀咕鸡鸭收拾起来麻烦,竹笼子也够用了。

“我火气一次比一次大,硬生生压着,跟在要喷发的火山口堵块石头似的。但一想到她那笑吟吟的样子,我的心里又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的,把火气都浇灭了,还生出点绿油油的生机来。

“我那时候干活是真拼命啊,跟鸡比早起,跟月亮比晚睡,简直是要将命扔进家里的活儿上了。

“娘取笑我,还没娶着媳妇儿,先把自己嫁给田地了。她说话的时候又给我盛了点饭,手有点颤,满是心疼。

“我说不出话来。家里的鸡鸭哪只不是娘耗费了大半辈子喂大的?而今为了我这个不孝子,要将她的心血苦送给别人的白眼,她却不吐一句怨言来,只是心疼她还未成家的儿子。我的心一阵阵地发痛。

“这样过了个把月,忽然有一天,一个消息乘了风似的,从山那边传了过来:那姑娘要嫁人了。听说她爹妈给她寻了门好亲事,那男人有一把子的好力气,爹妈身体也好,家里干活、吃饭都不愁。

“哪就刚好来这么一阵风,刚好吹到我们村,还刚好钻进我耳朵里了呢?

“我心里明白。

“前些日子拼命的那股气一下子跑散了,我嗅着新翻的泥土的气味,手猛地插进去,黄色的指甲缝里,土蛄蛹着钻了进去。

“晚上我躺在刚缝好的枕头上,嗅到里边高粱籽的气味,觉不出什么味儿来,眼睛被蒙在铜黄色的手臂下,两行眼泪就顺着眼角渗进线里。

“那个日子越来越近了,我愈发地焦躁不安,却又不好表现出来,神色一日萎靡过一日。

“一天夜里,大哥敲开了我的房门。他坐在我床头,默默看着我,不说话。良久,他有点艰难地开口:‘你……怎么不去问问那姑娘怎么想?’

“我没说话,看着他。相似的眼睛里传递着不安与不自信。

“去吧。他宽和地看着我,大山一样的背脊被灯光照耀着,显出一种沉默的强大来。

“我又一次踏上了这条走过数次的路,两手空空。走过一片竹林再拐弯,一簇红艳艳的鲜花在月光下盈盈地立着,我摘了些开得最好的,小心地抱着。那香味就在我鼻尖萦绕,我的内心充满了勇气和决绝。”

……

(全文见《青春》2023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