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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4期|刘跃清:难忘那年冬天水利施工
来源:《解放军文艺》2023年第4期 | 刘跃清  2023年04月26日08:02

刘跃清,中国作协会员,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曾任原南京军区政治部文艺创作室专业创作员。1972年10月出生于湖南隆回,1990年3月入伍,2016年3月转业到江苏省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出版长篇军事小说《梦回吹角连营》《铁马冰河入梦来》《沙场秋点兵》,长篇纪实文学《天堑变通途——南京长江大桥纪实》等,中短篇小说集《连队之河》等。作品多次在军内外获奖,并被《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

 

我当兵近三十年,在驻地参加过植树造林、光缆施工、抗洪抢险、抗雪救灾、森林救火等各种急难险重的任务,回想起来,最难忘的还是那年冬天去南京栖霞区营房乡(现靖安乡)进行长江大堤护坡加固工程施工。

一九九一年夏,江淮地区发大水,我们部队倾巢出动,能上的都上了,没日没夜地奋战在长江、淮河多处大堤上,心跳到嗓子眼儿,目送一次次洪峰过去。那年夏天我外出学习了,没赶得上去抗洪一线。年底回到位于南京部队后,没过多久就参加长江大堤护坡加固工程施工,也算是错过夏天那次抗洪抢险的补课吧。

营区道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子开始泛黄飘落,兵们换上冬常服,也会过操了,天气愈来愈冷,如果下点小雨,更是阴冷,军务部门一再强调不准三手:抄手、背手、插手(手插在裤兜里)。每到这个季节,就有老兵叨念,又要施工了。此前,全体官兵每年冬天要去江北的师农场疏浚河道,那一年因为长江、淮河发大水后,改去驻地水利施工。

出发前的准备工作,一切按照演习、拉练的标准。兵们打好背包,带上水壶、挎包、洗换衣服(后来发现根本用不着)等,炊事班带上柴草,以及够全连消耗一两天的主副食品。长时间待在营盘里的兵,乍一放出来,尽管水瘦山寒,草黄木枯,也能感觉到人间烟火的清新美好。大家或蹲或坐,在乘坐的解放卡车上一个个伸长脖子,打量着外面的“精彩世界”。

官兵们像战争年代一样,撒豆子似的住老乡家。我们连队住一栋两层小楼里,楼上楼下各有一个大房间,勉强能安顿下百十号人。睡地上,铺稻草,大通铺,这对我来说似曾相识,轻车熟路,入伍前上中学那几年我就是这样睡的。这比演习、拉练条件要好多了——在荒郊野岭只能住帐篷,太阳出来热得像蒸笼,晚上一起风又冷得缩成一团,还担心下雨,四处接漏,恓惶如落汤鸡。那时候,我们早出晚归,即使住了近一星期,对周围的环境,乡亲们的生活也一概不知,只记得房东大婶中等个,若莫四十来岁,有一个估计在读初中的小女孩。因为有几个晚上,她来向我们排长李晓勇请教数学问题。李排长是浙江义乌人,武汉通信学院毕业,讲解初中数学对他来说跟喝汤一样简单。那时,我们已累瘫成泥,他还在诲人不倦。

每天清早蒙蒙亮,我们踩着皑皑白霜,牙齿咯咯作响,颤颤巍巍向工地走去,四周一片寂静,天边寒星闪烁,凌乱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咳嗽惊起一阵犬吠。每个人脚上是单薄的解放鞋,身上是布满泥浆冷硬如铁的衣服,就在刚才起床穿戴还倒吸一口气,鼓足很大勇气,不全是衣服鞋袜的原因,主要是脚、肩、腰等一触地、一动弹就隐隐作痛。记不得出发前有没有洗漱,即使洗漱,也只是个仪式,潦草随意地糊弄一下自己。

江风激荡,眼前豁然开朗。横亘在江边的大堤,像长城一样雄伟壮观,高大厚实,上面能并排走两辆汽车。到处人影绰绰,人山人海,看样子比我们早的连队还很多。冷冽激流一样的江风几乎能把人吹倒,站在大堤上放眼望去,外面是一片高过人头,白茫茫的芦苇荡,再往前就是静水深流、浩浩荡荡消失在天际的长江。堤内不远处是一条浅浅浑浊宽达数米的排水沟,再往里就是秋收后满目萧条的稻田。沿长江蜿蜒延伸的大堤被划分成段,作为战斗任务分到各个连队。见荣誉就争,见红旗就扛,见任务就抢,见困难就上,这是提振官兵士气,提升部队战斗力的法宝。想想看,全师几十个连队近万人,一字排开,红旗招展,喇叭声激越,口号声起伏,那是一个多大多壮观多热烈的场面呀,每个连队不由自主地冒着一股“猛狠拼犟(临汾旅的战斗精神)”的劲儿去竞争,每个士兵裹持在激流中,如漩涡卷起一片树叶,被熏陶、感染、带动,竭尽全力地去奋战、去拼搏。

我们的工作就是从大堤内挖泥,堆在大堤上,将大堤加高加宽。现在看上去工程机械一两个小时就能轻松搞定的活儿,那时候得一个建制连百十号人苦干好几天才能完成。连队打破原来的班排建制,以战斗小组展开,每天的任务分配到组,连长、指导员、文书、通信员等全部下沉到小组。我们无线电连号称“秀才兵”,主要战斗技能就是戴个耳机在发报键盘上“滴滴答”,体能和步兵连队,乃至和同为直属队的工兵、防化、侦察分队相比都有一定差距。但优势也很明显,党员骨干多,尤其是志愿兵(士官)多,他们可是老黄牛式的“宝贝疙瘩”,王国法、钱标、傅朝、周吉恩、钱益平、刘明文、周云生等,他们工作有方法有干劲有韧劲,一个人就是一面旗。连队支部采取这种以党员骨干担任小组长的“攻坚”模式,也是从多次实战中总结提炼出来的。

我们的主要劳作方式是用柳条筐或用四个角扎麻绳的化肥口袋,两个人,一前一后抬,高矮胖瘦,搭档自找。一般找同年兵或平常走得近、玩得好的,也许有两个“牛脾气”抬一阵子,磕磕碰碰,相互抱怨,争吵几句后分道扬镳。绝大多数兵相互谦让,彼此体谅,个子矮的上坡走前面,身强力壮的把绳子悄悄往自己这边挪点。在干爽、坡度缓一点的地方,有时也用板车装土,三五人嗷叫着冲锋似的,一鼓作气将板车推拉上去……到处泥泞,脚下湿滑,稍不小心就跌个“狗啃泥”或“屁股蹲”。路难行,那双劳什子解放鞋有时真累赘,很多兵干脆打赤脚,每个人都是一身厚实的“泥子服”,没有人笑,谁也不在意,跌倒了,爬起来,抬上扁担继续咬紧牙关往前走。

清早上工,沉甸甸的扁担刚上肩那一刻,痛得钻心,痛得龇牙咧嘴,痛得嗷嗷叫。两个肩膀已肿得老高,像刚出笼的发酵馒头,一触摸都痛,何况百十斤重的担子压在上面。双手托住扁担(尽可能减轻一点分量),抬过几筐土后,肩膀麻木了,痛感似乎轻了一些。掉皮掉肉不掉队,流血流汗不流泪。三四天后,肩上褪下一层细碎透明,如剥馒头一样的皮,这种强度的劳动如果再坚持十天半月,双肩估计会结一层老茧,也许“铁肩担千斤”就是这样练成的。肩上重担,脚不停步,还不时跌跤,不一会儿就浑身冒汗。

天渐渐大亮,太阳像睡过头,慢腾腾暖洋洋地爬起来。这时感觉很饿,饿得前胸贴后背,心里发慌,腿迈不开。新兵开始不时向来路望去,那些老兵还在不紧不慢地干,人是铁饭是钢,好像他们就是钢打的。旁边有连队嘻嘻哈哈开饭了,隐约有饭菜香飘来,依稀能听到大家喉结滑溜的声音。望眼欲穿中,山东籍虎背熊腰的司务长赵明安,领着河南焦作籍炊事班班长张庆新和几个炊事员终于威风凛凛、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视野里,那一刻他们是最可爱的人。趁我们吃饭的工夫,几个炊事员也上去抬几筐。

那几天的伙食像过年一样。在营盘里早饭一年四季是榨菜、馒头、稀饭。工地上,早上有包子、油条、豆浆、荷包蛋、油炸花生米之类的“奢侈”食物,中午晚上有萝卜烧肉、土豆烧牛肉、红烧带鱼、油煎豆腐之类的“硬菜”,每个班蹲围着一个坑坑洼洼的小铝盆,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得嘴角冒油。饭后,或许有汤,但绝对没有洗碗这一程序,讲究一点的也只是用衣襟或卫生纸擦擦。连长杨正国不知说过多少遍,那水里有血吸虫,有各种细菌、病毒,一接触就会拉肚子,就会损失战斗力,就会当逃兵,这是坚决不允许的!几天下来,我的搪瓷碗边沿结有一层发黑、坚硬的壳。

早饭前的劳动只能算是热身或预演,补充能量后,兵们如缓过神般活泛过来,战斗这才真正打响。周围那一溜电线杆上的喇叭开始嘹亮响起,先是震耳欲聋、令人热血沸腾的进行曲,紧接着一个脆亮的女声播发通知、简讯,以及各连队上交的广播稿,表扬好人好事和劳动积极分子。鼎沸的工地上,偶尔飘来两个整洁清新悦目的女兵,挨个连队收广播稿,引来一片片箭镞般、齐刷刷的“注目礼”。那一排排彩旗也凑热闹似的,扯得呼呼啦啦(可能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它们的存在)。那边,附近的群众也开始上工了。当地群众集中在某一段施工,一般上午八九点左右来,下午四五点收工,中午回家吃饭。他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说有笑,干活自始至终一个速度,慢条斯理,波澜不惊,不像我们当兵的。连长杨正国一边甩开膀子干,一边瞄着,看到大家蔫了,松下劲来,马上喊出诸如“发扬临汾攻坚精神”“造福第二故乡”“无线电连雄起”之类的口号,兵们嗷嗷叫着,发起一次次冲锋,掀起一浪接一浪的小高潮,惹得老百姓纷纷侧目,看热闹一样。我们连长是江苏泰兴人,我最早品尝“黄桥烧饼”的喷香就是他探亲归队时带回的。漂亮清秀的嫂子牵着他“克隆”般可爱的儿子来过连队好多次,也许是他们母子在夕阳下相牵相依回家的背影动摇了他的将军梦,他正连就转业回老家,在公安信访岗位上建功立业,两次荣立个人三等功,多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优秀公务员。

如果说连长的吆喝鼓劲在“面”上,那么指导员袁红平的战斗动员直接切入到“点”,他不吝惜溢美之词,一看谁和谁抬得重、跑得快,谁受伤还在坚持,谁主动帮助弱小,他把握时机狠狠地表扬,恰到好处配合着连长喊响:“向某某同志学习”“某某班长吃苦耐劳”“某某老兵临退伍了,干劲不减”。他不但“动口”还“动手”写广播稿,鼓励文书陆卫荣等也写。他把那支蓝汪汪的圆珠笔借给我,让我抽空把身边的生动事迹也写写。那支笔我后来没还他,再后来弄丢了,丢在记忆深处某个角落里。在超强度体力劳动下,偶尔躲在芦苇荡里写广播稿,那真是一种享受,一刻难得的惬意休息。我们指导员是江苏海门人,后来担任师直属队高炮营教导员,一九九八年军改时转业到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担任法官,现在是某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到处接业务,帮人打官司。他在军校学的是通信专业,在基层部队干的是政工,如今当律师,他的“斜杠”人生跨度有点大。他身上有一种宝石般闪光的东西就是始终在学习,一直在路上,从来在超越。

老兵洪飚,安徽芜湖人,一九八九年三月入伍,高大帅气,极具个性,大多数时间和他同年入伍的老乡束刚强搭档,有时抬柳筐,有时推板车。指导员授意我写写洪飚,可束刚强也不赖呀,瘦高个,戴副眼镜,篮球打得好,看起来像教授,干起活来像民工。指导员朝我努努嘴,声音小却很坚决:“写他,就写他!”洪飚听说我在写广播稿表扬他,特别有劲,像刚上套的小公牛,干得更欢。稿子写好后,他不等那两个女兵来收,坚持自己送过去。他还没回来,工地上已“吹着喇叭”在表扬他了。好一会儿,他浑身泥浆,一瘸一拐地冒了出来,那情形比我们在工地上干活的还狼狈。老兵们问他,是不是让漂亮女兵的眼神绊住了脚,掉水沟了。洪飚一本正经地说,他听到喇叭里播自己的名字,过水沟时,一激动,没走稳。哈哈哈……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各连队你追我赶的竞争已经进入白热化,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即使再苦再累,谁也不肯认怂。每个连队都紧咬着,我们上工早,还有比我们更早的,我们回去得很晚了,还有比我们更晚的。白天掀起的一个个高潮,一阵阵冲锋式的干活,对新兵管用,老兵主要还是靠韧劲。到了晚上九点多,老兵还能坚持摸索着干,很多新兵已经累得快趴下了。

寒风呼啸,雪花飘零。连队带回时,已不成队形,一个个脚步趔趄,表情木然,值班排长也懒得整队。大家东倒西歪,深一脚浅一脚走在乡间小道上,两腿麻木沉重得完全失去知觉,偶尔踩到一个尖细的石头,猛地一激灵,刺骨的风扯着雪花落在脸上、脖子上,这时浑身皮肤收紧,不由自主地佝偻着腰,保存怀里那一点点热量。一回到宿营地,新兵们把泥呼呼的鞋子、外衣一脱,一头倒在床上,再也不愿意动弹,任凭班长、骨干怎么叫喊:“起来啰,用热水烫烫脚!”嗨,我们炊事班烧的热水,油乎乎的,就是刷锅水,洗了比不洗更让人难受。有老兵端着水去找炊事班提意见,炊事班长张庆新笑嘻嘻地说,那锅洗刷过三五遍才烧开水的,再说有点油还能防冻疮呢。张庆新那小子当个炊事班长真太委屈他了,他应该当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有次我帮厨,恰好碰上后勤部搞突然袭击,把各连炊事班拉到营盘外,马上埋锅造饭,就烧那天晚上连队吃的两个家常菜,看谁又快又好。我亲眼看到张庆新一时锅铲不趁手,他随手操起旁边用来挖灶的大铁锹,在大铝锅里左右来回翻腾,哐当哐当地拨弄。当然,那次野炊比试我们连队取得较好名次。

每天晚点名,一日讲评都免了。兵们都已进入梦乡,连队党支部几个人凑一起还在嘀嘀咕咕。翌日一早,连长宣布一个重大决定,报训队加入我们的战斗,我们今天务必完成施工任务!报训队是通信营下面一个带有临时集训任务的连级单位,它和无线电连的关系渊源深厚,首先它的班长骨干全部是从无线电连出去的,集训结束后,他们还将回到无线电连;其次,报训队的学兵结业后大多将分到无线电连,只有少数分到几个团的通信连。对于我们连队的“求援”,报训队二话没说答应了。当然,我们给出的条件就是我们的任务完成后,再集中力量帮他们干。报训队新兵多,战斗力一般,但对我们来说毕竟平添一股战斗力。那天,我们一鼓作气鏖战至下午四时许,终于完成任务,是全师第一个完成任务的连队,再一次证明了革命前辈所创造的“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战略思想的英明。为此,我们还特地燃放鞭炮庆祝,踮尖脚仰着脖子露了一把脸。稍加休整,我们马上转战报训队的工地。那一年,我们连队又一次被评为“先进”,应该和那次年度收官之战——水利施工有关。

那苦得掉皮掉肉的施工,真称得上是老兵离队前的“典礼”,新兵成长成熟的“淬火”,让经历过的官兵一生难忘。